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中子習慣叫縣裡的大小領導老闆,叫老闆,一視同仁,不用分正副角色轉換,當然,到了縣委縣政府還是要按職務來叫。許中子的礦雖然這幾年發財了,但是,想來礦上發財的人也多,就目前的這個礦,年產50萬噸的礦,光縣裡領導入股的就有8個。礦上的年產值到最後能有多少?建行貸款一千萬,這個他倒不怕,煤挖沒有了,還有礦在,有礦頂著呢,就怕沒有屍首。零三年的時候他在礦區旁邊建過一個焦炭廠,貸款一千萬,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上面出台了一個政策,對他們這些企業在銀行的貸款中形成的不良資產進行核銷和剝離,他聽說了,拿出一百萬疏通關係,那次一下子核銷掉了一千萬,一百萬賺了一千萬,用了一年的時間做這件事。中間的環節多少花費了一些心計,但是,值得。他心裡明白,焦炭一年才賺多少?這個世界上沒有錢玩轉不開的,沒有錢,人家就把你當擦屁股紙來使,就算是,也還嫌紙質差,有了錢,拿錢去玩轉錢和權來擦,擦到高興處臉紅心跳。
許中子午休了一小會兒,沒有睡實,腦海裡在想柳臘梅。這個女人,多少年沒有注意她了,還真長成女人了!那時候,是個什麼樣子呢?還是上小學的時候。想到這里許中子笑了一下,一下子就想到了柳臘梅下河抓蛇。燠熱的夏天,河裡那時候還有水,小河,流經到這裡聚了一個水甕,陽光熱辣辣有點烤背,上學的男孩子們就要女孩子扭轉臉,一個個光了屁股跳進了水甕裡。是誰喊了一聲呢,好像是現在下2號坑的田書,被水裡的蛇纏住了,嚇得所有人都往岸上跑,田書大哭,蛇纏著他一條胳膊,纏得手指頭烏青。上了岸的男娃娃身體上掛著小零碎兒,顧不得遮擋,手指著水甕裡的田書,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看見柳臘梅脫了衣裳,跳下了水甕,兩隻胖手扯了蛇頭和蛇尾,三扭兩扭把一條小青蛇拉展了,還沒有等得岸上的看清楚,一條青色的拋物線落入了岸上看著人的光身子上,嚇得岸上的像炸了群的雞扭頭就跑,等回轉頭看柳臘梅的時候,她已經穿好了衣裳往學校路上走。許中子想:是柳臘梅開啟了自己的性意識,但是,從她身體上一直沒有找到那個落腳點。
看了一下手上的表,兩點整。表是十二萬從澳洲買來的,勞力士防水防震。有一次他去游泳池,下水的時候故意把表扔了下去,沒有下水的人都看,他說,就是想試驗一下這個勞力士,到底防不防水!有一個看上去膚色很白的女人,很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他本來扔表就是扔給她看的,現在看她那一撇,就知道女人還是女人,就怕不注意自己,注意了就好說。讓人查了一下,是報社的記者。他找人和她說做廣告,哪有見錢不睜眼的人?他後來就把她很服帖地弄到了身體下。透過二樓的陽台往礦上望,礦在捉馬村的西山腳下,不算太大的礦,但是,煤質好,不是普通的貧煤,是動力煤。地下劃給自己的開採面積不大,明年開採一年基本上就沒有東西了。他想著,明年要采也只能是偷採國營礦,自己的礦回采率不高,因為開採不合理,地下到處是洞。幾天前有溫州人過來想買他的礦,他有點動心,現在想想如果加大力度搞它三個月,把采區面積的煤採得差不多了,年底就轉手賣給他。
看見柳臘梅往礦上方向去。這個女人走路也不消停,全然沒有那種小地方女人的低聲柔氣,也沒有城市女人那種軟言細語的做作樣兒,明明想從你手裡搞倆錢,還一個勁地說,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想成什麼人了!從陽台上望過去,柳臘梅輕擺著腰肢,頻頻交換著的雙腿錯動得看上去像個陀螺。對面溜躂過來一頭牛,她走近拍了一下它的脊樑,牛叫了一聲,看上去她高興了,又抬手拍了牛幾下,牛抬起尾巴搖著脖鈴顛顛兒跑了,她扭回頭笑了起來,兩條辮子在她的背上跳蕩和擺動,柔軟得和蛇一般酥心。這個柳臘梅,怎麼一晃就長成女人了呢!
柳臘梅走進牲口院子裡,志強給牲口篩草,渾身上下沾滿了草葉子。牲口的草料最怕有雞毛,從村裡收來的谷草,秋天割倒捆起來是雞們打逗戲弄的好場所,雞們挑揀著谷草桿上遺留的谷穗,公雞母雞就開始親密無間聯袂演開了人間男女之事,激情燃燒起來,滿地雞毛亂飛。細小的雞毛牲口吃了還不太要緊,大的,特別是公雞架起翅膀準備行事了,伏到了母雞背上,有什麼事情妨礙了下一步動作,或者雞們動作幅度大了,翅膀上的雞毛不小心被牲口吞食了,那是要牲口命的,很容易造成腸梗阻。牲口的草料裡也不能有沙石,打牙。所以說,光篩一天五十頭騾子的料就夠一個人辛苦了。看到篩草的志強,柳臘梅的心疼了,鼻子有點發酸,想著要下窯當隊長了,就止住了鼻頭的酸,咧開嘴想開個玩笑兒。志強說:「大下午的來礦上做什麼?」
柳臘梅說:「想給你送暖肚兒。」
志強白了她一眼說:「啥時候了,快要倒班了,是大倒,騾子都要上井了。」
柳臘梅笑著輕輕踢了志強屁股一下說:「許礦長叫你呢,叫你下井當隊長,還說要叫你回貴州招工去,井下要人,不想用本地人,說本地人麻纏。」
志強放下篩子,用脖子上繫著的手巾抹了一下臉問:「是真的?現在就叫我?」
「真的。騰出空來你快去一趟,看你累成啥了,蕩了滿身草灰。」
志強有些興奮,就算是不讓當隊長,能讓哥哥和弟弟來礦上討一份工資,將來面對生活總還是有活頭的,哥哥和弟弟用賺得的錢成了家,就算是像自己一樣被招了女婿,也能有個終了的好結果,比窮得打光桿兒強。
柳臘梅拽過手巾來,前後甩打了志強身上的草灰,要他喝口水趕快走人。
柳臘梅是八年前跟他結婚的,家就她一個閨女,爹一直有病,家裡把她當男孩使喚,總想著招女婿過來,好一點的哪個願意來攬這一攤子,不好的柳臘梅還看不上呢,人一耽擱就過了找婆家的好年齡。八年前許中子買了捉馬村的煤礦,叫了一班貴州的工人過來打井,打好井筒了,有人就不想跟著打井筒的人走南闖北跑,想留下來。留下來的人裡就有志強。有人說合,見了幾次面後,看見人還行,話不多,幹活實在,又問了家裡有幾口人,他說有四口,上面一個哥,下面一個弟,沒有父親了。柳臘梅心裡想著男娃多對自己來說是好事,留下他就不用操心那邊了。就和他說,以後,我一個人挑的擔子咱兩個人來挑,共同來支撐這個家。明確告訴你,我是招女婿。志強說,你沒有去過我老家,那地方沒有地,水多地少,我都不想回去了,說家有旱地五塊,數來數去少了一塊,結果你猜?臘梅猜不出來。志強告訴她是草帽壓了一塊。臘梅笑得都快岔了氣了,笑那地方窮得草帽下能藏地。志強認真地說:「就想合適的時候,把我哥和弟接過來。」志強說的合適時候,是等家中的老母親送了終。母親去世兩年了,哥和弟還閒在貴州。
柳臘梅常常笑話那裡的地少,卻也想不到會少到草帽大的一塊地也不捨得扔掉。結婚都八年了,孩子也有了,志強沒有回過老家。回家一趟不容易,花銷大。原來的時候煤不值錢,往出賒都沒有人要,煤也就是這幾年值錢了,可是自己的父親又病著,孩子也小,就想著什麼時候領了孩子回老家看看,一拖,貴州的娘死了都沒有回去。活著時電話裡的娘念叨想見一見兒媳婦,那是容易的事情嗎?隔山隔水,隔著電話聽聽聲音也就滿足了。去年臘梅常年有病的父親也病故了,就想著今年孩子放寒假回一趟,家裡的連累少了,錢也存了倆,這一輩子回這一趟怕也就交代了。
柳臘梅擰開水管給槽前的水桶加滿了水,頭班的人就要出地面了,一出來,幹了一天一夜活的騾子急著往槽頭跑,要飲水。臘梅想,井下的人上來之前,志強就會回來,在他回來前,要幫他多做點事情。她的男人是粗人幹的細活,人太累了,夜晚,累得做那事情都疲塌得起不來興致。後來乾脆就不回家了,住到了礦上,回家做不成事情還浪費覺。她有時候會偷著來礦上,就在堆草的棚子裡,像雞們一樣就著谷草做一回,心裡有那麼點刺激,有那麼點緊張,看著對面的騾子,做起來反倒有了演戲的感覺,盡情滿足得很呢。臘梅就想把最好的樂兒留給自己的男人享用,讓自己的男人在自己的肚上歡快地喊叫,捏她的屁股蛋子。臘梅這麼想著就返身走進草棚子裡,機器粉碎的草節子堆得像小山包一樣,看著四下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她跑了兩步一下跳到了草堆上,人就被草埋住,嗆得鼻子和喉嚨麻刺刺地發癢,人酥軟得就直不起腰來。
人迷迷糊糊地便睡過去,好像聽得有動靜,睜開眼睛,看到是井下挖煤的上來了,地上準備倒班的牽了騾子換了衣服等下井。聽得上來的人說,2號采區的田書和他的騾子沒有上來,出事情了!柳臘梅打了個激靈站起來,聽得有人問,田書出啥事情了?有人說,中了毒氣,現在不會說話,往地面出,騾子已經死了。柳臘梅想,井下會中什麼毒氣?她是從來沒有下過井的,連井口都沒有去過。女人身上天生帶著不乾淨東西,有的地方礦上是不讓女人靠前的。
志強回來的時候,田書和騾子已經被抬上來了,田書準備送往醫院,騾子撂在院子裡。這麼大的事情沒有見許中子過來。臘梅說:「礦長不來看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志強說:「這算什麼大事,有安全礦長在,許礦長也不是什麼事情都管。」柳臘梅看著擔架上躺著的田書,整個看不清楚是一個人,像一塊黑炭。上來的工人對田書好像沒有什麼感覺似的,把騾子拴到槽頭,回頭看著柳臘梅,也就是看一眼,各自穿著埋過小腿的水鞋進了澡堂子。騾子在槽頭吃草,俯首斂眉,嘴貼著槽幫,嚼著草,偶爾打一聲響鼻,響聲溫軟謙卑,還不忘抬頭張望一下這邊,整個一管飽了肚不生事很滿足的樣子。柳臘梅望著開走的車,問:「地下還會有毒氣?」
志強說:「井下開採得面積大了,通風口下來的風鋪不滿,很容易生毒氣,不過不大緊,風會把毒氣排走的。」
柳臘梅疑惑地皺著眉頭說:「風要是把毒氣排不走呢?」
志強說:「管那麼多,我又沒有中毒,就當什麼也沒有看見。」
井下自上而下分6個煤層,每個煤層高低不等,煤層裡有若干巷道和煤倉相連,礦工平時由副井口出入。田書出事情的時候快要下班了,有人聞見2號巷道裡有一股怪味,見到田書跑出來說,騾子突然倒下了。有人還開玩笑說,那畜生連個性都不會起,就知道往死裡受,抽它,抽急了它就起來了。有人看見田書頭盔上的礦燈照著2號巷道呈現出乳白色,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田書像魚一樣鑽進去了。鑽進去的田書好久沒有出來,井下煤倉記工的人說,田書有兩車沒有拉了。就有人進去看,發現田書躺在騾子的身上,車掀翻在地上,田書張著嘴大口出氣,齜著滿嘴白牙,白得嚇人。
這是志強目睹的第三次事故。第一次早了,那一次是透水,死了三個人。第二次是去年冬天,那時候養騾子是在井下,一年裡騾子不上井,養騾子的是貴州同來的王小軍。為了多賺錢,王小軍養騾子還代下井當車工趕騾。那天,外面下了雪,下井前志強還和王小軍在自己的家裡喝了一瓶當地產的黃酒。柳臘梅炒了兩個菜,一個是紅椒土豆絲,一個是老酸菜炒豆芽。喝到興頭上柳臘梅也喝了三盅,喝得兩個腮幫像抹了胭脂,王小軍和她碰杯的時候,藉著酒膽還拍了拍她的臉蛋。柳臘梅正經地說:「大兄弟喝多了。」志強裝著看不見,「你又不缺啥,叫喊啥!」柳臘梅疑惑地問:「我是不是你老婆?」志強說:「你要是下過黑窟窿,你都敢把自己給了他!」為這事情,好長時間柳臘梅不和志強說話。
那次飯後兩個人往坑口走,雪下在身上,井下上來換班的工人和地上的雪形成了兩種相反的色彩,上來的工人走過去的時候留下了一路黑煤灰,無聲無息,覆蓋了走過去的腳印,藉著酒勁王小軍還說:「嫂子生我的氣了,不過,仔細看嫂子耐看得很。」志強回過頭,看到王小軍兩個耳朵被凍得胡蘿蔔似的,笑著說:「好看你就多看看她。」井下分了手,不多時就聽有人說,6號煤層冒頂,王小軍和他的騾子一起被砸死了。當時的細節記憶猶新,志強和王小軍的哥哥一起處理事故,商討好了賠償事宜,王小軍被悄悄拉到火葬場火化了,他哥哥在火化單據上簽了字,領了錢,礦上的人把志強扯到了一邊,指著他的鼻子說:「要是還想在礦上幹活,就當這事情沒有發生過!」
聰明人不會聽不出點意思來。再發生事情,只要不是自己,管多了只會給自己帶來煩惱。從此,志強只要看見胡蘿蔔,心裡就難受。現在看見院子裡的死騾子就又想起了王小軍。
死人歸死人,煤礦照樣開,有手續的,沒有手續的,一張手續開十幾個口子的,遍地都是。立起招兵旗,就有賣命人,有票子賺,不愁找不到挖煤的。
柳臘梅說:「你回去說什麼也得把咱哥咱弟招來,現在的社會伸手動腳就是錢,手頭沒有錢啥事也別想。」
志強小聲在臘梅的耳朵跟前說:「知道。礦長要招十個工人,明天就讓回,來回的路費礦上出,一個工人還獎勵我五十塊。」
柳臘梅摘著自己辮子上的谷草葉子,看著別處伸了一下舌頭,看到有人把騾子抬走了,還有人說,晚上加班送到井下的說不定是騾肉包子。有人說,騾肉個球!
柳臘梅想,爹說過,馬肉酸得不能吃,騾子肉就能吃了?騾子可是馬的兒呀。她拽了一下志強的胳膊說:「礦上食堂裡的騾肉是不是都是井下的毒氣毒死的?上一次你說吃王小軍的騾子肉,那小軍是不是也和田書一樣?」柳臘梅不敢往下想了。志強扛了她的胳膊一下說:「不該問的就別問,王小軍人好好的回貴州老家了。許礦長今天給我說了要你瞅著他在的天氣,去給他打掃打掃屋裡的灰塵。」柳臘梅想著許中子的小洋樓,想自己是應該給人家做點啥事,不能叫人家小瞧了咱不懂理數。想著田書,還想著明天志強回貴州的事,又想著許中子的好,柳臘梅說:「鍋是鍋碗是碗,人家對咱這樣是高看了。」
志強看著對面的一排被煤染得黑光烏亮的騾子,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喜色。人在真實的世界呆久了,也得想想明天的一些情景:要是當了井下的隊長,自己以後見人就不能是這樣的一副臉面,看人家安全礦長那派頭,自己得學會板得嚴肅點兒,唬得人心裡害怕,下井的才不偷懶搗亂!心緒一下就不平靜了,要柳臘梅快回去收拾明天回家的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