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戰鼓通天,旌旗搖轉。
無衣跪在大殿之前,原本紅潤的嘴唇已然龜裂開來,露出裡面鮮紅的血絲。她順著宮門外那一排高聳的屋簷望過去,西南角上,依然是戰火沖天。那火光直衝雲靄,似乎要逼得那雲蒸霞蔚的晚景褪卻了顏色。嘶殺猶在耳,戰鼓卻聲衰。
無衣顧不得飢渴,耗著最後的氣力跪著向前挪了幾步,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王!無衣懇請出戰!」守門的侍衛實在是被她的真誠打動,沉吟半晌,終於咬咬牙轉身,向宮內前去稟報。
在郢國,女子是絕對不允許參與政事的。諷刺起諫、外交出使、浴血疆場都被認為是男人的事情。郢王本一心看好擂鼓擂出風雲變幻之氣的無衣,可是誰料得到她男裝之下,竟是一副嬌滴滴的女兒態。
他皺著眉,反剪著雙手在殿內踱著方步。
一個月前,鼓鼙師殷其雷向他推薦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無衣。那時的無衣還是男裝示人,著鎧甲,披紅纓,抱一隻白皮大鼓,在大殿內舞之鼓之。鼓聲擂動,氣流轟然。若猛浪滔天,似虎吟風雷。時而雙槌齊點,時而旋身起舞,那面鼓被她舞地咚咚作響。眾人細看時,鼓身之外彷彿盤了一條白龍,張牙舞爪,盤桓作態。驚歎聲中,那無衣足尖一點,將雙槌收入袖中。頓時滿室肅然,既而嘩然讚歎之聲不絕於耳。
郢王大喜過望,將她留在宮中,封作御前督衛,留住桑中殿。
早有探子來報,說遠在百里之遙的虢國兵馬勒令,似乎有向本國進發的意圖。郢虢兩國向來因為邊鄙之地而爭奪已久,如今虢國來犯,郢王不得不早做佈置。
誰料兵馬尚未召集,那虢國的大軍便秘密地潛入了郢都附近,堂而皇之在離郢都十里之外安營紮寨。細作再探,方知虢國之士,兵馬輕巧,夜間行軍,將士一律著黑,馬蹄裹布,悄然無聲。所以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潛入郢國,讓郢王為此一籌莫展。
欲召無衣進殿聽封,郢王心下一動,暗自帶著小奴兒,前往無衣的住處。
桑中殿殿宇軒昂,中庭一株巨大的扶桑,枝茂葉盛,蓊鬱青蒼。陽光從濃密的枝椏之間灑落下來,斑駁地映在地面上,顯示出一種焦灼的姿態。郢王一抬頭,卻瞥見一條白龍盤桓於扶桑樹頂,低聲嗚咽。一位紅衣麗人站在龍頸之上,雙手輕撫著龍角。她的動作很緩慢,彷彿女子專心致志地繡著女紅,一下一下,順著龍角的生長方向慢慢地觸摸,好像時間也隨著她停滯在此時此刻。白龍紅女,那畫面背後還摻雜了些許綠色的陰影和金色的陽光,顯得無比和諧。
那女子低了低頭,眉黛之間滿是愁容。郢王驚愕地叫了一聲:「無衣……」「他」居然是個女子!
櫻唇輕呼,她從龍頸之上飛身下來,俯於他身下道:「無衣見過王。」小奴兒早已嚇得觳觫發抖,見這紅衣女子擒龍飛天,以為是妖怪,癱在樹根之下,當即昏死過去。
「你起來說話。」郢王定了定神,攬正衣冠,直視著面前這個紅衣女子。
「是。」無衣盈盈起身,抬起了頭,那條白龍依然盤桓在扶桑樹的枝椏之上,想來尚無大礙。只是前爪微伸,呼呼地吐著白氣。
郢王開始仔細端詳著這個女子。上一次在大殿前,她穿著鎧甲,束胸披掛,英氣十足,擊鼓甚絕。如今換了女裝,卻是嬌柔如水,婉若清揚。只是那略略濃密的眉毛微微顯示出一絲巾幗翹楚的豪壯之氣。
「你究竟是什麼人?讓孤王好生疑惑。」「王,無衣便是無衣。從何而來,至何而去,無衣自身都不得而知,談何疑惑。」她吟吟輕語。
「孤王覺得你像仙。」郢王道。
「仙?」無衣咀嚼了一下這字眼,眉角上都透著哀怨,「人又何如,仙又何如。王,無衣是郢國之民,這便足夠。」郢王歎了一口氣,抬眼望了望那條白龍,鱗爪間泛著光澤,煞是威風。即便她是仙人,他也不能違背祖先的禁令,讓一個女子前去戰場擂鼓指揮他的將領浴血撕殺。
推推那孱頭般的小奴兒,他拂袖而去。日光照在諾大的宮闈之上,明晃晃白花花地刺目。枝頭緩緩掉了一枚扶桑的葉子,悠悠落於郢王的肩頭,那葉片的脈絡明晰可見,而郢王的一腔思緒卻是亂如繩麻。
「王!無衣姑娘在殿門之外請戰,已跪了一天,滴水未盡!」「王!無衣姑娘形容憔悴,已經跪了整整三天!」「王!無衣姑娘五夜未闔眼,現下已然暈死過去了!」郢王的大殿之上,已經跪滿了無數的大臣和將士,他們不約而同地聚在階前,替絕食數日的無衣請戰。郢都一戰失利,郢國上上下下,士氣不振,鼓手數人也已經是精疲力竭。鼓鼙殘聲漸羸弱,壯士軍前半死生!羌管悠悠,征夫淚流。眼見這慘絕人寰的戰爭,彷彿森林中的烈火一樣,燃遍了整個郢都。
「准奏!封無衣為神龍鼓手,速往疆場擂鼓助陣!」郢王端坐於寶座之上,無奈而堅決地傳達著聖諭。「另火速徵募兵勇五千,快騎三千,隨無衣同往!」
二、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王,無衣姑娘恐怕是危在旦夕了。」卷耳——郢國傳說中最智慧的大夫搖頭歎道。
五天的絕食與跪拜,她如花般的身體在剎那間凋謝了一般,憔悴地躺在桑中殿內。她蒼白的臉孔和一身嬌艷的紅衣極不像稱,顯得衣衫若血,面白如紙。願得上天保佑,還無衣一條性命。這郢都城內的黎民百姓,還等著她的神龍鼓來救贖。
郢王揪心道:「沒有別的法子麼?」卷耳蒼白的鬍子略略一抖。鬍子下面隱藏著一張薄薄的嘴唇。卷耳的耳朵比常人的大一倍且厚,略向裡卷,顧名卷耳,意味智慧。郢王知曉他可以預示前世後生,生老病死。
「有。」那嘴唇裡蹦出一枚字,千斤沉,壓得郢王心口一跳,張嘴便問:「什麼法子?」卷耳捻了捻鬍子,瞇縫著眼睛望向南邊。西方是戰事連綿、火光沖天,南邊卻是安靜祥和,絲毫沒有乖戾之氣。
「南山之薇,可解痼疾。王速派攀巖善者於南山之巔,采薇只簍,兩個時辰之內將其熬成湯藥,送服之,無衣必好無疑。」「兩個時辰之內?緣何如此緊急?」卷耳道:「無衣姑娘真氣流瀉在前,絕食在後,加上急火攻心,一時間昏死了過去。心脈鬱結,維有南山之薇可解其疾。這薇草性柔體弱,須取其內汁煎服,而此時正是仲夏,日光毒辣,薇草之汁必在兩個時辰之後消散殆盡,屆時即便採了,也不能入藥了。」「短短時間,孤王如何覓得攀巖善者?」郢王皺著眉頭,急促地問。
「王可記得無衣姑娘豢有一條白龍?」卷耳不急不徐,微微笑道。
郢王點頭:「確有此事。」「那白龍與王有一面之緣,若王前去驅使,只須說是為了無衣姑娘的姓名之憂,白龍定當效力。」卷耳的嘴唇一張一翕,頗有一股威嚴之氣。
不等郢王決定,只聽得無衣在昏迷之中突然開始呻吟起來,輕微的,像夢囈一般叼念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郢王怔怔地呆了一呆,口中無意識地開始重複著無衣的這兩句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閉了閉眼睛,他腦海裡幻出無衣披甲佩纓擂鼓的場面,還有西城之外浴血殺敵的戰將。只聽他定定地說道:「好,我去!」他轉過無衣的臥榻,最後看了她一眼。她的臉色依然呈現出蒼白甚至略略青灰的顏色。決然一扭頭,他踱出了房間。仰頭看殿堂之外的那棵扶桑,上面仍然盤桓著一條白龍,只是那白龍的鱗爪已經黯然地失去了光澤,嘴裡的白氣彷彿煙燭燃後的餘燼,暗了,淡了,散了。
「這條白龍爪趾有力,背長而平寬,想必是經常載人飛行馳騁而致。相龍之名,必然是-載馳-莫數了。」卷耳在郢王的身後向他解釋。
「載馳。」郢王高聲喚它。
那條白龍居然頗通靈性,睜眼俯瞰,龍身盤旋地沿著扶桑粗大的枝幹游移了下來。它的目光和順,龍鬚妥帖地伏在嘴角兩側,一對龍角微微抖動,彷彿在向郢王和卷耳致意。
「無衣危在旦夕,載馳可願隨孤王前往南山之巔,採取薇草,以解燃眉?」他學著無衣以前的樣子,用手順著龍角輕輕地撫摸,奇怪載馳也不惱怒,將龍身游低,讓他站上去。
郢王踩在載馳的頸背之間,任憑它搖尾騰雲。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感覺到陽光明媚刺眼。他的身體宛如夢境中的浮雲一樣飄了起來,穿過他宏偉的宮殿,攀升到九重天上。五彩的虹霓在四周閃閃發光,流嵐蒸騰出各式模樣。那輕盈的霧靄瀰漫在他的身體周圍,輕輕一抓,便冰涼涼一下從指縫兒中溜走了。
南山若隱若現的山巔就在前方不遠,郢王抓緊了龍角,任憑他在身下游動著,向著南面飛過去。不過須臾,載馳便駕著郢王俯衝下去,來到了南山之巔。那裡秀峰奇峻,怪石林立,許多綠色的不知道名字的花草遍地而生,著實讓郢王感歎了一陣。
四顧之間,忽見得一峰之上,長有翠草數枚,溫潤瑩澤,想必是卷耳所說的薇草無疑。
他拍拍載馳寬厚的脊背,示意它不要跟過來。那種薇草性柔易損,若是龍爪一踏,便不可再用了。
郢王脫去袍子,露出裡邊的短衣。背上卷耳為他配置好的背簍,小心翼翼地前去採摘那險峰上的薇草。他所站立的石壁與那險峰之上的角度非常陡,抬眼望去,幾乎是直直的插入雲端。雲霧繚繞的山頂濕氣極重,沾在冰涼的石壁之上,越發顯得濕滑了。郢王深深吸了口氣,手腳並用,艱難地尋找著可以攀爬的支點。偶爾往下一望,深不見底,只能見得蜿蜒陡石,橫柯於山巒之中;蒼松古木,點綴於懸崖一側,真是險象環生。
好容易爬上險峰,伸手攬去,只差一點便拽住了那幾枚薇草。腳底滑動,害他沒來由嚇出一身冷汗。顫巍巍抓住一根樹根,他用力爬上了最後一塊石壁,那幾枚薇草迎著風微微地擺動。定睛一看,石壁之下更生有大片大片的薇草,他驚喜過望,採了薇草放在背後的背簍之中。抬頭觀望時,卻赫然發現有幾縷金光現入眼簾,仔細看來,卻是「鬥戰勝佛」四個大字。
其實那險峰是凸出來的,轉過石壁的那幾行字,郢王繼續向裡走,居然發現一個天然的洞穴。探頭向裡望,雖然是仲夏的天氣,卻令他沒來由打了個寒噤。白龍載馳不知道什麼時候遊走到他的邊上,吐著氣,呼呼作響。他爬到載馳的背上坐定,那白龍昂頭擺尾,居然一下子鑽進了洞去。
龍眼在黑漆漆的洞內猶如兩顆夜明珠,螢螢發著光亮。郢王藉著這點亮光,瞥見石洞四壁,居然刻著些許字跡。他搖動龍角讓載弛游去細看,近了,卻驚異得發現那石壁上刻著的字跡,竟是今天無衣在昏迷之中的夢囈之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這四行字跡之下,還赫然刻著兩個名字:子衿、兼葭。
誰料那白龍載馳看見這四行字跡之後變得格外暴躁起來,它的龍鬚在瞬間揚在了空中,目光如炬一般灼熱地發出更加眩目的光芒。郢王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輕輕撫摩著它的龍角,指揮著它退出洞去。
兩個時辰之內,他們必須把薇草送去熬藥。
三、兼葭
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卷耳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無衣,搖了搖頭。他的眉毛因為年齡的緣故而耷拉下來,眉梢往下彎曲,形成一種愁容滿緒的樣子。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他掐著手指,盤算著無衣未來的命運。她命中多劫難,即便是有白龍護體,也於事無補。
無衣的呻吟聲慢慢停止了下來,她昏昏沉沉躺在臥榻之上,身體彷彿雲朵一樣漂浮在空氣之中。是夢?是幻?她在夢裡睜開眼睛,那些浮雲果真在腳下遊走,白色的,灰色的,五彩繽紛的,像是九天之上的霞光。那些雲彩之間橫亙著一條河,波光粼粼,泛著銀白的色澤。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河的那邊傳過來,悠揚而又虛無縹緲的,傳了過來……
「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隨著歌聲由遠及近,無衣看見從水面上飄過來一個人。仙袂微揚,俊雅無雙。他的腳底踩在一條青龍之上,隨著龍身的起伏而漸漸向她靠近。
「兼葭,你在河邊做什麼?師傅吩咐你做的修行可做好了?」他佯做訓斥的樣子,眉眼中流露出的溫柔卻讓她瞧了個透。
無衣的臉有些潮紅,她明白這個男子嘴裡所說的「兼葭」就是指自己。心中存著一百個疑問,嘴裡卻答應著,斜乜著眼睛偷看那個好看的男子。
「載驅,你且到南山遊玩去。」他輕撫那條青龍,示意它離去。
青龍昂首擺尾,騰雲駕霧地去了。
他拉起無衣的手,笑道:「師傅讓你擊鼓,我舞劍,明日西王母的壽筵上,當為之舞。你且隨我來。」他們順著那條青龍的遊走方向,順勢跟了上去。那男子一揮手,從衣袖之間拋出一柄長劍,喃喃唸咒,那原本是窄而短的劍身,少頃,便變得長而寬。他們站了上去,緊跟著前面的游龍向下界飛去。
「這是師傅得道之前修煉的山洞,佛祖如來曾親筆題字。」到一處陡峭的山間,他們停了下來。男子指著石壁之上的四個大字「鬥戰勝佛」對她說道。那四字金光閃爍,著實豪壯,卻為這秀麗山間憑添幾分威武之氣。
小心翼翼貼著石壁走過,便出現一個巨大的洞穴,穴口風聲陣陣,不住地吹拂著兩人的衣袂。「就是這裡了。」那個男子站在洞口,用袖袍輕輕一拂,洞穴內頓時通透明朗起來。幾盞燭火嵌在天然的罅隙中,微微搖曳著。他將長劍恢復原形,拉了她的柔荑,鑽了進去。那條青龍守護在洞口,呼呼地吐著氣。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遞了兩隻溫潤的白玉槌給她,取出一面白皮鼓,遞與她道。「舞劍亦如此。待我舞時,你便擊鼓,節拍韻律都要隨著我的劍式為準,可明白?」無衣懵懂,只顧點頭。卻不明白他為什麼叫自己兼葭。難道真是夢境中遇見的仙人?那為何那條青龍卻和自己的白龍好生相似,一個名叫載驅,一個名叫載弛?她與這男子,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竟然知道她會擊鼓!
那便擊鼓。
男子突然橫出一劍,邊舞邊唱道:「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的手腕微抖,憑空挽出幾朵劍花,唰唰唰,在空氣中幻化成一個個銀色的氣旋,轟然一下,又被後來的劍花所刺破。那些明媚的燭火隨著他的劍氣變得忽明忽暗了起來,影射在地面上,將他頎長的身影搖曳得老長老長。
無衣舉起雙槌,開始擊起鼓來。那鼓聲陣天,訇然作響。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鼓點宛如密雨驟降,彷彿間關鶯語,幽咽泉流。嘈嘈切切,大珠小珠,都落在那張白皮鼓面上,咚咚作響。
他挑劍,揚眉,衣袂飄飄,俊雅風流。
她擊鼓,沉胸,胸臆中無端激越起一腔情意,清亢之音從口中吐出:「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男子的劍招漸漸慢了下來,只是橫著眉,無端憐忍地看著她。無衣收了雙槌,注視著他的目光,心口一驚,嬌喘微微。他的目光如水一般,傾瀉下來。順著她的如緞的長髮,她絕世的眉眼,她如花的笑靨,一點一滴地浸潤在這段凝視之中。
有風吹過,也只是吹落了一片南山的葉子。那片葉子飄然而至,落在他們的中間。他拾起,置於她的掌心。裹住她的柔荑,低低吟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揚劍起意,倏然在石壁上刻下這四行字。署名曰:子矜、兼葭。
他叫做子矜,子矜呵……
那枚葉子乃是相思樹之葉,映在她的掌中,攤開一看,居然變成了掌中的印記了,綠色的斑駁一片,那葉脈清晰可見,每兩根分叉在最終都會結合在中央,彷彿兩隻交握在一起的手。
一股熱熱的微苦的液體滑進了她的喉嚨深處。她的視線愈來愈模糊,頭疼不止,子矜的身影在面前逐漸淡去。她伸出手,卻發現一切只是幻影,只是虛象,只是飄渺浮塵。
「子矜!」她驚呼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好了好了,無衣姑娘醒過來了。」一個聲音在耳邊叫嚷著。
陽光刺目,知了煩躁地叫嚷。無衣眨了眨睫毛,從那一點兒縫隙之中窺見了一個人影。那影子從模糊轉向清晰,放大了的一張臉,懸在她的上方。
是郢王!正略帶焦灼地注視著她。
「無衣姑娘,你總算是醒過來了。」郢王微微笑道,笑容間有一絲揮卻不去的苦楚。
她昏迷了一天,郢都附近幾個城市都被虢國佔領。郢都人心惶惶,風聲鶴唳,百姓紛紛奪路而逃。兵士死傷過半,四處可見亂屍碎骨。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若她再不醒來,恐怕郢國要在這場劫難中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上了。
嚶嚀一聲,再度睜開了眼。早有小奴兒扶了軟墊,讓她半躺半靠於臥榻之上。「王,無衣懇請出戰!」仍然是那句話,她說得凜然大氣。
卷耳在她身側道:「王早已在你昏迷之後准奏了。只要姑娘身體無礙了,糧草先行,兵馬隨即聽配姑娘調遣。」雖然明知她有難,可是為著郢國百年的基業,他也不得不假裝知之為不知了。
她掙扎著起身,在郢王面前跪拜道:「無衣定當竭力為王效命,再死不辭!」低頭再看時,手掌之中果然出現了一枚未曾見過的印記,綠色斑駁,鋪了一片。
四、君子於役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虢國的大軍兵臨郢都城下已經有數日之久了。他們佔領了郢都附近一個叫做畿的地方,在那裡安營紮寨。一面秀有虢國標誌的龍首大旗迎風招展,斜斜地插在城牆之上,原本是黃白相間的顏色,現下卻變成了血紅的色澤,想是為將士的鮮血所染。思無邪站在城牆之上,俯瞰著莽莽蒼蒼的郢國之都,原本繁華的城市,在頃刻間變得屍橫遍野,萬里無人煙。血腥之氣隨著夏日乾燥熱辣的風,席捲而來。他皺了皺眉頭,看著不遠處清理戰場的郢國士兵,一個個面色凝重,不住頹唐歎息著。
虢王好戰,有併吞八荒,包舉宇內之心。在不久之前,他們將附近的山月國一舉殲滅,佔領山月國綿延數百里的土地以及那富可敵國的財物。虢王大喜,立即發兵,讓思無邪重領大軍,進攻郢國,想要如法炮製地佔領這塊富庶之地。
思無邪沉思半晌,那邊傳來細作回報。他一轉身,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伏在地上,抬頭向他稟報說。
「思將軍,據說郢王命了一個神秘的人做為擊鼓手,在前方不遠處領著郢國的兵眾開始安營了。」「神秘人?」思無邪皺了皺眉。「再去打探!要將他的底細弄清楚再來報我。」「是。」那人領命,匆匆離去。
隱約可聽得郢國兵士的號角在不遠處鳴響,彷彿嗚咽的雄獅,由東方剛剛驚醒。思無邪心下突然被什麼拌住了思緒,這號角聲吹得中氣十足,不像是士氣衰微的樣子,相反,還帶著某種磅礡之氣,似乎撥雲見日了一般。把手橫在眉間,搭了個涼棚向那邊望過去,郢兵們正在寨前用竹子搭建一個竹台,順勢放上一面白皮大鼓。那鼓身厚重而嚴實,鼓皮繃得極緊,想來是給那個神秘之人建造的鼓台。
那座鼓台依勢而建,遠眺觀之,若巢穴一般。思無邪暗忖這擊鼓之人,定是神勇異常。
可是即便有這只鼓,郢國兵士也注定要在這一戰中失利。他暗暗撫著胸口那面青色的護心甲,低頭沉思起來。這青龍皮製成的護心甲,是虢王在睡夢中弒龍,剝其皮而制。誰料夢醒之後,枕上居然多了這一面泛著青色的護心甲,用利器刺之,不入。因為他的赫赫戰功,虢王便將這寶貝賜予了他,權做鼓勵。倒也奇怪,有了這護心甲,每每戰場之上,都讓他毫髮無傷,大獲全勝,想來這一次也不例外。
那面護心甲此時開始變得溫熱起來,彷彿感應到某種氣息。思無邪將手放在上面,那面青色的鎧甲居然灼熱得讓人難受,中間出現一抹淡淡的白光,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不停地旋轉。逐漸地,那面青色的護心甲變得如同鏡子般透明,他脫下鎧甲,望著中間那一抹淡淡的白光,定睛一看,那是一條白色的騰龍,在雲霧之見蜿蜒遊走。背上負了一個紅衣女子,仔細看來,卻是皓齒編貝,明眸善睞。那女子張著嘴唇,似乎有千般話語要對他說。可是隔著一層護心甲,她只是伸出一隻手,彷彿在空中想交握住什麼。思無邪胸口一疼,噴出一口鮮血,那護心甲感染到了血氣,漸漸模糊,那漩渦也歸於平靜。再看時,護心甲還是護心甲,泛著青色的光芒,靜靜地鑲嵌在他的鎧甲之上。
「將軍!」早有護衛飛奔而來,捧上水盆,帛巾,替他擦拭。「將軍可安好?」他稍行運功,吐出胸中的腥氣,氣息稍順。這才緩緩擺手,示意護衛不必驚慌。「我沒事。」「接濟的糧草到了嗎?」他轉了個身,背對著那名護衛,擦擦嘴角的血跡。
「尚未運到。」「剩下的糧食還夠吃幾日?」「三日。」思無邪重新穿上他威武十足的鎧甲,揚聲道:「傳我號令,營內諸將士整裝聽命,三更造飯,五更起程。」他要繞過這座小城,直逼郢都!管他什麼神秘之人,什麼擊鼓聖手,郢王將大部分兵士都集中在畿城附近,那十里之外的郢都定是兵力空虛之所。在糧草尚未運到之前,他們必須攻下郢都,那裡繁華富庶,兵士們就不必為飢餓而煩惱了。
主意已定,他開始鋪展那面地圖,分析作戰之策了。
夕陽漸漸地從城牆的一角轉過來,影子班駁地照射在地面之上。此時依稀有女子的歌聲從不遠處傳來:「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聽來便知道那女子的丈夫久役於外而不歸,她思念著丈夫的心情就在日趕雞鳴,夜喚羊牛的細碎聲中搗爛了,憂念而思,思之痛矣!
他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背,向軍營之中望過去。他的兵士們或坐或臥,在聽見這首虢國風味的民歌都站直了身子,凝望著虢國的方向,潸然淚下起來。年老的想念著久別的妻子,年輕的想念著新婚的媳婦,天空中的夕陽照出璀璨的晚景,伴隨著這悲哀的歌聲,無限遼遠地傳了開去。
此時此刻戰火紛熄,這輕輕的唱晚似乎有一種平和靜謐的功效,讓兵士們隨著這調子哼唱了起來。本來哀怨的女聲被渾厚的男音所蓋,流露出來的又是別樣悲壯之風。
思無邪抬頭瞥見那招展的大旗,在這歌聲中呼啦啦捲動著長幡,似乎要和著這歌聲,從戰場直奔故里。那被血染紅的旗面,無端刺目了起來。他心下猶豫著,卻有種不祥的預感。
五、擊鼓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思無邪的大軍乘著未明之天,星夜趕路,車轅馬嘶之聲極微。軍士中禁止交談,只是腳下不停向前趕。郢都離畿城不過十餘里路,仲夏天光得早,尚未到郢都,虢國兵士一身黑衣邊暴露在日漸明朗的鄉間小路之上。他命令士兵們加緊腳步,全力向郢都進發。
雞鳴聲起,前方隱約可見郢都高大的城門和在其間飄搖招展的郢國大旗,一切歸於落寂。朝霞映射在這座灰色的城池之上,讓人看了覺得無端感傷。
思無邪命人分為兩隊,由東西兩個方向,包圍這座聞名遐邇的都城。想來停駐在畿城附近的郢國士兵仍然在惺忪的目光中欣賞著這晨曦中的美景吧?
他的護心甲在此時驟熱了起來,抬頭望向霞光萬丈的天空,卻意外看見一條閃著金光的白龍,從畿城的方向飛過來。遠遠望去,那龍的背上還顯露出一點紅的顏色,不過須臾之間便隱入雲端,不見了蹤影。
他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錯,便隨口問旁邊的護衛:「你可看見剛才天宇之外浮著一條白龍?」「白龍?」那護衛笑笑:「小將不曾看見。約摸是將軍夜裡操勞,疲憊所至而見的幻象吧?」「幻象?」他喃喃念了一下這個字眼,的確覺得有些倦意了。只是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紅衣女子,繞龍而戲,無端美麗。
只聽她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那女子的模樣,竟然就是昨日在護心甲中看見的幻象。那歌聲漸次哀怨起來,幽咽地在他腦海中縈懷不已。他把「子衿」這兩個字放在嘴裡細細咀嚼,竟嚼出一股苦澀的滋味。
不及多想,他用乾燥低啞的嗓音指揮著他的兵士繼續圍城。天已經大亮,思無邪奇怪地發現城門依舊緊閉,城頭上並無守城的衛兵,只是一桿大旗揚在空中,冷冷打量著他們的軍隊。
欲喚副獎前來商議對策,卻聽得兵士們開始喧嘩起來。那扇原本緊閉的城門被人稍稍用力一退,便「吱呀」一聲露出一條縫隙,想來竟是虛掩著的。
思無邪命一小隊兵士前去探路,回頭再議。此時遠遠地,便有護衛前來通報,說是細作回來了。
那個小個子的男子風塵僕僕,想來是夜間趕路所至。他起身想思無邪行了個禮,便匆匆說道:「小的探明了那郢王派遣的神秘之人,乃是一名女子。」「女子!」在場之人紛紛驚呼道。女子不事政事,不上戰場,這本是各地天經地義的法條,不容置喙。思無邪皺了皺眉,揮手讓大家平靜下來,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女子名叫無衣,喜著紅衣,擊一張白皮鼓,據說舞鼓之時,草木為之含悲,風雲因而變色。郢王封其為神龍鼓手,前往督戰。傳說中,那女子是上天的仙子,豢有一條白龍,可騰雲駕霧,來去無蹤!」思無邪面色鎮定,可是心頭仍然忍不住一驚。剛才在天空中看見的那紅女白龍,想來是確有其事,而並非幻象了?
兵士們大駭起來,紛紛嚷道「紅女白龍」,並向上仰望,企圖尋找著一抹蛛絲馬跡。幾朵悠雲淡淡地飄了過去,祥和至極,絲毫不曾看見剛才思無邪所說的那種景況。
那細作繼續說道:「在畿城附近搭台的兵士,乃是郢國大軍的一小部分,其餘的兵士皆不知去向。小的本欲回畿城稟報將軍,哪料將軍早已先行一步,小的只好匆匆前來。路上卻遇見郢國的百姓,在引燒糧草!」「引燒糧草!」思無邪似乎已經開始意識到了什麼,轉身順著敞開的城門獨自一人奔了進去。剩下護衛們匆匆趕上他的步伐,試圖從空曠的街道中找出一些郢國的繁華景象。可是闃無一人的街道彷彿所有的百姓都憑空消失了一般,門戶洞開。
那一小隊去探路的士兵已經回來,碰見思無邪,慌忙下跪道:「思將軍!屬下巡視了所有的街道和房屋,郢都城內一名百姓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就連郢王的宮殿也是空無一人!」思無邪皺著眉頭,衝進旁邊一戶人家,揭開盛米的瓦罐,如他所料,空空如也。「糟了。」他暗叫一聲不好,想來遭了那無衣的道兒了。她故意讓兵士在畿城附近搭建鼓台,並把郢都這個空城讓了出來,把糧草燒得顆粒不留。而郢國的大軍,卻在不只名的角落裡觀察著他們的動向。這個女子,膽識出眾,果然非同常人!
本想頒布撤軍之令,誰料護衛此時奔走來報,說是在五里之外,發現了郢國將士的軍隊,足有數十萬之眾!
這時一枚燃著火舌的疾箭從不知名的角落射了過來,思無邪稍稍一偏頭,那枚火箭從耳鬢旁險險地擦了過去,釘在了他身後的城門之上。
「將軍!」護衛迅速地執了盾牌,在思無邪的周圍圍成了一個圓圈。更多的火箭隨後而至,射殺著圍在城牆之外的虢國兵士們。
思無邪振臂一揮,呼喊道:「全軍將士,傳我號令,速進郢都城內聽命!」讓他的將士先進城,避開這殺傷力極強的火箭再說。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讓士卒死傷,不能減少他們的鬥志。可是思無邪不曾料想到的是,昨天傍晚那首「君子於役」的曲子,早已把大部分士卒的心思飄回了故土,而糧草缺乏,人困士饑的景象更是苦不堪言。再加上遭到了郢軍的偷襲,人人心猿意馬,心思早已不在戰場之上了。
數千枚火勢兇猛的箭簇紛紛朝虢國的兵士射殺過來,城門已緩緩開啟,數萬名虢國士兵都雲集於城門之外,逃命似的向裡擠去。擁擠、恐慌和尖叫聲填滿了整個戰場,士兵們從眼角到眉梢,均是相同的模樣。
六、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思無邪命人支起大旗,匆匆調派弓弩手,開始反擊。
那邊隱藏在草叢之中的郢國士兵,分站成兩列,前一列單膝跪地,引弓射箭;後一列箭在弦上,以此準備。這樣兩列士兵輪流而戰,有條而不紊。漫天中飛射而來的火箭瀰漫成網狀,朝城裡城外的虢國士兵們兜頭痛灑下來。
「射箭,快!」思無邪指揮著弓弩手向下方的草叢處的郢兵射殺著。戰火濃烈地瀰漫了開來。城牆根下燃燒起熊熊大火,無數虢國士兵慘死在郢國的火箭威力之下,死狀慘不忍睹。
南邊擂起了咚咚的鼓聲。隨著鼓點響起,郢國士兵的衝殺聲漸漸逼近了。思無邪細聽那鼓聲,如滔滔江水,綿長不絕,時而急,時而緩,聽來卻覺得雄壯異常,如風雷怒吼,席捲大地,包舉宇內,併吞八荒。
這女子果然非同尋常!
他暗暗忖度著,看著死傷無數的將士,血流成河的疆場,終於咬咬牙,抽出鞘中的那柄「青龍劍」。師父在世時曾經教他一法,念動驅劍之咒,可用意念臨空控制那柄劍,橫穿戰場,刺殺欲刺之人。
他拖著劍柄,開始喃喃念動咒語。將士撕殺的血光濺在了他的青龍劍上,愈發讓那柄劍沾染上了一層無妄的殺氣。
「咄!」他大喝一聲,「青龍劍」自手中飛出,直逼那鼓聲所傳來的方向。
他的護心甲再次因血氣而溫熱了起來,記憶在血光之中閃爍不定,凌亂的片段在頃刻間突然被他追憶了起來,彷彿是一根繩索,將那些千絲萬縷的碎片都系成了一串。口中原本苦澀的滋味漸漸蔓延開,他伸出手去,想收回那柄劍,而「青龍劍」卻呼嘯著,不聽使喚般直直地飛了過去。
「不!不要!」他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登時腦中反而清晰了起來。記憶中那紅衣的女子,名喚兼葭,與他——子衿,同為鬥戰勝佛座下的兩名弟子,位列仙班,卻暗生情愫。
終於在三月三日,西王母瑤池壽筵這日,擊鼓舞劍,眉目傳情,讓王母瞧了個仔細,怒不可遏,將他們二人打下仙界,投胎凡間。
鬥戰勝佛將他們二人的坐騎——青龍載驅與白龍載弛,分別以不同的方式置於而人身側,作為護體。那青色的護心甲與青龍劍便是青龍載驅的化身,而兼葭那面白皮鼓,大概是白龍的護體了。
此時那柄「青龍劍」,正從郢都的城牆之上飛刺了過去。從無衣的身後,直直地穿過了她如花般的軀體。
「兼葭!」他不顧性命之危,從郢都城中衝了出去,一路飛身越過郢國兵士的利劍與刀刃,隻身衝進郢軍陣中。
那紅衣女子緩緩轉身,胸襟之上,赫然插著一柄寒氣逼人的青龍劍。
她一低頭,那柄劍身滴下的鮮血與她的紅衣暈成了一片,如片片飛紅,在衣衫上幻成了桃瓣之狀。那柄劍呵,細細瞧來居然眼熟之至!是他,子矜的劍!
「子矜!」她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這個名字讓她的心疼了半晌,並且一直瀰漫了開去。
「兼葭!」他在她倒地之前扶住了她柔軟的軀體,捧起那張前世惦念已經的絕世容顏,握住她的柔荑。
「子矜,是你嗎?」無衣輕吟,猶如夢囈之語。
他點頭,擁她入懷。
兩人跪坐於鼓台之下,彷彿塵世之間除了兩人,再無其他,所有的紛爭、罹亂、喧囂都游離於愛情之外,此時此刻,他的眼中一片溫存,將她整個兒的身心都融化了進去。
她的手掌之中,仍然留有那枚相思樹的葉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慘淡地笑著,笑容在蒼白的臉上張揚著,宛如衰敗的桃花。
難道這前世的情愛,到此生此世都要受到命運的責罰,如同美夢畢竟會醒來,如同蝴蝶終究飛不過滄海,如同山盟雖在,體化塵埃……王母將他們投身於敵對之國,生來便是水火不融,命中互克。結局早已注定,他即便不殺她,她亦要取他性命。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喃喃念了這麼幾句,和她緊緊相擁。那柄「青龍劍」從她的體內再次穿過另外一具偉岸的軀體,「噗」的一聲,那些桃瓣漸次明媚了起來,灼灼其華。「兼葭,抱緊我,我帶你回家。我們回家……」他的聲音低啞了起來,無衣的眼睛在他的注視中閃閃發光,蒼白的臉色上潮紅一片,彷彿花瓣一般,煞是美麗。
她的手緊緊地交握在他的掌中,纖細的手指因為用力,指節開始泛白了起來。「子矜,今世能相見,便是你我之福。何必為我而死?」他不語,只緊緊擁住她如花的身體,感覺那具軀體在懷中漸漸冷去,僵硬,猶如凋零的桃花,片片飛散。
思無邪在閉上眼睛之前就見到面前出現一片紅色的桃花,兼葭站在桃樹之下,明艷動人地朝他招手,他伸出手去,終於拉住了她的柔荑,即便是海枯石爛,天崩地裂,再也不放手,再也不分開了。
郢兵向鼓台靠近,圍成了一個圈。他們把剩餘的虢國兵士或殺或俘,大勝而歸之後,驚異得發現虢國的將軍思無邪,居然和他們的督將無衣姑娘相擁而死。四周落下的鮮血在他們身側彷彿春天裡落下的桃瓣,讓人瞧了觸目驚心。
郢王駕車前往戰場,兵士們紛紛讓出一條路來。「難道那石壁之上的文字,就是今日的見證?」他心下憮然痛哭起來,無衣美麗的臉孔在最後印成了一個永恆的畫面,飄揚在郢國的上空。
忽見得一條白龍從空中俯衝下來,叼住那兩人的屍體,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騰空而上,在雲霧之中隱去,不見了蹤影。
七、思無邪
朝吟風雅頌,暮唱賦比興。秋看魚蟲樂,春觀草木情。
天界傳來悠揚的樂音,舒緩而動聽。警幻仙子查看著園內的花草,忽見得一個猴頭模樣的人,嬉笑著向她的園囿飄了過來。
「警幻仙!警幻仙!」那猴子上竄下跳,還未靠近便大呼起來。
「鬥戰勝佛?」仙子呡嘴一笑,不等他站定,便吟吟問道:「來小仙之所,有何貴幹?」那猴頭嬉笑聲嘎然而止,毛手一攤,現出一青一白兩顆草來。「還不是為我這兩個小徒兒!」警幻仙子掐指一算,歎道:「你這兩個小徒兒命中犯克,風月情愛三生三世都牽扯不盡。」「可有法子破解?」猴頭跳上她的園子,欲要拔她的仙草。
警幻仙子搖頭道:「也罷也罷,除了前世之孽,讓他們在我園中澆灌花草。」接過他手中的一青一白兩顆草,那青的稍壯,白的較弱。警幻仙子輕吹一口氣,將白草值入園中,取名絳珠。
那青的變做小童,喚做神瑛。
那猴頭抱了個拳,言聲多謝,順勢拍了拍那小童的腦袋,嘻嘻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警幻仙子微微皺了皺眉,喚那小童道:「你去取仙山之水,澆灌這園子罷。」神瓔應了一聲,汲水澆園。瞥見那一顆柔弱的白草之時,心中咯登一動,無端滾下淚來。
只聽得那仙樂飄飄,吟頌之聲越傳越近。彷彿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女子的唱晚:「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