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之痕 正文 第三章 戴上面具舞蹈
    丁薇重新走進教室的時候,腳步帶著些忐忑。她沒有料到自己進教室的那一刻起到了一種消聲器的作用。教室的後門是虛掩著的,她輕輕推開那扇感覺沉重到了極點的門,手上的書本卻沒來由地摔在了地上,變得灰頭土臉的樣子。教室頃刻間寂靜下來,只聽得那書本發出沉悶的響聲,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她,目光是無一例外地帶著些意外。她略略紅了紅臉,安靜地蹲下去,把書本攬在懷裡,好像它做錯了什麼事情,她得把它藏著掩著。站起來的時候她低下頭,找了最後一排的空位,貓著腰坐下。

    教室裡的空氣開始變得曖昧起來,泛著些跳躍的、敏感的和飛散的因子,帶著細細碎碎的流言,嗡嗡地低吟在諾大的教室之內,和古代文學老師在講台上唾沫橫飛的講課倒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對比。那種穿透世事風塵的言語,那種逼視弱勢群體的目光,讓丁薇在這二者的壓力之下哆嗦起來,握著筆的手在空中顫抖著,字體在筆記本上糾結成一片恐怖的形狀。

    花間詞是什麼?溫庭筠又是何等人物?丁薇的頭快炸了,急促地喘息著。

    “丁薇,你爸打電話到寢室裡了。”

    那是個小個子的女生,叫作張欣然。圓臉,總是泛著健康的紅色,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大。她是下課之後就主動找到丁薇,站在她的位置旁邊跟她說話的。雖然是在最後一排,張欣然的聲音仍然非常具有穿透力,傳遍了整個鬧哄哄的教室。

    有人停止了交談,側過臉來看著她們。

    “哦。”丁薇輕輕點了點頭,她盡量壓低了聲音,把那小小的細細的聲音強迫到胸腔裡面去,“我爸說什麼了?”

    張欣然點頭點得無比慎重。讓她挪了個位置,張欣然坐在她的身邊告訴她:“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來,我們都說你不在。最後他問我們你去什麼地方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們只是搪塞說不知道,聽上去你爸挺著急的,趕緊回個電話給他吧。”

    “謝謝你,我這就打。”她想起包裡的那部手機,咬了咬牙,握著它走出了教室。

    丁明年輕的時候是所在的小縣城的民辦教師,因為一次突然性的泥石流沖壞了教室,他便迎著暴雨去救那些在教室裡的學生,卻不幸因為房梁倒塌壓住了雙腿,導致下肢癱瘓。無奈之下只得在路邊搭了個小鋪子,經營一些五金雜貨,供附近的居民生活用度,生活倒也差強人意。那個小鋪子最近新裝上了一部公用電話,丁薇想父親一定在鋪子裡,於是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過去,結果那聲音長長綿綿地成了“嘟——嘟——嘟——”的響聲,縈繞在心頭變成一個巨大的問號。

    “來上課了?”

    丁薇有些遲疑地站在走廊裡的時候,正想著父親為什麼不接電話,突然一個身影站在了她的面前,說了這麼一句話。

    “嗯。”她低頭要走進教室,這個人在她身後叫了一句“等一等”。

    她回過頭去,叫住她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次因為考試要求看她的卷子,導致兩個人一起作弊處分的辛子喬。見她回頭,辛子喬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然後給她鞠了一個老大的躬。什麼也沒說,便伴隨著上課鈴聲跑進了教室。

    丁薇慢慢地走後門進去。辛子喬個子很高,也坐在靠後的位置,見她進來,沒來由地瞅了她一眼,低下頭去。她知道他是因為考試的事情有些自責和內疚。丁薇是自願給他看的卷子,也怨不得別人。現在她自己都管不了了,根本沒心思去想其他的事。父親一時間居然聯系不到了,他行走不便,又能去哪裡了呢?

    她神情不寧地勉強聽完了課,匆匆收拾課本,放進背包裡,頭也不回地第一個沖出了教室。她記得學校裡邊有一個IP電話亭的,打長途很便宜。雖說這個手機暫時還能使,可是終究來說還是別人的,用著不干淨,倒讓她心裡不舒服。她再度撥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嘟”了兩聲,終於有人接聽了,只是並不是父親。那個人告訴她,她父親上城裡來看她了,找他幫忙看著亭子裡的生意。丁薇心裡終於一塊頑石落地,可是另外一塊又高高地吊在懸崖邊兒上,似乎一有動靜便會滾落下來,粉身碎骨。父親若來了,發現她被處分了又當如何?再加上和唐麟澤的關系,他若是知曉了,必不饒她。思量半天,她又給唐麟澤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爸爸要來學校看我,我這幾天先住學校,不用和我聯系了”,其他的事唐麟澤答應處理。她見他應承得爽快,並無半分不滿,心中的包袱也就卸了一半了。

    她匆匆走出學校,過了幾條街,穿過那一條小巷子,打算先帶一些日常用品回宿捨。一拐進去就見了幾個小孩子蹲在牆角下,拾著昨天晚上被房東太太踢飛的藥瓶裡的小藥片,在過家家。丁薇怕小孩家兒不懂事亂吃了藥發生什麼意外,忙把他們趕走,自己一片一片拾掇起來,仍舊裝在瓶子裡,看附近並沒有垃圾筒,她張望了下四周,扔在房間的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

    一切收拾妥當了,她看了一眼仍舊用三合板隔出來的房間,陰森而闃靜。三合板的那一邊是那個女人生前住的地方,如今她死了,仿佛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似的,再無任何氣息。她這麼想著,卻不曾想聽見那邊的門鎖“吧嗒”一下打開了,她聽見一個陌生的腳步聲在三合板那邊走動。她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塊三合板,從縫隙裡偷偷窺著那個人:是個中年的男子,只留了個背影給她。他坐在床沿,手裡把玩著什麼東西,只聽丁薇包裡的手機鈴聲突然不合適宜地響了起來。那個男人仍舊是背對著她坐著,說了句:“丁薇,我知道是你。”

    他轉過身來,臉孔赫然出現在縫隙之中,丁薇嚇得往後直退了三大步,握著手機,結結巴巴地說:“鄒、鄒老師,怎麼是你?”

    原來中文系每位老師的名片上印的都是教務處辦公室的電話,每每有人找系裡的老師,都是由教務處派人接到那個老師所在的分機上面,所以丁薇從手機上看見的號碼,便和唐麟澤名片上的一模一樣了。

    “隔著一塊木板不好說話吧?我可以過去坐坐嗎?我想跟你聊幾句。”

    丁薇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她便聽見三合板那邊的人站了起來,仍舊鎖上了門,往她這邊來。她站在門口,看見鄒雲順穿了一件黑顏色的西服,非常莊嚴而且冷峻的樣子,朝這邊走過來。他的表情很沉重,讓丁薇的心也跟著重了許多。她暫時有些不明白,鄒雲順看上去並不像會做這樣的事情的男人。誰都知道鄒雲順和許慧茹老師是中文系出了名的模范夫妻。如此一來,這一條童話般的傳說也非叫現實打破不可。鄒雲順給人完全是一副憨厚並且老實的模樣。她一直都是深為敬重他的治學研究與為人的,想不到……她握著陳嶙留下來的手機,一陣忖度。

    而唐麟澤呢,唐麟澤何嘗不是一副面善的謙謙君子之姿,她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用六千元的保證金將自己脅迫了。

    “我可以進來麼?”鄒雲順站在門口,低聲問。

    丁薇向裡讓了讓,鄒雲順跟她點了點頭,順手把門關上了。

    兩個人現在保持的是一種師生之間良好的關系,不過二者之間多了些復雜而微妙的變化。師對生是請教的恭敬態度,生對師是懷疑的警惕的神情。無論如何,以前鄒雲順努力給學生們留下來的良好印象,到此得畫上一個休止符號了。

    他知道丁薇已經猜著了七八分,便毫不轉彎抹角地問她:“陳嶙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丁薇輕輕地答了他一句:“前天。她下午的時候氣色就不好,我看見她吐了一地的血,便叫了救護車,她在路上就已經不行了,送到醫院時便咽了氣。”

    “她死前都說了什麼嗎?”

    丁薇搖搖頭,“我沒有在她旁邊,並不知道。我是昨天去的醫院,辦了些手續。”

    鄒雲順說:“我看見了你的簽字。”

    她繼續說:“護士小姐說她是胃出血而死的,然後把這個手機給了我。”她攤開掌心,裡面是鄒雲順上個月買給陳嶙的那款紅色手機。不知道是不是沾了陳嶙鮮血的原因,她覺得看上去異常鮮艷。

    睹物思人,鄒雲順心裡酸酸的,著實難受。他穩定了一下情緒,跟丁薇說:“你是個好姑娘,能答應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嗎?”

    丁薇有些遲疑,不過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鄒雲順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就要出去。

    “鄒老師,你忘了拿手機。”

    鄒雲順轉過頭,這個時候她不叫自己其他的稱呼,只喚“老師”,“老師”二字,對於他來說,當真彌足珍貴。他僵硬地朝她笑了一下,說:“那手機你拿著用吧。對於我來說,它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說完,徑直走了出去。

    剩下丁薇一個人站在原地,渾身上下仿佛澆過水一般,濕淋淋的。她無法從自己的世界觀上去判斷鄒雲順這個人的為人怎樣,她只隱隱約約地有這麼一個感覺,她覺得鄒雲順和陳嶙之間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也許並不只是婊子與嫖客那麼簡單。

    她看了看表,時間已經臨近中午。把剛才收拾妥當的東西放進隨身帶的包裡,丁薇向裡看了一下,依然是安靜得毫無人氣。她闔上了門,靜靜地走了出去。

    因為昨天的那一場雨,這幾日空氣越發清新起來。陽光雖然總是躲在雲層裡,可是也依稀地透著些許的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又愜意又舒服。丁薇在寢室裡將被褥都搬出陽台上晾曬,好幾星期沒回宿捨,被子都發潮了。今天上午沒課,她趕巧將被子搬在陽台上晾曬。有陽光出來了,她的心情便好了許多,前幾日的陰霾隱去了,代之以一副重頭開始的希望與憧憬的心情。她深深吸了口氣,空氣清新如水。樓下是一個塑膠運動場,磚紅色的跑道上,有人在做晨練運動。再往西是一個小操場,一大群穿著白色唐衫的人在練習打太極拳,一招一式,都隨性而寫意。

    她剛剛准備進去抄寫前幾個星期拉下的講義,遠遠的就看見一個人在跑道上沖她招手。不是別人,正是辛子喬。他穿著一件白顏色的休閒運動衣,所以格外引人注意。

    “丁薇!”他在操場上大聲叫著她的名字,笑容滿面。

    “誰呀,這麼一大清早的,吵死了。”寢室裡有誰咕噥了一句,翻了個身,仍舊睡去。

    丁薇怕吵醒她們,便拿了鑰匙,匆匆下樓。她的潛意識裡並不討厭這個辛子喬。他長得並不太帥氣,可是總顯得陽光十足的模樣,到哪裡都歡聲笑語一片,人緣極佳。昨天她剛剛回來上課他便在走道裡當著那麼多過往同學的面給她深深鞠了一躬。丁薇其實在心裡幾乎已經要將他連累自己作弊的事情給遺忘掉了。可是讓自己陷入和唐麟澤這種不明不白關系的泥沼中,也和他有一定的關系。這層關系讓丁薇對他恨又不能,不恨又不能。

    這種心理讓她覺得很矛盾。她走下樓梯,辛子喬正站在女生宿捨的門口朝她揮手,笑得非常神秘的樣子,讓她好生疑惑。待她走近,才發現宿捨大樓兩側的綠色花圃上,用紅色玫瑰花擺出了一顆心型的樣子。

    “生日快樂!”他說。

    掐指算一下,她連自己的生日都忘記了,今天是她22歲的生日,可是辛子喬如何知道的?她抬頭向寢室看了一眼,果然,陽台上擠了幾個腦袋,正在沖他們曖昧地笑。見丁薇朝那邊看過去,忙一哄而散了,末了還沖他們眨眨眼睛,一副副都是古靈精怪的樣子。

    “謝謝你。”她輕輕笑了一下,有些忸怩,不過是發自內心的。這些嬌嫩的玫瑰還帶著露水,紅艷艷的在陽光的照耀下綻放著。她觸及那些柔軟的花瓣,並不像在“綠茵閣”的綠色籐蔓那樣,給她一種假惺惺的感覺,而是真實的,熱烈的,純潔的。

    辛子喬笑著說:“只要你喜歡就好。”說完,他輕輕擁抱了她一下,像蜻蜓點水那麼溫柔。丁薇正手足無措間,只聽得他在她耳畔說了一句話,驚得她六神無主。只聽他說:“你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歡你,丁薇。”

    她被辛子喬這麼抱著,嗅著他鬢邊洗發水的香味,和混雜著微微汗水味道的氣息,突然有一絲的不忍放手。他的懷抱十分的溫暖,臂彎有力,就像是個安全的避風港,等著她這彎小舟的靠岸。她看見他白色的上衣背後一塊黑色的污點,卻又仿佛是看見了自己一樣。她是唐麟澤包養下來的情婦了,怎麼可以和這個陽光一樣的男孩子在一起呢!

    丁薇不顧一切地一把推開他,唐麟澤的面孔仿佛就像是陽光中的一抹幽靈,尾隨著她的身影。她滿面淚痕地沖上樓去,倒唬了室友們一跳。

    “怎麼啦?丁薇,剛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麼哭了?”早有人替她抽了張紙巾擦眼淚,不明就裡地問她。

    丁薇只是埋頭哭,也不言語,好似要把這幾個星期來受的委屈和苦惱,一古腦兒都發洩出來。“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你們不用撮合了。”她抽抽搭搭地接過紙巾,十分不領情地說了這麼一句,把室友們的一番做紅娘的美意徹底糟蹋了。

    “為什麼?”張欣然貿然問了一句,大家都拿眼神知會她,她這才封住了嘴,訕訕地坐到另外一邊去,不敢吭聲了。

    吳曉坐在丁薇的旁邊,幫她順著背,輕聲說:“我們也不是惡意,你別往心裡去。只是難得你過一回生日,我們都想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正巧他問,我們就順便告訴了他。別哭了,今天你過生日,怎麼能哭呢!快把眼淚擦干淨,我們陪你出去照相。”

    “我不去了,謝謝你們。”她淡淡地回絕她們,又怕室友生氣,只得補了一句說:“昨天我打電話回家,有人告訴我說我爸爸來學校看我了。我猜他應該今天到。我要是走了,他找不到我,該著急的。”

    “那好吧。”吳曉站了起來,招呼其他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了。

    丁薇抄著前幾星期拉下的筆記,一邊心神不定地看表。父親拄著拐杖,行動十分不便。他又從來沒出過遠門,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找得到這裡。

    陽台上依舊傳來吵鬧的聲音,夾雜著女孩子的欣喜與艷羨。丁薇明白是辛子喬擺放的玫瑰花的功勞。她往陽台上看了一眼,張欣然正站在那邊,見她看過來,便告訴丁薇:“他還站在樓下不肯走呢。”丁薇只當做沒聽見,繼續抄她的講義。她和辛子喬同班一年半以來,並不曾有過多少交往,只除了日常的問候就是上學期期末他問她看卷子的那件事情了。接觸不多的人,丁薇向來是敬而遠之的態度。或許他又是一個唐麟澤也說不定。

    她記得自己初來這個城市的時候,一個人帶著行李坐地鐵。那是個下雨天,天陰沉沉的,透著那麼一絲壓抑和陰郁。她走下地鐵入口的樓梯,迎面走來剛剛出站的行人,面孔淡漠,行走匆忙,讓她想起龐德的那首短詩《地下鐵》:“人群中這些面孔的幽靈,濕淋淋黑枝上片片殘英。”

    那些從地下一湧而上的行人,仿佛從地獄中走出的一群群幽靈。他們撐著手中的雨傘,在雨簾中遠去,迷蒙的雨霧中,黑色的雨傘就仿佛地獄之花凋落下來的片片殘英。她一開始並不懂這首詩的含義,只是身臨其境了,才讀出其中“這些面孔的幽靈”之意,它喻著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漠。在這個現代的社會之中,所有人的步履都是匆忙而倉促的,地鐵中承載著那麼多的腳步,或上或下,不斷更換,人的相遇只在地鐵中那麼短短的一瞬,亦是無言。人在身邊,感覺卻是隔了人世與地獄的分界,她總是覺得“這些面孔的幽靈”是隱藏在人世間的地獄之魔,雖然衣冠楚楚,可是心卻是邪惡的。這些幽靈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伸出很多只手,想把她拖進那萬劫不復的深淵。她用力掙扎,那些手卻抓得更緊,幾乎讓她窒息。而唐麟澤和善的面孔,便幻成一抹隱隱約約的影子,浮在那些手掌之後。又或者他的面孔是雨傘下眾多的一個,隨著雨聲潺潺,他撐著傘漸行漸遠了,只在遠遠的角落裡回一下頭,目光直視著她,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邪惡。

    丁薇突然覺得汪精衛“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信條,在某些時候也有足夠正確的指向性。辛子喬——他就屬於這一千個裡的一份子吧。

    正低頭沉思著,突然她聽見吳曉說了一句:“丁薇,你爸來了。”

    她一回頭,父親正拄著雙拐,背著一個布包站在門口,一臉風塵僕僕的樣子。雖然疲憊,可是看見女兒的時候,眼睛裡放出來的光讓人覺得他的目光炯明;身上穿的雖然是粗布衣服,樸素至極,也顯得干干淨淨。丁薇看得出父親的衣服上過漿,非常的挺刮。她叫了一句“爸”,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仿佛一時間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幸,全化在這一聲呼喚裡。“爸爸”這兩個字是親情的碗,可以讓她將胸中的不快全部裝進去,滴進眼淚,攪拌均勻,便是一碗溫情脈脈的水了,喝下去,甘甜酣暢。

    丁明有些激動地哆嗦了一下。他向來是個感情充沛的人,不論是年輕時的愛情,他對學生的教育,還是給予女兒的關愛,他都是至情至性的。他將手中的拐杖一松,摟住女兒,有些哽咽得什麼話都說不上來。

    收住眼淚,丁薇幫父親拾起拐杖,扶他進門坐下。寢室的氣氛頓時有一些微妙了。她們沖著丁明齊聲喊了一句“叔叔好”,便各自收拾東西有想出門的意思。

    丁薇倒了杯水遞給父親,看他仰天一口氣喝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丁明的下巴上一片鐵青,密布著胡碴,這讓他看起來有種無聲的威嚴。看得出來歲月的手指在他的額間和臉頰上雕塑出了滄桑的輪廓,只用年華的刻刀輕輕一劃,便多了如許的皺紋,只是眼睛超乎尋常地亮,炯炯有神。這目光無論往什麼地方一掃,便仿佛有一盞探照燈略過了你的心胸。

    這縷目光讓她輕輕顫抖了一下,宛如有灰色的幽靈在白晝顯形一般。她和父親向來都是喜歡把對彼此的愛意融進行動中,於是丁薇起身說:“爸,吃了早飯嗎?我去給你買。”

    丁明擺擺手,從隨身的包袱裡掏出塊烙餅,“自家烙的,我吃著挺香,不用買了,白花錢。”他大口大口嚼著餅,吃得十分賣力,頰邊的咬嚼肌明顯地凸現了出來,脖上的青筋乍現,仿佛要向女兒證明手中的餅味道是多麼香甜。

    丁薇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父親拄著拐杖在站台上向她揮手的情景。那粗糙的手現今正握著一張餅。丁薇鼻子一酸,拉了父親的手,只說了句:“爸,慢著點兒,我再去給你倒杯水。”

    丁明吃完了餅,喉結上下滾了一下,一副想說話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的模樣。他看了看女兒,不知道為什麼拭了拭眼睛,將頭偏向一邊。

    “爸,你怎麼來了?”她問。

    丁明說:“我閒在家也沒事,上城裡來看看你。下午一點的火車就要趕回去啦。”

    從家鄉到省城,坐火車只要七八個鍾頭。可是丁薇知道父親捨不得花錢買這趟快車的票,只坐那一列最慢的,像老牛拉車一步一喘。而學校到火車站坐公交車就要一個多小時,這僅剩的三個小時裡,父親該好好歇一會兒才好。

    她解下他手中緊攥的包,將自己剛剛曬在外面的被子抱了進來,鋪在床上。扶了父親睡上去。他的確是有些疲倦了,倒在女兒的鋪位上,伴隨著沉重的呼吸聲,沉沉睡去了。丁薇為父親掖了掖被角,轉身拿著那個洗舊了的藍色布包坐到了書桌前。

    這個洗舊的藍色布包看得出來是用手工縫制的,做工很精細。丁薇打懂事起這個布包就一直被父親藏在抽屜裡,每當她想打開了看一看,父親便呵斥她。要是出門,他便把包帶在身上,攥得緊緊的,生怕被人搶了似的。

    她猶豫了一會,將布包打開,裡面是一些零散的鈔票和一把家用的鑰匙。另外還有一個用絨布包的硬紙片一樣的一小塊東西。她好奇地打開那塊絨布,赫然出現的是一張巴掌那麼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胖乎乎的小孩子,微笑著去搶一個人手中的玩具,伸出去的手一截一截的,蓮藕一般,煞是可愛。背面用藍色的鋼筆水寫明了日期,大概是她滿百日的留影。丁薇盯著那個人唯一露出的一只手看了很久。那是一只女性十足的手,雖然有些粗糙,但尚算得上纖細,讓她幾乎要疑為這是母親的手了。父親將她小時候惟一的一張照片隨身攜帶,自然有他的深意。丁薇回頭看了父親一眼,他仍是倦極一時地酣眠著。她心裡笑了一下,嗓子卻仿佛骨鯁在喉,無端滴下淚來。

    奶奶在世的時候曾經跟她說過:“爺娘對子女是真心啊。”奶奶雖然不識字,可是老人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俗語卻頗有道理。這個陌生的城市裡,有誰會真心實意地為自己付出?只有千裡迢迢趕來的父親,懷揣著她小時候的照片,才把她真正放在了心上!她記得有一副畫,叫做《父親》,畫面上父親手捧泥碗,滿臉溝壑縱橫似的皺紋裡深情地含著些什麼。丁薇覺得,那泥碗裡盛著的,定是父親的這顆拳拳之心了。

    “丁薇,”吳曉在門口朝她招了招手,“剛才聽見你爸爸說下午還要去趕火車,我們剛才去超市買了點吃的,留給你爸在路上吃吧。”說著將袋子交到她手裡,眨眨眼睛,一下子又閃進了別的寢室去了。

    丁薇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低頭看了看袋子,只覺得手上心頭都沉甸甸的。她似乎是有些不大放心地走到陽台前的玻璃門處,小心地掂起腳,遠遠向下望了一眼。白影好像是不見了,胸腔中有什麼沉了下去,叫她自己也道不明是什麼樣的滋味。

    “曉薇!曉薇!”丁明伸出手臂,在空中亂抓,像是做了噩夢了。

    丁薇伸出手,抓住父親干枯的雙手,坐在床沿,看父親緊閉的雙眼和鎖住的眉頭。她輕輕地喚了聲:“爸爸,是我。我在這兒。”

    丁明抓住了女兒的手,仿佛有了憑借力似的,一下從夢魘中驚醒。他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哦,是你。”夢中的那個身影便在女兒的面龐中,有了淡而淺的依托一樣。她的眉眼那部分,和記憶中的影子幾乎重疊。夢中的薔薇花,開滿了園子,睜開眼卻轉瞬凋謝了。花開花謝,榮枯只一瞬。這又意味著什麼呢?丁明只顧抓了女兒的手,一刻也不肯松。他怕放了手,連花的種子也煙消雲散,不見蹤影了。“你,都這麼大了。”

    丁薇見父親沒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只道他是夢中見到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又有所感觸,於是輕輕拍了拍父親,看看表說:“還有一個半小時才到十二點,再睡一會兒吧。等時間差不多了我叫你。”

    他只動了動嘴唇,又重新躺了下去,閉上眼睛之前看見的是女兒一張眉眼分明的神似“她”的臉。

    那一張印在他腦海中,亙久不變的容顏。

    任萍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

    她穿著綠色的手術服,在戴上口罩之前她總是習慣性地看看鏡子裡自己的臉。冷靜地審度著自己的面孔,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細微地留心。四十出頭的年紀,不能不說已經和衰老掛上了半個等號,她依然是美麗的,可是美麗加上年齡就要打折扣。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會說謊,那麼至少鏡子是可以除外的。鏡子裡所反映出來的真實,是超過人心靈感官的真實,它會讓丑陋、罪惡與世界上一切齷齪的微塵在它的面前無所遁形——只要有足夠的光線。她將眼睛睜大了一些,企圖使自己眼角的皺紋看上去稍微少一點。可是她知道,這麼做只是徒勞。

    醫院規定進手術室必須得換上綠色的手術服。任萍覺得這種顏色讓她在鏡子前面顯得很可笑。她想起自己身著白色的時候仿若天使的樣子,而對比之下這種綠色給人以壓抑之感,仿佛地獄的顏色,沉重得透不過氣。天使的光環逐漸黯淡下去,面孔不再和藹,而是偽善。她看見鏡子裡的自己長出兩枚尖而長的犬牙,還淌著血。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一切只是幻覺,幻覺……再看向鏡子的時候,一切都靜若止水。任萍還是任萍,天使依然是天使。

    不知道為什麼任萍最近一直不敢長時間照鏡子,即便有,也只是在鏡子裡稍微閃一下,看看自己的衣冠是否齊整。唐麟澤最近在看李碧華的書,她抽空也拿來看了一本,叫做《霸王別姬》。客觀上說,這並不是一本恐怖小說,可是她讀到項羽站在烏江之濱,仰望自己的倒影,倒影中項羽高大英武,只是少了一顆頭顱這一段的時候,突然打了個激靈。影子是有暗示作用的,無論水中倒影還是鏡中成像。她害怕自己某一日照鏡子的時候,突然也沒了頭顱。項羽的倒影意味著兵敗烏江,而她呢,她意味著什麼?任萍摸摸胸口,裡面的心髒仍舊在正常地跳動,只是頻率稍快。老人們說鏡子是不能夠多照的,就像是夜路不能多走,多走了總會碰見鬼的。多照了,則恐怕就靈魂出竅了。

    “任醫生,手術時間到了。”有護士站在她身後,善意地提醒了她一句。

    任萍“哦”了一聲,緩過神來,戴上口罩,和那名護士走進了手術室。

    手術並不大,只是一個流產手術。早有實習生穿戴好消毒外衣和口罩,站在她身旁觀看手術的具體操作。任萍對這類手術駕輕就熟,十分熟練地一邊操作一邊給實習生們講解。

    “任大夫,如果患者的血管愈合能力不佳,萬一在手術當中感染了,會不會出現什麼症狀?”一名叫做馬小寧的實習生問她。

    任萍回答他說:“可能會引起血崩。”

    “有生命危險嗎?”

    “當然有!”她簡單地說完,將收尾工作交給助手肖沁雅完成,便匆匆走出了手術室。

    “任大夫她怎麼啦?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馬小寧問。

    肖沁雅見任萍走出了手術室,輕輕地說:“任大夫年輕的時候就是因為小產而引起血崩了,生命沒有危險,卻導致了終生不能生育。以後這種問題,問其他大夫就好。”

    馬小寧點點頭,記在心裡。

    任萍面色蒼白地摘下口罩,坐下休息。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初的一幕:唐麟澤心焦氣急地推著她進手術室,他握著自己的手,面色凝重。她明白他非常想要一個孩子,這麼多年了,這一直是他的夙願。

    那扇手術門關上的一剎那,任萍知道自己幾乎失去了完成他這個心願的機會。那扇門隔斷的不僅僅是室內與室外,而是地獄和天堂。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群灰色的幽靈,伸出手,懷抱著她未成型的嬰兒,陰鷙地看了她一眼。她伸出手去,想抓住自己的孩子,可是觸到的卻是一片冰涼的牆壁。任萍身為婦產科的主任醫師,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喪失了生育的能力意味著什麼。這麼些年來她兢兢業業地經營著家庭與事業,雖然二者目前都頗為平衡,但是隱隱約約中她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預感就像是春日裡的筍,蓄積了一冬的力量,正漸漸萌生出枝芽。

    她換下衣服轉身出了門,到大廳中去走走,卻無意間瞧見了第二次來取屍體的鄒雲順。昨天他來取陳嶙的屍體的時候被她看見,讓護士出面去阻止了。不過轉念一想,讓陳嶙的屍體留在醫院無疑是一枚定時炸彈,又讓護士叫他今天來取,只不過借口都是一些場面上的話,需要一些相關的證明材料而已。

    鄒雲順看見她,只和她匆匆打了個招呼,點頭之後便向太平間走過去了。

    任萍低頭看看表,已經是下午的六點鍾了。今天晚上是她值班,趕不急回家裡吃飯了,只好將就在食堂吃一頓。她本想吃飯前打個電話給許慧茹,告訴她鄒雲順來認領屍體的事。可是人都已經死了,許慧茹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吧。於是剛剛按下頭三位數字,她又改撥了自己家裡的號碼,“嘟”聲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馬上有人接了。

    果然是唐麟澤略帶磁性的男中音。他的一聲“喂”,都仿佛浸潤著情感,朗誦詩歌一般。任萍在電話那邊笑了一下,說:“是我。你吃過飯了嗎?”電話那邊傳來輕微的音樂聲。她知道丈夫的習慣,總是邊聽音樂邊看書,照常例他不會想起肚子餓的。

    唐麟澤在那邊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還沒吃呢,我約了人,一會兒出去吃。”

    “哦?”她只是用了個語氣詞,帶著疑問,卻不道明。

    唐麟澤在那邊也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吃定她的意味。“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約了老鄒一塊商量點事情。”

    “他?”任萍向著太平間的方向看了一眼。人還沒出來,大概依然在裡邊耽擱著。照理說同事之間請客吃飯理所應當,可是眼下的鄒雲順,應該根本不可能抽出空兒來應對丈夫的約會才對。任萍的聲調微微向上揚了一個角度,變化雖然細微,卻讓唐麟澤嗅出了危險的氣息。他馬上想到任萍和許慧茹的關系,驚了一身冷汗,忙道:“我也該去准備准備出門了,就這樣吧。”他匆匆掛了電話,又從聯絡簿裡翻出鄒雲順的手機號碼,給他撥了過去。

    任萍按了一下重撥鍵,電話裡傳來表示占線的忙音。她思量了一會兒,並沒有多做耽擱,便沖著太平間的方向大步走過去。

    太平間離門診大廳有一條直通的甬道,一般很少人去。現在正值吃飯的時間,護士們大都往食堂方向去了,一個人也沒有。任萍的高跟鞋清脆地踩在大理石制的地板上,咚咚咚地響。除了寂靜,仍是寂靜。她順著透明的玻璃窗向兩側望去,醫院有些房間已經亮了燈,燈光照射過來,讓這冰冷而死寂的通道中多了些人間的溫暖。她繼續勻著步子向那扇通往太平間的門走去。路很長,長得讓她覺得好像是通往地獄。在靠近門口的那一小段路上,驀的,她的心裡有些發毛似的不寒而栗了起來。任萍迅速地小步跑了起來,一把推開門,闖了進去。

    鄒雲順正在和管理太平間的王師傅進行一些手續上的交替,她的突然闖入,讓兩人都嚇了一跳。

    任萍看見陳嶙的屍體從抽屜中被拉出了一半,露出裸露的頭部和胸部。陳嶙被冰凍過兩天的屍體顯得如此蒼白,而這具蒼白的屍體就這麼突兀地一下子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用力地抓住身後的門把手,神色慌張。她想起了剛才照鏡子的時候鏡子裡幻出的那副幽靈般的面孔,就是她!她失聲尖叫了一下,又從門中奪身出去了。

    “任萍”,鄒雲順追了出來,問:“你怎麼了?”

    任萍面色煞白地站在門外,匆匆說道:“沒什麼。我是來找你一起吃飯的,開門看見了一具屍體,自然是嚇了一跳。”

    “吃飯?”鄒雲順想起剛才唐麟澤約他吃飯的那個電話,有些莫名其妙的。怎麼他們夫婦二人先後約他一起共進晚餐?他想了半天,看著任萍奇怪的表情說:“我還有事,改天吧。”

    “麟澤不是約了你嗎?說好的,我們一起去。”任萍大著膽子推測了一句。她雖然被驚嚇了一下,可是職業的訓練叫她不至於看見屍體幾天內都不知所措。她的頭腦還算清醒,知道怎麼從鄒雲順口中套話。

    鄒雲順笑笑說:“可是我剛才已經跟老唐說我有事,你也看見了。還是改天吧。”

    “那好吧,一言為定。”任萍鎮定下來,她覺得視線中有一個男人的感覺非常安全。她故意冒昧地問了一句:“你有親戚過世了嗎?”

    鄒雲順遲疑了一下,否定道:“沒有。”

    任萍挑挑眉毛,並沒有多問,跟鄒雲順道別,徑自沿著來路走回門診部。她和許慧茹同樣納悶,身為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鄒雲順,怎麼會看上一個妓女。難道男人天生就是戴著一副道貌岸然面具的幽靈,雖然衣冠楚楚,做的卻是禽獸之事。禽獸……她腦子裡閃現了一下唐麟澤的面孔,即使跟他生活了十多年,她也很難將那副和善的臉和禽獸聯系起來。可是今晚的一通電話證明了,唐麟澤確實對她說了謊話。那麼到底今晚,他約了誰一塊兒吃飯呢?

    “丁薇。”

    唐麟澤興沖沖地端著湯放在餐桌上,卻找不到原本坐在這兒的丁薇。他在圍裙上擦了兩把手,走到客廳裡,見丁薇正坐在客廳中一動不動。

    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是唐麟澤在郊區找的,位置雖然有點偏僻,但是價格還算合理。他抽空將丁薇在那個小陋室的東西全都搬了過來,安頓完畢,便叫她過來吃頓飯。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並不想自己和丁薇在公共場合頻繁地出雙入對,在外租房居住,倒是挺合適。

    “你怎麼啦?”他坐在她旁邊,靠近去摟住丁薇的肩膀。丁薇稍稍掙扎了一下,便由他去了。

    “吃飯去,乖。”唐麟澤拍了拍她的臉,哄孩子似的。

    “我不想吃。”丁薇動了動嘴唇,從她和唐麟澤有關系的那天開始,兩個人除了吃飯就是上床,唐麟澤就像是爆發了體內最原始的獸欲,在她身上不遺余力地表現出一種貪婪的欲望。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從來不曾采用任何避孕措施。她想問個明白,唐麟澤究竟想做什麼?

    唐麟澤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只拉了她的手,小心地撫摩。他和她定的只是一張紙上的契約,真正的契約在心裡,他並不曾說出來。

    “我不知道究竟你要我做什麼。如果只是和你睡覺,做你的瀉欲工具,我想我可以要求終止這份協議了。”

    他拍拍她的手:“我喜歡你,我想要你,就這麼簡單。你想得太多了。”

    丁薇側過臉,看了他一眼,說:“你是想讓我替你生個孩子,對嗎?”

    唐麟澤的表情仿佛中了一箭。他在做這個決定之前自己事先都沒形成一個完整的計劃。只等丁薇這個倔強的女孩兒說出這句話來,他才認為自己花這麼大的氣力原來心底存著的是這個心願。這句話無疑在他心中點了一盞燈,指明了方向似的。不過他並不著急點頭,只是順著丁薇看他的目光而看著丁薇。他扯了扯嘴唇,揚起一抹笑意:“你說呢?”

    她被他不怒反笑的表情瞧得心中充滿畏懼,甩開他的手,她站起了身。“我餓了,吃飯。”

    唐麟澤說:“好,吃飯。”他想起《女孩與四重奏》的那段歌詞:“我不知道能不能讓一切順利,我們的心能不能相印還要看你……”於是他以勝利者的姿勢站了起來,看著丁薇走到了餐桌旁。

    電視並沒有關上。丁薇一邊吃飯的時候仍舊可以聽見電視裡傳來的醫療方面的消息。那裡面好像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在介紹一種新近研發並投入臨床使用的藥,叫做“新斯的明片”。丁薇覺得這種藥的名字非常熟悉,便端著碗仍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那則廣告。當屏幕中出現藥品包裝的特寫時,丁薇站了起來,轉身放下碗筷,問唐麟澤:“你幫我搬東西的時候,留意到牆角有一小瓶藥嗎?”

    “什麼藥?”他抬起頭,筷子夾出去,卻在半空中停住。

    “叫做‘新斯的明片’。剛才電視裡說的那種。”丁薇想起父親一度有過慢性胃炎,他服用過的藥,一般都是抑制胃酸分泌的。沒聽說過本身有胃病的患者,還服用促進胃酸分泌的藥物,那不是會導致相反的結果嗎?稍微有些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而這種藥片,正是促進胃酸分泌的。一時間陳嶙那瘦弱的手臂在她的記憶之中緩緩下垂,接著一抹鮮血暈紅了這個畫面,讓丁薇剎那閃出一個念頭:陳嶙的死,必有蹊蹺。

    “誰會留意牆角的一小瓶藥呢?也許房東早把它當垃圾扔掉了吧。”唐麟澤淡淡地說,連頭也沒抬一下。

    “扔掉了……”丁薇顯得有些懊惱,來回地在餐桌前走動著。她抬頭看看牆上的鍾,才晚上九點鍾,並不算太晚。她回房拿了錢包,便准備換鞋出門。

    “你去哪裡?外面快下雨了。”

    丁薇並不回答,只是反手關上了門,匆匆跑了出去。她並沒有把陳嶙和鄒雲順的事情告訴唐麟澤。這件事情在她看來,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剛下樓梯,天空處便一道閃電,斜斜地劈了下來,嚇得她面色煞白。她攥緊了錢包,急於奔命似的向大道上跑去。

    唐麟澤拉開窗簾向下瞧的時候,只看見丁薇的背影融進那片灰黑的夜色中,須臾便不見了蹤影,他從衣兜裡掏出那個破舊不堪的藥瓶,上面的標簽赫然印著“新斯的明片”幾個字。他下意識地把瓶子握在手中——這瓶藥,似乎對丁薇來說,非常重要!

    他仍舊在座椅上坐了下來,桌上的菜湯還冒著絲絲熱氣,卻已經人走茶涼了。想來丁薇確實是個難以掌控的女子,他若是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自焚。唐麟澤暗暗地做了個謀劃,他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開拓這片處女地。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碗筷,看看鍾已經九點半了,是該回家了。

    唐麟澤出家門之前帶了把黑色的雨傘。他撐著雨傘走出租賃的房屋一帶,雨聲已潺潺作瓢潑之狀,四周死寂死寂的,除了雨水嘩嘩做響之外,闃無一人。唐麟澤的臉在黑夜之中被閃電照得像依照人體比例在中間對折了一下似的,半張臉碩白無比,而另外的半張臉隱在黑夜之中,深邃不見。宛如黑暗之中的幽靈,正一步一步把黑暗向著光明推進。

    他走上大路,攔了輛的士。

    車燈掉轉,照亮了一小片雨簾。細密的雨點紛紛下墜,猶如墮落進萬丈深淵。

    唐麟澤告訴司機地址,濕淋淋地坐在後排,有些狼狽地掏出一根香煙,點著了,看煙霧裊裊娜娜地上升,聚合,又散,再淡,終於不見了蹤影。

    尼古丁的效力讓他心情平靜了許多。他看見馬路上雖然下著雨,可仍然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五色的燈光在兩邊飛駛而去,霓虹萬丈。他仿佛從鬼域一下又回到了人間。他噴了口煙,亦覺得有些身心俱疲了。

    越靠近家,路面越不好走。附近正在施工,轟隆隆的機器運轉聲即便在雨夜也此起彼伏。唐麟澤回到家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換下濕漉漉的皮鞋,轉進客廳。燈並沒有開,可是借著玄關一盞微弱的燈光,他可以隱約看見任萍坐在黑暗裡,正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怎麼不開燈啊?”唐麟澤有些心虛。按了一下開關,客廳裡登時明亮起來。任萍剛才在黑暗中熒亮的眼睛也因此對比地黯淡下去了。

    “心明眼亮的話,即使不開燈,也一目了然。”任萍淡淡地說,語調柔和得像三月裡的風。

    唐麟澤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你什麼時候念起禪來了。我先去洗個澡,你累的話就早點睡。”

    任萍“霍”地一下站了起來,說:“不睡了,我還要趕回醫院值班。我哪有什麼工夫念禪呢。我只請了幾個小時的假,回來看看你這頓飯吃得如何而已。”

    唐麟澤身上的雨水滴了下來,在他站的地方,地毯已經濕了一塊。他向後退了一步,訕訕地說:“那我送你去醫院吧,外面又打雷又閃電的,還下那麼大的雨。”

    任萍冷哼了一聲,說道:“你真是好得很哪!”她抑制住心中強烈的憤怒,走向玄關換上雨鞋,又拿了傘,“彭”的一下關上了門。

    唐麟澤不敢不追上去,忙趿拉上剛才那雙已經濕透的皮鞋,傘也不拿便跟了出去。那雙鞋穿進去,腳底的每個趾頭縫兒裡又滲進了冰涼的雨水,擠在裡面,伴隨著抬與放的頻率進了又退,退了又進,濕漉漉的叫人好不難受。

    “任萍,你等等我。”他拉住妻子的胳膊,先她一步走下樓梯,冒著雨在門口給她打了一輛車,“上去吧,晚了就不好了。”他渾身濕透地站在任萍面前,任萍又是怨恨又是心疼,把傘撐開遮住他的頭頂,卻被他一把塞進了計程車裡。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看見唐麟澤給司機塞了錢,說:“去九和山醫院。”

    “哎,”她搖下車窗,向丈夫揮揮手:“客廳裡有感冒藥,你當心著涼了,快回去吧。”

    唐麟澤點點頭:“我知道了。”他打了個噴嚏,心想這苦肉計總算是讓自己逃過一劫。究竟任萍怎麼知道吃飯的事情呢?他想來想去,百思不得其解。

    丁薇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從臉頰上滑落,迷失了雙眼。她跑回小巷子的時候,天已經完全被黑暗和暴雨吞噬了,分不清路。她只是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向前,摸索著巷內紅磚砌成的牆,踽踽獨行。問房東太太找來了鑰匙,央求她開門好歹讓自己找找東西。房東太太沒好氣地打開了門,丁薇卻發現屋子裡除了一張床,幾乎什麼都沒留下。唐麟澤這一搬,不僅搬空了她的房間,還將她的希望搬空了。如今這希望留在這空蕩蕩的陋室裡,叫人覷著心寒。抬頭看,屋頂還有些許雨飄進來,杜甫所謂“屋陋偏逢連夜雨”便是如此了。

    丁薇低聲謝了房東太太,看她厭惡的眼神瞟過來,沒等接收,她便匆匆冒著雨走了出去。衣衫貼在身體上,盡管難受,但一場暴雨瓢潑而下,倒也讓她淋漓痛快。心裡突起了冰冷的寒流,嗅神經引起的酸辛,她站在黑夜的路燈下,毫無顧及地放聲大哭。沒有人旁觀,沒有人聽見,沒有人,一切都淹沒在夜的眼裡,待它張開時,又將是另外一個世界。

    剎那間雨水仿佛戛然而止。丁薇抬頭看,一柄黑色的雨傘橫亙在頭頂,旁邊的那個人,也是一身濕氣。“別這樣,你心裡的委屈,我都知道。”辛子喬仍舊是一身白衣站在她面前,仿佛從天而降。他的眼睛晶瑩而明亮,就像是漫天的星星,指引前進的方向。

    “做我的女朋友吧,我喜歡你,丁薇。”

    “我喜歡你,我想要你,就這麼簡單。”

    辛子喬和唐麟澤的話同時在她腦海中冒了出來。奶奶說,如果你想知道那個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只要看他的眼睛,只有眼睛是不會騙人的。她抓住辛子喬的手,直視他的眼睛。她看見一片赤誠和無比溫柔的顏色,像風一樣,蕩過來,飄過去,柔柔地拂在她的頰上,似拂面楊柳。她也覺得自己都仿佛要變成了一掬柳絮,飄起來,飄起來,翻過院落,穿過花牆,一直吹到小溪邊上,落在水裡,卻又濕漉漉的,順著水流向下漂,漸漸沉在了水底。

    辛子喬扔了雨傘,抱住了她,任她在自己懷裡失聲痛哭。這一次他抱得很緊,不再是蜻蜓點水,好像一松手,丁薇就會從他的面前消失。她像片影子,無時無刻不縈繞在他左右:吃飯,飯粒變成了影子,多嚼幾下,甜津津的大米香;菜也變成了影子,色香味讓舌苔味蕾活躍異常;睡覺,夢變成了影子,若有若無似明似暗,只手一抓,卻驚醒過來。影子淡然遠去,不著一絲痕跡的。現在這黑暗之中的場景,不是夢幻,卻更勝夢幻了。

    丁薇擁住了他的胳膊。這對充滿生機和朝氣的胳膊透著向上蓬勃的氣息。她以為自己已經走到了絕望的邊緣,卻有一雙這樣的手拉了她一把,重新予以她希望。丁薇看見那柄黑色的傘在風雨中飄搖,離他們越來越近,就像是地獄的惡之花,被風吹散了一般。心中的陰霾仍然是沉重,還有一種潛在的意識驅散了一層。只是一層,卻也叫這陰霾薄了,淡了。

    “別哭了,寢室快熄燈了,我送你回去。”辛子喬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她任由辛子喬拉著,好容易等來了一輛的士,兩個人便這麼濕淋淋地坐了上去。

    “你們這是去哪兒?弄成這樣啦!”司機善意地看了他們一眼,說。

    “我們沒帶傘,是夠狼狽的。”辛子喬說了學校的地址,那司機搖搖頭說:“學校這會兒早關寢室門了,你們看看,都十一點半了,我建議你們還是找家旅店洗個熱水澡,趕緊睡覺,免得著涼。”

    丁薇看了辛子喬一眼,他也回視她,想征求意見。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丁薇低了頭,沒吭聲。

    辛子喬說:“好吧,那麻煩師傅你帶我們去最近的旅館。”他和丁薇的手從上車前就一直拉著,這會兒像褻瀆了她似的,匆匆放開。

    丁薇仍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只抿了抿嘴,像要笑出來似的。

    司機在後視鏡中將他們兩個的表情盡收眼底,不由地搖搖頭,暗自笑了一回。現在的年輕人,要麼愛得死去活來,轟轟烈烈,要麼冷冷清清,不聞不問。而眼下的這一對倒是像情投意合的樣子。男的開朗爽直,女的美麗大方,倒像是一對兒。他“嘿嘿”干笑了兩聲,拐過路口,手腳麻利地剎住車,說了聲:“到啦!”

    “謝謝你,師傅。”辛子喬付了錢,讓丁薇走在前面,隨即也跟了上去。

    他要了兩間房,領了房卡讓服務員帶上了樓。丁薇走在他的房邊,讓他的心裡有些惴惴的。辛子喬看見了丁薇的被雨水淋濕而貼在身上的衣服,暴露出完美的曲線。他不敢再看下去,因此低下了頭。

    “女士的房間在這裡,先生在隔壁,有什麼需要就到服務台找我。”服務員向他們解釋說,一邊退下去。

    丁薇靠在門後,向辛子喬擺擺手,“謝謝你,晚安!“

    “晚,晚安。”他有些結巴。

    丁薇輕輕地闔上了門,背靠著門站了一會兒。她聽見辛子喬的腳步聲在走道中響起,接著是開門聲。她終於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將衣服推到腳踝,濕意與束縛一掃而空。浴室的水溫暖地淋在身上,她閉上眼睛,靜靜的享受這片安寧。

    辛子喬在今夜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呢?丁薇雖然感激他,卻依舊有些納悶。他說“你心裡的委屈,我都知道。”他知道什麼?凝神想的時候,不小心碰著了熱水開關,水把她燙了一下,皮膚上紅腫了一片。丁薇裹上寬大的浴袍躺在床上,台燈發出濃濃的暈黃色的光,使得處於疲憊狀態的人看屋內的景物都是朦朧的黃色。她在這片朦朧的景色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她閉上了眼睛,便看見那個手撐著黑色雨傘的幽靈站在她的面前,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她的喉嚨深處發出古怪的笑聲,那笑聲直達腦膜,沿著神經向身體四周蔓延開。那種陰冷而恐怖之感,也隨著他的笑聲傳遍了四肢百骸。幸而有一雙手將她拉住,那雙手浸潤在柔和的金黃色的光澤中,一襲白色的衣衫。她同樣看不見他的臉,只留意到他的頭頂上,有一圈金色的光環,在朦朧地閃現著暈黃的光。

    “辛子喬!”她下意識地喊了出來。床邊的燈依然亮著,四周寂靜無聲。丁薇拉緊被子,又重新躺下。她看看鍾,已經是凌晨兩點了。辛子喬要的是兩個標准間,每個房間裡是有兩張床的,她側貼在枕頭上,目光便落在旁邊的空床之上,不知道辛子喬現在是不是睡著了,是不是和她一樣也在做夢夢見自己?丁薇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臉紅起來,將被子扯高了蒙住臉,仿佛怕別人看見似的。微微笑了一下,掖了被子,她再度沉沉睡了過去,嘴角依然掛著淺淡的笑。

    她將燈開了一夜,似乎也想在這盞柔和的燈光中尋求一些慰藉。有燈光才有希望,希望盡管渺茫,但也是無所謂無,亦無所謂有的。她懷著平常心去對待,淡而處之,便是好的了。記得日本人在燈節的時候喜歡在河水上點燈放,叫做長明燈,做成各式各樣,再裝進一張紙箋,寫上自己最祈求實現的心願,然後看著那盞燈在河水中忽明忽暗地漂流,沿著潺潺的河水,流向不知何地之所。可是只要燈不滅,希望就永存心中。她想,自己也是這樣的。

    長明燈宛如一盞點亮在心中的火焰,讓她對幽靈一說的念頭漸漸澆熄了。人群中這些面孔的幽靈,濕淋淋黑枝上片片殘英——這首詩也只能作為一首詩而存在,而作為對某一類人某一種事物的象征,卻突然在丁薇心中失去了意義。

    但願,是真的失去了意義。

    天漸漸明朗起來,隨著雨聲漸止,居然在陰霾處出來一條縫,冒出些許金色的光。早起的人們互相打著招呼,說:天晴啦。

    “丁薇。”

    唐麟澤又翻開花名冊點名了。這一次他的表情一改往日的和顏悅色,而是莊嚴肅穆,像禮拜日做彌撒的教徒。這個名字仍然是無人應答,唐麟澤環顧了一下四周,齊刷刷幾十雙眼睛一齊盯著自己,卻不曾見丁薇。今天是早晨頭兩節現代文學課,他分不清這是丁薇故意不上課以示對他的抗議呢,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他正要舉起筆在點名簿上畫記號,門口便傳來氣喘吁吁的一聲“到”。

    唐麟澤轉過頭去,見到丁薇和辛子喬一同出現在門口,心中雖然極度不快,也只是板著臉說了一句:“進來吧,以後不要遲到了!”

    他們昨晚各自都心事重重,又淋了雨,疲倦地睡下,忘記了時間。早晨匆匆起來,連飯都來不及吃,便飛也似的拿了書趕來上課,想不到,卻是唐麟澤的課。

    丁薇低下頭快步走進了教室,早被張欣然和吳曉看見,拉了她,坐在她們旁邊。辛子喬遠遠地找了個位置,在些許人的眼裡,卻有欲蓋彌彰之嫌。

    唐麟澤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課。上節課講的是老捨的《駱駝祥子》,這節課依然是老捨的作品,不過從小說講到了話劇《茶館》。全劇由三幕組成,分別是中國社會歷史上三個不同時期,以茶館為一個視點,講述小人物在三種不同歷史時期的生活遭遇。

    毋庸置疑的是,唐麟澤在課堂上的確是位很有學生緣的老師。他的課上,學生們都屏氣凝神,專心聽課,手上更是馬不停蹄地認真做著筆記。丁薇將書攤開,並沒有聽進多少。她有些心神不寧地看著張欣然幾乎一字不拉地將唐麟澤的話記在筆記本上,連唐麟澤偶爾打了一個噴嚏,她也記錄在案:“唐師一噴嚏,眾生嘩然。”以前自己上他的課何嘗不是如此?只是原來的享受,眼下卻變成了煎熬。

    “丁薇,你來回答一下,你覺得王利發這個人物形象,作者是如何塑造的?”唐麟澤捏了支粉筆,高居於講台之上,俯身問道。他的目光又狠又准,箭一般刺向丁薇所坐的位置,迫得她有些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說說你的看法,嗯?”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剛才我講過的。你攤開書本,看上去像是很認真聽課。怎麼說不知道?”唐麟澤正色道。這場面發生得再自然不過,老師教訓不專心聽課的學生,天經地義,“旁邊那位同學說說吧。你坐下。”

    張欣然“啪”的一下站了起來,筆挺筆挺,仿佛回答問題是她莫大的榮耀。

    丁薇坐下去,卻感覺如坐針氈,好像全班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如芒刺在背。她低著頭不敢發出聲響,只是從余光當中,還能察覺得到唐麟澤挑釁的目光在她四周環繞,像即將整裝待發,攻城略地。

    “辛子喬。”唐麟澤忽然又叫。

    丁薇吃了一驚,忙轉頭看辛子喬。後者有些磨蹭地站了起來,望著唐麟澤,等他發問。

    “你評價一下劉麻子買賣婦女的行為。”

    “卑鄙無恥,我覺得。”辛子喬將主謂賓換了個位置,丁薇一度以為他是指桑罵槐地攻擊唐麟澤了。她叩了下唇,看向唐麟澤。

    唐麟澤微微笑了一下,粉筆在他手上化做兩截,“怎麼個卑鄙無恥?”

    辛子喬扯扯嘴唇,“這個,您比我清楚呀。”

    唐麟澤心中的鼓點“咚咚咚”地敲了起來,丁薇和他什麼關系?他好像語意雙關,指桑罵槐,而且最可怕的是這小子的表情洞若觀火,好像什麼都知道。他把捏碎的粉筆又放回粉筆盒中,翻開講義:“你坐下吧,我們繼續上課。”

    辛子喬慢慢兒地坐下,瞧了一眼坐在前頭的丁薇,只看得見她的背影,顯得瘦削與單薄。這個女孩子的肩上背著沉重的枷鎖,他樣樣清楚。唐麟澤致死都不會明白,他是如何知道他與丁薇的種種復雜關系的。那天唐麟澤帶丁薇去吃飯的綠茵閣餐廳,就是辛子喬父親開的。他那天無意中看到了唐麟澤帶丁薇去吃飯,他便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聽到了他們兩個人所有的對話。他看見丁薇在那張保證書上簽字的一剎那,心像被揪住了一樣難受。接下來的時間裡,他親眼目睹了唐麟澤帶著丁薇去開房間的經過,其余細節不想亦知。對於丁薇一個家庭貧困的女孩兒來說,也許這是她重新回到學校的一種選擇。可是這種選擇,卻也讓她蒙上了某種恥辱的標志。即便想洗刷,也無法洗刷干淨了。這種標志就像是烙印,深深鐫刻在心靈深處,必要時,它會隨時出現,提醒她那段慘痛的經歷。將心比心,辛子喬覺得如果自己在考試中不去問丁薇看卷子,這些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說到底,他才是那個始作俑者。

    他不知道那天丁薇的宿捨底下是怎麼萌生出讓她做自己女朋友的意思來的,只是覺得情不自禁。這個女孩兒所受的一切苦難,已經讓他恨不能以身代之。這已經超越了憐憫的感情范疇之外了。他將她輕輕擁在懷中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好好地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任何的傷害。那場暴雨似乎化解了他們倆之間的隔閡,洗刷掉了許多不快。辛子喬本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上午這兩節唐麟澤的課,他看到了許多隱藏在表層之下的東西。唐麟澤遠比表面看上去要惡劣得多!

    歎了口氣,他看了看丁薇。她的背挺得有些僵硬,側面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辛子喬再看看站在講台上的唐麟澤,正神采奕奕地說著他的王利發。茶館是一場話劇,生活又何嘗不是呢?每個人在生活的舞台上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有的執著於本色,有的卻戴著一副偽善的面具。他記得世界著名的啞劇表演者馬歇·馬叟曾經表演過一出非常耐人尋味的啞劇。他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照鏡子,有大笑的、憤怒的、哭泣的、憂郁的、傷神的……戴來戴去,一張大笑的面具戴在臉上怎麼摘也摘不下來。不論他怎麼捶胸頓足,失聲痛哭,鏡子裡所照出來的面孔依然笑容可掬。這拿不下來的面具,又何止是人世間虛情假意的笑容呢?還有比講台上那個人滿臉的偽善可憎?

    辛子喬看著唐麟澤,不知道他這副偽善的面具去掉之後,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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