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水
桑桑知道滄海,還是從舞蹈學院的李老師口中得來的隻言片語。在沒有見到滄海之前,桑桑繼續在落地鏡前扭動著細腰,兩手朝上一直延伸到頭頂,一條腿高高地架在欄杆上,另一條腿繃得筆直,她向右側傾斜了一下腦袋,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她發育飽滿的胸脯和優美纖長的脖頸。再下來,是一雙筆直頎長完美無缺的腿。
打她從記事開始,所有的老師就認定她是跳舞的材料。漂亮的外表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她身體的柔韌度,簡直達到讓人難以想像的程度!在外行人看起來非常難做的一百八十度劈腿,桑桑可以堅持大半個小時;下腰的時候,腰肢柔軟得就像一條蛇。長大一些,學會了翻騰,於是練功房裡時常能夠看見一個女孩子,藉著力,在地板上翻出各式各樣的動作。側手翻、後空翻——她都做地極為乾淨利落。
不過才上大學一年級的她,雖然沒有見過這位神秘的滄海,可是聽過諸如他的許多傳言。有很多女生,上大學的唯一夢想就是能和滄海跳一段雙人舞。還聽說,滄海是可以踮著腳尖,把另一條腿劈到頭頂,然後做三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的。對於任何一個舞蹈者來說,能把身體的技巧與平衡達到這個水平,實在是難以望其項背了。
她穿著平時練功時的黑色緊身衣,將長長的卷髮用一支鑲著藍色水鑽的釵盤在腦後。滄海進來的時候,她從鏡子裡面看到一個男生,有乾淨的面孔和細長的腿腳,他安靜地走了進來,身後背著一個很大的包。他一身休閒的打扮,顯然那個包裡裝的是舞者的行頭。他衝著鏡子裡的桑桑點了個頭,禮貌地笑了笑,駕輕就熟地從側門到更衣室去換衣服了。
桑桑的脖子突然感覺到有點兒僵硬,她轉過頭面對門廊的時候,發現練功房裡空蕩蕩的,彷彿有什麼樣的一個物體,匆匆與空間錯身而過,只一恍神的工夫,便虛散飄渺了。
她把腿慢慢地伸向頭頂,雙手平攤在腰際之間,閉上眼,然後試著踮起腳尖,開始旋轉:一個、兩個……不行!每每轉過一個的時候,她的重心就開始向右邊移動,然後傾斜,她跌跌撞撞地扶著欄杆,喘息不定的時候,鏡子裡出現的,是一身舞者打扮的滄海。他依舊是陽光燦爛地衝自己笑了一下,他的身後,站著是負責給他們編排舞蹈的李老師。
二、驚蟄
李老師一臉含笑,說今天你們先認識,做幾個練習動作。他囑咐完了明天的安排之後,便由著他們,逕自走了。
站在原地的兩個人,有些面面相覷。桑桑看著鏡子裡的滄海,滄海看著鏡子裡的桑桑,然後滄海說,我是滄海,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那個滄海。說的時候他微微頷首,露出好看的牙齒。桑桑叩著唇不說話,她抬起頭,幾近偏執地做著先前的那個失敗的動作。先把腿劈到頭頂,再踮起腳尖,雙手趨於平衡,然後,開始旋轉……鏡子裡的桑桑美得像一隻黑色的天鵝,一圈兩圈……每每到了這裡,她的重心總是會偏移,結果是倒在地上,像從高空降落,摔得很沉。滄海愣了一下,他似乎想不到為什麼這女孩子如此固執地想在自己面前做成功連續的三個劈叉三百六十度旋轉,他忘記了上前去扶她一把,只是有些怔忪地看著這個倔強的小姑娘站在自己前面,一次一次地摔倒,然後爬起來;再摔倒,再繼續……她的肢體的柔韌性相當不錯,可是穩定性和平衡性相對來說薄弱了一些。滄海皺了皺眉頭,終於開口說話了。
你太著急,動作浮而虛,應該慢一點,先將動作分解,像這樣——
說完他踮起腳,給桑桑做了一個示範動作。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滄海的時候,眼淚就像人魚公主一樣,一串一串如珍珠一般往下墜。
我姐姐說,如果我在你面前跳不好這個動作,就不配來見你。
三、芒種
滄海終於明白自己在第一眼看見桑桑的時候,那一瞬間的錯愕該如何解釋了。桑甜是桑桑的姐姐,是滄海在剛進大學的時候,認識的那個美麗得猶如天使一般純淨的學姐。
那時的滄海還只是甫入大學的新生,舞蹈學院裡的迎新生晚會上,他看見桑甜穿著蕾絲花邊的絨裙,踮起腳,將目光投在觀眾席上的時候,優雅的氣質讓在場的男生都驚歎不已。桑甜學的是芭蕾,踮起腳尖原地旋轉是她的拿手好戲。軟木塞在鞋子的尖端,只輕輕那麼一點,身體便突然一下頎長了許多。抬臂,呼吸,目光朝前,然後旋轉,人在一剎那間化為天鵝,悠閒地舞於水面。舞台便是她的整個世界,水面波光粼粼,天鵝低頭撫羽,音樂在背景之後輕緩地響起,她跳躍的姿勢像是天鵝浮水而戲。
滄海閉了一下眼睛,這些畫面瞬間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感覺到自己的面部開始了必然的抽搐,終於,在鎮定了一下情緒之後,他仍然聽見自己發顫的聲音在問:你的姐姐,她還好麼?
四、秋分
三年前的滄海,依然和現在一樣,選的是現代舞。認識桑甜以後,她便大膽地假設說,如果能把芭蕾的某些動作結合在現代舞當中,勢必可以增加現代舞的豐富性,也更加能夠表現出複雜的內涵。不過這樣一來,舞蹈的難度也將相應增加,而對舞蹈本身來說,表演者的體能和技巧更是要達到一定的高度。
桑甜選中滄海與她配舞,來完成這個設想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滄海的舞技嫻熟,小小年紀,舞台經驗便豐富老道,表演煽情而富有感染力,非常投入。更重要的是,他善於吃苦,一個簡單的動作,硬是要練到完美無缺才肯罷休。後來那個讓他在各**賽中嶄露頭角的動作,便是桑甜教了他之後,他一點一點苦練出來的。
桑甜脫下芭蕾舞鞋,與他一起,赤著腳在練功房裡一跳就是一整天。他們編排的舞蹈叫《精衛填海》。桑甜問滄海,你知道精衛填海的神話故事嗎?滄海搖搖頭,露出洗耳恭聽的樣子。桑甜就告訴他,傳說精衛的前世是炎帝最疼愛的小女兒,名叫女娃。一日她途經東海,在東海的波浪中嬉戲,不幸溺水而亡。死後她的魂靈變成一隻精衛鳥,每日從西王母守護的西山銜來樹枝和石子,向東海不停地投擲,累了就把樹枝放在海面,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著同樣微渺的工作。桑甜說,舞蹈要表現的就是精衛執著的精神,篤定目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存希望於永生永世。
就像愛情嗎?滄海抬起頭,輕聲問了一句。
桑甜沒有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後轉過頭,說了句我們開始吧。
五、霜降
桑桑抱著膝蓋,和滄海坐在空蕩蕩的練功房裡,緩緩說來。
那個時候我還在外地讀高中,並不知道姐姐的腿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從芭蕾舞改跳現代舞,她只是打來電話說,她這一生都要賦予給舞蹈,不論舞蹈以一個什麼樣的方式接納她,她只是不停堅持,永生永世。
後來很久一段時間,家裡都沒有姐姐的消息。終於有一天,學校打來電話說,姐姐病重,要馬上手術。我和爸媽一齊趕去姐姐的病房的時候,看見她的踝骨腫得老高。有一位老師在旁邊,告訴我們說,姐姐本來跳芭蕾的時候,骨骼就錯位了,她改跳現代舞之後,無休止的練習讓她的情況愈發嚴重了起來。終於導致嚴重的骨裂。
那個時候,她告訴我,她喜歡上了一個男生,她希望自己能和他一起在舞台上,表演一段雙人舞,那是她精心編排的舞蹈,叫做《精衛填海》。我從小和姐姐一起練習舞蹈,每每她的光芒總是在我之上,可是姐姐總是鼓勵我說,只要勤奮,沒有什麼是做不成的。我考入了姐姐原來念的這個舞蹈學校,為的就是完成她的那個遺憾——和你一起,跳一段雙人舞。
桑桑的聲音像是在述說一個完美的童話,她的眼睛純淨而清澈,像初春的湖水。
滄海有些哽咽地站了起來,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那場失誤,他分明記得清楚,是自己的一個失手,將桑甜拋在空中,然後伸出手去接她的時候,他們的手,離得那麼近,可是一個恍惚,又是如此地遙遠。
桑甜從高空摔了下去,從此以後,便不再上學,滄海心中留下了那麼一個美好的影子,可是那一場排練,卻破碎地讓他拼湊不出原本那幅心中隱去的畫面。
姐姐現在應該在英國的樸茨茅斯,她雖然不能跳舞,但是卻可以教一些殘疾兒童,跳他們心中的舞蹈。桑桑看著窗外聖潔的陽光,柔聲說道。
六、立春
來,把你的手給我。滄海伸出手,我們排練和你姐姐未完的舞蹈《精衛填海》。
桑桑吃驚地站了起來,將手放在滄海的手中。她不知道姐姐現在的心情如何,如果換了是她在此時此刻,會不會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感動?
無數個不眠的夜晚,在那爿安靜的練宮房裡,痛苦與成就雙向交迭。
正式演出那天,桑桑有些惴惴不安,看著舞台的燈光發愣。
在想什麼?滄海換好了衣服,一身英俊的打扮。
我在想,如果姐姐現在能夠坐在台下看我們演出,她會不會給我一個微笑?
滄海怔了一怔,向台下望去,幕布下是黑壓壓的觀眾,他只能勉強分辨出他們身上的衣物而已,至於臉,此刻都被興奮與激動所取代,模糊了一片。
音樂在此刻驟然響起。
那洶湧的怒濤,在一片灰暗的天宇低聲咆哮。一隻精衛鳥出現在天空之上,盤旋翅膀。所有的雷鳴在此刻轟然而起,閃電沿著天幕斜斜地劈下。精衛扇動翅膀,向東邊的海岸線俯衝下去!
風捲起一個浪,鋪天蓋地襲來!
桑桑在這場震撼的背景音樂之下,開始和滄海的配舞。手臂的柔軟,像精衛輕靈的翅膀,她踮起腳尖,面孔上滿是執拗。那一場東海的幻滅,那一場流年的消逝,浮生若夢,每一個轉身,都有無窮的希望投身在另外一個瞬間。不停地投擲,季節變換,時空在那個時候凝滯。為了希望,為了夢想,不顧一切,不管結局如何,始終抱著不悔的信念。
劈腿到頭頂,她小心翼翼踮起了腳尖。
滄海雙手護住她的腰身,讓她在自己的護衛中起舞。
旋轉。天荒地老,滄海桑田。
一圈。精衛向著東海的怒濤奮力反擊!
兩圈。即使再大的浪也阻擋不了復仇的情緒!
三圈。我的希望與夢想,都源源不斷,來自於你!
姐姐沒有告訴滄海,他在舞蹈中的角色,就是守護精衛的海燕,生生世世,不停地繁衍。他們的後代,繼承了精衛的勇氣與決心,在東海的海面上,展開它們靈巧的翅膀,不停地,飛翔……
然後,她開始翻騰跳躍,一雙手,在地面穩穩地接住了她。
這個動作,是桑甜與滄海磨合了許久始終不曾做出來的。桑桑想不到在那麼多人的舞台之上,他們的這個動作得到了最持久的掌聲。
她輕輕地看著窗戶外面的陽光,看著激動不已的滄海,忍不住留下眼淚。姐姐,我做到了那個動作。滄海與我,終於跳完了你編排的舞蹈。你看見了嗎?他的眼神裡,每每提及到你的時候,總是含著脈脈的溫情,不論你在什麼地方,他都一直期待著你回來。
儘管季節變換,滄海桑田。他從始至終,都是你一個人的滄海。
桑桑並未發現,有一雙晶亮的眸子,坐在台下一言不發,默默流淚。
眉兒於上海。2005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