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看見那個人揚起了刀。
刀磨得很光,反射出蒼涼的蕭索。
似乎是醞釀著全力一擊,劊子手提了一口氣,那柄長長的大刀在空中揚起,刀把上的紅色彩綢迎風飛舞。
她閉了閉眼睛,聽見「卡」的一聲,臉上似乎濺上了什麼腥氣極濃的液體。伸手一抹,竟是血般顏色。
簾薇驀然睜開眼,驚坐起身,看了看身邊的妹妹。
屏薇正迷迷糊糊地睡著,小臉蒼白,嘴裡還喃喃地囈語著:「姐姐不哭,屏薇留在這裡陪姐姐……」
簾薇張了張嘴,想歎出一口氣,卻發現自己連歎氣的惆悵都沒辦法表達。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抱住熟睡的屏薇,在無盡的黑暗裡,默默地流淚。
夜似乎發出了一聲歎息。然後,沉悶的雷聲轟然響了起來。雨聲滂沱,傾盆墜落,挾著逼人的姿勢,像一頭獸,要吞噬掉黑夜前的黎明。
簾薇悄悄爬起床,摸了摸妹妹仍然發燙的額頭,準備去灶邊端碗水餵她。只往小小的窗口向外一望,一個青花瓷碗就這樣硬生生地從簾薇的手裡滑落。她睜大眼睛,近似絕望地看著雨幕中的那一群黑點,它們逐漸在地面上放大,為首的村長一臉莊嚴肅穆的神色。他的身後,跟著數十個青壯年,挽起袖子的胳膊上,用紅色的顏料在上面塗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案。
他們來了,終於來了。
「不……」簾薇從心底裡嘶吼了這麼一句,便快速地栓上門,重重地喘著粗氣。
一個月前,妹妹屏薇染上了古怪的病,每天只是昏昏入睡。自那以後,簾薇燒的瓷器似乎一日不如一日。村子裡的許多作坊,都接二連三的壞了窯。按照村子裡的規矩,每到壞窯的時節,就會在各家選出一個身體病弱的女童作為供品,前去祭拜瓷神。在瓷神的祠堂前,燃起兩隻巨大的紅燭,和尚們的念祝會在此刻響起來,而後村長會派兩個青壯年,將女童的頭顱砍去,取她的鮮血澆在一個上等的瓷器上,然後打破,把沾滿血的碎片分發給各家各戶供起來,這樣,各家出窯的成品,總會比上一年好。這是村子裡歷經百年的傳統。
而屏薇,就是村長選定的祭品。
「咚咚咚……」後面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簾薇收拾起驚慌失措的心,連忙抱起熟睡的妹妹,向後門摸過去。那裡,鄰居的傻子阿福,一臉憨厚的模樣,撐著一把破落的傘,將手中的斗笠和蓑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跑,快跑……」阿福的聲音似乎有些哆嗦,他指著遠出沉浸在雨幕中的青山,示意簾薇向那裡跑。
一道閃電劈下,驟然照亮了屏薇的臉。她看見妹妹蒼白的面孔,依然沉沉地昏迷著,一咬牙,她打開門,那撲面而來的雨,瞬間沾濕了她的蓑衣。
「往哪裡走?」村長的聲音似乎像鬼魅一樣地飄了過來,他嚴峻的面孔彷彿巫師一般灰暗陰沉,眉毛微聳間早已有幾個漢子七手八腳地圍了上來。「簾薇,我知道你心疼妹妹。可是我已經決定了!今日午時,將屏薇上供給瓷神,以饗神明在天之靈!只有這樣,我們的年成才可能有轉機!」他篤定地揮了揮手,身後那些青壯年便要把屏薇抱走。
「跑……」阿福笨拙的身軀將那幾個漢子撞到一邊,他淒淒地嚷了起來,像一隻受傷的野獸,衝進了敵人的包圍圈裡。阿福的身體,被拳打腳踢地蹂躪著,他抱著自己的頭,一聲不吭地蹲在了地上。「跑,跑……」他的嘴裡不停地念著這個字,一隻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從指縫裡偷偷往簾薇的方向看。
簾薇顧不上許多,使出全身的氣力奔跑了起來。
「別理那個傻子!快攔住她!」村長的聲音在這個黑暗的黎明裡,似乎格外刺耳。
簾薇迎著大雨,一直朝著那座青山的方向奔去。泥濘的小路上幾乎遍佈著濕滑的野草,她每跑一步都覺得有什麼東西一直將她往下拉,拉入黑暗的深淵。嘶鬧聲還在繼續,她知道阿福會被那幾個人狠命地修理,可是她沒有辦法,眼下的簾薇,只能抱著自己惟一的妹妹,瘋一樣地在雨裡狂奔。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飄了起來,腳下一個趔趄,讓她摔得好沉,痛楚從頭到腳蔓延了開來,但懷裡的妹妹仍然緊緊地被她抱住,倏然從睡夢裡驚醒,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問她:「姐姐,我們在哪裡?」
她顧不得答話,爬起來繼續奔跑。
妹妹屏薇似乎被這一幕嚇壞了,她看著身後追過來的眾人,害怕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雨聲,哭聲,腳步聲,追逐聲,喘息聲,交織在一塊,簾薇幾乎絕望地向前跑去。她的雙腿完全沒有了力氣,只是機械地做出奔跑的姿勢,不敢停止。她怕一停下來,那近在咫尺的大青山就會變成祭祀的黑漆長檯,懷裡的妹妹不再是屬於她的,而是一件供品,像羊一樣被扒得乾乾淨淨,躺在長檯之上,用一雙乖順的眼睛望著她。
「站住!」呼喝聲越來越近。
錯愕之間,簾薇並沒有留意到腳下的石塊,重重地摔了出去,妹妹也被摔在離她一丈以外。
「終於抓到你們了!」為首的漢子喘著氣,惡狠狠地抓住滾落在地的屏薇。
「不!」簾薇像瘋了一樣撲了上去,抓住那個漢子的手,跟他扭打在了一起。她的手指牢牢地抓住妹妹,哭著鬧著想用自己小小的身體去給惟一的妹妹以庇佑。可是她覺得自己好沒用,她的力氣不如別人,她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那些血液順著眼淚一直往下落,她的世界像是有誰奪去最重要的部分,上蒼啊,你要是在天有靈,就幫幫屏薇吧!不要帶走她!
另外一個漢子吃力地上前想掰開她的手指,被她用血紅的眼睛瞪了回去。為首的壯漢不知道為什麼被簾薇的表情嚇地吞了一口唾沫,任憑她把妹妹抱了過去,緊緊地摟在懷裡。
屏薇的哭聲在這個雨天顯得無比淒厲。
二、
皇帝在景德這座小小的鎮子,設立了浮梁瓷局。遠近聞名的景德瓷器,沿著昌江,轉入京杭大運河,再由新開鑿的通惠河直達大都。浮梁瓷局的管事,是蒙古人,對南人工匠尤其苛責,送往大都的貢品瓷器,都要千挑萬選,那些瓷釉的名目,那些胚體的厚薄,還有上面的描畫淬金,一樣一樣,都要嚴加挑選。
簾薇姐妹倆被村長帶到浮梁瓷局的大堂裡,似乎是村子裡這件搶祭品的事情,被浮梁局的管事知道了,須得問上一問。
這浮梁瓷局,並不是簾薇第一次來。
記得一個月以前,她弓身低頭,摒住呼吸,餘光瞥見管事的手,細細撫過她燒過的瓷器之上。
「嘖嘖。」管事放下了手中的青白釉龍首流注壺,目光劍一般朝她逼視過來,「龍首雕刻得栩栩如生,可惜啊,干釉了……」
干釉?
那青白的釉體晶瑩通透,見光還有一層薄薄的亮意,怎麼看,也不像是干釉的模樣啊!
「大人,恕民女直言,民女進貢的這只龍首壺,決計不是干釉的次品啊!」她抬起頭,一臉篤定的神色。可是話語間,卻不免有哀求之意。妹妹屏薇前些日染上一種怪病,每日醫藥費就要花好幾錢銀子。若不是走投無路,她才不會將這個仿宋的流注壺拿來上貢。
銳目一閉,管事的手拿了茶碗,細細地撥著茶碗裡的茶葉,抬起半分眼,再吹上一口氣,喜怒不明地道:「南人,南人,誰讓你們是南人呢?這浮梁瓷局,我說誰的窯燒的瓷好,那就是好。相反,我說誰的不好,誰的就是不好。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簾薇捏緊自己的拳頭,咬住嘴唇,半日不吭聲。
「不過,」管事抿了口茶,繼續把目光盯向她,「本官念你年幼,面目又如此清雅,倒是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機會?簾薇訝異地抬起頭,卻碰上一雙不懷好意的眸子。十六歲,正是情竇初開,初知男女之事的年紀。她皺皺眉,道了聲:「多謝大人好意。」一擰頭走出門去。
可如今,依然是為了妹妹,又踏進這個讓她心寒意冷的大廳之上,她的記憶還未出差錯,仍然記得那雙隼利而冷酷的雙眸,那雙眸,讓她沒來由感覺到不安與顫抖。
屏薇已經忘記了哭泣,只是閉目沉睡,蒼白的小臉上,雙唇仍然倔強地撅了起來,似乎在夢裡也對什麼不滿。
管事一臉肅穆地走了進來,並不說話,揮手摒去其他人,一如月前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際:「想救你妹妹的話,今晚便來瓷局,我教你一法,可確保你妹妹性命無虞。」
簾薇睜大了眼睛,對視上他的眸子,那眸中,更多的是玩味的挑釁,卻少了一分救人於水火的真誠。
「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飄然若失。
三、
川流不息的人流往來反覆,冒著碳火的窯爐,在昌江旁邊裊裊的煙火一直往上飄搖。簾薇抱著膝蓋坐在門檻上,呆呆望著陰霾的天空,聽它劈下第一道響雷。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瓢潑的大雨順著一道閃電撲了下來。縮了縮腳,她讓自己的身體藏在屋簷下,看雨花在路面上砸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水渦。
陰霾過後,是否會有晴天?
「下雨,門檻濕,要生病……」蓑衣一抖,一張憨厚的臉孔闖入她的目光之內。頭頂著多了一個斗笠,還留著餘溫和濕氣。
簾薇這才發覺自己的衣衫被雨水淋濕,慌忙退進去。「阿福,你也進來避避雨吧。」她抓住斗笠的一角,剛剛想喚住門口的阿福,卻見那蓑衣一轉身鑽進了雨簾之中。
阿福是村子裡有名的傻小子,窮有一身力氣,只會上山打柴賣給燒窯的人家,碰見她們姐妹倆便會樂呵呵地高興好一陣,有什麼好吃的,也會第一個拿過來給她們姐妹吃。昨日的救命之恩,簾薇對阿福又平添了一些好感。她本想弄些草藥給阿福療傷,可惜妹妹的性命在她的心裡,比什麼都來得珍貴。妹妹尚且無力顧及,何況其他人?
村長答應在瓷局管事作出決定之前,暫且不提祭祀之事,所以妹妹也就暫且安全了。可是今日,她必須去一趟浮梁瓷局,去求那雙眼眸的主人,給她指一條明路……
歎了口氣,她回屋摸了摸妹妹的額頭,仍然是發熱。餵她喝了些水,屏薇有些朦朧地睜開眼睛說:「姐姐,剛才我夢見娘了。」
「是麼?娘說什麼沒有?」她坐在床頭,右手端著碗,左手撫著屏薇的發,枯黃的發啊,稀少到讓她落淚。
「娘穿著一件大紅顏色的衣裳,可漂亮啦。」屏薇似乎有了些精神,笑著說:「娘還要抱我,說要陪她一塊,不再受苦……」
「啪」的一聲,瓷碗在地上摔成兩半,一大一小。
簾薇抱住妹妹,死命將她摟在懷裡,眼角有晶瑩滲出。她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娘有爹陪著,她不孤單。屏薇要好好地陪著姐姐,姐姐只有屏薇你一個……」
雨挾著昏暗的暮色,又一次瓢潑而降。簾薇咬了咬牙,握緊拳頭衝進了雨幕的黑暗中。
「南人,南人,誰讓你們是南人呢?」她的腦海中閃電般想起了那個男人輕蔑的嘴臉。他是蒙古人!蒙古人的一句話,南人會奉為聖旨!她在雨中奔跑,幾乎辨不明方向,可是她記得那個眼神,那麼令人厭惡的眼神,似乎想將她的衣衫一件一件地剝去……嘴裡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糅合了苦澀的滋味,雨夜的道路漆黑不易辨認,可是腦中卻有一個聲音一直不斷地提醒她,向前,向前,向前……然後,墜入那萬劫不復的深淵。
浮梁瓷局的門楣,伏著兩座鎮宅的石獅,簾薇幾乎是想也不曾想地便去拍門,她的身體被驚恐和慌亂糾纏地微微發抖,當那扇門吱呀一聲打開的時候,她幾乎要抑制不住地跪下來,可是有雙手早已托住她的身體,然後門被重重地關上了。
「救救我的妹妹……」她的聲音好像囈語一樣在整個雨夜瀰漫。
「簾薇,簾薇……」阿福站在石獅的旁邊,伸出手,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只是小聲念著簾薇的名字,然後看看自己的手,粗笨的手,指節粗大的手,他握著拳,朝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揍過去,然後咧開嘴,大聲痛哭了起來。
四、
簾薇跌跌撞撞地從那扇門裡出來的時候,天色未明,雨滴依然潮濕地在每一個角落裡生根。阿福撐了傘跟在她的身後,探頭探腦地不敢出聲。也許他愚笨的心裡,只是好奇,為何簾薇在一夜之間,為何神情如此冷竣。昨日裡的驚恐與慌亂,在此刻完全見不著蹤影,有的,只是一抹死一樣的沉寂。
阿福以為她要回家,可是簾薇的身形卻一下拐進那道深邃逼仄的小巷,青石板鋪就的小路,響起兩個人前前後後的腳步。細細碎碎,不勝淒涼。
那條路,是通往郊外的墳地。
墳地的盡頭,簾薇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那裡並排躺著去世的爺爺、父親,和娘親。她不知道該去找誰傾訴她的苦,她的痛,她的無奈和憂傷。她淚眼婆娑地望著阿福,這個一直陪伴著她的傻小子,即便她能說給他聽,可是又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簾薇抓了一把爺爺墳前的泥土,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爺爺,你若是在天有靈,就保佑屏薇平安無事吧!」
屈辱的淚水在瞬間滑下,她想起昨夜的種種不堪,將雙手重重地握成拳頭。
那管事告訴她,若要救出妹妹,必須得燒出一件釉裡紅,作為貢品獻給朝廷。大都的皇帝,對這種鮮紅奪目的釉色相當喜歡,只要討好了皇帝,一個祭祀的女童,只要皇帝一聲令下,想救她性命,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爺爺在世的時候是燒窯的好手。她記得爺爺曾經告訴過她,那傳說中的釉裡紅瓷器,有許多的品種,最好的一種,須是在白色瓷胎上以特殊的顏料進行繪畫,然後刷上一層透明的釉色,放入窯內一次燒成,那種釉色鮮亮奪目,就像是喜慶的花嫁,沁人眼球。但火候尤其難以掌握,一個不小心就會讓圖案有散暈的可能。
爺爺說,若要製成真正的釉裡紅,須不停實驗,胚要一個一個地細細打磨,釉要一層一層慢慢調和,窯要一次一次燒足火候……這幾道工序,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
阿福將傘打上她的頭頂:「落雨了,回家。」他的意思是,還有屏薇在家等著她。
簾薇攀上阿福伸過來的手,那隻手粗大而傷痕纍纍,簾薇看了阿福一眼,然後默默地同他一道,走上來時泥濘的小路。
「阿福,你說這天,為什麼總不見晴呢?」
五、
阿福砍來的柴,在窯前堆得老高。自從那日墳地歸來,阿福便自覺地照料起了兩姐妹的飲食起居。
簾薇將生病的妹妹交給阿福看管,自己每日每夜地撲在窯裡,燒她的釉裡紅。一次一次的失敗,一次一次地重來。
首先是選土。
景德鎮附近的白土,是制陶的首選。再混以適當份量的黏土和黃土,日夜不停地搗製成泥。再將這些泥,倒入灌好的模具中,配以特殊工藝細細打磨,風乾之後,便是一隻隻飽滿的白色胚體。
用砂紙將一隻隻白色胚體打磨光滑,再小心翼翼地取來,描紋淬金。毛筆蘸過的釉色,有著鮮血一般的紅潤。那是采自幾百里外的山石,帶著天然紅色的光澤,用斧子一點一點鑿下,背回來,再打成小塊,敲成齏粉,混合成這鮮紅而不帶雜質的沉澱。
一筆一畫,都像是在用心企求上蒼的憐憫。
花紋是一隻色彩絢麗的童子企福圖,那垂髫的童子,有著喜慶的笑容,臉龐上兩朵紅雲,飛彩流光。
待到那花紋乾透,還要再刷上一層透明的薄釉,增加亮度。
至此,前期的準備工序都已完備。
剩下最後一道,也是最關鍵的一道——燒製。
之前無數個瓷瓶,都是在最後一道工序上失敗了。簾薇也弄不懂,她已經將火候弄到最佳的狀態,卻為什麼,燒製出來的瓷器總是顏色散暈,毫無光澤。圖案死板得附在瓷器的表面,那童子張著嘴,衝她無情地笑著。
眼看上貢的日期,一天一天臨近了。
「阿福,若是我燒不出釉裡紅,那村長一定會挑另一個時呈,大行祭祀之禮的。」簾薇歎了口氣,對著往火裡添柴的阿福,愁腸滿緒地說了一句。
「祭祀?」阿福的眼睛似乎被火光照亮了,一下子睜得老大。
阿福是被祭祀嚇傻的。
他親眼見過一次祭祀瓷神的儀式,那個時候選出來的女童,是他的親生妹妹。她驚慌失措的面孔,睜大的瞳孔,一點一點逼近他的視線。他看見血一下子從妹妹失去頭顱的脖子裡噴了出來,幾乎濺到躲在柱子後面的他。
十歲的阿福跌坐在柱子後面,眼睜睜地看著妹妹小小的屍體躺在咫尺之地,嚇得鑽進祭祀的桌子底下,躲了整整一天。妹妹用短短胖胖的手指拉著阿福在青山下走的身影,永遠都成為了記憶裡的畫面。阿福再也看不見妹妹的笑臉。阿福哆嗦著,不停地搖頭,他寧願忘記這個記憶裡的慘痛畫面,寧願把時間和智力,暫且留在十歲的罅隙裡。
然後,他便只會用簡單和笨拙的語句,用簡單和笨拙的表情,用簡單和笨拙的身體,去面對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太複雜,他只會如此地應對。
「啊啊啊……」阿福在聽到「祭祀」這個詞語之後像發瘋了一樣衝了出去,不小心碰到了門口放著的柴刀,一抹鮮血就這樣濺在了簾薇打算燒製的胚胎之上。
他毫不顧忌地繼續向前奔跑,他抓著自己的頭髮,使勁地揪,他的步子趔趄而又笨拙,他被自己拌倒,撲在地上啃著泥巴。他爬了起來,繼續朝著簾薇的家裡奔跑。他雖然傻,可是眼睛卻是清明一片,他看到的,聽到的,他全部都將那些片段在笨拙的腦袋裡儲藏。他知道自己要保護屏薇,要保護她們一對姐妹。
「阿福!」簾薇並沒有追上去,她只是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把那只沾有血跡的胚胎,放進了窯中,和其他半成品一起燒製。
火,一下子冒了起來。映紅了簾薇的臉。她有些小小的忐忑和期待,往爐口裡不停地添著柴。「上蒼啊,請保佑我燒出釉裡紅吧!」
六
胚胎被火舌恰倒好處地溫暖著。
簾薇緊張地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她看著牆角的沙漏,一點一點地計算著時辰。
手心握成拳頭,全是汗。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因為口渴而略有些乾燥的雙唇,然後抿住嘴,專心致志地看著窯門。
簾薇幾乎睡著了。
她強打起精神,往爐門裡添了幾塊柴。就快到燒製過程裡的最關鍵之處了,她一步也不敢挪動半分,生怕有任何閃失,誤了她的瓷器。
可是眼皮仍然不斷地打架,她張大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蜷起腿,將身體趴在膝蓋上,試圖讓自己舒服一點。
火苗滋滋地燃燒著,照亮了簾薇的臉。她照例打開了一下窯門,透過那扇小小的門洞,去看裡面瓷器的狀態。五隻瓷器,其他四隻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平時的散暈狀態,只有剩下的那隻,不知道為什麼,表面上一層紅艷發亮。
簾薇記得是阿福不小心將血滴到胚胎上,然後被她無意中拿了進來。
是血!
簾薇握緊了拳頭,鋒利的小刀將她的手指劃出鮮血,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到瓷器之上,片刻便消融進了那血一樣的釉色之中。
原來那釉裡紅,要用自己的鮮血去煉製!
那只燒製中的瓷器,輕輕地發出嗚咽一樣的聲音,像是暗夜裡的棄嬰,在低聲哭泣。
窯門洞開。那是如血洗一般的顏色。光潔瑩潤,像一塊紅色的瑪瑙,美得讓人不敢觸摸。像是浸潤了生者的靈魂一般,那垂髫的童子笑眼盈盈地望著她,眼神憨厚而淳樸,就像阿福。
此刻阿福的笑容倏然出現在門口,簾薇捧起瓷器,衝他開懷大笑了起來:「阿福,你看,它像不像你?」
阿福懵懂地點了點頭。
顧不上看阿福呆滯的面容有什麼不對,她幾乎是喜極而泣的,抱起剛剛燒好的瓷器便往浮梁瓷局趕去。她要第一時間讓蒙古管事看見這只瓷瓶,她的妹妹有救了!
越過那兩隻石獅子,她輕車熟路地繞過正門,走的是後門。
三次進門,每一次都是充滿希望。
她欣喜地發現後門並未有人把守,穿過長廊,來到雕刻華美的屋簷之下。書房內似乎有兩個人的聲音。她好奇地側耳傾聽。
「大人,你說那小女子真能煉成難得一見的釉裡紅?」似乎是村長的聲音。
「唔,本官覺得她頗有慧根。拿上次的那只龍首流柱壺來說,那手藝不在任何人之下。」
「那麼,本村的祭祀大典,您看什麼時候舉行合適呢?」
「不急。等到她燒成了釉裡紅,再行祭祀也無妨。至於祭品麼,我看她的妹妹挺合適的,何必為了一個垂死的孩子壞了她的前程……」
然後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笑聲。
簾薇的心,在片刻間嘩啦一下碎成了齏粉。她匆匆忙忙地逃了出去,這威嚴的瓷局,本就不是她這種平常的女子該來的地方!
她握起拳頭,通紅的眼裡滿是怒意和悔恨,她居然信了他,信了他!她忘記了自己是他口中卑賤的南人,南人只配為蒙古人做牛做馬,南人死了一個孩子,就像蒙古人的眼裡死去了一隻螻蟻!
他怎麼會真的想讓她救妹妹!
簾薇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去找妹妹!
阿福像往常一樣,在門口守著她。「屏薇呢?」她揪著阿福的衣領問。
「睡覺覺……」阿福樂呵呵地回答。
七、
門被「吱呀」一聲打開,她氣喘吁吁地奔進了屋子。
妹妹,妹妹。
她的視線觸及到臥榻上的屏薇,呆滯的神色馬上變得柔和了起來,像是窯爐上溫柔的火光,淺淺地伸出火舌,舔舐著窯爐上的胚胎。
簾薇顧不上疲倦,一把摟住熟睡的妹妹,在她的臉上親吻,撫摩。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把妹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去,藏起來,和自己骨肉相連化為一體,就再沒有恐懼和逼迫,再也沒有人想用你的血去祭祀了。
可是,為什麼妹妹的身體如此冰冷和僵硬?她摸了摸妹妹的鼻息,驟然驚立了起來!
「阿福!你對她做了什麼!」簾薇的眼睛又一次血紅了起來,聲音裡,有幾乎要將阿福撕碎的力量。
阿福並不回答。
他突然唱起了一支童謠。像是很早以前的鎮子上,滿頭銀髮的老人們對搖籃裡的小寶寶唱的曲子。
嬰呀嬰仔困,一醒大一寸。
嬰呀嬰仔睡,一醒大一尺。
搖兒日落山,抱仔細細看。
仔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他看著自己的手,想起了很久以前被祭祀的劊子手一刀削去頭顱的妹妹。他坐在床沿邊,看著熟睡的屏薇,臉上露出憨厚的微笑,他將粗糙笨拙的手撫上屏薇的臉。
那柔嫩雪白的臉頰,光是觸上去,就嫩滑異常,讓他想起了許久之前的那個夜晚,妹妹怕黑,摸到他的床上,小小的身體顫抖著,抱住他直嚷:「哥哥,我害怕……」
阿福閉著眼睛想起那個幸福的夜晚,他也是這樣輕輕地撫摩著妹妹的臉頰,然後靜靜地睡著了。
他的手從屏薇的臉頰劃到脖子,似乎希望屏薇就這樣永遠地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那麼,祭祀上那可怕的大刀,恐怖的血濺三尺的畫面,應該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吧。屏薇再也不怕被那些壞人搶去做祭品,簾薇再也不會要去那個有石獅子的門裡面,只要屏薇安心地睡過去,一切都會好的。
都會好的。
血!
紅色的液體在阿福的手中流淌著。那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屏薇的臉上,她被脖子上的痛楚而驚醒,喉嚨裡發出驚慌的聲音:「阿福哥哥,放開我!放開我!」
阿福的嘴角露出夢一樣的微笑,他細心地哄著屏薇,極其小聲地「噓」了一下,似乎怕被別人聽見:「屏薇乖,睡覺覺……」
他的手指持續不斷地滴下血來,傷口雖然難愈,手上的勁力卻絲毫不減。
「睡吧,睡吧……」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
屏薇的臉越來越紅,她憋著氣,呼吸急促,口吐白沫,她小小的四肢在虛空中無妄地掙扎,眼皮外翻,喉嚨裡汩汩地想說什麼,卻再也沒辦法發聲,終於一歪頭,倒在了阿福的懷裡。
「乖。」阿福低低地說了一句。
八、
屏薇死了。連帶著她的心一起。
簾薇每日地守在窯裡,不停地燒瓷。生活裡沒有了另外一個寄托,總會有另外一個前來取代。她不敢讓自己停下來,她怕一旦停下來,空白的生活會有無限灰暗的記憶前來填補。
窯洞的煙裊裊上升,村裡在舉行瓷神的祭祀。她聽見和尚們的念祝在此刻如潮水般鋪滿了整個村落,她聽見了劊子手喀嚓一聲砍掉另外一個女童的頭顱,她聽見一個瓷器被打破的聲音。
她哀漠地歎了口氣,已經沒有氣力去顧及別人的悲涼。
然後,雨總算是停了。
阿福指著天上說:「彩、彩虹,看!」
赤橙黃綠青藍靛——七彩的光澤美麗地印在空中,像是一個遙遠而不可企及的夢。簾薇抽動了一下嘴角,她的表情中,已經失去了「笑」的概念。
忍不住回屋子,從櫃子裡找出那個釉裡紅童子祈福瓶,那瓶子的表面,施釉均勻,釉質厚如凝脂,光潔瑩潤,鮮亮紅艷,簾薇顫抖地觸上了它的表面,一時間,妹妹屏薇的臉那麼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屏薇穿著一件紅色的裙裳,開心地笑著。
她閉了閉眼睛,輕輕鬆開手。玉一樣的碎片,「匡當」散了滿地。
阿福錯愕的表情在門背後閃了一下。他不明白,為什麼簾薇要將辛辛苦苦燒好的釉瓶摔碎。他皺著眉頭,躲在屋外,依然看著自己指節粗大的手。
簾薇歎了口氣,出門對阿福說了一句:「去採礦石吧。釉裡紅依然沒有燒好。」
阿福懵懂地點了點頭,看見簾薇先行一步的背影,那麼蕭索而蒼涼。
(完)
2006年8月25日完稿
2006年9月11日一改
2006年9月25日二改
眉兒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