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時候,總愛獨自回憶些過去經歷過的事情。許慧茹翻著手中的那本《平凡的世界》,不由歎了口氣。鄒雲順仍然不在家,她閒下來,進了他的書房。雖說這書房是鄒雲順工作的地方,但是書櫥上的書也有一小部分是許慧茹讀大學的時候攢下來的,大多數和她的專業有關。她和唐麟澤學的都是現當代文學,不過二者又有區別。唐麟澤主要修的是現代文學,即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到新中國成立這短短的三十年之中的文學,而自己主修的是當代文學,和前者有一定的區別。進書房來翻翻書,卻看見了這本《平凡的世界》,她本身就是知青,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她偏偏就趕上了。那年是1975年,她十八歲,剛剛高中畢業。許慧茹是個孤兒,寄養在姨媽家裡。她的表姐張曉薇為了留在城裡,便借用了許慧茹的名字。她下放的時候便用了表姐“張曉薇”這個名字,到了離省城幾百裡之遙的小崗山。小崗山是個很貧瘠的地方,沿著山嶺,分為南、北兩部分。南面是大溝埔,北面是土石嶺,居民大都在大溝埔中居住,由四姓村落組成,交錯在一塊兒,形成一個“田”字型的分布。
而這個名叫“張曉薇”的許慧茹便和來自各地的知青一起,被分配到小崗山公社大溝埔大隊下的丁家村。在那兒有一個知青點。中國人口眾多,所以知青也是一批一批,前僕後繼的。張曉薇大概是最後一批知青,她當時和其他穿著粗布衣裳的青年們一起,拎著一個藍布袋子,怯生生地看著腳下的這片土地。知青點在大溝埔的南面,美其名曰就是生活區,宿捨、食堂粗夯著排列在他們面前,泥濘的土路阡陌交錯,幾個半大的孩童吸著鼻涕、光著屁股看著他們,時不時撿起一塊小石頭砸過來。這是他們表示對陌生人歡迎的方式。
張曉薇看見附近的農民家裡的土坯牆上,還用排筆蘸著石灰粉,寫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甚至連豬圈上都莊嚴地寫著:“中國對於人類應有較大的貢獻。”
一個當地的老農佝僂著背,領著他們去報了到,將他們按上級的指示分成了兩個小生產隊。張曉薇看見自己這個隊裡有一個眼睛很亮的男同志,後來才知道他叫做丁明,是個回鄉知青。因為是丁家村本地人,所以公社安排他做了隊長。聽說他原本是丁家村的代課老師,肚子裡很有些墨水。
每天天蒙蒙亮,大家就要扛著鋤頭、鐵鍬到村北的責任田去插秧。走過充滿牛糞、雞屎和各種樹桿、稻草、菜葉兒砌成的小路,剛開始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件十分艱難的事情。特別是女同志怕髒,踩著了雞糞總是“啊”的一下尖叫,那位老農便搖搖頭,瞅著她們的白鞋歎氣。後來他讓自己的老伴教這些姑娘們做布鞋:千層底兒的,鞋面用白麻布漿洗了,再用板藍根染成藍的,用明礬定了色,穿在腳上,舒坦又結實,還耐髒。久而久之,藍布鞋會穿成黑布鞋,知青們也漸漸轉了性子,少了矯情,多了樸實。
上午的勞動結束之後,一隊和二隊便分別回村南邊的知青點吃午飯。午飯前規定必須唱支歌表示“午敬”。“文革”的時候,一共有早中晚三敬,午敬的規矩也有些像西洋教裡的祈禱,就是大家集體站在食堂前,背對著那口寫著“中國對於人類應有較大的貢獻”的豬圈,大聲高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許慧茹每每想到這裡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笑上一回。那時候公社會分派口糧下來,由於小崗山公社向來收成不好,男青年一個月的口糧不足三十斤,女的則更少。食堂裡的大師傅便在飯裡多放菜,多加水,熬成一大鍋,去晚了,干的都被吃光了,剩下的只有稀稀的菜飯,肚子都填不飽。
於是大家就在唱歌的時候比速度,速度越快,就能先進食堂早排隊打飯。誰都不願意拉下干的吃稀的。結果丁明所在的二隊總是搶先一步進食堂,因為他們只唱三句,“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頭一句“下定決心”在還沒排好參差不齊的隊伍之前便由丁明領唱完畢了。而一隊盡管唱得含糊不清,仍舊是比二隊慢一拍,總叫他們搶先吃飯。
二隊裡共有四名女同志,在閒暇的時候總議論她們這位想出這個主意的丁隊長。長得結實粗壯的,又沒娶親,家裡只剩一位年邁的母親,兄弟姐妹都沒有,還有幾畝旱地。人又和氣聰明,倒是紛紛起了想跟他說對象的念頭。
俗話說得好: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這群女青年雖然不大,只有十七八九,但在農村與她們同齡的姑娘們,都已經嫁人生子了。有時候她們走過黃土隴頭,穿過村頭巷尾,便見到過和自己一般大的女人坦著一對雪白的乳房,在奶孩子。雖然她們見了羞澀地轉過頭去,臉紅一陣,白一陣,卻著實有些羨慕。生為女人,不就為著能嫁個好男人,養個把孩子,平安過這輩子麼?
讀書,讀書有什麼用!她們讀過書的不都下放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務農,倒不如不讀書的,早把世俗的一切經歷了,人生也就隨即完整了。
女同志總是在私下裡暗自較勁兒,今兒你在辮梢上扎兩根紅繩,明兒我又別個銀卡子,在頭發上耀亮耀亮。丁明同志不是瞎子,准保他能瞧見自己。都說姑娘十八一枝花兒,青春便是本錢。即便是粗布衣裳,玲瓏的曲線也是擱不了藏不住地向外出溜。沿脖頸向前,胸脯挺得飽滿,如六月的桃兒,顫顫地鮮;再沿胸部向下,在腰間收了,窄進去,卻又不盈一握地纖細;拐了彎,臀部渾圓翹立,一波三折。村裡的男人們看得心癢癢,水靈靈的大姑娘,果然是城裡來的,讀書識字的就是不一般!
張曉薇只是怯怯地干活兒,她什麼都不會,做事情總比別人反應慢上半拍,也不愛說話,只是有時候從水缸底摸出本破破爛爛的書,偷偷地看。她並沒有紅繩和銀卡子,只老老實實地梳著兩條麻花辮兒,文靜地坐在一旁,聽同伴們說丁明隊長。從她們口中說出來的丁明,直聽得讓人臉紅。姑娘家也不臊,只勁兒地說了,然後一塊兒捂著嘴笑。她也笑,只是那個笑是隨著別人的,她們笑她便笑,至於笑什麼,自己也不明白。
她們說:“哎,張曉薇,丁明隊長好像特別照顧你。”然後笑。
她說:“我是粗粗笨苯的人,什麼都不會,隊長怕我拖大家的後腿,才幫助我。”
她們說:“哎,張曉薇,割稻子的時候為什麼他獨獨給你毛巾擦汗?”又笑。
她說:“我在他旁邊,自然就順道給了。”
她們的笑聲更大了,“還‘他’呢!哪個他呀?”
她不依,只蒙了被子:“哎呀,你們好討厭!”被子裡藏著一顆扣子,分明的四顆扣眼兒,每一眼兒都好似在笑,“他!他!他!他!”
“哎呀,你們好討厭!”被子外面如是學了一句,戲謔無比。
本是無邊無影的事情,卻叫這戲謔的一句當了真。她看“他”的眼神帶著些小女兒態的嬌羞了——總是臉紅;他也總是傻呵呵地瞧著她笑,不說話,手何處放都不自在,只伸了一只上去,抓抓頭。
那個饑謹不堪的歲月裡,幾乎每個人都是一律的白褂子,藍卡嘰布褲和一雙解放鞋。雖然是老老實實地梳著兩根麻花辮子的張曉薇,不論怎麼打扮,似乎都特別扎眼。丁明從一群人中一眼便可以把她的身影從許多個白褂子裡揪出來,烙上某個印記,藏在心裡。
媽來給他送東西,他便悄悄扯著媽的衣襟,指給她看:“那個姑娘俊不俊?”
媽揉揉有些發蒙的眼睛,樂呵呵地說:“俊!”
“說給你當兒媳婦呢?”
“自然是好的。”
兒子看中的,老太太雖然不言不語,卻也暗暗備下了。陳年的大樟木箱子,最底下用布裹了一層又一層的,顫顫地打開,老頭子抗美援朝犧牲的撫恤金,她沒敢動,只留著給這個遺腹的兒子取房好媳婦,安穩過日子。
她請來了丁家村的村長丁鐵生,煩他去托個媒,說和這件事情。老太太捧著一本紅寶書,雖然不識字,卻也說得頭頭是道。她說:“毛主席讓知識青年與貧下中農相結合。這結合結合,不就是娶媳婦、生娃娃麼?我們家丁明是個苦孩子,從小爹就沒了,我一個人做不得主,還請他叔煩勞點個頭,我也好行事。”
“看上的是知青同志?”丁鐵生點點頭,用煙桿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繼續抽著他的旱煙袋,吧嗒吧嗒作響。
“說是叫張曉薇,最不喜歡言語的那姑娘。前個兒我瞧了,模樣俊不說,性子也平和。主要是孩子相中了,我這個做媽的也只有幫他備辦。可憐他還沒出生便沒了的爹,再看不見了……”老太太說著說著,淌下了淚。想著辦喜事不能提及先人,怕沖撞了。便不再言語,只抿了嘴,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又說:“他叔,你倒是給個話呀。我們孤兒寡母的,可全指望你了!”
丁鐵生咂吧咂吧嘴,放下煙斗,說:“大嫂子,瞧您說的。這大侄子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您交給我辦,那是信任我。我保管您滿意就是了。”
“我就都交給你啦。只要孩子高興,我就樂呵。要能再讓我抱上個孫子,阿彌陀佛,我就心滿意足了!”老太太笑了起來,將皺紋堆成祥瑞和平的形狀。那個沉甸甸的布包便放在了村長的手中,拍了拍:“他叔,我就麻煩你了。”
“看您說的,都是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既然這麼著,這事兒我明天就去辦。”丁鐵生慎重地封起那個布包,小心翼翼揣在懷裡,飯也沒吃便去了。
村裡民風淳樸,只道是熱熱鬧鬧辦一場酒席,並不曾有誰注意過相關的法律證明。請些鄉裡鄉親的大爺大叔大嬸子們來熱鬧了一番,便認做是成婚了。小倆口一塊兒過日子,和和睦睦。托人去問了張曉薇,她只道是家裡並無父母了,只有個姨媽,也不大做主。只問她願不願意,姑娘便紅了臉,不吭一聲。媒人只道是羞澀不言語,於是告訴村長說妥了妥了,一切都妥了。
張曉薇記得那天是個好日子。黃歷上分明寫著“宜嫁娶”。還想在被子裡再窩一小會兒,早有人上門來給她穿上前些日子量身定做的一套衣裳。紅鞋紅襖紅褲,從頭到腳,人仿佛浸在了喜慶當中,燦爍燦爍的。她以前讀書時讀到一句“女為悅己者容”,讀完了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今時今日,她在小圓鏡前照著自己的模樣時,才知道“容”是“把容貌打扮的美”,讓那個“悅己者”看著喜歡。
初識男女之情,她並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她只知道自己看見“他”就臉紅心跳,身子暖暖的,熱熱的發燙,像是得了病,還不輕。不過只要“他”和自己說會子話,病症便會慢慢減輕,直到他把手放在頭頂上傻憨傻憨地撓著,這病就痊愈了。
他像是她的夢魘,她的病根,她的——冤家。
回憶就像是浸潤了水的白紙,蒙在腦海中朦朧而又透亮。許慧茹看著鏡子裡如今已經發福的圓臉,亦有些潸然了。時光荏苒,追溯的時候,鏡子裡的張曉薇雙頰被那身紅襖映得炫紅,翠眉橫在雙目之上,微微地在眉梢彎了,帶著些嬌嫩和柔媚。女人的美,便在眉和眼之上。她的眼睛此時較平常更加水盈了,閃著光,透著亮,默默的還含著情。紅蓋頭一遮,便什麼都看不見了,幾乎便地的紅顏色,漾滿了心臆之間。她覺得被什麼人背在了背上,她的柔軟的胸脯貼在他的背上,雙手搭上他的肩,觸著這個精壯的男人,面紅心跳。她聽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他的汗滴在她的手背上,濡濡的。一種男性的氣息飄入她的鼻息當中,異常熟悉。在壟頭揮動鋤把的時候,她嗅到過這種味道;在田間割稻的時候,她嗅到過這種味道;在那個“他”抓耳撓腮沖她傻笑的時候,仍是有這樣一種味道。張曉薇悄悄地將臉貼在了他的背上,重重地吸了口氣。從今往後,他便是“他”了。現實的和心中的影像重疊在一塊兒,上天如此眷顧著她,叫她成了心願。這個男人,讓她的心被他撐得滿滿的,從喉嚨裡冒出來,嘴裡“撲哧”一下,變成笑,彎在嘴角。紅蓋頭輕飄飄的,站在路旁的光屁股娃娃瞧見了,拍著手嚷著:“新娘子笑了,新娘子笑了!”
許慧茹,也就是張曉薇,在那個特定的年代裡的笑容是特別靦腆和羞澀的。她包在絨布裡藏在抽屜中的那張合影,便是她和丁明在舉行了婚禮之後特地上城裡拍的,洗了兩張,一張被婆婆用玻璃鑲了,掛在牆上,另一張便一直留在她的身邊。
跨過門檻,她便是他的人了。坐在床沿,丁明在她身邊喘著氣。她透過蓋頭下露著的方寸大小的空隙,瞅著他的白襪黑鞋,漿洗得挺刮刮的藍布褂子。張曉薇抿了抿嘴,將手放在兩人中間。許久,另一只手怯生生地接近,輕觸一下,她沒動,他便大了膽子,整只手抓住了她。
“愣著干什麼?把蓋頭揭下來……”
“哎。”
蓋頭揭下來,她看見丁明一張漲得紫紅的臉。自己也不好意思,訕訕地扭了頭,轉向一邊。
那些跟過來的娃娃仍舊是拍了手,在門外唱著:“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兒。要媳婦干嘛,做鞋做襪兒,穿衣穿褲兒,點燈說話兒,吹燈親嘴兒。”唱得張曉薇“哎呀”地叫喚一聲,雙手捂著臉,腳一跺,扭過身,又羞又急。
“小猴兒,嚷什麼嚷。”早有客人將那群頑皮的孩子或拉或拽給弄走了。丁明見她窘著,自己也不覺有些尷尬的模樣,生怕褻瀆了她似的。他站了起來,手卻被張曉薇拉住了。他又坐下來,身子一點一點挪了過去。
“我又不是妖怪,你怕什麼!”她被他逗樂了,脆生生地笑笑。盡管害羞,她畢竟也是他的女人了。今後一塊兒種地養孩子,男人這樣可不成。他平時的態度雷厲風行,成親卻一改往日的模樣,又粗又笨。
“我,不怕。”他似乎要證明自己,伸出胳膊摟住了她。一低頭,一雙水盈盈的眼睛瞧著他,讓他有些沖動地吻上了她嬌嫩的唇,重重地,親了又親。那個時候的青年只知道“親嘴”而不知道“接吻”,胡亂表示了愛意,懷裡的嬌軀便軟軟地貼在了他的胸膛裡。
“給我生個和你一樣俊的女兒吧!”他說。
“不要兒子麼?”
“只要是你給我生的,什麼都好!”
他將她擁在懷裡,緊緊地,就像是擁抱著整個世界。這個女人在無意間闖進了他的人生裡,讓他的人生得以多姿多彩。
許慧茹眨了眨眼睛,二十幾年前的一幕便在鏡中消失殆盡了,只有幾根新添的白發證明了白駒過隙的倉促。她抿了一下頭發,那時候油亮粗大的麻花辮子已經不復存在,只剩下首如飛蓬的亂發映成鏡像,丑陋不堪。
她離開女兒上省城參加高考的時候女兒才半歲大。那個天空陰霾飄著大雪的冬天,異常寒冷。她看著女兒被凍得通紅的鼻尖,抱了又放下,再抱上,哄她睡著了,才躡手躡腳地裹上圍巾拿了帽子,只身走出了門。那個進村時拿的藍布袋子,她留在丁明睡的枕頭底下,權當給他做個紀念。婆婆反對她參加高考,還指望她為家裡再添個男孩兒。許慧茹心裡清楚,她這兩年來每天偷偷拿水缸底下的書看了又看就是為著等這麼一天,憑實力考上大學,不再為著那貧瘠的土地揮灑寶貴的青春和汗水。做了決定,她毅然只身回到了城裡。這時候剛剛結束了“文革”,百廢待興。她和表姐將身份好容易換了回來,拿著自己的名字去參加高考。她本想沒考上便死了這條心,一心跟著丁明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想不到過了春節之後便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表姐說:“那個農民,你還想他做什麼?你們又沒有領結婚證,頂多算個同居。你給他生了個女兒,算仁至義盡了,還回去干什麼?讀完大學,有的是青年才俊讓你挑。你又用的是我的名字,量他也找不到這兒來!”
有時候她總是想,如果她沒有考上大學,沒讀研究生,會不會這輩子永遠都呆在丁家村和丁明做一對普通的農民夫妻。每況愈下的夫妻關系讓她越來越懷念起那段往昔,做夢時更是頻頻夢見他。只是丁明和她的女兒,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過得可好?
許慧茹在女兒滿一百天的時候抱著她去公社裡惟一的照相館照了張相。那張相片也被婆婆掛在了牆上,掛在她與丁明的合照旁邊。她走得急,不曾帶出來。生小沫的時候她哄他的話,說“你要是有個姐姐就好了”。這話聽著是哄別人的,其實是安慰自己的。她看著鄒沫一天一天地長大,心裡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她總是把女兒和面前這個小家伙相比,想如果女兒在身邊,也該有二十二歲了,該出落成一個水靈的大姑娘了罷?不知道找了人家沒有,興許已經讓她做上外婆了。她離開女兒的時候,只是“寶寶”長“寶寶”短地叫,並沒有給她取個正式的名字。隨著年齡的增加,想見女兒一面的願望越來越強烈。
於是許慧茹打算拿一萬元匯到以前的那個地址。她希望幸運之神幫忙,能夠讓他們父女平安,接到她的匯款,也算是償了她二十幾年來的愧疚。
她把那本《平凡的世界》插回了原處,手指上留了一層淡淡的灰塵。這“平凡的世界”也被塵封了許久許久,無人翻閱了吧?搖搖頭,她走到鄒雲順的電腦桌旁。許慧茹不太習慣用電腦,只是看著丈夫時不時查一些資料。她隨手打開了一個放CD的小包,裡面插著一些軟件和驅動盤。中間夾了一張發票,她拿來一看,居然是一款手機的票據,時間正好是上星期六。
許慧茹再也忍不住了,攤開書房走出來,匆匆撥了個電話給任萍,想約任萍出來好好談談。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能找個人一吐而快實在是太必要了!
約好了時間地點,鍾聲緩慢地敲了幾響,悠長悠長的拖著細密的針腳,滴答作響。許慧茹關門之前向裡看了一眼,看見鄒雲順摟住自己的那張照片,笑得虛情假意的樣子。她用力地合上了門,踩著鞋跟走了出去。
任萍攪了攪咖啡,帶些聽笑話的表情。
“我是說真的。”許慧茹擰了擰眉毛,分辯道。
“哦?怎麼想到的?”該不會又是顆扣子吧?她心中暗想,嘴上卻不說,只啜了口咖啡,有些好整以暇地看著許慧茹面前的一杯檸檬汁,並未動一口。也許心苦的人不宜喝咖啡,心酸的人也不宜喝檸檬汁吧?
“他給那個女人買了一部價值不菲的手機,把發票藏在CD袋裡,叫我在書房翻出來了。”
“發票呢?”
“我沒動,仍然放在原來的地方。”
任萍點點頭,示意她做得妥當。向來戰爭的雙方,都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而夫妻之間的戰爭,則更加是心計加謀略。誰隱秘工作做得好,誰就掌握著主動權。“那麼,這個私家偵探你聯系好了麼?”
“還沒有,只是想到這麼一個法子,還沒具體落實呢。”許慧茹說。她現在的心情就像漸漸消融的暮色,最後一縷光線都被黑暗吞噬去了。好在還有及時亮起來的路燈,照映在夜色中,讓人聯想到一絲希望。不管鄒雲順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查一查,總讓她覺得放心。該做的事也就會按部就班籌劃起來,不該做的事也不會日日欲言未語,欲行又止。她之所以找任萍來商量的原因,也就是想聽到另外一個應和的聲音,以此來證明自己並不是孤軍奮戰。“你覺得怎麼樣?”
任萍笑笑說:“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情,外人並不好說什麼。不過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還是站在你這邊。但是這個請私家偵探的事情一定要保密,如果並沒有確鑿的證據,最好不讓老鄒知道的,免得他和你越鬧越僵,得不償失啊。你得想清楚。”
“這個,我心裡有數。”許慧茹歎了口氣,“我哪裡願意這樣對他,實在是他太過分,接二連三地背叛我。現在我除了沫沫,什麼都沒有了!”說到這裡,許慧茹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她眼睛裡籠著一層水蒙蒙的霧氣,就快變成雨滴落下來。
任萍遞過去一張紙巾,“別說這個了。你的身體怎麼樣?吃了藥,有沒有一點起色?”一副准醫生的姿態。
許慧茹一邊拭著眼睛一邊說:“這幾天用了藥,稍微比先前好了一點。我明天不是還要去復診嗎?你看看就知道了。還有,我今天跟你說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老唐。我怕他跟我們家那個一說,就前功盡棄了。”
“你放心吧。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會說。”任萍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有的時候和人分享秘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擔風險的,唉。
許慧茹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這才舒了口氣,喝了一口檸檬汁。這杯飲料現在喝上去酸酸甜甜,又絲絲冰涼,倒像是將她凝滯的心結一下子打通了一部分。如果是丁明,他可會背叛自己?發了一回怔,便又覺得沒意思起來,自己當初離開了丁明,嚴格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背叛。難道說自己背叛了別人,另外一個人就要背叛自己?這是上天安排的宿命因果,還是偶然的巧合?她知道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吃的,既然二十幾年前自己做了選擇,現如今就應該承擔後果。
馬上就是“春分”了,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是一場暴風雨還是一派春暖花開的景象。這家茶餐廳裡音樂裊裊,燈光彌漫,窗外夜色被整齊的路燈所點綴,一副美麗而溫馨的圖景。她不能改變未來,然而可以珍惜現在。
任萍在對面朝她笑了一笑,笑容和十幾年前自己剛剛認識她的一樣。她的笑容裡總是多了一些拘謹的成分在裡面,然而燈光又將她臉上的皺紋打散,幾乎消失不見了。許慧茹看著霎時間年輕十歲的任萍,仿佛又回到了過往的歲月,生活依然美好,它在轟隆隆前行。
陳嶙目視著那個男人從她身旁站了起來,十分利索地穿好衣服。他回頭瞧了陳嶙一眼,嘴裡嘟囔著:“媽的,金大松那小子不是什麼好貨!收了我的錢,拿個次等的搪塞我。你他媽的看什麼看?沒看過男人啊,賤貨!”
她扭過頭去,閉上了眼睛。她聽見一陣摔門而去的聲音之後,抿了抿嘴唇,支撐著赤裸的身體起來找衣服。她的衣服被剛才那個粗暴的男人甩得滿地都是。他是金大松介紹來的。她不敢推卻,只好應承下來。鄒雲順每個星期來三次,其余的時間裡,金大松總是領著陌生的男人上她這兒來,並不給錢,白訛她一頓。妓女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只要脫光衣服,張開腿,一閉眼,什麼都過去了。
金大松說:“妹子,我這些弟兄初來乍到,沒碰過女人。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招呼他們兩個不就完了麼?年底得了好處,我給你分紅!”
陳嶙並不吱聲,只點了點頭。人身上有一種污點,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它烙在你的身體上,心靈中,時時刻刻提醒你與別人的不一樣。她是妓女,這一輩子都改變不了。陳嶙睜著一雙大而空的眼睛四下尋找,內衣掉在了床下,她貓著腰拾了起來,突然的,胃部一陣痙攣讓她皺了皺眉,干嘔了起來。
一時間她反射性地想到“懷孕”這個字眼,隨即又把它撕碎扔回肚子裡。她們做這行的人,每天都會服食大量的避孕藥,以免節外生枝。這種藥吃得多了,生理周期會發生紊亂,懷孕的可能性極小,況且有些男人怕自己染上病,會戴上必要的避孕工具。雖然性交頻繁,但她肯定自己不是懷孕。胃部的痛楚又加深了一層,她將手按了下去,勉強穿上衣服,想倒杯熱水喝。踉蹌地摸索到小幾前,一抓,熱水瓶早已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沒有了。
她跌坐在地上,略略坐了一會兒,蜷起身子,好像保持這個姿勢可以讓胃部的疼痛稍稍減輕了一些。她看了一眼擺在床頭的手機,今天是鄒雲順開會的日子,她不便打攪,閉閉眼睛,微微喘了口氣,掙扎著站了起來。
每天房東太太可以供應給租戶兩瓶開水。她拿了鑰匙,晃悠悠地拎上熱水瓶,艱難地朝二樓的水房走去。房東太太客廳的窗戶對著開水房,她每每會從窗口看著,到底誰多提了水,月底會多算水錢的。
陳嶙扶上樓梯的扶手,彎腰撐著胃部,一步一步挪了上去。熱水瓶擦著右手在樓梯扶手上蹭了又蹭,磕磕碰碰地響。
房東太太的胖臉從窗戶露了出來,先是鄙薄地瞧了一眼,隨即將樓中的瓜子殼從窗戶口中吐出來,那兩片瓜子殼悠悠地落在了她的腳邊。陳嶙並不說話,仍然面色蒼白地向前挪動著腳,二十個台階,她上得猶如攀登珠穆朗瑪。
好容易到了水房,她抖抖索索地擰開水龍頭,裝了水。熱水瓶沉得讓她右手一墜,差點掉在了地上。陳嶙咬咬牙,拎著熱水瓶一口氣下了樓梯。拿鑰匙開了門,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倒了下去。她想哭,可是淚水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哭干了。面對冷眼,她早就習以為常。她安安靜靜地接受這樣的侮辱,並無怨言,路是自己選的,她的性格中如此便多了一個隱忍。隱而不見,忍而不發。她緊緊地拽著被單,將自己裹在裡面,水是熱的,可心卻冷了。喝過熱水,她躺在床上,胃疼慢慢地止住了,洶湧的波濤終於風平浪靜了。
陳嶙蜷起身體,讓她小小的身子隱在被子當中,除了頭,幾乎看不見她的存在。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只螻蟻,苟活了下來,可是為了鄒雲順,她寧願做一只偷生的螻蟻。他對她好,她要償盡一生去回報。
她決定明天去醫院看病。
離她所住的地方最近的醫院是九和山醫院,陳嶙思量了一下,並沒有化妝,只穿了一件家常的外套和牛仔褲,鏡子裡的視覺效果顯得非常平凡,和街道上走的女人沒什麼兩樣。她並不想坐公交汽車,怕遇上熟人。於是拐出小巷子之後她就沿著九和山路一直向前走。九和山醫院,就在這條路的東西交叉口。
路過原來的那片“紅燈區”的時候,她遠遠地向那邊瞧了過去,早上八九點中的光景,姐妹們的鋪面還沒有開門,齊刷刷的一排“紅燈”只有到夜間才顯得扎眼。白天的時候,它們大多數歸於沉寂,隱在這鬧市的一隅。算算日子,她都搬出來快一個月了,難得起這麼早。陳嶙看見馬路上明晃晃的陽光,微微瞇了一下眼睛。她本以為自己是夜裡的蝙蝠,見不得陽光的,如今她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雖然搬出來住的日子苦一點兒,也仍是受著金大松的威脅,可是遠比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要好得多了。陳嶙是個容易滿足的女人,一點點的小恩惠,她便會銘記一輩子。
轉過一條賣著水果和保健品雲集的街道,便可以看見九和山醫院的大門了。陳嶙看著“九和山醫院”這幾個燙金的大字,看著從裡面進進出出的白衣天使,不由地停下了腳步。醫院向來給她一種無形的壓迫之感,讓她每每到了醫院門口就渾身不自在起來。她扶住花圃外面的護攔,在花圃旁坐了下來。
有對夫婦從醫院裡走了出來,妻子滿臉笑容地腆著肚子,丈夫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攙扶。兩個人的腳步緩慢、和諧,看上去過得幸福美滿,讓人好生羨慕。也許醫院不只是給人帶來病況的,還給人帶來喜悅和生命。
陳嶙見他們走遠了,這才站起了身,朝醫院裡邊走進去。她在門診掛了號,找到對應的門診室,走了進去。接待她的是一個中年醫生,小個子,看上去挺精神,雖然嗓門大了點,卻又不失和氣。他讓陳嶙改天來做個胃鏡檢查,今天因為人已經安排滿了。然後給她開了一些藥片,暫時止疼,讓她再犯的時候吃。叮囑妥當了,他才讓陳嶙去取藥,並且安排她後天上午來醫院做檢查。
沿著光滑的大理石路面走出去的時候,陳嶙總有一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回過頭去,卻又不見人影,可是再扭頭繼續行走的時候,這種感覺又冒了出來,背後似乎有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她。她有些害怕,慌亂地小步跑了起來,一口氣奔出醫院,順手叫了輛計程車。
關上車門,那種被監視的感覺才消失不見了。她舒了口氣,告訴司機回家的路線。
“這不是陳嶙嘛!好久不見了!”那名司機扭過頭來,沖她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權當笑容。
陳嶙一怔,想起這個人曾經是自己的客人,叫做王慶。她和他並不熟,只是有過幾次皮肉買賣罷了。陳嶙“啊”了一聲,並不多說什麼,模稜兩可的又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回答。
“最近在哪兒發財啊?沒看見你的場子了。”王慶的臉閃過一絲褻意,話語中滿是輕佻。
“我已經不做這個了。”陳嶙低聲說。
王慶的表情從鏡子裡看分明愣了一下。陳嶙知道他想說什麼,也不言語,只讓他在路旁停了車,寧可自己走回家。她不想和以前的客人再有什麼瓜葛。鄒雲順知道了的話,也許並不會說什麼,可是她明白,他心裡難受。
“別呀,還沒到不是?”
“我還要到超市買點東西,就在前面下好了。”她匆匆扔了張鈔票給他,沒等他找錢,身影便消失在路旁,倏地不見了。
王慶挑了挑眉毛,搖搖頭,調轉方向盤從另一個路口開過去了。
陳嶙這才松了口氣,從超市入口出來,繼續向家的方向走過去。過馬路的時候她覷見了一個黑色的人影在背後閃了一下,那種被人盯梢的感覺又冒了出來,她心裡十分害怕,加快腳步走了回家。
門將她和外面的世界隔了開來,她窩在床上,捂在被子裡,才緩過神兒來,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她的手機在包裡突然響了起來,她拿過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本欲不聽,卻忍不住有些好奇地按了一下接聽鍵。“喂。”她輕聲說了一句。電話那邊什麼聲音也沒有,陳嶙“喂”了半天,那頭安靜得讓她覺得有些心寒。她掛掉了這個奇怪的電話。不一會兒,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嚇了她一跳,打開一看,號碼是鄒雲順的,她這才放下一顆恐懼的心,接過電話來。
鄒雲順那邊問:“你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出了什麼事情麼?”
“沒、沒什麼。”事情發生得有些突然,她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還說沒事,你一說謊就結巴。到底什麼事,告訴我,啊?”鄒雲順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在慢慢哄著她。
陳嶙稍微猶疑了一下,還是把剛才去醫院有人跟蹤自己,隨後又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的事情告訴了鄒雲順。她有些緊張,說得結結巴巴的,但是尚算明白。鄒雲順說:“那你在家等著我,我下了班就過來。”
“嗯。”她掛了電話,將房間稍微收拾了一下,又重新坐到了床上,手足無措得,仿佛不知道該干些什麼好。鄒雲順從家裡給她帶了一些文學方面的書,她看不進去,也看不懂。隨手拿了一本,居然是本詩歌集。悶悶地翻了兩頁,她看到一首短詩:“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怕君寒。寄與不寄間,妾心千萬難。”她雖然只有初中文化,可是看見這首詩,還是明白了幾分意思。這分明是一個閨怨的女子對遠在他鄉的丈夫的一種思念之情。寫得十分有趣,短短幾句話,便把一個思君心切的女子的形象勾勒出來。陳嶙看完之後,又合上書本想了一想,古代的女人尚且為心愛的人如此為難,現代的人更是如此了。她想起認識鄒雲順這麼久了,從未給他買過什麼東西:一件衣服、一條領帶……什麼都沒有。她暗暗地想了這半天,又把剛才被人跟蹤的事情拋到一邊去了。她決定有空去給鄒雲順買件禮物。
“一個妓女!居然是一個妓女!”
許慧茹忿忿不平地把私家偵探弄來的照片和資料扔在桌上,她的聲音在原本安靜的茶餐廳中顯得格外大,在場的人無論是應侍者還是用餐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朝她這邊看過來。
“你小點兒聲。”任萍埋怨了她一句,有點尷尬地在許多人注視的目光中解開那個牛皮紙袋。想不到許慧茹真的找來一個私家偵探去查鄒雲順,而且還居然查到鄒雲順在外面包養了一個妓女。別說許慧茹了,連她都感到震驚!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冷靜。她拍了拍許慧茹的手,讓侍者給許慧茹端一壺茉莉花茶。茉莉花茶淡而清雅,最能陶冶性情了。但願許慧茹喝了,能稍稍平穩一下自己的心緒。
她則一邊看那些照片。照片明顯是偷拍的,抓的效果還不錯,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鄒雲順和那個女人親密地摟在一塊兒的樣子。那個女人並不漂亮,只是嬌羞的模樣有一些動人而已。如果許慧茹不告訴自己她是個妓女,任她看了那麼多的病人,知道望聞問切的醫理,也是斷然瞧不出這個面孔清秀的女人居然是做這一行的。
大概也就是這種表面上的清純,才虜獲了鄒雲順的心吧。
許慧茹喝了口茶,鼻子裡哼了一聲。這個女人已經收起了她的眼淚,好像神話中的龍,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完全忘記自己曾經會吞雲吐霧的本領,而突然一下噴出熊熊火焰。嫉妒讓一個女人的轉變,不得不說是歎為觀止的。
任萍說:“你打算怎麼辦?”
許慧茹並不著急回答,低頭看著茶壺裡的茉莉花白色的小花瓣,因為水的滋潤而慢慢散開,仿佛在水中另一次得到綻放一樣,異常美麗。它們幽幽地發出迷人的香氣,在經意和不經意間,沁人心脾。
“她今天上午去九和山醫院看病了。”許慧茹的聲音一反常態地舒緩,臉孔裡帶著狡黠,嘴角似乎還露著一抹笑意。
任萍開始覺得對面的朋友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問:“你想做什麼?”
許慧茹說:“你是醫生,你知道醫院有很多誤診病例的。”
任萍拿調羹的手微微有些哆嗦起來,碰在咖啡杯的瓷片上,清脆作響。“你是說……殺了她?”說到“殺”那個字眼的時候她看見許慧茹的眼睛閃過一道亮光,亮得嚇人,“這可是犯法的。”她尚存一絲理智,壓低了聲音,暗暗說道。
“犯法不犯法,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任萍蹙起了眉毛,仍然猶豫著。她身為醫生,自然明白誤診的後果。而將殺人和誤診對等起來,就感覺自己的心腸像喝了鶴頂紅一般歹毒起來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中:“她得的是什麼病?”
“好像是胃裡出了毛病。”許慧茹說。她不敢肯定,只是資料上表明陳嶙掛的是消化內科,猜測之下應該是這個可能多一些,“任萍,我們是認識十幾年的老朋友了,這一次,你一定要幫我!”她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任萍的手。
任萍的手有點涼,許慧茹的同樣冰冷。任萍碰到她的手,覺得心裡都開始寒冷起來。她慌忙把手收回來,放到溫暖的咖啡杯外壁上,呵著氣說:“我只能盡力而為了,結果是不是能令你滿意,我也不知道。”
許慧茹點點頭:“你放心,如果出了什麼意外,所有的責任都由我一個人承擔。”
任萍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我們還沒做呢,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即便有什麼,那也是誤診,和你們都沒有關系。”
許慧茹如釋重負般點點頭,將茶壺中的茉莉花茶倒些出來,熱氣騰騰的,在這個乍寒欲暖的春日,喝著格外地舒服。
那種被監視的感覺又來了。
陳嶙惴惴不安地拎著她的包,幾乎癱軟在長椅上。剛剛吃了鋇餐,做了胃鏡,現在她喉嚨裡總有什麼東西冒了出來,想吐又吐不掉。她被醫生安排在門口的長椅上稍做休息,抬眼卻又瞥見一個黑色的影子,匆匆消失在某一處回廊的盡頭。
她面色蒼白地踱回門診室,那名小個子醫生給她開了一張藥方,讓她去領藥。那藥方上龍飛鳳舞的字體,她一點都看不懂,只得接過,道了聲謝。她有些急促地離開那個令人生畏的地方,轉過樓梯口,便是領藥處了。陳嶙的藥單又草又長,那名醫生辨認了很久,才把她的藥找齊,用一個大塑料袋裝了,遞給她拎在手裡。
她走下樓梯,不曾想和一名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撞了一下,藥全撒在了地上,四下亂滾起來。那位不知道是護士還是醫生的人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幫她把藥瓶拾起來。陳嶙向後看了一眼,來不及細看手中的藥是否齊全,便側身奔下了樓梯。她不曾留意到那名中年女人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奇怪的是,一出醫院,那種有人盯梢的感覺卻突然消失了。陳嶙覺得好生奇怪。回頭看去,九和山醫院幾個金光閃閃的字仍在春日夕陽的映射下,分外奪目。可是她總暗暗覺得有些不安,女人的預感向來很准,她自然也不例外。可究竟是哪一道環節有讓她不安的因素,陳嶙自己也說不上來。
現在她既不敢坐公交汽車也不敢打計程車,既然已經沒有人再跟著她,她便可以一個人沿著九和山路慢慢踱回去。不知道為什麼,在走進那條日漸熟悉的小巷子會聽到房東太太的抱怨聲,有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拎著一大包行李,好像在旁邊央求著什麼。她漫不經心地走過去,聽見房東太太很無奈地說:“哎呀,你走吧。我這兒的房子都租滿了,沒有空房了。你再求我有什麼用呢?沒有就是沒有,別處找去吧。”說完,推搡著那個女孩走開。
陳嶙看了那個女孩一眼,她長得很干淨,也非常漂亮,眉眼兒分明的五官,高挑的身材,一臉委屈的樣子。這樣的女孩子如果走投無路,會不會也做她這一行呢?她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但是並沒有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她又突然折回去說了一句:“把我的房間勻一小半給她住吧。我看她也怪可憐的。”
那女孩兒看了她一眼,咬了咬嘴唇,並不曾說話。看得出來,這也是個倔強的丫頭。陳嶙不在乎她能不能對自己說聲謝謝。因為日後,她要是知道自己是做那一行的,說不定會立即退了房子,一溜煙跑掉呢。
房東太太怔了怔,忙賠笑道:“那怎麼行呢?陳小姐是做大生意的。這丫頭用了你的房間,那你的客人們怎麼辦哪?”
陳嶙咬咬牙不吭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她大大的眼睛只看著那個女孩兒,說:“我只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房子是你的,你租不租給她與我有什麼相干!”她一口氣說完,低下頭匆匆走過去。那個女孩兒——也就是後來的丁薇見她走過去的路上,有一小串水漬,珍珠一般大小,一直密密地延伸至她的房門處。
“哎,走什麼,房租怎麼算哪!”房東太太揮著手嚷了一句,又看看丁薇說:“你是個好孩子,可別跟這個女人學壞了。做什麼不好,偏偏做野雞!”
丁薇拎著行李,無所適從地站在一邊,什麼話也沒說。她只留意到陳嶙大而空的眼睛和那一串珍珠般的淚水。命運多舛的人非常多,她此刻亦是自身難保。學校裡勸自己退學,非逼著交六千元保證金才能重新回學校上課,不過仍然要背負著一個記過處分的帽子。她沒有錢,也沒有臉回學校去了。她看著這些低矮的紅色磚牆,在暮色中發出一種柔和的光澤,雖然美麗,可仍然顯得滄桑陳舊了。
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
鄒雲順回到家裡,見玄關處多了一雙球鞋,便知道是兒子回來了。他心中按下欣喜,悄悄換了鞋,看見兒子正在房間裡做作業。妻子許慧茹坐在他的床上,捏著一根針在幫兒子縫扣子。見他進來,許慧茹只抬了抬眼皮,並不做聲,繼續縫她的扣子。
鄒雲順對妻子最近這樣冷冷淡淡的行徑早就習以為常,並不在意,只是低低地喚了一句:“沫沫。”
“爸”,鄒沫從書桌旁跳了起來,“我每次回來都見不到你,你忙什麼去了?”
許慧茹在他們身後咳嗽了一聲,鄒雲順回過頭去看了妻子一眼,她仍是低眉順目地在那裡揮動著針線,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他拉了兒子在書桌旁坐下來,仔細打量了兒子兩眼,便說:“爸爸最近忙系裡的事情,顧不上回家。”
“哦。”鄒沫悄悄看了母親一眼,覺察到屋子裡的氣氛,因為鄒雲順的出現而異常緊張了起來。他附在父親的耳邊,小聲問:“你和媽媽吵架了嗎?怎麼我覺得你們倆怪怪的?”
“傻小子,想哪裡去了!”他揉了揉兒子的頭發,表面上裝作沒事,心裡卻有些虛虛的,臉上堆出一絲笑容來,勉強說道:“我和你媽挺好的。”
鄒沫喜笑顏開:“那就好,”他轉而面向母親說,“媽,我餓了,什麼時候做飯啊?”
許慧茹用牙齒將線頭咬斷,把鄒沫的襯衫一絲不苟地疊平。這件襯衫拖了一個月才上扣子,今天總算是作了個了斷。那麼她和鄒雲順之間,是不是也要作個了斷呢?她口中答應著兒子,心神卻有些恍惚。看著鄒雲順和兒子一團和氣的樣子,她決定先忍一忍,即便是有什麼話要說,也不能當著兒子的面。
“你先做作業,我去看看書。咱們呆會兒吃飯。”鄒雲順拍拍兒子的肩膀,徑自走去書房。雖然他不如唐麟澤在某些情況下小心謹慎,但是遇事通常也比別人多一個心眼兒。他看見許慧茹最近的臉色不太對,總是陰晴不定,郁郁寡歡。問她,也是半天不理的,把自己撂在一邊。鄒雲順想,是不是許慧茹發現什麼了?
他走到電腦旁,打開抽屜裡的一個CD包,裡面的一張手機發票仍然安靜地躺在原處。他果斷地將那張發票撕成碎片,隨手扔在了垃圾筒裡。他依稀記得陳嶙上次說的一顆扣子,難道說,許慧茹真的發現了那顆扣子,卻秘而不宣,隱而不發?如果是這個,他的額頭沁出了一些細密的汗珠——許慧茹真是太可怕了。
他站在門口看許慧茹在廚房忙碌的身影,粗笨而且臃腫。他無法想象這個行動都有些不便的女人,到底在暗中如何操縱這場毫無硝煙卻戰火彌漫的戰爭?鄒雲順掏出手機,將陳嶙的號碼從手機中刪除掉。這個號碼已經記過無數遍,早已不需要任何工具再去承載。他像神經過敏一樣,力求把關於陳嶙的一切都從這個家裡像中國人把日本侵略者一樣驅逐;像電腦中處理臨時文件一樣刪除;像牙簽在牙縫中找出多余的殘留一樣剔除……總之,他預感到了某種危險的訊號。他要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先把這一塊地方清理干淨,至少讓這片已經受污染的海域,表面上看仍是風平浪靜的。
“爸,准備吃飯啦!”鄒沫在廚房一邊洗手一邊幫襯著叫他。
“就來。”鄒雲順用手背抹了一下汗,有些力不從心地走了出去。他看見許慧茹面無表情的模樣稍稍有些改觀,至少面對兒子的時候,她依然和顏悅色。
他有些如釋重負地走出了書房,餐桌上飯菜飄來的陣陣香氣讓他有一些家的感覺了。在陳嶙那邊,他找到的是做男人的感覺;而在這邊,溫柔的燈光下,兒子的笑容中,他找到了一個為人父的責任。兩邊用天平稱了,勉強一樣重。割捨掉任何一邊,他都不願意。不過此時此刻,家庭的砝碼似乎是重了一些,他傾斜過來,看著妻子和兒子悄聲說著什麼秘密,然後兩個人會心地一笑。他雖然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嘴角卻也微微翹了起來,剛才的沉重感頓時一掃而光,氣氛也輕松了起來。
他在餐桌一頭坐了下來,任兒子擺放好碗筷,深深嗅了一下飯菜的香氣。米飯是用電飯煲煮出來的,柔軟可口,四道菜鹹淡適中,只是那道酸辣湯裡加重了口味,有些鹹了。他喝了一口就被嗆了一下,咳嗽間,許慧茹問:“味道不好嗎?”
這是許慧茹這麼些天來跟他主動說的第一句話。鄒雲順非常珍惜這個機會,強忍著喉嚨處的不適,邊咳邊說:“又酸又辣又鹹,你自己嘗嘗。”
“酸辣湯本來就是這樣的,不酸不辣不鹹,那是清湯寡水。”許慧茹別有用意地回了他一句,取了筷子,並不喝湯,只吃面前的四樣菜。鄒沫想伸手去舀湯喝,許慧茹用筷子攔了他,說:“沫沫,那碗湯是給你爸爸做的,你吃菜就好了。”
鄒沫“哦”了一聲,不情願地把勺子收回去,用眼睛瞅著他們兩個人。一個是悶頭吃飯的母親,一個是嗆得滿臉通紅的父親,氣氛又好像回到了剛才的緊張,“冷戰”也不過如此罷。他懂事地一聲不吭吃完飯,說了句“我回房間看書了”就匆匆離開了餐桌。
鄒雲順看了許慧茹一眼:“有什麼話,不要當著孩子說。”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飯粒嚼在嘴裡,已經失去了滋味。許慧茹低頭吃飯,只是很機械地用筷子一口一口往嘴裡扒拉,嘴裡蠕動著,像某種食草動物的反芻。
鄒雲順明白,許慧茹的話就是這盆湯,又酸又辣又鹹。她一定是知道了什麼,於是這張餐桌就變成了一個無聲的戰場,一個人揮戈向前,一個人迎盾抵擋,卻不知道究竟誰的矛鋒誰的盾固。他也學著許慧茹一樣,細嚼慢咽,兩個人面對著面,心卻隔了十萬八千裡。鄒雲順想知道妻子擺出的這個陣仗,究竟是真有什麼憑據,還是學著孔明,給他這個司馬儀來了一出空城計?
他的手機在這個時候偏偏不知好歹地響了起來。許慧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嗅到了危險氣息的兔子,謹慎地豎起了耳朵,盯著他。鄒雲順不尷不尬地拿了手機看,號碼正是剛才所刪除的。他不知道在這個時候,是接好,還是不接好。
許慧茹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吃完了,你洗碗。”說完,便轉身走開了。
他這才按了一下接聽鍵,輕輕地“喂”了一聲。
陳嶙說:“你吃過飯了沒有?”
他只“嗯”了一聲。
她又問:“今天過來嗎?”
鄒雲順抬頭看了一眼許慧茹,她肥胖的身軀在一扇門背後隱沒了去。於是他壓低了聲音,告訴陳嶙:“等一會我再和你聯系,就這樣。”他清楚陳嶙聽慣了他的語氣會明白他目前不方便說話,想不到的是,手機再度響了起來,他再看了看四周,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沒好氣地接了過來,說:“到底什麼事?我在家吃飯呢!吃頓飯也不叫人安生!”
陳嶙在那邊怯怯的聲音傳過來:“我不知道你在家啊。我是想告訴你,我房間的門改在了西邊,東邊住的是另外一個人了。你要是過來,別敲錯了門,白打攪人家。”
“我知道了。還有事情嗎?”不等他裝模作樣地說完,那邊便掛斷了電話。他覺得天平轟然一下倒了下去,加在家庭這邊的砝碼太重了,重得讓他這架天平承受不了。鄒雲順將手機放回口袋裡,看著一桌子根本沒怎麼動過的菜,皺起了眉頭。
他坐著足足發了十分鍾的愣,直到聽見許慧茹從臥室裡傳來的一聲極輕的咳嗽聲,他才開始挽起袖子,圍上圍裙,把碗筷都收拾了,做出一副盡職盡責的好丈夫的模樣。可是洗碗時手上的油膩又讓他覺得非常厭惡。這種感覺就像是手上纏了一條毒蛇,冰涼滑膩地沿著他的胳膊游移,吐著又長又紅的舌信,直逼他的喉嚨。只有訓練有素的毒蛇才會咬人的咽喉,其余的,不過是游走在人的腳邊,冷不防給你來那麼一下。不管是哪一種,結局很可能都是致命的。
鄒雲順把這些散漫無邊的思緒都甩出腦海,心裡只想著回到陳嶙那邊去。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妥當之後,便輕輕地敲開了鄒沫房間的門。他只想跟兒子好好說說話,可是家裡的氣氛總是讓他想到逃離。因為那一個家裡,沒有這麼風刀霜劍似的對話,沒有冷冰冰的氛圍,有的只是一盞暈黃的燈和一個軟語綿綿的女人。
他靠在兒子的書桌旁,看鄒沫在演算著數學題。“沫沫,爸爸今天晚上要出去,你好好在家寫作業,別惹你媽生氣。”
鄒沫氣呼呼地撅起嘴,仍然一副孩子氣的模樣:“是你惹了媽媽生氣吧!爸,你和我媽究竟怎麼啦?我看得出來,你們關系很僵,就像、就像……”
“就像什麼?”
鄒沫脫口而出:“美國和蘇聯的冷戰!”
“小家伙!”鄒雲順苦笑了一下,“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不小了。過完年都滿十六歲了。”鄒沫一張小臉認真地瞧著父親分辯道。在他的印象中,父親總是扮演著嚴厲的角色,而母親總是慈愛並且溫柔的。可相比之下,他還是更願意和父親呆在一起。他努力強調著自己的年齡,好像真的已經是個棒小伙子,可以為家裡分擔責任了。
鄒雲順從衣兜裡掏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遞給兒子:“別老看書,記得多出去運動一下。想買什麼就買,小心餓壞自己——老是聽見你嚷餓。我走了。”他轉過身,輕輕走了出去,剛要觸上門把手,鄒沫在他身後問了一句:“爸,你晚上還回來嗎?”
他的背僵硬地挺了挺。他不曾回頭,好像有些害怕看見兒子那一張童稚的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和呼吸一樣微弱起來,“恐怕不回來了。”
門外“啪”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他打開門,看見許慧茹一臉蒼白地站在門外。她手中一個玻璃杯摔在了地板上,已經粉身碎骨,死無完屍了。他並不為之所動,徑直走向玄關去換鞋。
“爸!”鄒沫好像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喚了他一句。
“讓他走,他走了就別再回來!”許慧茹的眼光陰冷得可怕。
鄒雲順伸向門把的手在空中遲疑了一下,他可以感覺到許慧茹在他身後投來的冰冷似箭的目光。這支箭迅速地穿過他的肌膚,直直地刺入後背,硬生生地滲出鮮血。他感到身上有什麼東西往下淌,在他拉開門之前已丟失掉了。他說不清楚是什麼,也不願意回頭。他的腳邁出了門去,迎面一陣夜風吹了過來,他下意識地拉了拉領子,另一只腳也跟著踱了出來。
門被許慧茹“彭”的一聲用力地關上了。鄒雲順雖然看不見門那邊的情形,可是他想象得到,暴風雨之前的風平浪靜,就要被打破了。他顧不上那麼多,加快了腳步,走出了樓道。
雖然是過了春分,夜晚的風依然帶著些寒意。鄒雲順出來得匆忙,只穿了一件毛衣。一時間料峭的春風從毛衣的各個縫隙中鑽了進來,讓他的牙齒冷不丁地顫栗了起來。他沒有多做停留,從熟悉的路口穿過去,找了輛計程車,他想快點見到房間裡那種暗黃的燈光。他眷戀起陳嶙的懷抱,她的茉莉香水,她溫柔的發梢……一切的一切,那麼遠,又仿佛近在咫尺。伸出手去,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在空中浮現,鄒雲順眼睛恍惚了一下,伸出的手在空中抓了個空,陳嶙的面孔於是一點一點地散落在黑夜之中,變成漫天的星星,再也拾掇不起來了。
鄒雲順閉了閉眼睛,有些疲倦地癱在了座位上。路旁迅速移過去的燈光時不時映在他的臉上,像一個光斑聚合成的兔子,不停地騰挪跳躍。這只兔子攪壞了他的心情,讓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幾乎沒有氣力再想其他的事情。
他往口袋裡掏了一掏,找出一支香煙,吞吐了幾口之後,鎮定了許多。向外看,街市上依然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那些行走的人群中,行駛的車輛裡,總會有幾個和他有類似經歷的人。不管發生了什麼,日子總得過下去。不僅是他,別人也都該這麼想。鄒雲順將煙蒂捻熄,告訴司機在路口停車。
付了錢,轉過那條日漸熟悉的小巷子,他的腳步開始變得有些急促,心裡的渴望在腳步上可以明顯地體現出來。現在他的步履穩重,一切的煩惱憂愁糾紛都拋諸腦後。他的呼吸開始帶著希冀,他的臉上閃閃發光,他的眼睛從黯淡轉變成明亮,就像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毫無束縛毫無牽絆的男人,除了愛情,他一無所有。
他按照原來的小路走到門口,那扇漆了綠色油漆的班駁的門上,反射著幽幽的光。他剛要敲門,又想起剛才陳嶙的電話,於是多走了幾步,走到另外一個門前,敲了敲。
門被“吱呀”一聲打開,露出那個久違了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她淡淡地笑著,有些羞澀,好像千朵芙蓉開過,此起彼落。
鄒雲順一把抱住她柔軟的嬌軀,緊緊地,讓自己冰涼的臉埋在她柔軟的發梢之中,汲取她的暖意。他冰涼的手伸進她的外套裡,摸索著觸到了她小小的乳房,他的腿順勢踢上了門,粗魯地吻上了她的嚶嚶紅唇。一時間百般滋味湧了出來,甜美得有如飄渺如雲端的仙人。
“今宵剩把銀燈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他宛然喟歎了一句。
陳嶙張開迷蒙的雙眼問他:“你說什麼?”
鄒雲順歎了口氣,親了她一下,“沒什麼。”他懷中摟著軟玉溫香一樣的女人,眉間卻不住地跳躍。但願那句詞只是歷史,過去的過去了,將來的還要再繼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