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上眉兒短篇作品集 正文 站在愛的鏡子背後
    這部長達30萬字的小說是我花了2個晚上的時間讀完的。小說的標題《維以不永傷》取自《詩經·周南·卷耳》,蔣峰在導言中說原意是古人因為馬有疾不能登高,因此感懷傷歎的一種心情,在此他將其意改為「只有把這件事寫下來,才不至於永遠的傷懷」。

    「傷」在美學感念裡是一個「感傷」的過程,似乎沒有絕對化,只是一個對比而言的心理。在全文中「傷」的狀態似乎都和「愛」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係。

    在這部小說中,蔣峰對人在藝術活動中的場景變換是多麼饒有興趣。事實上,作者在處理「傷」與「愛」的矛盾時,主要著眼的是愛與傷的反覆無常,相互影響,相互轉化的關係。是人對現實無力變更而內心的一種無法言喻的感情。這種傷痛「不是通過麻木無知而達到的,而是通過已經增強到不能忍受的感受性達到的。」

    在文章的第一部中,我們看見十年之後用周賀的口吻來敘述的杜宇琪,他有著和現如今的「北漂」有著極其類似的生活狀況,他貧困、潦倒,可是又自負一身文學才華而立志於完成一部嘔心瀝血的創作。蔣峰在此用了類似磁帶AB面互相輪流播放的手法,A面是十年前的場景,用九歲的小周賀童稚卻又略現成熟老練的口吻來講述一起兇殺案的始末。當然這種敘述中的成熟是作者刻意追求語言敘述的形式和結構而造成的,在開篇就用一種略帶壓抑和感傷的語調來敘述杜宇琪的舅媽如何發現兇殺案的被害人從而揭開整個故事的序幕。B面便回到十年之後以周賀在酒吧做招待而遇見離家數年的杜宇琪之後故事的又一系列變化。AB兩面如同倒帶一樣反覆更迭,成為彼此的支撐.

    第一部塑造了一系列性格各異的人物,憂鬱的,市儈的,睿智的,平和的,這一些人物在第一部可以說只是走了一個過場戲,如果套用巴爾扎克的人物再現法來說,就是這些人物其實都可以獨立成章,在第一部中只是露了半張臉或者只是一個眉眼一個唇角一個鼻翼,你可以知道他(她),但是很難捉摸他(她)。

    ??同樣在第一部中我們可以發現「傷」與「愛」始終貫穿於此,只是淡淡的,不著痕跡的,彷彿煙圈飄散在空氣裡之後,只能在朦朧和須臾之間捕捉到它的影子。

    《維》的第二部分可以說是小說中最驚險也最有意思的部分。基諾在《阿蒂斯》一書中所說:「人之將死,無秘可瞞。」而這一部分正將「已死」的張雨卉的惡性謀殺事件從水面中浮出來,再像剝竹筍一樣慢慢剖開,秘密就如同覆蓋在我們心中的一個無形的網,千絲萬縷緊緊抓住我們的思想脈絡和呼吸頻率,隨著敘述的進一步深入而漸次清晰。

    值得一提的是,蔣峰在視覺的切換中不得不說是一個頗具匠心的人。在延續前一部的那種陰晦而又略帶感傷的口吻的同時,他選擇了兩個在整個故事中起著關鍵性作用的人物——雷奇和袁南,分別用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來完成這一部分的構架。和前一部時間上切換相類似的是這一部分是用兩個站在旁觀的人的身份,客觀而冷靜地敘述著整個隱情重重的謀殺案。你一言來我一語,彷彿電影中所採取的蒙太奇的手法,導演蔣峰企圖用兩部攝像機,根據探長雷奇和張雨卉的生母兩個人的口吻將自己的創作構思展現出來。

    而在謀殺案的背後,其實有更多讓人關注的東西,不幸的家庭各自有他們的不幸,我們看見了張文再離異之後的家庭冷戰,女兒夭折導致精神失常的鍾磊,經濟拮据而妻離子散的雷奇,以及退學出走的杜宇琪所在的整個家庭乃至社會的種種不幸和悲慼。追根溯源,我們不難發現其實造成這所有傷痛的的悲劇性原因,歸根結底來自於「愛」——某種無法言喻的超乎理性的「愛」。

    在結構上最引人注意的是《維》的第三部,這部分可以說是在小說創作中開創性的一種寫法,蔣峰成功地運用了戲劇的劇本原理和電影拍攝的手法,在十五個章節中打亂敘述的順序,分別用三組數字來標注,第一組數字表示敘述者,第二組數字表示被敘述的人,第三組數字表明本章節處於事情發生的第幾個階段,多角度多側面地把整個故事做為一個西瓜,上七刀下八刀,無論你捧起哪一片吃,味道總是甜的,至於怎麼將這十五片西瓜吃下肚去,先吃哪片,可以任憑讀者的喜好。

    就好比蘇惠的《玄機圖》,正過來看,反過來看。從中間看,從兩頭看,句句成章,章章成段,段段成篇,這種新奇的結構雖然不是語言學上的喬姆斯基所謂的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的理論,但是從文本本身來說,這種結構同樣可以用於創作範疇。因此不得不令人瞠目結舌,歎為觀止。在拍案中感歎作者構思之奇巧,思維之縝密,技巧之超凡。

    而小說的第四部分無疑是第二部的補敘,在這個「前傳」盛行而往往比「後傳」較晚出現的年代,《無間道Ⅱ》總是要看完《無間道**》才能明白,《星球大戰前傳》也總是要細細觀摩完《星球大戰》你才會明白它的奧妙。《維》的第四部便是如此,在敘述完張文再、朱珍珍以及袁南的複雜關係之後,我們才會明白第二部所牽扯出來的「愛」之所以會導致「傷」的最終原因。

    張文再本是一個農家子弟,在經歷了一次被女人算計之後離家而去,到長春謀得了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的小職位。他將每個月節省下來的為數不多的一筆錢都存入附近的銀行,也因而結識了銀行出納員袁南,而張文再之所以同袁南結婚並至始至終愛著這個女人的原因在於袁南是一個非常單純毫無心計的女人。我們暫且不去探討聰明乖巧討人喜歡的黃蓉是如何騙得靖哥哥的歡心,也不去想像神龍教教主夫人是怎樣又一個被壓迫被強搶的民女變成老謀深算的女當家,只單單又由張文再的感情出發,他就絕對不會愛上曾經算計他,想用失身來騙取一紙婚書的那個村姑。

    而袁南在少女時代是一個純淨潔白得有如未沾染任何顏料的畫布的女子,她的臉紅她的對感情的遲鈍(遲鈍到張文再向她示愛時的叫嚷她都只當放炮仗)讓張文再欣喜若狂,產生娶這個女人的衝動,直到新婚之夜袁南的落紅,張文再都一直沉浸在這份突如其來的幸福之中。

    而這幕幸福畢竟是短暫的,市長的女兒朱珍珍的介入是使這場婚姻失敗的重要原因,如果說當初那個只是單純想讓張文再娶她的村姑的身懷三十六變的天蓬元帥,那麼這位年輕貌美的朱珍珍無疑是擁有七十二變絕技的齊天大聖。她受過的教育和所處的家世、地位讓她有著「獨卒擒王」的野心。身體、權勢、金錢每一樣都可以成為她手中的一枚卒子,炮五平六,馬二進一。

    她用所謂的「文學才華」博得了張文再的好感,用春藥假裝失身於張,並以懷孕相要挾。迫於其家庭和權勢的壓力,張文再只得忍痛和妻子袁南離婚。而對妻子的「愛」卻一直沒有消亡,而是隨著朱珍珍謊言的一步步揭穿,這種愛意愈發濃烈起來,可是當他得知袁南因為婚姻的失敗和生活所迫而和各式各樣的男人往來頻繁之時,他便將愛加注在唯一的女兒張雨卉(毛毛)身上。而另一個轉移的方式便是他的岳父提攜他之後所帶來的地位和權勢,但是毫無疑問,前妻袁南的種種不貞的行為已經形成他心口中一塊硬傷,揮之不去。

    張文再對朱珍珍的冷淡和他對女兒的無限愛意又進一步轉嫁為朱珍珍心中的傷痕。她得知張文再對女兒的愛,於是故技重施,利用偷看張雨卉的日記的機會得知她暗戀同學杜宇琪,仍然是用春藥使得這兩個原本無辜的孩子像是亞當和夏娃,在蛇的蠱惑下偷食禁果。當張雨卉得知懷孕而欲與杜宇琪私奔時,她又製造種種機會,將張文再與橋樑施工隊的收取回扣二十萬的合同裝進密碼箱,暗中唆使張雨卉帶走。而這種種事情做完之後,她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冷眼旁觀張文再因為愛女失蹤和合同被竊之後的慌張傷神以及無奈的表情,這讓我們想起一個小男孩,當他喜歡一個女孩子的時候總是欺負她來表達自己的愛意,而當這個小女孩最終流淚,小男孩才會有愛過之後的快感。然而她又何嘗不知道,這種「愛」事實上已經演化成為了一種傷害,致命地擊中了張文再,朱珍珍的卒子毫不客氣將了張文再一軍。她的「愛」之瘋狂讓我們達到了一種無法想像的程度,當張文再回鄉料理父親後世而溘然長辭的時候,她隨即與世訣別,雖然蔣峰在小說中並未說明朱珍珍的死因,然而我們不難推斷出來。

    與此相聯繫的袁南自然也是一個愛情的信徒,如同張愛玲一樣,在解構愛情之後仍然對愛情有著強烈的幻想,只是由於張文再的背叛,使她一度產生「破罐破摔」的想法,在不為人知的侮辱之後她開始了不檢點的生活。可是在內心深處她無疑吶喊著和期盼著張文再的愛情的,所以才會在張文再的墓前拜祭之後發現朱珍珍的墓碑而撞車身亡。在她的眼中同樣容不得一粒沙子,她甚至因為自己的情敵長眠於愛人身側而悲慟到產生自己撞車身亡的舉動。

    相比之下張雨卉是整個家庭之中最為不幸的人。她的愛可以說是無私甚至是聖潔的。由於家庭的不幸遭遇,她敏感而早熟,她暗戀杜宇琪並懷了他的孩子,而且打算為他拋棄自己優裕的生活遠走高飛。可是杜宇琪在事後所表現出來的怯懦與軟弱讓她大失所望,在發現父親暗自收受回扣而使橋樑工程無故倒塌的事件後,她所做的是放棄和杜宇琪私奔的計劃,企圖用一紙合同來促使離異的父母和好如初。

    這種女兒對父母的關愛程度已經達到了讓我們為之讚歎的程度。可是命運又是諷刺和富於嘲弄的,張文再對權利、金錢和名譽的「愛」遠遠超出了他對親生女兒的愛意。或者說是毛毛的懷孕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他對女兒和前妻在生活作風上的恨意,他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兒,殘忍地將木棍插入她的下身,導致毛毛失血不止,並將之棄屍荒野,企圖以此嫁禍給杜宇琪。毛毛的死也正是這場傷痛中「最殘酷的恨和最不忍的愛」二者的矛盾結合體。

    另一個值得一提的人物是偵探長雷奇,他是一個對工作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卻又對生活無可奈何的人。他從一系列紛繁複雜的線索中找出了張文再的可疑之處,然而妻子的背叛、女兒的落榜,幼兒的生活無一不牽擾著他的內心深處。可以說他與妻子的婚姻是不幸的,可是婚姻的結晶卻是他心口上的兩塊肉,當女兒因為沒有自費去讀高中的錢而改讀護專的時候,雷奇決定收受張文再的賄賂,讓精神失常的鍾磊成為了這場兇殺案的替死鬼。可以說此時的雷奇的心情是很難捉摸的,他或許因為婚姻失敗妻離子散而痛苦或許因為玩忽職守致使一個無辜者背負上**殺人的罪名而內疚,即使是手持巨款,內心也難以安寧。於是為了逃避良心和道德上的譴責,他讓一個乞兒冒充自己臥軌自殺,自己帶著五十萬巨款背井離鄉。他對於金錢的熱愛導致了他對法律的背叛和道德尺度的淪喪。蔣峰至此已經成功地將當今社會的種種醜態向我們一一揭示,有其深刻的社會現實意義。

    白朗寧說:拿去愛,世界將是一個墳墓。《維以不永傷》的全篇敘述之中「愛」的背後是深重的傷痕,是人們對權勢與金錢所追求的貪念而造成的無止息的悲哀。「愛」在黑夜中站在鏡子前面,裡面出現的影像既有愛本身的影子,也有在黑暗之中力圖衝破這種寂靜和無聲的吶喊。這其中所折射的人性和現實,變成傷通的一部分,像一幅卷帙浩繁的圖畫,在這本書中向我們一一展現。

    而其中猶如巨大的瓦釜一樣壓迫得人透不過氣的抑鬱、無奈、死亡就像雷奇在獄中得知袁南殉情的表情一樣,讓人潸然淚下。

    PS:蔣峰,第四屆新概念一等獎得主,目前所創作的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將於近期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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