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而亡 正文 第14節
    夏洛特是"發射井搗蛋鬼"的女皇,因為在遠距視物者用她的眼睛看東西的時候,她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存在。這種事情一年總要發生兩三次,這時候,她就按照受到的訓練,盡量大聲歌唱《再見黑鳥》,聽到這個信號,空軍人員便放下手頭的正式工作,開始唱歌跳舞、玩耍木偶、吹響廉價鐵皮小號。也有一些時候——比方說她喜歡的軍官受了斥責,她被派去陪同腐蝕控制小隊在數九寒冬的黎明去七層以下執行任務,甚至她覺得百無聊賴的時候——她就在沒有感覺到外部入侵的時候唱起歌來。某些時候,她相信基地司令官非常懷疑她是不是發了假警報,但他們顯然得到過嚴格的命令,不許對她的警報提出疑問。

    後來,她找到機會,圈定一名正在透過她的眼睛視物的遙視員,跟著兩人之間的連接回溯,她瞅見那人的周圍環境——大體上總是某個毫無特徵、黑洞洞的房間,但也有幾次,她發覺自己在注視開動著的轎車的儀表盤。

    夏洛特從未向她的管控官員提起這種自發產生的尋蹤能力,因為即便年紀還小,她也猜得到那些人立刻會把她弄去某個時刻被外國遙視員監視的地方,好讓她反過來刺探他們的秘密。

    夏洛特不想離開"發射井搗蛋鬼"的地下秘密王國。發射控制中心是她的家:翻板活門之間的樓梯和走廊,兩百英尺長的空中索道,支撐梁桁底下數不清的躲藏地點,還有那巨大無比的發射井本身——它深達十層樓,亮閃閃的"民兵"導彈把寬敞的空間塞得滿滿當當。

    1978年,她19歲的時候,充電室的電池發生爆炸,弄瞎了她的雙眼。

    接下來的幾個月彷彿噩夢——醫學治療,心理治療,沒完沒了的述職報告,最後終於光榮退役——在這幾個月裡,她發現了兩樣東西,這使得盲眼和被驅逐顯得不那麼難熬。首先,她可以通過一百英尺之內——距離按照季節不同略有變化——任何人的眼睛視物;其次,酒精。

    戈爾茲從桌邊起身,沿著狹窄的樓梯走進巴士前門旁邊的洗漱間,百無聊賴的夏洛特監控了他,看見他抬起雙眼望著低矮的塑料天花板,用兩手控制方向,瞄準尿壺。夏洛特不禁笑了,戈爾茲算不上標準的"紳士",因此這不過只是羞怯而已。知道夏洛特能力的男人去洗手間的時候,總是故作端莊地仰望上方,或者存心粗魯地低頭俯視,反正非得表達一下看法才行。拉斯卡塞屬於後者,和拉斯卡塞在一起,你就要時刻做好大吃一驚的準備。

    她把注意力移到拉斯卡塞身上,發現他正瞪著縱橫字謎裡的一條提示發呆:四個字的單詞,意思是"隱蔽的圍欄"。

    "-哈哈。"她在顛簸的巴士裡沖車頭叫道。

    "有什麼好笑的?"他叫道。

    "-哈哈-就是-隱蔽的圍欄-哈哈(haha):既可表示笑聲,也有"矮牆"和"隱蔽圍欄"的意思……"她告訴拉斯卡塞。

    他在報紙邊緣寫道:"喝完酒趕緊睡覺,明天有你忙的。"

    "哈哈。"她說完,遵照拉斯卡塞的指令喝酒睡覺去了。

    6

    第二天早晨八點,弗蘭克·馬瑞蒂走下鋪著礫石的車道,去取當天的《洛杉磯時報》,綠色漫遊者旅行車就停在拴了鏈子的大門外。

    他比達芙妮醒得早,但沒叫醒女兒,而是悄悄起床,去廚房穿上睡衣和拖鞋,給學校打了電話,然後準備早餐。

    他告訴英語文學系的秘書,今天他沒法到校授課,然後在爐子上煮了牛奶,倒進兩碗貴格速食燕麥片裡,又往兩個碗裡各舀了一湯匙奶油和一茶匙利口酒。他把碗端上餐桌的時候,達芙妮恰好適時出現。

    "剛去我的房間看了一眼。"她拖出一把椅子。

    "今天咱們動手修理。"弗蘭克說。

    "昨天太瘋狂了。"說完這句,她就開始埋頭對付燕麥粥。

    "最瘋狂的一天。"他同意道。

    今天端上的是她不舒服時才吃的餐食,而非平時的穀類、培根和雞蛋,達芙妮對此沒有加以任何評論,馬瑞蒂感到挺欣慰。經過昨天晚飯時的幾次哽塞,他不想給女兒吃需要咀嚼的東西。

    電話在這時響起,他不想起身去接,聽任自動答錄機在幾聲鈴響後接起電話。

    "這裡是馬瑞蒂家,"答錄機裡響起他的聲音,"我們此刻無法接聽電話,請留言並留下回電號碼,我們會盡快打給您。"一聲蜂鳴和兩秒鐘沉默之後,傳來的卻是線路空閒音,對方顯然立刻掛斷了電話。

    他瞥了一眼達芙妮。女兒皺著眉頭,有一瞬間,他覺得讓她不適的是房間那頭他的聲音,而非這通突然掛斷的電話。

    一隻黑白相間的貓跳上桌子,趴在昨天的報紙上,達芙妮摸摸那只公貓,一不小心看見了頭版的標題。"昨天是貓王去世十週年,"她說,"鬼魂是不是也要回來參加紀念儀式?"

    "我去穿衣服,拿今天的報紙。"弗蘭克說著推開椅子。

    東方的朝陽把檸檬樹和梨樹的影子投在礫石車道上,南方的天空仍是一片森然的湛藍。小片灰燼在陽光中靜靜飄落,北邊的群山上覆蓋著一層白色霧靄。

    報紙扔在大門裡的礫石地面上,但綠色漫步者旅行車吸引了弗蘭克更多的注意力,他慢慢走過報紙,打開鐵鏈上的掛鎖,從始至終眼神沒有離開過那輛車。車子的駕駛員座位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仍舊是同一名灰髮男子,昨天下午也是這傢伙開著車來到他家門口,倒車掉頭揚長而去。

    弗蘭克把大門拉開到足夠他出去的空隙,上了街道,走向駕駛員一側的窗戶。窗戶被搖了下來。

    還沒等弗蘭克說話,車裡的男人搶先道:"她昨天給我打過電話,很早的時候。她說可以讓我用這輛車。"

    弗蘭克望著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灰髮下溝壑叢生的鬆弛面容,暗想自己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張臉。"這樣說來,是你打破了廚房窗戶去拿鑰匙了?"他說,"你是誰?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來這裡是因為——"老人似乎想轉動門把手,但轉念一想,又放棄了。他深深靠進座椅,"很難啟齒,"他嗓音嘶啞,大概在香煙和酒精裡泡了好些年。"我叫德雷克·馬瑞蒂。"

    弗蘭克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胸腹間一片冰涼。他後退半步才站穩腳跟,花了很長時間才控制住情緒,"你是我的父親?"

    "沒錯。你奶奶就是我的母親——聽著,年輕人——她說我應該——她說我應該離開,這對所有人都好,那還是1955年的時候。現在她死了,沒法繼續勒索我了。我真該殺了她,然後自己留下——也許我就應該這樣——但一個人很難下手殺死自己母親。"

    "殺死我的母親就很容易了?"

    老人從緊咬的牙關中吐出一口氣。"該死,小子,這事情我不知道。我把錢交給你祖母,叫她轉交維羅妮卡。還有信。想來她只留下了鈔票,信件全進了垃圾桶。這很像她幹的事情。"

    "可你卻把孩子留給了她。"

    "你難道寧可去寄養家庭?老嬤對你們總算不錯吧?記住,她不知道維羅妮卡會自殺。"

    弗蘭克想告訴老人,在撞車自殺之前最後那段時間裡,維羅妮卡如何用醉酒消耗生命,過得如何暗無天日——他想聽見,他非常想親耳聽見老人如何作答——但他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這種事情。

    "老嬤的父親是誰?"他換了個問題,"普洛斯帕羅的真名是什麼?"

    灰髮老人搖搖頭:"不關你的事,小子。就當他是-徹底的零蛋-普洛斯帕羅是Prospero,可拆開成為Prosper0,故有此雙關語。吧。"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達芙妮從半開的門的陰影中說道。

    "達芙——"馬瑞蒂氣沖沖地走向她,"你不該出來。這傢伙——"

    "是你的父親。"達芙妮接口道。她還穿著睡衣,光腳站在礫石地面上。"你腦子裡的圖像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不是嗎?那位頭髮亂蓬蓬的老科學家。"她走出大門,站在早晨清冷的陽光中,站在弗蘭克身旁,握住父親的手。"老嬤為什麼要勒索你?"她問車裡的男人。

    "達芙,"弗蘭克心急火燎地說,"我們不清楚這位先生的確切身份。趕快進屋等我。"

    "行。不過他肯定是你的父親——你們長得很像。"達芙妮鬆開父親的手,蹦蹦跳跳地沿著車道返回室內去了。

    弗蘭克忍不住回頭看車裡的老人,他的臉色很清楚地表明達芙妮的說法讓他很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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