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是一片難得的平靜。
阿修羅侯遠望十二連峰,眉頭深鎖。
「大王。」犬戎四大族長之一拉婆門稟道:「還是沒找到大祭師。而且,連四祭師也不知所蹤。」
「嗯」阿修羅侯道:「大概都完了吧。」
拉婆門驚道:「都……完了?怎麼會,大祭師那樣的神通……」
「那又如何!那個有莘不破來闖營,我們加在一起幾十萬人,哼,卻讓他自由來去!」
「那是這小子沒膽,要是他敢正面和我們交鋒……」
「說這些根本沒用。」阿修羅侯道:「公劉到現在都沒出手,也不知道在搞什麼鬼!嗯,拉婆門,你說這些年我們是不是錯了?」
「錯了?」拉婆門這一驚吃得不小。目空一切的大王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阿修羅侯道:「我從來沒懷疑過自己,因為我們從來沒遭受過挫折。一直以來,我們都是憑著武力征服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就算那個被軒轅族人稱為人傑的公劉,在我們面前也一退再退。可今天看到那個有莘不破的氣勢,卻讓我想起,公劉其實未必是真軟弱。」
拉婆門不敢搭腔,眼前這位大王空的語氣空前的溫和,溫和得讓熟知他的人感到害怕。
「你為什麼不搭話?」
「這……大王的意思,我不太懂。」
「嗯,不懂……」阿修羅侯道:「那就算了吧。」他突然望向南方,道:「我們是淺演的民族,真正會用腦的人不多。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們比這些軒轅族人來得更加直接、更加純粹!來得更有力量!」
「那當然,我們萬騎一衝,足以讓大地也顫抖震慄!」
「可我們卻拿不下一個有莘不破!」
拉婆門被說得羞恥心起:「大王,請准許我帶一隊巫騎兵出去向有莘不破挑戰!」
阿修羅侯冷笑道:「他若是肯和你一戰,會等到現在?」
看拉婆門漲紅了臉,阿修羅侯道:「中原人的那些伎倆,你是想不通的。嗯,不得不承認,軒轅族人的確實人才濟濟。可惜啊,他們卻不齊心。我聽大祭師說,他們中原像季丹雒明那樣的人還有好幾個——這簡直是不可能想像的事情!像季丹雒明這樣的人,有一個便足以橫行天下,如果有好幾個的話,聯手起來我們這些邊遠民族還有活路麼?」
拉婆門道:「聽說他們中原人最喜歡自己打自己人。」
「沒錯。」阿修羅侯道:「當年我對此很不解,曾問過公劉,公劉說人民多了,歷史久了,文化深了自然如此,因為族內的差別太大,不同的意見太多。我說那你們豈不是遲早要死在自己手裡?他卻又說炎黃族裔千年不倒,其中自有言語不能說出的道理在。」
拉婆門怔怔看著他,不很理解大王在說什麼。
阿修羅侯似乎也沒向他解釋的意思,自顧自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能和公劉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他坐在火堆邊跟我說,他的國族面臨幾近滅絕的浩劫,其實或者是個轉機。說如果能接續舊傳統,創建新氣象,或者將來能更勝從前也說不定。嘿嘿!你猜公劉當年對我說什麼來著?」
「什麼?」
「他說華夏不以種族分,而以文德立。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幹一番英雄事業。」
「大王和公劉聯手……」拉婆門張大了嘴巴,那可是個令人驚訝的組合。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只怕方圓三千里的土地都要被這兩個人踩在腳下吧。拉婆門想起了公劉初興的時候華族的富裕,不禁有些嚮往:「那也不錯啊……」
「你懂什麼!」阿修羅侯冷笑道:「我當初若是答應,現在我們早就滅族了!」
「滅族?」拉婆門驚道:「大王是說這是公劉的一個陰謀?他實際上是想引誘我們,然後把我們都殺了?」他突然想起當年佔領了公劉所興建的那些祭台和宮室,族中有人很羨慕那些精美的東西,便想佔為己有,卻被阿修羅侯一把火燒光了,說那是拿來誘人墮落的邪惡事物。
「不是,」阿修羅侯道:「人會活下來,可是犬戎這個名字卻會消失掉。」
「名字消失掉……」拉婆門大惑不解,「名字怎麼會消失掉,就是消失掉了又有什麼打緊?」
阿修羅侯臉上突然泛起一陣寂寞的神色:「你不懂的。就像我不停跟你們解釋如何聚攏鬥氣維持千里冰界,你們就是弄不懂一樣。」他撫摸了一下身邊的玄冰獅頭斧,喃喃道:「這大西北,唯一能和我說得上話的人,卻在十二連峰的那一邊。」
突然聲聲喧嘩傳來,打破了阿修羅侯片刻的平靜。他雙眉聚攏,眉間煞氣大盛:「又來了!這是第九次!」
拉婆門道:「我這就點齊人馬,去把他攔住!」
「不!」阿修羅侯冷冷道:「就讓他衝進來。我要看看這男人能不能衝到我玄冰獅頭斧跟前來!」
拉婆門忍住了不動,前方卻不斷來報:「那有莘不破已經突破冰界了!」「第一營地被挑了。」「狼頭營巫騎兵被突然襲擊,散亂不能聚成陣形,被那有莘不破弄了一場怪風盤旋上天,死傷慘重!」……「大王!那……」
最後一個小將跑到跟前,竟然沒把話說完便已倒地身亡。
拉婆門叫道:「大王!」
阿修羅侯還是不動!
「吼——」不是胡將的呼喝,而是一聲獸吼!第一聲充滿憤怒,第二聲夾帶痛苦,第三聲竟如悲嚎!
阿修羅侯突然笑了。
有莘不破踏在紫蟗的屍體上,然而這頭在血池誕生的怪物這次沒能逃過有莘不破的眼睛,它的元嬰被有莘不破盯住了。
「哼!」傲視千軍的男人走上一步,對準紫蟗的元嬰,一腳踏下。
那團血肉避無可避,貼著地面瑟瑟發抖。然而那一腳竟然沒有踏實,一股寒氣襲來,警惕的有莘不破馬上跳開。失去肉身的紫蟗如獲大赦,長出四條軟趴趴的肉腿,在混亂中逃得無影無蹤。
有莘不破卻沒有逃。他已經有些疲倦,然而和前八次不同,他居然面對著阿修羅侯而毫不退縮!
「很好,你終於還算是個男人。」
有莘不破冷笑道:「有沒有你的稱讚,我都是華夏的好男兒。」
「是麼?」
玄冰獅頭斧劈下,幾個犬戎的族長和將領怪叫一聲帶領將士紛紛逃開。沒來得及逃到五十丈外的三千犬戎將士,全被凍成冰雕!
有莘不破張開無明甲,手中舉鬼王刀抵擋,擋一斧,身子沉一沉,再擋一斧,再沉一沉。地面已經沒到他的膝蓋,但他還是不退。
「很好。」阿修羅侯冷笑道:「再吃我一斧!」
刀斧第三次撞擊,阿修羅侯感到對方道上凝聚的是一股至陽至剛氣息。「奇怪,他以前的刀風都是陰陽沖和的……」一念未已,一股旋風倒捲而起,阿修羅侯心中一驚:「糟!」
有莘不破凝聚在鬼王刀上的全是至陽熾氣,再利用阿修羅侯斧頭上的至陰寒氣,陰陽相撞、龍虎對沖,發動了一場極不精純、威力卻遠勝自己獨力激發的「旋風斬」!
威力空前的旋風斬向西北肆虐而去,一路沖得犬戎軍營七零八落,凡捲入者無人得以倖免。
有莘不破和阿修羅侯同處旋風斬的中心,這旋風斬有莘不破已經難以完全控制,因此也跟著阿修羅侯承受那千刀剮萬劍刺的苦楚!然而比起阿修羅侯驚怒交加,有莘不破卻竊竊暗喜:「看來不等桑谷雋發動十二連峰大陣,這場大風,就能要了犬戎幾萬人的性命!」
阿修羅侯以寒氣打破旋風斬內部陰陽平衡,兩人落地,已在犬戎軍營十里之外的一個小山上。有莘不破攻入冰界,破巫騎,殺紫蟗,此時銳氣已盡,阿修羅侯卻氣勢未老,玄冰斧第四次劈下,竟把鬼王刀給震飛了。
「第五刀!」阿修羅侯冷笑道:「你完了,有莘不破!」這次他卻凝而不發。天亮了,然而連太陽也沒有給這個小山帶來任何溫暖!整座山峰都已經被凍成一個冰寒的地獄!這裡已經成為被阿修羅侯徹底控制的領域,沒有一絲熱氣能溜進來,沒有任何生命能活著出去!
有莘不破的心也涼了,不是因為那隨時可能奪取他性命的陰寒,而是因為遲遲不見桑谷雋發動攻勢!
「怎麼回事!大旋風一起,應該馬上行動才對,怎麼到現在十二連峰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十二連峰一動,阿修羅侯一定會不顧一切趕回去救援,不能全心進攻,那樣有莘不破就有餘裕選擇逃走或拖住阿修羅侯的後腿不放。可是現在犬戎的軍營一片平靜。
「桑谷雋!姬慶節!你們搞什麼鬼!」有莘不破的心第一次如此恐慌!即使當初面對更強大的都雄虺,他也沒像今日這樣害怕過!因為此刻令他置身死地的,不是阿修羅侯的強大,而是朋友的失信!
內心的恐懼令有莘不破連睫毛也顫抖起來。
阿修羅侯知道自己贏了。他的寒氣已經瓦解了有莘不破的無明甲,開始侵襲他的身體——甚至意志!
「完了。」阿修羅侯沒說,但卻笑了。
「完了。」有莘不破沒說,他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玄冰獅頭斧便要壓下,東南方向突然泛起一道光華。那是陽光麼?陽光也沒這般溫暖。那是月光麼?月光也沒這般溫和。阿修羅侯遲疑了一下,就這片刻間,一切都改變了。
那道光華所到之處,綠草吐籽,鮮花出蜜,散落在山野阡陌間的五穀果實瞬間成熟,連阿修羅侯的絕對寒冰境界也被這暖意所化。
正在死鬥的兩個男人一起抬頭,同時見到頭頂那尊如夢如幻的始祖幻獸。
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