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連城。
天下太平已有數載。一群平民正在聽一個盲樂師歌唱,歌聲雄渾而蒼勁,然而聽了不到一會,人群便散得七七八八。盲樂師唱畢,發現應者寥寥,不免有些落寞。不過那屈指可數的幾個欣賞者,總算給了他把歌曲唱完的力量。
曲終人散,他收起地上的破碗,裡面一個小錢都沒有,只裝著幾聲已經消散了的喝彩。
「師父,今天又沒什麼收成。」
盲樂師說著,背起角落裡一個老得只剩下幾兩肉的盲者就要走,卻被一隻手給抓住了。那隻手十分圓厚,想來是個胖子。
「這位聽客,有什麼事情麼?」
「嗯,是這樣的,我剛才在這裡聽到你唱歌,那歌……那歌……」那聲音很憨,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盲樂師只道遇見知音,微微一笑道:「好聽麼?要不要我再唱一曲?」
誰知道那胖子卻道:「一點也不好聽。」
盲樂師一怔,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背上那老人聽見了也是莞爾一笑。
那胖子道:「雖然不好聽,可是我在裡面好像聽到了我弟弟的聲音。你是不是見過他?」
盲樂師道:「你弟弟是誰?」
那胖子道:「我弟弟叫馬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嗯,我叫馬尾,我是我弟弟的哥哥。」
盲樂師想了想道:「我沒見過這個人。」
「哦……」馬尾有些失望,放開了他就要走,忽然馬蹄聲響,一行人騎馬奔了過來,領頭的是個英挺的青年,座下卻是一頭猛獸!奔近前來,翻身著地,叫道:「師韶師大哥!」
盲樂師師韶微笑道:「是羋壓麼?」
羋壓道:「師大哥你到季連,怎麼不來找我!」
師韶道:「我賣樂乞食,足以供養自己和師父,又何必擾你們。」
羋壓聽說,忙道:「你背上就是登扶竟前輩麼?」聽師韶稱是,忙行禮道:「晚輩羋壓,見過前輩。」
登扶竟點了點頭。羋壓道:「師大哥,你從哪裡來?要去哪裡?」
師韶道:「不破去給他祖父守墳以後,我便離開了甸服,一路遊歷,卻也沒個定向。」
羋壓道:「不破哥哥他……他還被困在桐宮麼?」
師韶道:「應該是吧。」
羋壓黯然道:「都不知道不破哥哥為什麼會這樣。」
師韶歎道:「這也怨不得他,命也,命也。」
羋壓道:「當初大家一起西行歷險,雖然一路上總有些坎坷,可仍然快活得緊。現在不破哥哥被關了起來,雒靈姐姐沒了,孺嬰哥哥沒了,江離哥哥也沒了……就是桑哥哥,每天也為燕姐姐的事情愁眉不展……」
師韶道:「他妻子還沒臨盆麼?」
羋壓搖頭道:「沒有,都好幾年了,比當年血祖預言的還久!桑哥哥又盼著孩子快點出世,又盼著孩子不要出世。唉……」他停了一下,問道:「師大哥,你要往西邊去麼?」
師韶道:「還不知道。」
羋壓道:「若去蠶從,記得去找桑哥哥。不要和今天一樣,若不是我遠遠聽到你的歌聲,都不知道你來季連。」
師韶微笑道:「再說吧。」
兩人說著,忽聽狻猊叫了一聲,羋壓眼睛一瞥,見一個胖子正逗著它玩兒,不由得大奇。此時狻猊已經長成,就是虎豹聽到它的吼聲也要遠遠避開。雖住在宮中,野性不退,季連城尋常的勇士都不敢接近,這胖子居然拿著半塊餅在逗它!
羋壓見了奇道:「你是誰!怎麼不怕狻猊!」
馬尾道:「我當年餵過它啊,它還記得我呢。」
羋壓一怔道:「你餵過它?咦,說起來你還真有點眼熟……啊!你是馬……那個那個馬什麼來著?」
「我是馬尾。」
「啊!對了,你叫馬尾。」羋壓見到陶函商隊時代的故人,頗為高興道:「我記得你還有個弟弟,叫做……叫做……」
「我弟弟叫做馬蹄!」馬尾有些不高興,因為這人居然不記得馬蹄的名字。
羋壓道:「沒錯!馬尾,馬蹄!你怎麼在這裡的?」
馬尾道:「我在等我弟弟。」
「等你弟弟?」羋壓問道:「他去哪裡了?」
馬尾道:「他打仗去了。」
「打仗?」馬蹄道:「現在天下太平,還打什麼仗啊。」
羋壓的一個下屬走了過來道:「國主,這人我認得。」
「哦?」
「他說的打仗,是鼎革之戰。當時我還是個小吏,給他弟弟登記的,就是我。」
「鼎革之戰,都過了好幾年了。那他弟弟……」
「我們被血潮追趕的時候,他弟弟是惑軍的首領之一。」
羋壓啊了一聲,神色一黯道:「那麼,他弟弟應該已經……」
「嗯,應該已經為國捐軀了。所以這幾年我們都有接濟這個……這個馬尾大哥。」
馬尾道:「什麼叫為國捐軀?」
羋壓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登扶竟哼了一聲道:「就是死了,你不用再等了。」
馬尾怒道:「你胡說八道!我弟弟不會死的!不!他沒有死!」
登扶竟淡淡道:「人哪有不死的。」
馬尾道:「你胡說!你胡說!我弟弟沒死,沒死!而且我知道他就快回來了!我知道的!我……我不理你們了!」說著就要離開,羋壓叫道:「等等。」對下屬道:「這人也算是我的舊部,好好照顧他。看他衣服破爛的,回頭給他制幾身新衣服,再給他找個好點的房子……」
馬尾叫道:「我不要你們的東西!等我弟弟回來,我問他要就行,他什麼都有。」說完轉身就走。
羋壓呆住了,師韶歎道:「也是個倔強的人!」忽然臉色大變,彷彿聽見了什麼聲音。
羋壓道:「怎麼了?」
登扶竟卻道:「來了?」
師韶點頭道:「應該是,沒錯!我該怎麼辦?要應和麼?」
登扶竟道:「當然要應和。若不應和,過去那個自己豈不是廢然無功?」
師韶道:「但要是把現在這個不破給送回去,那……那不破豈不是會就此消失?」
羋壓道:「前輩,師大哥,你們在說什麼啊?」
師韶道:「這事一時半會講不清楚,待會再跟你說。」
登扶竟道:「要應和就快應和!別忘了崑崙上的那個你支持不了多久的。」
師韶輕歎一聲,忽而失神,然而除了登扶竟,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已經遠遠走開的馬尾沒有見到這一切,就是見到了他也不會關心。他回到了他的住處——季連城的貧民窟,把剩下那半塊餅啃下便睡了。這時天氣頗冷,馬尾為人蠢鈍,爭不過貧民窟的貧兒乞丐,被趕到最當風口的地方睡覺,整個人蜷成一團,不住地哆嗦——不過他也真有福氣,這種情形下居然還能睡著!
睡到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晨寒徹骨,突然有人脫了袍子替他蓋上。馬尾早被冷風吹得有些僵了,陡然間有領帶著體溫的袍子包住自己,身形自然而然地舒展了一下,卻打了個噴嚏。
那人喃喃道:「真是,怎麼老挑這種地方睡覺!」竟掀起袍子鑽了進去,抱住了滿身肥肉的馬尾,用自己的體溫來暖和馬尾僵硬的身體。馬尾沒醒,睡夢中卻自然而然地把對方也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