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三年(公元180年)十月十五,下元之日。
曹操帶著祭品到墳地祭祀母親鄒氏。
「娘,兒來看你了!父親沒事了,現在他好著呢……」他跪在那裡對母親訴說了這一年多的變故。起身後,又赫然瞧見遠處曹熾、曹鼎、曹胤的新墳,心中滋味複雜,暗暗想道:「二叔,你處心積慮到頭還是一場空,徒留家產富貴自己卻享受不到。四叔,你專橫跋扈了這麼多年,最後還是被打入地獄。七叔呀,你自傷自憐了大半輩子,最終默默無聞,連子嗣都沒有……」
「你們都走了,早年間的恩恩怨怨該做罷了吧,曹家過去的是非榮辱也該隨你們而去了。往者已矣,活著的人還需往前看。以後侄兒再沒有你們的扶持了,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其實,人這一輩子能指望誰呢?自己的人生必定要自己去活!可能這世上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對錯,但是侄兒我也只有去尋找去探索……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孟德!你咋還在這兒磨磨蹭蹭的!」秦邵跑了來,「你小子又要當爹啦!大伙四處找你呢。」
「你弄錯了,今兒是子疾媳婦臨盆。」
「傻小子,我剛從你家來,你媳婦也要生啦!」
「哦?這麼快?」曹操拋下籃子,趕緊隨他回家。
雖然天涼得厲害,但大伙還是嘰嘰喳喳地擠在大房家的院子裡。
夏侯惇、夏侯淵、夏侯廉、秦邵、丁沖、丁斐連帶各房的親戚都來湊熱鬧了。大伙遇生孩子的事兒遇得多了,可從沒見過兄弟倆媳婦同一天臨盆的。諸人簇擁著曹操、曹德兩個准爸爸開著玩笑,可這哥倆哪兒有心思與他們搭訕,搓著手在院裡轉磨磨,可忙壞了卞秉和樓異,一人跟著一個在後面緊著說吉祥話。
這時忽地打了一個閃,緊接著烏雲密佈,轟隆隆的雷聲跟著就來了,一陣大風捲起,十月裡的寒雨眼看就要下來了。卞秉抬頭看了一眼黑壓壓的天空,笑著對眾人道:「都說龍行有雨,虎行有風,這是好兆頭呀!」
這句話還沒落音,就聽見「生啦!生啦!」一個丫鬟從配房裡跑出來,「恭喜二爺!是個大胖小子啊!」
「好呀!」眾哥們齊聲喝彩,拍著曹德的肩頭。
曹德早直挺挺愣在那裡,夏侯淵一拳打在他身上:「你有兒子啦!還不進去看看!」
「恭喜恭喜!」丁沖舉起酒葫蘆就往曹德嘴邊送。
曹德好半天才緩過神,叫道:「我有兒子啦……我有兒子啦!濟世安民,我曹家要濟世安民!曹安民!這孩子就叫曹安民!」說著一溜風跑進了房門。
「等等!除了七叔的孝再進去……真是書獃子!」夏侯淵笑道。
這時豆大的雨點已經飛下來了,眾人的衣服立刻被打濕了。卞秉打摸著秦邵身上的濕點子道:「諸位親朋,這雨要下大,大家都到堂上去吧!」就這麼著,他邊笑邊勸把大伙都讓到前面堂屋去了。
曹操可沒有走,他焦急地站在簷下邊避雨邊等候,樓異緊隨他身邊站。眼望著雨越下越大,打在地上辟辟啪啪作響,他心裡急得像開鍋油似的。早請醫生來看過,明明說他小妾劉氏下個月才會臨盆,可卻早產了,而且折騰了快一個時辰還生不下來。嘈雜的雨聲太大,他攏著耳朵聽房裡的動靜,隱隱約約只聽到劉氏的呻吟聲還有丁氏忙亂的說話聲。
曹操這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緊緊拉著樓異問:「女人生孩子是這麼費勁嗎?」
樓異眨麼眨麼眼,結結巴巴道:「我、我……我連媳婦都沒有,我哪兒知道去?」
「嗐!」曹操甩開他的手,就在簷下來回來去溜躂開了。
這會兒風越刮越大,一股迎面吹來,把他的衣服打濕了一大片,樓異趕忙幫他整理衣衫。
正在這時,聽見「嘩啦!」一聲,門開了——是丁氏。
「怎麼樣?」曹操趕忙問。
「夫君……你快進來看看妹妹吧……」丁氏的眼裡似乎噙著淚花。
曹操慌忙推開樓異,衝了進去,七嬸子、接生婆和兩個丫鬟緊緊簇擁著床榻,劉氏面色慘白滿額汗水,而衣被下面……是血!好多的血!那些血完全濕透了被角,正順著床榻往下流!
「你怎麼了?」曹操撲到跟前抓住劉氏的手。
劉氏已經筋疲力盡,搖著頭說不出話來。
「這到底怎麼了?」
收生婆慌得手忙腳亂:「這孩子是倒坐胎,生不下來呀!再這麼下去一屍兩命呀……」
「你胡扯!」啪!曹操甩手給了收生婆一個嘴巴,七嬸子趕忙把他攔住道:「阿瞞不要怪她,快看看你媳婦,跟她說兩句話……」說著眼淚下來了;丁氏與劉氏一起長大,雖是主僕但情同手足,見七嬸掉了眼淚,她哪兒還忍得住?好在這會兒卞氏也從曹德那頭趕過來了,拉著兩個人勸,總算沒嚎出聲來。
曹操也顧不得她們,拉著劉氏的手說:「咱不生了,不生了!別使勁,別為難自己了。」
劉氏搖搖頭,兀自咬牙堅持著。
又這樣折騰了好久,接生婆哭道:「不行……這不行!再這樣都保不住了。少爺您勸勸她吧!」可是不論怎麼說劉氏還是努力想把孩子產下來。曹操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哆哆嗦嗦勸著自己的女人。
這時外面亂了,只聽有人大叫:「大少爺!大少爺!恭喜啦……」這次大聲嚷嚷的卻是秦宜祿!
「裡面生孩子,你不能進去!」樓異攔著他。
秦宜祿喊得都差了音兒了:「大少爺!恭喜啦!皇上下詔征您為議郎!您可以回京啦!」
「哇……」孩子竟生下來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接生婆趕緊抱起:「奇了!真奇了!這孩子憋了這麼久還真保得住……是個小子!恭喜了,男孩!」
眾人頓時忙活起來,給接生婆遞水,給孩子洗,給劉氏擦汗。七嬸子接過洗乾淨的孩子親了又親,又遞給丁氏抱著。曹操卻沒瞧兒子一眼,他眼見得劉氏已經奄奄一息了。
「夫君……我……就是想……給你生……」劉氏的臉色已經白得跟紙一樣。
「別說了,好好養。」曹操緊緊握著她的手,心中一片酸楚。
劉氏搖搖頭,淚水跟著滾了下來,眼珠在眼眶裡打著晃:「我……不行了……」這三個字真說得曹操撕心裂肺,他叫道:「把孩子抱來!」丁氏匆匆忙忙抱著孩子跪到跟前,「看看,咱們的兒子……」
劉氏這時候什麼都看不清了,只斷斷續續道:「夫君……你要……昂起頭……好好過……」丁氏哭得跟淚人一樣,一個勁兒喊著妹妹。
劉氏已經說不出話來,但撐著一口氣就是不肯咽,眼光恍惚看著孩子。丁氏看出了她的心思,擦去淚水道:「妹妹放心,姐姐今後不生不養,這孩子就是我的親兒子,絕不讓他受委屈。」
劉氏聽罷眼睛一閉,胳膊一垂——嚥氣了!
屋裡哭聲立時響成一片,唯獨曹操沒有哭,他從丁氏手裡接過兒子,對呱呱哭叫的孩子道:「你娘為生你死了,你親親她吧。」說罷把嬰兒的臉在劉氏臉上蹭了一下,扭頭對眾女眷道:「她叫我昂起頭好好過日子,這孩子就叫……曹昂!」
曹操抱著這個剛出生的小生靈,彷彿感到無比的沉重。悲歡離合的感受完全交織纏綿在一起,縈繞著他的胸膛,此刻他的心裡是何等的複雜?明天,明天又會是什麼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