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之前,江離作了一個夢,夢見了若木。江離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卻不願意醒。九鼎宮這個地方,孤寂得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淌。好容易見到親人,哪怕只是一個幻象,江離也不願意失去它。
「師兄……」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跑了過去,想抱住若木,卻一把抱住了若木的腿。然後他才發現若木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高大。江離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臉,才明白過來:不是若木變得高大了,而是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個小孩了。
「師兄,我怎麼變成小孩子了?」
若木笑了笑,卻不說話,把小江離抱起來,親一親,便放下他向外走去。
「師兄!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師父也走了,我……」
他不斷地追趕著,但若木的身影卻越來越遠,終於一陣恍惚,江離醒了過來。
夢醒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九鼎宮。
腳下是一座孤峰,峰下是滔滔洪水。身邊坐著一個老人。
江離問道:「老人家,這裡是哪裡?」
「這裡?這裡是羽山。」
羽山?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呢?還有腳下這洪水是怎麼回事?羽山現在應該沒有發洪水才對啊。還是說下面的人對天災知情不報?
「老人家,這個地方的洪水氾濫了多久了?」
「多久?忘了。也許幾十年了吧。唉,一直都沒治好。」
「幾十年?」江離心中一驚,隱隱感到自己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果然,那老人說道:「如今堯帝在位,主聖臣賢,為什麼上天還要生民遭這樣的罪啊!」
江離心道:「堯帝……難道我回到了堯舜時代?」
沿著洪水,他走入一座土城之中,祭台上坐著五個老者。中間那老者頭戴黃冕,身著淄衣,遠望如雲之覆渥,往就如日之照臨,對其他四個老者說道:「如今洪水滔天,浩浩蕩蕩,懷山襄陵。百姓不勝其擾。四岳,吾欲求能治水之賢人,汝等舉之。」
「四岳?」江離心道:「那說話這位就是堯帝了。」
只聽四岳中的一位說道:「顓頊五代孫中,有名曰鯀者甚賢,可以任職。」
江離聽到「鯀」心中一跳,心道:「那是我的祖先啊!我大概還是在做夢,只是這夢只怕有些來歷。」
堯帝道:「鯀為人違背教命,毀敗善族,不可。」
「如今還未能找到一位能比鯀更合適的人選,不如就讓鯀試試吧。」
堯帝沉默良久,頷首道:「好吧,且聽你們的,讓他試試。」
江離心道:「我的這位祖宗,是什麼樣子呢?」心念未已,突然間霹靂大作,天空裂開一道縫隙,一個女人跳了出來,懷中抱著一團東西,那裂縫隨即彌合。
江離心道:「這女人就是鯀麼?她懷中所抱,就是從九天之外偷來的息壤?」
鯀以息壤築堤建壩,東邊水來築東邊,西邊水來堵西邊。用息壤築的堤壩,每天夜裡都會自己長高。但息壤長高一尺,那水就升高一丈。她勞碌了整整九年,堤壩越築越高,但水患卻越來越嚴重。
終於,在她任上的最後一個年頭,堯帝把帝位禪讓給了舜。舜帝行狩四方,見鯀治水無方,命人將鯀押上羽山,以九天之雷殛殺了她。
當鯀就死的那一剎那,江離心頭狂跳,一個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道:「害怕?」卻是若木的聲音。
江離沒有回頭,只是回答道:「鯀……她就這麼死了?」
「嗯。」
「那她的兒子——我們的始祖禹呢?」
鯀死了之後,屍體卻沒有僵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腹部裂了開來,一個嬰兒爬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江離看不清這個嬰兒的臉。他問師兄:「他從母親屍體中爬出來的那一刻,心裡在想什麼?」
若木歎道:「我也不知道……」
禹長大之後,做了司空。舜帝聽從了四岳的舉薦,命他治水。禹傷先人功不成而受誅,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改湮法為導法,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導九河入海,大功告成。舜帝年老,將帝位禪讓給禹,大禹登天子位,為九州共主,國號夏,姓姒氏。
江離歎道:「我們王朝,就是從這裡開始。」
若木道:「但我們這個神州卻並非從這裡開始。自軒轅黃帝以來以至於堯舜,國號雖異,卻有明德一以貫之。所以這個神州,已有千年。」
江離回頭目視若木,若木卻正目視遠方。江離心道:「這氣息是師兄沒錯,甚至這話也是師兄的口吻。但眼前這人卻絕不是師兄。到底是誰把師兄請出來引我作夢?」
大禹即位十年,東巡至會稽而崩。他指定的繼承人益輔佐大禹時日尚短,大禹之子啟遂殺益,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後帝啟。
江離道:「這就是家天下的肇始。」
若木道:「不錯。」
夏啟不遵禪讓體制而成共主,東部強族有扈氏不服。啟挾新興國家的強大軍事力量東征,在甘(古地名)大勝東部強族有扈氏,征服了東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以屍山血河奠定了大夏作為天下共主的基礎。
江離目不忍睹,說道:「這就是開國之戰!」
若木道:「不錯。」
江離道:「那太一宗呢?太一宗在哪裡?」
若木道:「在那裡。」
江離順著若木的手指望去,見到了俘虜行列中一個嬌弱的身影,那是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女。
若木道:「她叫奈月,是這個年代太一宗最後一人。」
「最後一人?」江離道:「那其他人呢?」
若木道:「死了,全死了。我們剛才見到的是地面的戰爭,在崑崙,太一宗受到圍攻,只剩下奈月一個人逃了出來。」
奈月見到了啟,眼前這個男人殺死了她的父親,殺死了她的師父,殺死了她的情人!
「在崑崙,太一宗個個慷慨就死,你為什麼逃?」啟問。
「為了把太一宗的道統傳下去。」奈月想報仇,卻已經沒有力量了。「我的生死已不足道,但太一宗的道統不能就此而絕。」
「你不想報仇嗎?」啟抽出他的刀來:「就是這把刀,把他的頭顱砍下來的。」
奈月顫抖著,她已經沒法站穩身子,匍匐在地面上,說道:「啟王啊!你把我帶到你面前,就是想要展現你的威武麼?」
啟道:「不是。我是想看看你復仇的願望有多深。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化解這段仇恨。」
「那不可能。也沒必要。」奈月道:「這是國戰!為了部族,也為了禪讓的理念不被摧毀而進行的國戰!我們輸了,可我們不後悔,也沒什麼可怨恨的。」
啟道:「如果你沒有什麼可怨恨的,那我希望你——不,是希望太一宗能傳續下來,輔助我朝。」
奈月道:「那也不可能。」
啟道:「不可能?為什麼?是因為你的怨恨?」
奈月道:「不!」
啟道:「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可能?」
奈月道:「太一宗有自己的道統在,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太一宗的道統中加入一條『輔助夏王』或『輔助大夏』,因為那樣的話,太一宗就不再是太一宗了。政統是政統,道統是道統。太一宗的人可以對你下拜,因為我們畢竟生活在您的治下。但太一宗的道不對任何人屈膝,因為太一宗崇尚的是無限的自由——我們連時間的束縛都想擺脫,哪裡還能因為一個政權而綁住自己的手腳?」
啟道:「如果你不答應,你就得死。你死了,太一宗也就絕傳了。」
奈月道:「不是我不想答應,而是我無法答應。太一宗最後一顆種子雖然在我身上,但我的意志並不能代表太一正道的意志。」
啟道:「如果我有辦法解決你所說的兩難問題呢?」
奈月道:「如何解決?」
啟道:「我要你替我生下一個孩子,然後你再把太一宗的道術傳給他。這樣他不但能得到太一的道術,而且還能得到我的血脈,得到神龍的庇佑,得到召喚龍族的資格。等他長大以後,我會命令他把太一宗宗主的位子傳給他的子侄,這樣百年之後,太一宗和我族便會結合得緊密無間,再難分離。而我也不必擔心你的傳人會來找我和我的子孫報仇。」
奈月伏在地上渾身發抖:「不!」
「不?」啟道:「為什麼不?難得把道術傳給親人,也觸犯了你們太一宗的哪條禁令?」
奈月呻吟道:「沒有。」
啟道:「既然沒有,就這麼決定吧。在我們的兒子學成之前,我會軟禁你,不讓你接觸任何人。這是你唯一的選擇——如果你不想讓太一宗的道統斷絕的話。」
奈月顫抖得很厲害,江離顫抖得和奈月一樣厲害。
時間的迷霧飄過,江離發現自己跪在奈月的面前。奈月抱著他,說道:「我要死了。你是我的兒子,所以我愛你。但你也是他的兒子,所以我恨你。我想詛咒你,可是已經沒必要了。」
江離顫聲道:「為什麼?」
奈月道:「因為他已經代我詛咒了!他的那個決定,已經是詛咒了!從今天起,你,還有你的嫡系傳人身上流淌的都是大夏王族的血。你們必須對你們的家族負責。但是,我們太一宗本來是不需要對誰負責的。如果不能拋開國家責任的牽絆,你如何能達到天外天?但反過來說,如果你想背叛家族,又如何逃避得了良心的譴責?你將會非常痛苦:因為你既離不開身上流的血,也拋不下心中所存的道。」
江離又是傷心,又是迷惘,把頭埋在奈月懷裡說道:「那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奈月的眼中滿是憐憫和哀傷,終於道:「孩子,聽我說,你……」
然而她的聲音卻越來越低,身子也越來越模糊。江離吃驚地想抱緊她卻抱了個空。
終於,眼前的一切化作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