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布斯悄悄地溜進了坐席的後排,看斯卡利向蘋果員工們解釋公司重組計劃。有很多人瞥見了他,但鮮有人向他打招呼,更沒人過來跟他熱絡。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斯卡利,即使多年後,斯卡利也仍然記得「史蒂夫蔑視的眼光」。「他的目光很堅毅,」斯卡利回憶道,「就像穿筋透骨的X射線,直擊你柔軟脆弱的地方。」斯卡利站在講台上,假裝沒有注意到喬布斯。有那麼一瞵,他回想起兩人的一次愉快旅行。那是一年前,他們前往馬薩諸塞州劍橋市拜訪喬布斯心目中的英雄埃德溫·蘭德,他被趕出了自己創辦的寶麗來公司。當時,喬布斯帶著厭惡之情跟斯卡利說:「他不過是損失了幾百萬,他們就把他趕出了公司。」現在,斯卡利反思到,自己正在奪走喬布斯的公司。
斯卡利繼續自己的演講,仍然無視喬布斯。他將組織結構圖展示了一遍,介紹加西將負責整合後的麥金塔和AppleII團隊,並出任新負責人。圖表上有一個孤立的小方框寫著「董事長」一職,卻沒有連接到任何其他部門和個人,甚至也沒有與斯卡利的名字連上。斯卡利簡要提到,喬布斯將在這個職位上發揮「全球架構師」的作用,說到這裡時,他依舊無視喬布斯的存在。介紹完畢,會場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赫茨菲爾德從朋友處得知了這個消息後,驅車回到了蘋果總部,這是他離職後第一次回來。他想要對這位老故友表達自己的同情。「我還是難以想像,董事會居然趕走了史蒂夫。雖然他有時候會很難搞,但很明顯,他是蘋果公司的心臟和靈魂。」赫茨菲爾德回憶道,「AppleII部門一些反感史蒂夫的人似乎揚眉吐氣了,還有一些人覺得這次動盪是個人陞遷的機會,但是大多數蘋果員工對於未來感到憂慮、沮喪和不確定。」赫茨菲爾德一度以為喬布斯可能會同意創辦蘋果實驗室。他曾設想,如果這樣的話,自己會回來為他工作。但是這個設想並未實現。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喬布斯都待在家裡,拉下百葉窗,電話直接轉入答錄機,只見自己的女友蒂娜·萊德斯。鮑勃·迪倫的磁帶一放好幾小時不停,尤其是《時代在變》。16個月前,他向蘋果公司的股東揭開麥金塔的面紗時,朗誦了這首歌的第二段歌詞。歌詞的結尾很棒:「現在的失敗者/會成為以後的贏家……」
週日晚上,安迪·赫茨菲爾德和比爾·阿特金森以及前麥金塔團隊的一小組人來到喬布斯家,想為他驅散陰霾。喬布斯隔了好一會兒才給他們開門,把他們帶進了廚房邊上的一個房間,這是他家為數不多的有傢俱的角落。在萊德斯的幫助下,他給他們端上了自己叫來的素食外賣。「到底發生了什麼?」赫茨菲爾德問道,「真的有這麼糟嗎?」
「不,更糟,」喬布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比你能想像的更糟糕。」他指責斯卡利背叛自己,並表示,沒有自己蘋果將無法管理。喬布斯抱怨,他的董事,長角色完全是名謄性質的。他被趕出自己在班德利3號樓辦公室,搬進一個幾近空曠的建築,他戲稱它為「西伯利亞」。赫茨菲爾德將話題轉向以前的快樂日子,他們開始懷念過去。
迪倫在那一周剛發佈了一張新專輯《皇帝諷刺劇》(EmpireBurlesque)。赫茨菲爾德給喬布斯帶了一張,在他家的高科技唱片機上播放。最著名的一曲是《當夜幕降臨》(WhentheNightComesFallingFromtheSky),充滿啟示錄的意味,似乎很適合這個夜晚。但是喬布斯並不喜歡,覺得它幾乎和迪斯科一樣。喬布斯沮喪地認為,自從《路上的血跡》這張專輯後,迪倫就在走下坡路。於是,赫茨菲爾德將唱針移到了最後一首歌曲《黑眼睛》(DarkEyes),沒有電子樂的伴奏,只有吉他和口琴,迴盪著迪倫一個人的歌聲。這首歌節奏緩慢,感情哀傷。赫茨菲爾德本以為這能讓喬布斯想起他所喜愛的迪倫的早期作品,但喬布斯同樣不喜歡這首歌,也不想再聽這張專輯裡的其他歌曲。
喬布斯過激的反應可以理解。對他而言,斯卡利一度曾是個父親般的人物。邁克·馬庫拉也是,亞瑟·羅克亦然。而那個星期,他們三個都拋棄了他。「小時候被拒絕的深切感受再次籠罩了他,」喬布斯的朋友兼律師喬治·萊利(GeorgeRiley)說道,「這是他個人神話的一個深層部分,定義了他是誰。」當喬布斯被馬庫拉和羅克這樣父親般的人物拒絕後,他再次感到自己被拋棄了。「我覺得自己像被人猛擊了一樣,沒有空氣,無法呼吸。」多年後,喬布斯這樣回憶說。
失去亞瑟·羅克的支持讓喬布斯尤為痛苦。「亞瑟就像我的父親一樣,」喬布斯多年後回憶道,「他庇護著我。」羅克給他講過歌劇,和妻子托妮在舊金山和阿斯彭招待過他。喬布斯從來都不是個喜歡送禮物的人,但他偶爾會給羅克買些禮物,例如他去日本的時候,就給羅克買了一台索尼隨身聽。「我記得有一次駕車去舊金山,我跟他說,『天啊,美國銀行的大樓真醜。』他就說,『不,它是最好的。』然後繼續為我講解,而他當然是對的。」即便是多年後講述起這件事,喬布斯的眼中都會滿含淚水。「他選擇了斯卡利而不是我。這真的對我是個很大的打擊。我從來沒想過他會拋棄我。」
更糟的是,他心愛的公司現在正掌握在一個他認為是笨蛋的人手上。「董事會認為我不會運營公司,這就是他們作出的決定。」喬布斯說道,「但是,他們犯了一個錯誤。他們應該將我和斯卡利分開處理。就算他們覺得我還不夠格管理蘋果,也應該解雇斯卡利。」儘管內心的悲傷漸漸消失,喬布斯對於斯卡利的憤怒——被背叛的感覺——卻更為深刻。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試圖打圓場。1985年夏末的一天晚上,鮑勃·梅特卡夫(BobMetealfe)邀請斯卡利和喬布斯來自己在伍德賽德的新家做客。梅特卡夫在施樂帕洛奧圖研究中心的時候,與人共同發明了以太網。「這是個可怕的錯誤,」他回憶道,「約翰和史蒂夫就坐在房子的兩端,一句交流也沒有,我才意識到自己沒法修復他們之間的裂痕。史蒂夫是個偉大的思想家,但在待人方面也可能是個十足的混蛋。」
斯卡利告訴一些分析師,喬布斯與蘋果公司沒有關係,儘管這個人的頭銜是董事長。這又加劇了兩人關係的惡化。「從運營的角度來看,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都沒有喬布斯的事。」斯卡利說道,「我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他直率的評論震驚了在座的分析師,大家倒吸了一口涼氣。
喬布斯想,或許跑去歐洲能有所幫助。於是6月,他動身去巴黎,在蘋果的一場活動中致辭,並參加了美國副總統喬治·H·W·布什(GeorgeH.W.Bush)的晚宴。不久,他又從法國直接去了意大利,和女友在托斯卡納的山間開車兜風。喬布斯還買了一輛自行車,可以自己一個人騎出去玩。在佛羅倫薩,喬布斯沉浸在當地的建築和建築材料的質地中。尤為難忘的是鋪路石,它們都來自托斯卡納小鎮附近費倫佐拉的一家採石場IlCasone。這些石頭有著沉靜的藍灰色,顏色飽滿悅目。20年後,他決定,大部分大型蘋果店的地面就要用來自IlCasone採石場的砂岩鋪設。
AppleII電腦當時剛剛進入俄羅斯市場,因此喬布斯又前往莫斯科,在那裡偶遇阿爾·艾森斯塔特。由於蘋果公司一些必要的出口許可沒有獲得美國政府的批准,喬布斯和艾森斯塔特於是同商務專員一起,在駐莫斯科的美國大使館拜訪了邁克·默文(MikeMerwin)。默文警告他們說,美國法律嚴格反對與蘇聯共享技術。喬布斯很惱火。在巴黎的貿易展上,副總統老布什剛剛鼓勵過他把計算機引入蘇聯,以「掀起自下而上的革命」。他們在一家以烤串聞名的格魯吉亞餐廳吃晚飯,席間,喬布斯繼續宣洩不滿。「這明顯是對我們有利,你怎麼能說違反了美國法律呢?」他質問默文,「俄羅斯人有了Mac以後就能打印他們所有的報紙了。」
在莫斯科,喬布斯還顯示了自己爭強好勝的一面,他堅持談論托洛茨基——一位充滿領袖魅力的革命家,失寵後被開除出黨,最後被斯大林下令暗殺。跟隨喬布斯的克格勃特工曾一度建議,喬布斯應當降低自己對這個話題的熱情。「你不應該談論托洛茨基,」他說,「我們的歷史學家已經研究了他的情況,我們已經不再承認他是偉人了。」但這樣的提醒並沒有用。在國立莫斯科大學對計算機專業學生進行演講時,喬布斯仍以對托洛茨基的讚揚作為開場。他是喬布斯所能認同的革命家。
7月4日,喬布斯和艾森斯塔特參加了在美國大使館舉辦的國慶聚會。在寫給大使亞瑟·哈特曼(ArthurHartman)的感謝信中,艾森斯塔特指出,喬布斯計劃來年在俄羅斯更積極地拓展業務,「我們初步計劃在9月重返莫斯科。」斯卡利希望喬布斯變成一位「全球架構師」。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願望幾乎一度成真。但它最終並沒有發生。一場巨變即將在9月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