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曲桓門悠長悠長的通道往裡走,冥界的流螢在不遠處閃著幽幽的光,一點一點地散布在黑暗之中,煞是美麗。
孟婆婆每日都守在曲桓門旁,用赤焰熬煮著一碗碗濃黑的茶湯,那是投胎凡世的靈魂必喝的“孟婆湯”。喝過之後,將會喪失前世的記憶,輕輕松松不帶任何喜怒哀樂地轉世輪回。
她看見我手中沉甸甸的月鐮,命從僕加足了分量,更加賣力地熬煮著湯藥。
“一百四十二。”我告訴她確切的數字,向司命神的宮殿走去。每一次由凡間返回冥界,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司命神織烈那裡把我從凡間帶來的靈魂如數上交。然後他會將下一次的任務布置給我。
織烈的宮殿四周長滿了赤焰花,裡面孕育著冥界的後代。她們都有專門的使者照看,百年一開,承擔著繁衍族人的使命。
踏進漓漵宮的大殿之前,早有從僕替我接過月鐮,去處理封印在其中的一百四十二個靈魂。我看見織烈巍坐於大殿之上,鬼魅一般的眼睛幽幽地看向我。
“攝魄,你回來了?聽說你的任務完成得不錯。”他無暇可擊的外表出現些許驕人之色,鮮艷的紅唇剛剛喝過血萸酒,此刻正完美地舒展成一彎弧度。
我低頭不語。
他踱下寶座,霸氣的身形在我面前形成一道不容小覷的氣焰。“你看著我!
“他命令道,犀利的雙眸中燃著兩簇火焰。
“織烈,請你布置下次的任務吧。”他邪魅地笑笑,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你就這麼厭惡我嗎?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語氣柔和了很多,引誘似的說:“攝魄,你應該十分清楚我的條件。”我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的勾魂術在我面前絲毫不起作用,可笑的是他仍然樂此不疲地使用它,一如百年之前。
五百歲的時候我被冥王分派到司命神織烈的座下做一名去人間收集靈魂的使者。我喜歡獨自徜徉在曲桓門通往人間的輪回隧道之中,看著無數的魂靈在我身邊飛逝著,投奔向他們的新生;我喜歡用月鐮在行將就木奄奄一息的人們脖頸間輕輕一劃,看著他們沒有生氣的軀體灰飛煙滅於時間的塵埃之上。
我被凡間的人們稱為“死神”。而織烈給我開的條件就是做他的妻子,之後我就可以不必年復一年地奔波於冥界和凡間了。可是他不明白我的快樂,猶如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我一樣。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冥界使者,我手執月鐮往返於兩界之間,我的名字叫做——攝魄。
織烈給我的任務的前往東方的一個小地方,收集盡可能多的靈魂。我離開漓漵宮之前看見他的眼神古怪而充滿狡黠的光芒,嘴角高高揚起,分明掛著抹冷笑。
我取回月鐮,踩在長滿血萸子的地面,離開這座華美然而有如囚籠的宮殿,滿臉漠然。
我總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呆在這個叫做齊城的地方,在高高的城牆上,盤膝而坐,捕捉著四面八方各種微弱的氣息,伺機而動。
冥界的使者衣袍上都會沾帶冥火的微光,在夜裡有如綠色的鬼火,飄飄忽忽的,魅影一般。所以我不必擔心會被人看見,充其量,他們只不過尖叫一聲,嚇得面色煞白而已。齊城剛剛經歷了一場水災,無數衣衫襤褸的民眾在城門外進進出出,尋求庇護。這兒的每一個人都長著魔界族人一樣的黑發,或長或短,每次我的月鐮在他們的脖頸間劃過的時候,便會有悲戚之聲隨即傳來。我不懂這些無知的人們為什麼要哭泣。生與死只是一種形式,靈魂的暫別也許是為著今後的相聚,歷經磨難之後的解脫,應該是種快慰才對。
突然間我感覺到了一種異於冥界的力量朝我慢慢地靠近。一個長發及腰的男子好整以暇地落在城牆的另一端,兩條腿在空中不住地晃蕩。他的頭發是黑紅駁雜的,在夜風中張揚地飛飄起來,宛如繡帶。
“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他喃喃自語,手中幻出一大片黑色的塵埃,向下方灑去。然後他看向我,友好地歲我說:“妖界,幽容遂。”我抽出月鐮,匆匆地向城牆下飛去。在和幽容遂擦肩而過的剎那,我用非常冰冷的語調告訴他;“我是冥界的使者,攝魄。”那家伙好奇地追上來,晚風在我們耳邊呼呼作響。“你是去收集靈魂嗎?”他高大的身影席那感一只黑色的鷹,盤桓於空中,然後他展現出一種孩子氣的笑容,喃喃自語:“看來我的瘟疫種子很快生效了呢!”後來的一段日子裡,我們互相合作。幽容遂在人間也得到一個稱號“瘟神”。他對這個稱號一向不以為然並且以之為恥,他張揚的劍眉在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會糾結起來,在額間相互擠兌,樣子很怪異。我們每天都會呆在齊城的城牆上,看水災過後又發生瘟疫的城市迅速地萎縮。幽容遂灑下在瘟疫種子在不斷吞噬著這座城市中的生命,我的月鐮也開始變得熟悉不過的沉重。
當我盤膝而坐面朝著晃蕩著雙腿坐在城牆邊沿的幽容遂時,他又會發出那種喃喃自語的聲音:“我們最近好象有很多空閒。”“不是好象,是本來就有很多空閒。”面對這樣一個妖精我很難變得冷若冰霜。
幽容遂澄澈的眸子閃現出一種疑惑;“難道是我的種子有問題?”我感覺到了一絲微弱的靈魂之氣,於是抽出月鐮,沿著城牆飛身追蹤著那一抹一逝而過的氣息。幽容遂跟了上來,放心地點點頭,“看來我的種子沒問題。”他自問自答道。
我們穿過高高低低的房簷,來到一間昏暗的臥室中,臥榻之上躺著一個很蒼老的人,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抑郁的黑色,一看便知是幽容遂的傑作。一個年輕人正俯身在老人身上扎針。看見他手中捏著的閃著銀光的細針時我明顯感覺到身後的幽容遂的身體輕微地震了一下。
那微弱的氣息馬上變得稍稍緩和起來,我只得把月鐮放回腰間。
“走吧。”我低聲對幽容遂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我們即將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年輕的醫生朝我們這裡看了一下,目光中是得勝的笑意。
回去的路上,幽容遂長歎了口氣,滄桑地像個老者。我知道他想解釋點什麼了,比如說關於剛才的顫抖。
“他叫裴祈,是凡間最有名的大夫。在此之前我和他會過面。他總是能在最後一刻把靈魂從我手中奪回去。所以人們送給他一個稱號叫做-歸魂.”“他能看見我們?”難以置信。
幽容遂非常肯定地點頭。“他似乎有種超越凡間的力量,然而很微弱。神力稍弱的人幾乎感覺不到。”我輕揚了一下眉。剛才的一個照面下來,我的確沒有感覺到他身上有異於常人的某種力量。
“他最擅長的就是用一根根的銀針扎在病人的穴道上治病,據說這樣的方法叫做-針灸.”說到這裡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我曾經把他的銀針偷到妖界去仔細研究了一下,沒想到他又重新打造了一副。”“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處境不容樂觀?”幽容遂嘴角的笑意被刻意抹平了,一臉沉寂地搖頭,說道:“是絕對沒有勝算。”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飛身來到了齊城最好的城牆上。這回他沒有將雙腿吊在半空中不住地晃蕩,而是屏氣凝神,盤膝而坐。他的雙手在胸前抱成一個圓圈,我知道氣流在其中奔湧旋轉,也許他想在這樣的處境之下找尋一條出路?
月鐮在我的腰間發出沉重的頓挫之聲,是織烈在冥界召喚我。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織烈陰冷的表情上有一籌莫展的苦惱。踏進漓漵宮的時候,我看見織烈蜷縮在他的寶座上觳觫如凡間祭祀的牛羊。他的嘴角蒼白地龜裂著,已不復紅潤了。
即便是神,也有著最軟弱的一面。
“攝魄,你回來了……”他原本靈活的眼神呆滯地看向我,紅色的頭發凌亂地披散下來,仿佛凋零的赤焰花。
“出了什麼事嗎?”我注意到漓漵宮的宮女和僕從的臉上均是大禍臨頭的表情,腳步匆忙而雜亂地互相奔走。
織烈點了一下頭,幽幽地說:“我將冥王劍琊最寵愛的火鳳鳥放在赤焰花叢中築巢,可它居然乘我不備飛出了漓漵宮。誤打誤撞喝下了孟婆的幾口湯藥,沿著曲桓門的輪回隧道轉世凡間了!”“攝魄,”他突然緊握著我的手,淚眼婆娑地望著我,“你是我座下最得意的使者,我最信任你。你一定要把火鳳鳥的靈魂從凡間帶回來!否則漓漵宮上下一干人等,包括你我在內,都會被冥王處以塵埃之刑!”所謂塵埃之刑,是指五界之中最殘酷的刑罰。受刑這的靈魂會化做塵埃,游離於五界之中,再也無法聚合成形、轉世輪回了。
我握了一下織烈的手,點頭應允:“我明白。”“火鳳鳥的額頭有一簇火焰形的標志,很容易辨認。攝魄,請你務必在最短的時間裡將它帶回來……”織烈的聲音近似於哀求。
漓漵宮上上下下的僕從和宮女都齊集大殿,在殿階之前下跪。我聽見他們類似哀求的聲音:“請您務必將火鳳鳥帶回來……”在回凡間的路上,我頭一回感到腳步是如此地沉重。渺渺人世之中,我去哪裡找一只火鳳鳥?憂郁片刻,我決定回齊城去尋求幽容遂的幫助。
隧道的出口這回開在一處水聲潺潺的溪流邊。兩岸是籠煙的楊柳、含笑的桃花。透過桃花層層疊疊的枝椏之間的縫隙,我看見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正在脫去青色的布袍,准備沐浴。
從背影上看,他有著精壯的上身,膚色很白,幾乎可以看見纖細的血管在他的身體當中或賁張或舒緩。當他舉起雙臂將青色的布袍自上而下脫去時,我看見他的雙臂一度呈現出一種振翅欲飛的姿勢,盡管他的身體靜止得有如巍巍山峰。
然後他轉過身,我看見一張白淨的臉孔:歸魂裴祈。
他清澈如溪水的眼眸准確地看向我藏身的位置,清朗而略帶高亢的聲音從我的耳畔傳過來:“如果有興趣,不妨一起來洗個澡。”說著,得意地笑了一下,緩緩步入溪水之中。
我平生還是第一次遭受這樣的奚落!一時怒起,將桃花拂下一把,用手掌中凝聚著的赤焰把它們變成灼熱的飛彈,向他射去。
然後我聽見裴祈在水中哇哇大叫,似乎是有一枚桃瓣落到了他的眉間,燙傷了他。我飛身向城牆的方向趕去,周身洋溢著報復之後的快感。
幽容遂在城根下站著,與黑色的夜幕融成一片。他頭頂的幾縷紅發有些微的光芒,好象一盞路燈在黑夜裡指明方向。
看見我,他玩世不恭的面孔浮現出一絲笑意。“我還以為你臨陣脫逃了呢!
“我露出難得的笑容告訴他剛才上演的一出絕妙好戲。幽容遂捧腹絕倒,誇張的造型讓我禁不住和他一同大笑。然後我斂起一閃即逝的喜悅告訴他關於冥界火鳳鳥出逃的事情。”我希望得到你的幫助。“我定定地看向他,充滿信任。
幽容遂的笑容簡單得近乎純粹,仿佛蔚藍色的天空之下飄浮著的淡淡雲朵。
他伸出寬厚的手掌,然後我們倆的手就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他的手掌很溫暖,一時間我覺得漓漵宮的幾百條人命好象都系在我們兩個人相握的手掌之中,一種叫友誼的溫情在其間彌漫開來。
我們在凡間的每一個角落裡搜索著火鳳鳥的蹤跡。然而即便是神力比我強大很多倍的幽容遂依然無法感應到它來自冥界的氣息。
每到夜晚,我和幽容遂都會在齊城的城牆之上休憩。當巨大的夜幕降臨的時候,我都感覺有種無形的壓力向我迫近,幾乎令我窒息。
火鳳鳥會藏匿在什麼地方呢?
我再度看見裴祈的時候,他依舊在為垂死的病人施救。他輕揚右手,在一道微茫的銀光閃過之後,死亡之起便蕩然無存了。他的確不愧為凡間的“歸魂”!
他一臉嚴肅地轉過身,將銀針放入特制的匣內。他的動作緩慢而寧寂,宛如一只月下沙灘上的鳥兒安靜地輸理翅膀。
然而可笑的是他的額頭中間包扎了一塊那麼顯眼的白布,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溪水中被赤焰灼傷的樣子,不禁莞爾。
他背起藥箱告別主人,青色的長袍在夜色之中似乎發出一種暗綠色的熒光,好象冥界的族人一樣。我突然意識到也許裴祈很火鳳鳥的失蹤有些微妙的關聯。
“你為什麼老跟著我?”裴祈突然一個轉身,雙眸很准確地盯住浮在半空中的我。他的嘴角一改剛才的平和之氣,轉而呈現出一種譏誚的樣子,乖戾至極。
“好奇。”他一揚眉,漆黑的眼珠裡滿是嘲諷。“對我的身體很好奇嗎?”這個男人總是能輕易將我冰冷的脾氣加熱到沸騰的地步。我的頭發由於怒氣而四處飛揚,形成一種蓄勢待發的氣勢。
裴祈毫無懼色地笑笑,對我的樣子評價道:“唔,我們人間對這樣極其憤怒的表情有一種形容叫做-怒發沖冠.不過,在下絲毫不覺得用在女子身上會體現她們的美麗,反而是一種敗筆。
我不想再和這個人間的男子糾纏下去,隨即向城牆上飛去。
裴祈中氣十足的聲音自後方傳來。他說的好象是:“你叫什麼名字?”手一揚,我的火芒劍在他衣襟上燒出兩個字“攝魄”。裴祈站在原地,表情古怪而深沉。
我聽見他的語氣絕望地有如燃燒過後的余燼,低低地念著我的名字:“攝魄、攝魄、攝魄……”然後我伴隨著他低徊的聲音躍上城牆,晚風將我的紅色長發吹起,幻化成彩霞的模樣。
我看見東方有一絲灰白色的光亮,啟明星在暗藍的天空中發出柔和的光芒,落了我一身。齊城在破曉之中靜謐地沉睡著,像一朵未放的花兒。它均淨地呼吸,在睡夢中囈語著:攝魄、攝魄、攝魄……
幽容遂疲憊的面容出現在我面前。他的背後張開了一雙黑色的羽翼,在落地的時候被他用咒語收入後背裡,倏而不見。我從來沒有見到幽容遂的翅膀,據說只有五界中神力超凡的人才能擁有這樣一對翅膀,張開的時候猶如鳥兒一樣輕靈美麗。
看見他的翅膀的時候我想起裴祈在溪邊脫衣的動作,雙臂向上舒展開,很像展翅欲飛的鳥兒。
幽容遂朝我抱歉地笑了一下,搖頭表示依舊沒有任何線索。
我沉吟了一會,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關於裴祈的事情。
冥界的族人有一種天生的直覺,有時候往往比神力更為敏銳。
“你好象有心事?”他寬大的身影罩住我,手中有一抹蘭色的熒光在閃動。
仔細看上去像是朵花兒,奇異得讓我叫不上名字。
我來不及肯定便好奇地問他:“這是什麼?”幽容遂笑笑,將手中的花朵舉到我面前:“這是妖界的五色花,用來測試血統的純正程度。它本身是白色的,但是靠近五界中的不同族人就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我輕輕將手靠近那朵花兒。
逐漸地,蘭色的光芒變得濃烈起來,一會兒功夫呈現了一中類似冥界赤焰花一樣的火紅色。“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帶著五色花去尋找火鳳鳥,會比較容易?”“把五色花串成鏈狀,戴在神氣最弱的腳踝處,它是不變色的。一旦遇見火鳳鳥在凡間的軀體,它感覺到了冥界的氣息後,一定會變成火紅色。”幽容遂向我眨眨眼,手指微抖間,我的腳踝上就出現了兩串這樣的花環鏈,很像妖界女子的裝扮。
我想,我有必要再去會會裴祈了。
幽容遂的表情依舊好整以暇,雙腿在城牆上不住地晃蕩,悠閒地看著夜晚的天空。
仿佛有山雨欲來的徵兆。
我看見裴祈的時候,他坐在一個高好的山坡上,背對著我。青色的布袍在夜色中發出幽幽的光芒,藉著這微弱的光我看見山坡下的石壁上刻有三個大字:落鳳坡。
我不由地心下一怔,低頭看了看腳踝上的五色花,它並沒有改變顏色。而我,同樣沒有感覺到裴祈身上有絲毫的冥界力量。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他幽幽然歎了口氣。沉重得好象千斤重的大枷。
說完,他站起身,轉過來面對我。
“你知道原因?”我的疑慮又加深了一層,可是主觀上又不希望他真的是火鳳鳥的轉世。五色花依然是潔白無暇,妥帖地伏在我的腳踝上。
他笑,笑容裡的無奈的絕望。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我,額間的白布在瞬間被揭開,露出一個火焰型的印記。
頓時我感覺到了一股強烈的冥界之氣。五色花在頃刻之間已經變成了火紅色,和我的發色一模一樣。
我聽見裴祈清朗而略帶高亢的聲音。他對我說:“我就是火鳳鳥,你的來帶的回去的,不是嗎?”“是的,我必須把你帶回冥界……”我抽取月鐮的手猶豫了很久,遲遲沒有行動。我不知道自己這一次為什麼會覺得任務無比地艱難,面對裴祈,我很難下手。
“冥界?”他的笑容淒厲而慘烈,“冥界簡直就一一個囚籠!將每個族人都束縛其中,毫無自由可言!所以我要逃離,我要在你和幽容遂的手中奪取更多的魂靈,讓他們免受輪回之苦……你——攝魄,同樣也不過是冥王座下的一枚卒子,你不快樂,不自由,你不懂得什麼是溫情冷暖,不明白什麼是情仇愛恨,不知道什麼是風花雪月。你只會用你千篇一律的方式面無表情地奪取別人的生命。難道你從未感覺到悲哀嗎?不覺得生活得很沒有意義嗎?哈哈!我同情你,不,是憐憫你!你要收取我的魂魄,來拿好了!”他說完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之後,很憤怒地盯著我,下巴與脖頸之間露出一大截空隙,像是等待著我的月鐮在其間一劃。
我感覺到一種叫“眼淚”的液體順著我的頰旁滑落,滴在我的衣衫上,暈濕一片。
在他驚異的目光中我轉身飛去,月鐮被我握在手裡,第一次讓我感覺到它真正的分量。
後來幽容遂看見我的時候就告訴我:“你愛上他了。”是的,我愛上他了。
因為我居然為了他而流淚,為了他的憤怒而傷心,為了他的死亡而不忍。我儲存了六百年的淚水,終於在此時決堤,如同洶湧的洪潮,奔流而下。
我不能夠親手讓他倒在我的月鐮之下,那樣,我將永遠背負上殺死裴祈的這個烙印,難過一輩子。
那晚,我靠在城牆上,任料峭的風吹散我的頭發,在天明欲曙的剎那,我看見由落鳳坡的方向飛來一團火紅色的雲朵。它義無返顧地朝我飛過來,然後倏而一下鑽進了我的月鐮之中,速度快得驚人。
我好象感覺到了什麼一樣,飛身到“落鳳坡”前。我看見了裴祈穿著青色的衣袍僵硬地躺在坡底,面容祥和而寧靜。他的衣襟處除了被我用火芒劍燒穿的“攝魄”二字之外,還多了兩個字:“歸魂”。一種紅色的花瓣紛紛落在了他的軀體周圍。凡間的人們把這種花叫做“鳳仙花”。他們將裴祈葬在落鳳坡的腳下,取了個名字叫做“歸魂塚”。每年在這個時節,暮雨紛紛,我總能聽見凡間的人們在祭奠他,他們的聲音可以很清晰地傳到我的耳邊,沒有絲毫的距離。他們說:“魂魄歸來,伏惟尚饗!”
我走在曲桓門悠長悠長的隧道裡面。冥界的流螢在我的身邊閃爍著,發出幽幽的綠色光芒。孟婆婆在曲桓門的盡頭熬煮著湯藥,我可以感覺得到她臉上的那種舒懷的喜悅。她一定知道,我帶回了火鳳鳥。
漓漵宮的僕從要替我接過月鐮,我一抬手示意他不必了。我要親自解開火鳳鳥的封印,聽它在冥界清朗而高亢地歌唱。
織烈的面孔上有止不住的笑意。他意氣豐發踱下座位,拍著我的肩膀嘖嘖稱贊。“攝魄,你救了我們漓漵宮的幾百條人命,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一個請求。”我徑自解開火鳳鳥的封印,隨著一聲尖銳的鳴叫,一尾火紅色的鳳鳥從月鐮中飛出,它的羽毛有著我見過的最美麗的色澤。它在漓漵宮的上空盤桓往復,發出一中淒厲嘶啞的叫聲。
我對織烈說:“我希望轉世凡間,做一名平凡的女子。”織烈的目光震驚而失望。然而他終於擺了擺手,表示同意。
我轉頭看了火鳳鳥最後一眼,它漆黑的眼眸中盈滿淚水。我朝它微微一笑,如同裴祈為了我義無返顧鑽入我的月鐮中那樣義無返顧地踏向了曲桓門的輪回隧道。
當我喝下孟婆湯,變成一具普通的魂靈飛逝於走過無數次的通道的時候,感覺到淚水再度湧出,可是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輕松。
我閉上眼,在心中默念:“魂魄歸來,伏惟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