黑暗的左手 正文 第八章 進入奧格雷納
    整個夏天,我與其說是一個特使,還不如說是一個探索者,在卡爾海德大地漫遊,觀察、傾聽——而這一切是別的特使在最初階段無法做到的,因為他會被當做一個奇跡、一頭怪物,不得不處處被人觀賞,時刻準備表演。我四出遊歷時,只需告訴我投宿的主人我是誰,因為他們大都在收音機裡所說過我,對我是何許人也略知一二。他們感到好奇,有些人的好奇心強烈些,有些人則微弱些,但對我個人感到恐懼,或者流露出敵視情緒的人卻寥寥無幾。在卡爾海德,陌生人或不速之客不是敵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到來就是客人,而鄰居才是敵人。

    卡斯月份,我住在東海岸一個叫做戈銀赫瑞的氏族村落。這是一個集住宅、小鎮、城堡和農場為一體的地方,建築在一座瀕臨荷多明大洋,終年濃霧瀰漫的山上。大約有500人居住在那裡。就是退回四千年,我也會發現他們的祖先居住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座房子裡。在那四千年間,人們發明了電動機、收音機、動力織布機、動力車輛、農業機械等等,一個機器世紀逐漸展開,但卻沒有發生工業革命,任何革命都沒有發生過。冬季星在30個世紀所取得的成就還不如地球在300年的成就。不過,冬季星也沒有像地球那樣付出沉重的代價。

    冬季星是一個苛嚴的世界:有錯必罰,立即執行,或者凍死,或者餓死。沒有寬限,也沒有延緩。個人可以聽天由命,但社會卻不能。文化變化無常,漫無目的,這樣事物的隨意性就更大,因此,它們的發展遲緩。在那裡漫長歷史的某一天上,也許某個輕率的觀察家會說,整個技術進步與傳播已經停止了。

    我同戈銀赫瑞的老人談了很多,也同孩子們談了話。我第一次有機會大量接觸格辛的孩子們,因為在艾爾亨朗,孩子們全都呆在私立或公立的幼兒園和學校裡,三分之一的成年市民專門致力於撫養、教育下一代。但在這兒的自治部落裡,孩子們既無人照管,也可以說人人都關心他們。他們是一群野小子,成天都在濃霧緊鎖的山間、海灘追逐、嬉戲。

    漢卡納月初,我們在戈銀赫瑞聽到含含糊糊的御告,即阿加文國王宣佈他期待生一個繼承人,不是又一個克母戀兒子(國王已經有個克母戀兒子了),而是他的親生骨肉,他自己生的兒子。原來國王懷孕了。

    我感到這挺滑稽的,戈銀赫瑞的氏族也有同感,但出於不同的理由,他們說他太老了,怎麼能生孩子?他們對這件事興高采烈,開些污穢不堪的玩笑。老人們一連數日喋喋不休地說長道短,他們嘲笑國王,但要不是這件事,他們對國王本人並不怎麼感興趣。「領地就是卡爾海德。」埃斯文如是說,隨著我瞭解多了,事實果然誠如埃斯文所言。卡爾海德表面上倒像個國家,已經統一了許多世紀,實際上卻是彼此不協調的封邑、城鎮、鄉村,「後封建氏族經濟組織」的大雜燴。那些富有活力,精明能幹而又好爭吵的單個經濟實體各自為陣,自由發展,權力網絡對它們的控制薄弱。我想,沒有什麼能夠把卡爾海德統一成一個國家。快速通訊裝置廣泛運用,照理說幾乎必然會促成國家統一的,然而卻未能如願。

    除非我終年要在古老的卡爾海德住下去,否則就必須在卡爾加維山脈的通道關閉之前,趕回西山。於是,我又戀戀不捨地動身西行,在秋天的第一個月,戈爾月初回到艾爾亨朗。阿加文國王現在華爾瑞弗爾夏宮隱居,在他隱居期間由蒂帕擔任攝政王。蒂帕已經在充分利用他這一任的權力,我到達後僅僅短短幾個小時,就開始感到呆在艾爾亨朗並不安全。

    國王神經錯亂了。他的思維混亂而又陰暗,給首都臣民的情緒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得了恐懼症。國王的表弟蒂帕是另外一種怪人,他的瘋癲是有邏輯的。蒂帕知道何時行動,怎麼行動,只是不知道見好就收。

    蒂帕愛在廣播上發表演說。埃斯文執政時從不上廣播,再說卡爾海德也沒有這個傳統,他們的政府一般不大拋頭露面,而是秘密運作,間接統治。然而,蒂帕卻是個演說家。我在廣播裡聽見他的聲音,那長牙畢露的微笑和那張佈滿細密皺紋的臉又歷歷在目。他的演說冗長而又聲嘶力竭,頌揚卡爾海德,貶低奧格雷納,詆毀「叛徒集團」,談論「卡爾海德邊境領土的完整性」,解說歷史、倫理道德和經濟,誇誇其談,虛情假意,故作矯情,不是謾罵就是吹捧。他大談特談什麼民族自豪感什麼熱愛祖國,但卻很少提到榮譽原則,個人尊嚴或名譽。難道是卡爾海德在西洛斯峽谷爭端中丟盡了面子,因而不便提及這件事情?不是的,其實他時常談到西洛斯峽谷。我相信,他有意對榮譽原則避而不談,是因為他想煽動一種更為強烈、更難以控制的情緒。他想激發一種東西,而整個榮譽原則模式則是對它的超越與昇華。他希望聽眾感到恐懼與憤怒。儘管他言必稱自尊和熱愛等字眼,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此,他的弦外之音是自吹自擂,是仇恨。他也侃侃而談「真理」,因為用他的話說,他要「剝去文明的外衣」。

    這是一個經久不衰,無處不在,包容廣泛的隱喻。其中一個最危險的暗示是,文明是人為的,因而不是自然的,它是原始的對立面……當然,並不存在什麼文明的外衣,文明的過程就是發展的過程,文明與原始不過是同一事物不同的發展程度而已。如果說文明有對立面,那就是戰爭。這兩者之間,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不可能兩者兼得。我在聽蒂帕那激烈但卻枯燥的演說時,心裡頓生一個念頭,他又是恐嚇,又是勸說,其用心原來是要迫使他的人民改變他們早在遠古蠻荒時代就作出的選擇,在這兩極之間重新作出選擇。

    也許時機成熟了。儘管他們的物質和技術發展緩慢,儘管他們對「進步」本身並不看重,但在最近五個或十個或十五個世紀裡,他們終於掙脫了大自然的束縛。他們不再完全聽任殘酷無情的氣候的擺佈,即使莊稼顆粒無收,也不會致使一個省的人全體挨餓,即使嚴寒的冬天也封鎖不了每一座城市。在這個穩定的物質基礎上,奧格雷納逐步建立起一個統一的、效率與日俱增的中央集權國家。現在,卡爾海德要齊心協力,迎頭趕上,但方法不是激發她的自豪感,也不是通商貿易,也不是修築道路,振興農業,發展教育等等,與這一切壓根兒不沾邊。這一切是文明,是外衣,蒂帕對其嗤之以鼻。他追求的是更實在的東西,是由民族或為一個國家的可靠、迅捷而又持久的途徑:戰爭。他的思路不怎麼嚴密,但他的話卻很中聽。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迅速地全民總動員,那就是一個新的宗教,但卡爾海德沒有現存的宗教,於是蒂帕只好求助於戰爭。

    我寄給攝政王一封信,在信中我援引了我向荷西荷爾德的預言家們提出的問題以及得到的答案。蒂帕沒有答覆。於是我前去奧格雷納大使館,請求進入奧格雷納。

    漢恩星上艾克曼斯特拜爾政府官員加起來還沒有這兒一個小國駐另一小國的大使館人員多。他們全都配備著很長的錄音帶和磁帶。他們辦事緩慢,但卻踏實,一點不像卡爾海德的官僚們那樣拿架子,耍派頭,敷衍了事,任意刁難。我等待他們填好表格。

    我開始等得發慌了。在艾爾亨朗街上巡邏的禁衛兵與該城警察似乎與日俱增,他們全副武裝,甚至還穿上了新的制服。儘管該城生意興隆,市容繁華,天氣晴朗,但氣氛卻顯得陰森森的,沒有人想同我打交道。我的「房東太太」不再向人們展覽我的房間了,相反抱怨他老是受到「王宮來的人」的盤問,而且他不再把我當作一位尊貴的客人,而是當作一名政治嫌疑分子提防了。蒂帕最近又發表了一次演說,是關於在西洛斯峽谷的一次襲擊,「英勇的卡爾海德農民、真正的愛國者」以閃電般的速度越過薩斯洛斯南面的邊境,襲擊了奧格雷納一個村莊,放火燒燬了村子,殺死了九個村民,並且還把屍體拖回來,扔進了艾河裡。「這樣的墳墓,」攝政王說,「是為我們國家的所有敵人挖掘的!」我是在我住的島上的飯廳裡聽到這個廣播的。在場的一些人神色嚴峻,一些人漠不關心,一些人則感到滿意。

    那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來到的我的房間,這是我回到艾爾亨朗後的第一位客人。

    來人身材單薄,皮膚光滑,舉止羞怯,脖子上戴了一根表示預言家和隱士身份的金項鏈。

    「我是你的一個朋友的朋友,」他怯生生地說,顯得有點唐突,「我來是求你幫個忙,是為了他的緣故。」

    「你是指法克斯——」

    「不,是埃斯文。」

    頓時我的臉色陡變。沉默片刻,隨即陌生人說:「賣國賊埃斯文,你也許記得他吧?」

    看來他要跟我講榮譽原則了。如果奉陪的話,我就會說什麼「我記不得了,講一講他的情況吧」這類的話。可是我不想演戲,再說我現在對卡爾海德人的火爆脾氣已經習以為常了,於是我不以為然地面對他憤怒地說:「我當然記得。」

    「但沒有友誼吧。」他那雙往下傾斜的眼睛目光銳利,逼視著我。

    「這個嘛,主要是感激,還有失望。是他派你來的嗎?」

    「不是。」

    我等待他自個兒解釋。

    他說:「對不起。我是擅自行事,我自作自受。」

    這位不苟言笑的小個子說著就朝屋門走去,我連忙止住了他:「請等一等。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我並沒有拒絕,我只是沒有答應。你必須允許我有權利保持必要的謹慎,埃斯文因為支持我到這兒來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你覺得自己為此欠他的情嗎?」

    「哦,多少有點。不過,我的使命遠遠比個人私情與對個人的忠實更重要。」

    「既然這樣,」陌生人斬釘截鐵地說,「那就是一個不道德的使命。」

    我一下愣住了。他的話聽起來像一個艾克曼的擁護者,我無言以對。

    「我認為不是,」我終於開口說,「使命本身並沒有過錯,是信使走了樣。還是說一說你究竟需要我做什麼吧。」

    「我朋友倒霉後,還有一些資產、租金和債權,我收回了一筆錢。聽說你即將前往奧格雷納,如果你找到他的話,我想請你把這筆錢帶給他。你也知道,如果托別人帶錢給他,那就是犯罪,是要受到懲罰的。再說,這也許是徒勞的,他可能在米西洛瑞,也可能在那兒一座倒霉的農場上,也可能已經死了。我沒法找到他的下落,我在奧格雷納舉目無親,這兒的朋友我又不敢去打聽。我以為你是超越政治紛爭的,來去自由,沒有想到你當然也有自己的政見。實在抱歉,我太魯莽了。」

    「好吧,我把錢帶給他。但如果他已經死了,或者找不到他,那我把錢退給誰呢?」

    他呆呆地望著我,臉色大變,開始抽泣起來。

    卡爾海德人大都愛哭,眼淚不值錢,但卻羞於大笑。

    他說:「謝謝你。我名叫福裡斯,是奧格利隱居村的隱士。」

    「你是屬於埃斯文的家族?」

    「不是,是福裡斯·列米爾·奧斯勃思家族。我是他的克母戀配偶。」

    我認識埃斯文的時候,他並沒有克母戀。不過我對面前這傢伙並不懷疑,他也許很愚蠢,給人當槍使,但他是真誠的。再說,他剛剛給了我一個教訓:可以在倫理道德的層面上玩弄榮譽原則,而且老手總是贏家。他出手兩招就把我逼得騎虎難下,一是他帶了錢來,二是把錢托付給了我。這可是一大筆呢,是由卡爾海德皇家銀行開出的可兌換支票,決不會牽連我,而我無法用出去。

    「如果你找到他的話……」他一再請求。

    「捎一封信嗎?」

    「不。要是我知道……」

    「我果真找到他的話,我一定把他的消息帶給你。」

    「謝謝你,」說著他便向我伸出雙手,這是一種友誼的手勢,卡爾海德人是不輕易做的,「我祝願你的使命圓滿成功,艾先生。他——埃斯文——他相信你到這兒來是帶著美好的動機的,這我也知道。他是深信不疑的。」

    在這個世界上此人心裡只裝有埃斯文。有些人一生注定只愛一次,他就是這種人。

    我又說道:「你有沒有話需要我帶給他?」

    「告訴他孩子們都很好,」他說,遲疑了一下,接著輕聲說,「說不說都沒關係。」然後告辭了。

    兩天後,我踏上了離開艾爾亨朗的道路,這次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走。

    我接到了獲准進入奧格雷納的通知,我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快,連大使館人員也沒有預想到。

    我去領取證件時,使館人員帶著令人生厭的尊敬對待我,他們奉上司命令,為了我的緣故把外交禮節和規章制度統統拋在一邊了,為此感到忿忿不平。由於卡爾海德沒有任何關於離開該國的規定,因此我就直接出發了。

    整個夏天,我瞭解到卡爾海德是個徒步旅行的好地方,道路是為行人與機動車修築的,旅店也是為行人與機動車設置的。在沒有旅店的地方,旅行者也一定能享受到符合款待客人標準的照顧。共同領地的城鎮居民、村民、農民,或者任何領地的領主,無不依照準則供給旅行者食宿三天。最令人稱道的是,他們總是熱情接待而又不亂哄哄的,彷彿早已期待著客人的到來似的。

    我蜿蜒迂迴地穿過薩斯與艾河之間那片景色迷人的坡地,慢悠悠地遊蕩。在一些大領地的田野裡滯留了幾個早晨,觀看人們收割莊稼,每一個人,每一樣農具,每一台機器都投入進來趕在天氣變化之前搶收金色的莊稼。那一星期的漫步,處處都是金黃色,處處都令我心曠神怡。夜裡我投宿漆黑的農場住宅或燈火通明的公共大廳,臨睡前我總要出門散步,來到收割後的莊稼殘茬中間,舉頭仰望天上的星星,墨黑的秋夜刮著風,繁星閃爍,仿若一座座遙遠的城市。

    事實上,我對這個國家留連忘返,我發現它儘管對使者冷漠,但對陌生人卻非常友好。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朝偏北方向漫遊,想目睹一下卡爾海德和奧格雷納兩國的爭奪之地西洛斯峽谷地區。天氣依然晴朗,但開始轉冷了,我在到達薩斯洛思之前終於轉向西行了,因為我記起了邊境築有一道長牆,那兒人們是不會輕易讓我越過卡爾海德的。這兒的邊界是艾河,河道狹窄,水流湍急,河水來自冰川融化的雪水。我朝南循原路折回了幾英里,終於發現了一座連接兩座小村莊的橋,在卡爾海德這邊的叫做巴斯瑞爾村,在奧格雷納那一邊的叫做蘇文星村,兩村隔著喧騰的艾河,睡意朦朧地互相矚望。

    卡爾海德方面的守橋人只是問了一下我是否打算當晚返回,便揮手讓我過橋了。到了橋那邊,奧格雷納的一名檢查員檢查我的護照與證件。然後,他把護照扣下,告訴我等二天早晨必須去取,接著他交給我一張准許證,憑著它我可以在蘇文星村的公共中轉站食宿。我又在中轉站長辦公室裡呆了一個小時,站長檢查我的證件,打電話給邊境檢查站檢查員,核實我的准許證是否真實。

    終於,我的證件得到認可。到了第四小時,我方吃到早餐以來的第一頓飯——晚餐:卡迪克稀粥和冷麵包果片。餐廳裡只有一張餐桌,沒有爐火,飯菜是從村裡小食店端來的。

    客房只有一間,擠了六張床,卻只有我一個人住在裡面。

    蘇文星村民似乎人人都是飯後就熄燈睡覺,我也入鄉隨俗。

    鄉野萬籟俱寂,靜得耳朵嗡嗡響,我倒床睡著了,做了一個噩夢。

    夢到爆炸、侵略、謀殺與大火,夢魘攫住我一個小時後,我才醒來。

    這是一個特別可怕的噩夢,在夢中一片黑暗,你沿著一條奇怪的街道逃命,後面一大群無臉人在追趕,一座座房屋在你身後的熊熊火焰裡升起來,孩子們在驚叫。

    我跑到一塊開闊的田里停下來,站在一簇黑幽幽的樹籬旁邊的莊稼殘茬裡。天上一輪暗紅色的殘月從雲裡鑽出來,星星稀疏。寒風凜冽,砭人肌骨。我附近的一座糧倉或穀倉在黑暗中顯得異常龐大,我看見遠方陣陣火花隨風飛舞。

    我光著腿,赤著腳,只穿了一件汗衫,沒有穿馬褲、外衣,不過我帶著行李包呢,裡面有我的換洗衣服,還有我的綠寶石、現金、文件、證件和發報機。旅行時我把行李當枕頭睡,顯然在做噩夢時我也仍然緊緊地抓著行李。我取出鞋子、馬褲和皮毛大衣穿上,四周是寒冷、沉寂、漆黑的鄉野,我身後蘇文星村在燃燒,綿延半英里長。這時候,我拔腿開走,不久便找到一條路,路上有人。他們同我一樣,也是逃亡者,但他們熟悉路,我便跟著他們走,因為我迷失了方向,只知道逃離蘇文星村。一路上我猜想,蘇文星村可能是遭到了橋那邊巴斯瑞爾村的襲擊。

    那邊的人突然襲擊,放了一場大火,隨即便撤退了,並沒有發生戰鬥。突然間,燈光掠過黑暗,照射著我們,我們倉皇跑到路邊,只見一隊商旅,有20輛卡車,向西朝蘇文星村高速疾馳,猶如一道火光從我們身邊一掠而過。接著又是一片寂靜與黑暗。

    我們來到一個公社農莊中心,在那兒遭到扣押和盤問。我試圖混在路上一直跟隨的那群人中間,但運氣不佳。那群人要是沒有帶身份證的話,也會倒霉的。結果他們,我以及一個沒有帶護照的外國人,從人群中被拉出來,關到一座糧倉裡過夜。這些人和我一樣,也是從床上爬起來逃命的,其中幾個人差不多是赤身裸體,好在路上別人給了他們毛毯披在身上。

    他們散坐在空蕩蕩的、灰塵四散的黑暗裡,偶爾有兩人低聲交談,但既沒有同病相憐,也沒有抱怨。

    我聽見我左邊一個人耳語:「我在我家門外街上看見了他,他的腦袋都給炸掉了。」

    「他們使用的是打金屬子彈的槍,襲擊槍。」

    「田納說,他們不是從巴斯瑞爾村來的,而是從奧弗爾德領地來的,而且是坐著卡車來的。」

    「可是奧弗爾德和蘇文星村之間並沒有什麼衝突……」

    他們不理解,但也不抱怨。槍聲和大火把他們驅出了自己的家園,現在他們又被自己的同胞關在地窖裡,但他們卻沒有抗議。他們對突如其來的厄運不問個為什麼,黑暗裡只聽見喁喁低語,漫無目的。低語漸漸消失,人們睡了。從遠處黑暗中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嬰兒在對自己哭啼的回聲哭啼。

    房門吱嘎一聲開了,已經大白天了,太陽光射進眼裡,如同一把尖刀,寒光閃閃,令人膽戰心驚。

    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便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機械地跟在其他人後面。

    「請往這邊走,艾先生。」一個身穿紅色服裝的人急忙說道,原來我不再是逃亡者了。

    先前我同那些無名無姓的人一道沿著一條漆黑的路逃命,隨後我又和他們一樣失去了身份證件,現在我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我又存在了。

    地方公社農莊中心辦公室亂哄哄的,忙得不可開交,不過他們還是抽出時間接待我,對我頭天夜裡受的委屈表示歉意。「要是你不進入蘇文星村就好了!」一位胖乎乎的檢查員歎息道,「要是你走人們常走的那條路就好了!」其實他們並不知道我是誰,為什麼要給我特殊待遇,但這無關緊要。使者金利·艾,要把他當作貴賓優待,於是,他受到了貴賓待遇。到了半下午,八區東霍姆斯沃夏姆公社農莊中心就已派專車送我上路前往米西洛瑞了。我還領到一個新護照,一個自由住宿路上所有中轉站的准許證,還有一份拜會公路與港口一區總督烏斯·蘇斯傑斯先生在米西洛瑞的府邸的特許電函。

    小車奔馳,車上的收音機伴著發動機的鳴響廣播。整個下午,我一面聆聽收音機,一面驅車穿過奧格雷納東部平坦、廣闊的農田,在艾爾亨朗聽了那聲嘶力竭的廣播後,我覺得車上的收音機廣播輕柔悅耳。廣播沒有提及對蘇文星村的襲擊事件,看來奧格雷納政府顯然想防止而不是煽動人們的情緒。每隔一會兒,收音機就要重複播放一份簡短的官方新聞公報,公報只是說沿著東部邊界正在並將繼續保持秩序。我喜歡這個舉措,它既安定人心,又不具挑釁性,是柔中有剛,我一直很敬佩格辛人的這種品質。我真高興離開了卡爾海德,這個一盤散沙的國度正在被一位有孕在身的偏執狂國王和一位自大狂攝政王驅向暴力的深淵。我真高興以25英里的時速穿過一望無垠的犁溝筆直的田野,向著另一國家的首都駛去,那裡的政府相信「秩序」。

    沿著壯闊的孔德瑞爾河東岸行駛,我在奧格雷納的第三天早晨到達了米西洛瑞——那個星球上的第一大城市。

    米西洛瑞是一座市容古怪的城市,所有的灰色石頭圍牆都有幾扇安得過高的小窗戶,街道寬闊,行人顯得渺小,街燈掛在高得出奇的燈桿上,斜屋頂陡峭如合掌祈禱的雙手。這個城市的怪異風格不是為了沐浴陽光,而是為了抵禦寒冬。冬天,街上積了15英尺高密實的、給車輛輾得硬邦邦的積雪,陡峭的屋頂上掛滿冰柱,雪橇停放在車棚裡,狹小的窗孔透過紛紛揚揚的雨夾雪閃爍著黃色的光亮。到那時候你就會發現這座城市既經濟實用,又婀娜多姿。

    我驅車在城裡兜了一圈,然後把車還給城市管理局,步行前往第一區入境道路與港口總督的府邸。

    我對奧格雷納的沉靜印象一下子給薩斯基恩總督全攪亂了,只見他滿臉微笑,大聲招呼著迎向前來,一把抓住我的雙手,與此同時他大吼大叫地招呼「已知星球艾克曼聯盟派到格辛的大使」。

    「我不是大使,薩斯基恩先生,只是特使。」

    「那麼就是未來的大使嘛。一定是,向米西發誓!」薩斯基恩身體壯實,笑容可掬,「喲,艾先生,你同我想像的簡直風牛馬不相及。他們說你高得像街燈,瘦得像雪橇冰刀,黑得像煤灰,斜眼睛——我還以為是個冰川吃人妖魔呢!原來只是比我們大多數人黑些罷了。」

    「是泥土顏色。」我說。

    「另外,奇襲那天夜晚你在蘇文星村嗎?米西呀,這個世界叫人怎麼過?你到這裡來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當時過艾河大橋險些把命送了。別提了!別提了!好歹總算到了這裡。再說,許多人都想見你,聽你講話,歡迎你光臨奧格雷納。」

    接著,他不容分說,把我安頓在他家裡的一套房子裡。他是個高官顯貴,生活之豪華,在卡爾海德無出其右,就連那些大領主們也黯然失色。薩斯基恩的公館就是一整座島,僱員百餘人,家僕、職員、技術顧問成群,但沒有親戚老鄉。村莊和領地裡那種大家族制儘管還殘存在社區組織裡,但在奧格雷納數百年前就已經「民族化」了。凡是一歲以上的孩子都不再和父母一方或雙方共同生活,全都由社區保育院撫養。出身不分貧賤。個人遺囑沒有法律效力:人一死,遺產就歸國家。所有人的起點都機會均等,但結果相異,薩斯基恩不僅家財萬貫,而且仗義疏財。房間裡的一些豪華設施我先前在冬季星上從未見過——例如淋浴器,還有電熱器以及儲料充足的壁爐。薩斯基恩笑著說:「他們告訴我,要給特使保暖,因為他來自一個炎熱的世界,一個火爐似的世界,耐不住我們這裡的寒冷。要把他當做孕婦照顧,在他的床上鋪皮毛,在他的臥室裡安上加熱器,把他的洗澡水加熱,把他的房間裡的窗戶全關上!這樣行嗎?你會感得舒適吧?如果還需要別的什麼,請儘管告訴我吧。」

    舒適!在卡爾海德時,無論在什麼情況下,誰也沒有向我問寒問暖過。

    「薩斯基恩先生,」我感動地說,「我覺得彷彿回到了自己家裡。」

    他又拿了一張帕斯瑞獸毛毯鋪在床上,又往壁爐裡添了些柴火,這才滿意了。他說:「當年我懷孕時,身子老是暖和不了——一雙腳冰冷,整個冬天我都坐在火邊。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我還記得!」

    格辛人傾向於年輕時生兒育女,大多數人過了大約24歲後,就開始服用避孕藥,到了40歲左右,呈現女性症狀的人就停止了生育能力。

    薩斯基恩年屆50歲,所以,「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簡直難以想像當年他還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呢。他是強硬、精明而又快活的政客,廣施善行,但卻是為了增進自己的利益。他的利益就是他自己。他這種類型在人類中比比皆是,我在地球上,在海恩星上,在奧洛爾星上都遇見過這種人。我還可望在地獄裡遇見他呢。

    「你對我的相貌與趣味真是瞭如指掌呀,薩斯基恩先生。我真是受寵若驚,我還以為我不會人未到名聲先到呢。」

    「沒有,」他善解人意地說,「在艾爾亨朗,他們恨不得把你活埋在雪堆裡,對嗎?不過他們還是放你走了,放你走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嗨,是阿加文和他的大臣們害怕你,害怕如果他們虐待你,或者堵住你的口,會遭到報復。來自外星的襲擊,哈!所以,他們不敢動你一根毫毛,只是不讓你拋頭露面。正是因為他們害怕你,害怕你帶給格辛星的東西。」

    「這麼說來,你們不怕我給格辛帶來的東西嘍?」

    「不怕,我們不怕,先生!」

    「有時候我倒害怕。」

    他一聽,又是哈哈大笑。我的話不符實情,我不是推銷員,並不向格辛星推銷「進步」,我們必須平等相處,坦誠相見,相互理解,在此基礎上我才能履行我的使命。

    「艾先生,很多人都盼望見你,既有達官貴人,也有平民百姓,其中有些人是很有權的,你也許想和他們談一談。」他笑了起來,「但這意味著,如果你不在意的話,你要經常在外面進餐。」

    「聽候你的吩咐,薩斯基恩先生。」

    「那麼今晚就在萬納卡·斯洛思家吃頓便飯。」

    「是科威爾納——第三區總督,對嗎?」

    斯洛思總督的寬敞的白色客廳燈光通明,坐了二三十位客人,全都是高官顯要,其中還有三位總督呢。看來這不僅僅是一群出於好奇想要目睹一下「外星人」的看客。這裡不同於卡爾海德,我不是一個驚奇,一頭怪物,也不是一個謎。我似乎是一把鑰匙。

    拿我這把鑰匙開什麼門?他們中一些人,這些熱情洋溢地招呼我的政治家官員們心中有數,但我卻給蒙在鼓裡。

    晚宴很快就開始了,我只好把問題暫時擱置起來,忙著喝黏糊糊的魚湯,忙著同主人,同其他客人攀談。斯洛思身材瘦削,相貌年輕,一雙眼睛異常明亮,沉默寡言,聲音動聽,看上去像一位理想主義者,具有一顆獻身的心。我欣賞他的風度,但卻不知道他究竟把自己奉獻給什麼事業。我的左邊坐著另一位總督,是個胖臉傢伙,名叫奧布梭,舉止粗俗,但性格爽朗。他呷到第三口湯時,就開始問我出生的另一個星球,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個星球怎麼樣?——人們都說比格辛星溫暖——有多溫暖?「這個嘛,地球上和這裡同一緯度的地方,從來不下雪。」

    「從來不下雪。從來不下雪嗎?」他開懷大笑,仿若孩子聽了一個美妙的謊言後發出的歡笑,還想聽類似的天文夜譚。

    「我們的西北極地區頗像你們這裡住人的地區。我們走出最後一個冰川世紀比你們早,但你看,還沒有徹底走出來。在本質上地球和格辛星大同小異,所有居住人類的星球都差不多。人類的生存環境範圍狹小,格辛星處在一個極端……」

    「那麼說來,有比你們地球更熱的星球嗎?」

    「大多數星球都更暖和些,有些星球很炎熱。就拿石德星來說吧,它幾乎全是沙漠與亂石。遠古洪荒時代,這顆星球氣候溫和,後來在五六萬年前,一種暴烈的文明突然降臨,毀滅了大自然的平衡,燒燬了森林以採集火種。現在那兒仍然住有人,但它很像——如果我懂得約米西教經文的話——很像約米西教義中盜賊死後去的地方。」

    奧布梭一聽,咧嘴笑了,這聲輕輕的、贊同的笑一下改變了我對這人的看法。

    「一些旁門左道認為陰間實實在在地位於這個真正宇宙的其它星球上,其它行星上。你聽說過這種說法沒有,艾先生?」

    「沒有,人們對我的猜測各說不一,但還沒有人把我說成是鬼呢。」我說話時,碰巧瞧一瞧右邊,說到「鬼」的時候,碰巧看見一個鬼。他一身黑衣服,靜靜地坐在我的身旁,猶如一團陰影,他就是宴會上的幽靈。

    奧布梭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他旁邊的另一位客人那裡去了,大多數客人都在傾聽坐在桌首的斯洛思高談闊論。於是,我悄聲說:「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埃斯文勳爵。」

    「正是有了不期而遇的事情,生活才有意義。」他說。

    「我受人之托,給你捎來一封信。」

    他流露出探問的神色。

    「實際上是錢——你的一部分錢——是福裡斯·列米爾·奧斯勃思托我帶的。我帶來了,放在薩斯基恩家裡。我要親手交給你。」

    「你真好,艾先生。」

    他顯得沉靜、柔順、沒精打采的——一個放逐異國的食客,靠點智慧寄人籬下。他似乎不願和我交談,我也巴不得如此。

    晚宴拖得很久,儘管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想同我交朋友或想利用我的城府很深的奧格雷納權貴們身上,但我仍強烈地意識到他:他的沉默、他那張側過去的黑臉。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儘管這個念頭無根無據,我把它否定了):我來到米西洛瑞來同總督們一道品嚐鮭魚宴,並非出於自願,也不是總督們的主意,而是因為他的特別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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