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而亡 正文 第15節
    但父親緊緊閉著雙眼,同時皺起了眉頭,彷彿忽然消化不良。

    "你沒事吧?"弗蘭克問。

    老人睜開雙眼,用尼龍外套的袖子蹭了蹭眼睛,他深深吸氣,然後慢慢吐出。"最好沒事,最好沒事。她說什麼來著?"

    "她說你我長得像。"

    "馬瑞蒂家的下巴,"老人略帶酸楚地微笑道,"眼睛和鼻樑似乎也有與眾不同之處。找張愛因斯坦30多歲的照片看看吧。"

    "我以為——我們是愛爾蘭血統。"

    "我的父親也許是愛爾蘭人,米蘭達說,他叫費迪南。不過,他的家姓不是馬瑞蒂,馬瑞蒂是你祖母沒出嫁前的姓氏,後來多加了一個-r-,讓它看起來像愛爾蘭人。我們出自塞爾維亞人在匈牙利的旁支,我們家的父親似乎有失職的傾向。不過我——我向你保證——我別無選擇。"他張開嘴又閉上,片刻後才繼續道:"無論如何,對不起——我無法說明我有多抱歉。"

    弗蘭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也許你真的很抱歉。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幫助了。"

    老人隔了片刻搖搖頭:"我也覺得是這樣。能讓我進去嗎?"

    弗蘭克一下子愣住了。"當然不行!我們另找時間見面——留下你的電話號碼。說實話,等你離開之後,你……你最好走路離開——我已經記下了車牌號碼,打算報警說車被偷了。"

    "能讓我進去嗎?"老人重複道,"我母親,也就是你的祖母,昨天過世了。"

    弗蘭克皺起眉頭。有達芙妮在附近,他不能向父親提起那些令人不快的話題;不過,他們或許也不該從那些令人不快的話題開始談話。要是他現在就讓父親離開,老人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弗蘭克喟然歎息:"當然,請進吧。不過——你必須保證,如果我說你該走了,你就要不說二話,立刻起身離開。"

    "沒問題,夠公平。"

    半個街區之外的街道對面,伯特·茂爾克鑽在租來的福特LTD轎車掀開的車蓋底下,不敢直視弗蘭克和先前坐在旅行車裡的老人的背影,不過他注意到了老人的腿腳不太靈便。他們想必正在走向弗蘭克的住處。

    茂爾克把打開的工具箱擱在散熱器上,假裝自己在拆卸電池正極的夾鉗。他在這兒站了十多分鐘,時而趴在引擎上,時而坐回方向盤後面,彷彿正在努力發動汽車,一旦發動了便會離開。

    這裡已經出了聖貝納迪諾的市區界限,不屬於任何大型社區,既沒有街燈,路邊也沒有人行道;茂爾克腳下是一片被踏平的佈滿輪胎印的草地,他身後那幢屋子的窗戶和門都用三合板釘了起來,車道正中擺著一個碩大無朋的棕色鋼鐵垃圾桶。

    大街東邊開過來一輛天藍色寶馬轎車,慢慢接近了他。他趴在電池上,彷彿在仔細檢查電極有什麼異樣。

    寶馬車開過他身旁,經過弗蘭克住處時短暫地閃了閃剎車燈,接著繼續向前行駛,車後窗反射著陽光,看起來和別的車子沒什麼大不同。它在街區西頭的停車標記下稍作停留,然後右轉而去。

    茂爾克臉色鐵青,手忙腳亂地把工具扔回盒子裡。快離開這兒,他心想。

    駕駛員身旁的那個女人,四分鐘前一輛本田序曲轎車也載著她經過這裡,那輛車也一樣是慢慢自東向西行駛。上次看見時他就在腦子裡做過筆記:齊肩黑髮、身材苗條、30多歲,戴太陽眼鏡,穿藍色短袖罩衫。真正的黑髮美女,他心想。兩次經過時,她似乎都在直視前方,沒有扭頭去看馬瑞蒂的住處。有可能是附近的居民,但兩次在不同司機駕駛的不同車子裡經過弗蘭克的住處,這未免過於蹊蹺。

    他啪的一聲關上工具箱,放開支撐車頭蓋的伸縮桿。是時候該離開這兒了。

    "我記得山上的火。"弗蘭克的父親說,視線越過屋頂,投向北方天空中的裊裊白煙。

    "傲慢的白晝,溫柔地用烈火裝滿他藍色的骨灰罈。"弗蘭克隨口引用愛默生的話,他們沿著車道慢慢走向房子,他急於回到室內,但父親的腿腳不甚靈便,這讓他等得有些心焦。

    推開廚房門,父親對依舊躺在草地上的錄像機點點頭,昨天的火讓錄像機的塑料表面起了泡。

    "這場面不尋常。"他說。

    "那東西著火了,"弗蘭克冷然答道,"估計是電線短路。"老人搖搖晃晃地進了房間,他隨手把門關上。"達芙!我們——有客人了。"

    達芙妮出現在廚房門口,她已經換掉睡衣,在白色T恤下面套了一條綠色燈芯絨工裝褲;她顯然預料到父親會邀請老人進屋。"我正在解釋,"弗蘭克接著說,"昨天錄像機短路,著起火來。你關好臥室門了嗎?別又讓貓跑掉。"

    她點點頭,對祖父說:"連同裡面的電影一起燒掉了。"

    "真的嗎?"老人說,"什麼片子?"他拉開"特供"牌"特供"牌(MembersOnly):衣服品牌,尤以夾克外套著名,八十年代風靡一時。橄欖綠色外套的拉鏈,弗蘭克注意到衣服顯得硬邦邦的,折疊時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裡面穿的紅藍條長袖襯衫的口袋似乎也塞得很滿。老嬤家裡說不定還有不少現金呢,他不禁這樣想道。

    "《皮威的奇妙大冒險》。"達芙妮說。

    老人似乎沒法把外套搭在椅背上。"那——"這嗓音有些嘶啞,他清清喉嚨,接著說道,"那可別是租來的。"

    "不,是我們家的,"弗蘭克答道,"要喝咖啡嗎?"

    "咖啡——"老人漫不經心地重複道,"咖啡。"他對兒子眨眨眼,"不,我已經起床很長久了,現在都快到我的午飯時間了。能給我一杯利口酒加冰解解乏嗎?"

    弗蘭克意識到,老人身上的怪味夾雜著果味口香糖、香煙和伏特加的氣味。沒到早上八點就喝伏特加,他心想,然後拿利口酒解宿醉嗎?要是他離開的路上被警察攔住,讓他做酒精測試,那我豈不會因為給他酒喝而負上責任?弗蘭克想了想,發覺自己並不在意,於是拿過水杯,倒了大半杯琥珀色的美酒。

    "冰塊在冰箱裡,"他把酒遞給父親,"想要自己拿。"

    "也能給我一杯解解乏嗎?"達芙妮問。

    "當然不行!"老人說。

    弗蘭克對她笑笑:"不行,坐下,別亂跑,也別出聲。"

    "哎,哎。"

    達芙妮在桌邊坐下,弗蘭克也跟著坐下;父親找到冰塊,往杯子裡扔了幾塊,然後走到椅子前,也坐了下來。

    老人往後靠了一靠,扭頭四處打量廚房,弗蘭克發現自己不太喜歡父親掃視他、露西和達芙妮經年積累的事物的眼神——用以清洗咖啡杯和碗的卡力班毛巾、食品室門上的貓咪日曆、架子上卡通形狀的椒鹽瓶子……不過,老人也許只是嫉妒這樣一個溫暖的家庭——他看起來似乎四處漂泊了許多年。

    老人終於扭頭看著弗蘭克說:"不該讓小孩子喝酒的。"他神情懇切。

    "你的腿怎麼受傷的?"達芙妮問他。

    "車撞的。"聽見達芙妮的問題,他好像有些生氣。

    "老嬤昨天給你打了電話?"弗蘭克說,"你怎麼知道她過世了?"

    老人把視線轉回弗蘭克身上。"我有些擔心,給夏斯塔警方打了電話,"他說,"她從那兒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好像有預感自己馬上要死了,便把車和別的都留給我。最後一刻居然想到打電話給我了。"

    弗蘭克發覺自己並不相信老人說的話。也許就是這傢伙殺的!他心想,好吧,不大可能,他沒法及時從夏斯塔趕回來打破老嬤的窗戶,取走鑰匙。

    "你問過,"儘管老人看的是酒杯,但顯然在對達芙妮說話,"她為什麼要勒索我。一個人死了,一筆錢丟了,她知道某些證據,能夠證明我與此有關。她甚至相信我是犯罪同謀。但她勒索我不是為了金錢,只是要我離開,不得再次聯繫你們之中的任何人。否則我就要進監獄,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環境證據非常確鑿,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老人停了下來,笨拙地去拿杯子,但手指差幾英吋抓了一個空。他低頭拿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

    弗蘭克看得出達芙妮很想提問,於是便替她說了出口。"她為什麼要你消失,要你離開我們?"

    "真不該——不該當著小姑娘的面討論這個話題,"老人猶豫片刻,"呃——和你母親結婚,多多少少,少少多多,是為了證明我——能夠愛一個女人。在五十年代,真的沒什麼其他選擇。可惜——到頭來完全不成功。"老人的臉漲得通紅,他又喝了幾大口酒,透過緊咬的牙齒長吐一口氣,那聲音幾近一聲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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