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死」在這裡是一個專用詞,那是法律系解教授和他夫人陳謎的外號,前者為「之死先生」,後者是「之死夫人」。就連他們的獨生子也這樣叫。兩位老人也不免為之尷尬,但所幸的是只有熟人才這樣叫,而且叫起來也並無惡意。
解教授身材高而且不瘦,臉上的表情總是很認真。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不曾欺騙過任何人。他常說,他是研究「法」的,「法」就其維護真理、申張正義的本質來講,是最光明正大的事業,從事這一事業的人,本身就不能有任何一點點欺騙行為。
陳謎個子小而且不胖,一張孩子般小而圓的臉上,佈滿了皺紋,看上去很善良。她認為自己一輩子不曾被任何人欺騙過。她常想。不欺騙人固然很好,但如果總覺著自己被人欺騙了,豈不把別人想得太壞?豈不也等於欺騙人?
曾有過一位朋友,向這兩位老人借了三十元錢,不知是因為遺忘還是有意,竟一直沒還。解教授皺皺眉毛,說:「這不好,三十元錢我們可以白送,如果他需要。但欺騙……不好。」陳謎立刻像受了什麼冤屈似的反駁:「倘若人家有錢,人家就會還;人家不來還,就說明人家實在是有困難。你怎麼能這樣想?」解教授欣然同意了妻子的正直,並且由衷地感到慚愧。這以後,兩位老人甚至不敢登那位朋友的家門了,因為怕人家以為是來討帳,那樣豈不既有被騙之嫌,又有騙人之嫌麼?這是他們的獨生子當笑話向別人講的。
這樣兩位老人,何以竟有「之死」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外號呢?據說那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得來的。
在一個有風的下午,兩位老人去參加一個鬥爭「走資派」的大會。原來的學校黨委書記彎著腰在台上站了六個多小時,頭上還流著血,血還把白頭髮染紅了。陳謎看著看著,忍不住哭出了眼淚。散會後,在回家的路上,好心的同志對她說:「要是心裡難受,就回家哭,在會場上哭,你真是老糊塗了。」陳謎頓時驚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著,嘴裡說道:「哎呀哎呀,嘖嘖嘖……」彷彿徹悟了世間的一切。
待她總算走回家,把這事告訴瞭解教授,解教授平生第一次象作了賊似的看著妻子,半晌才說:「這,這可是明目張膽地同情……」兩位老人晚飯沒吃,覺也不睡,背著獨生子,商量該如何澄清一下「事實」。
「你不能說你是想起了別的什麼辛酸事麼?」
「那不是欺騙嗎?再說,那樣人家會說你是不認真參加政治……你看我是不是說沙子迷了眼?」
「那也沒人信,沙子怎麼會一下子迷了兩隻眼,你不是兩隻眼睛都流了淚嗎?……我看你可以說你有『見風流淚』的毛病。」
「對對對!我年輕時還真有過『見風流淚』的毛病,不過現在好了,不過這也就不算欺騙了。」
「你還得強調一下,你根本不是哭,確實是……」
「對對對……」
半夜,陳謎去敲了臨時革委會主任的家門,對主任說,她年輕時就留下了「見風流淚」的毛病。本來她還想說,在鬥爭會上她根本不是哭,但靈機一動想到,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就沒說。主任莫名其妙了,以為陳謎年輕時留下的大約是「夢遊」的毛病,便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她為什麼一直送我回家?還總是這麼緊拉著我?」陳謎對尚未睡下的解教授說。兩位老人都心驚肉跳了。
天還沒亮,陳謎又到了「造反司令部」門前。一個多小時以後,她對第一個來開門的造反派說,她年輕時留下的「見風流淚」病到今天確實還不見輕。那個造反派戴個黑邊眼鏡,仔細看了著陳謎因徹夜未眠而發紅的眼,認為她定是走錯了地方。因為校醫院是在「造反司令部」的旁邊,他把她指引到校醫院的眼科門診室去了。
「莫非真要讓我檢查眼睛?」她想著,在眼科門診室前戰戰兢兢地徘徊,漸漸她感到半身麻木,頭暈目眩,直到摔倒在地為止。
就這樣,陳謎得了腦血栓,偏癱了。看過契訶夫的小說《一個官員之死》的好心人,便給解教授夫婦取下了「之死」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外號,並且不懷惡意地叫他們。陳謎聽了感到尷尬,但卻也感到幸運:沒有追究她眼科檢查的結果。從此以後,她處處謹慎小心。強令自己的感情緊跟形勢,再沒犯錯誤。解教授也為此事感到難堪。從那時起,他覺得在他與別人之間,別人與別人之間,甚至自己與自己之間,欺騙出現了。
一個不曾欺騙過任何人,一個不曾被任何人欺騙過,兩位老人和諧地度過了幾十年,活到了六十歲,活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這真正是個風雷激、雲水怒的時代,一切都要變。
解教授在家裡常常看著看著報紙便罵出聲來:「狗屁不通!」可到了教研組的讀報會上,卻一言不發。他豈不是變了?變得欺騙了?有時,解教授的老朋友來家聊天,或是獨生子的同學來家談事。陳謎——她的半身不遂大有好轉了——總是不厭其煩地說:「小點聲,小點聲,無論說什麼都要小點聲。」然後,她就戰戰兢兢地走上涼台,戰戰兢兢地四下張望。雖然四周什麼事也沒發生,但她戰戰兢兢的毛病算是留下了,那或許是半身不遂的後遺症。陳謎豈不是變了?變得多心了?獨生子也變了,他有什麼事都瞞著二老。他害怕二老的誠實。就是兩位老人之間和諧的關係也變了,變得常拌嘴了。解教授說:「民族將亡,我還有什麼可活!」陳謎央告:「你就小點聲吧,老糊塗了?」解教授生氣地拍桌子:「你才老糊塗呢!」陳謎便在床邊愣愣地坐下,歎一口氣,覺得世間的一切總不能徹悟。
一切都要變。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春,一個巨變降臨在解教授家:獨生子——他們一向認為還是個孩子的獨生子,在***事件中被抓進了監獄。解教授捶胸頓足地發怒,陳謎抽抽搭搭地啼哭。
解教授拍著桌子喊:「悼念周總理何罪之有?」
陳謎哆哆嗦嗦地關上窗戶說:「哎呀哎呀,嘖嘖嘖……你就小點聲吧!」
解教授氣憤地來回踱步:「憲法規定,人民有言論自由!有集會、遊行的自由!這樣抓人是違法的!」
陳謎坐在角落裡:「哎呀哎呀,嘖嘖嘖……可言論自由、集會和遊行的自由只給人民,不給敵人呀,你不是也這麼說嘛。」
解教授一愣,馬上說:「我們的兒子不是人民嗎?」
「可自從他在***自由言論了之後、自由集會了之後,人家就不承認他是人民了,還給不給他言論的自由、集會和遊行的……也就難說了。」
「什麼?」解教授完全愣住了。
「唉,這孩子真不聽話!用自由的言論把言論的自由給弄丟了,要不自由言論,本來他可以永遠言論自由,也就還是人民。可這自由言論了之後,之後,之後人家就有理了,你說人家這還違法嗎?」陳謎巴望丈夫給她一個滿意的回答。
但解教授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妻子,默默地聽著角落裡的啜泣聲。許久,許久,他一動不動。
陳謎害怕了,叫一聲:「解……」
「謎,」解教授慢慢地說,「我教了一輩子法律,卻一直沒發現這個毛病。這毛病,就出在——什麼樣的人是人民,什麼樣的人是敵人,沒有一個嚴謹的法律標準,而是由那些凌駕於法律之上,逍遙於法律之外的人說了算,法律在這兒成了裝飾……給瞎子戴一副眼鏡,給啞巴的嘴上吊一個擴音器,卻要把能看的眼睛挖掉,把能說的嘴巴縫上……」
「你,住口!」陳謎騰地站起來,驚叫道,「你瘋啦?兒子還沒出來,你也想進去嗎?你老糊塗了!」
解教授嚴肅地說:「不,我老明白了。你也並不糊塗,你是被法西斯式的鎮壓嚇出毛病來了。」解教授平生第一次用負疚的目光看著妻子:「你被欺騙了,真的,欺騙你的,也有我。」
陳謎不說話了,她想:「再說下去,不知老頭子會說出什麼來,反正說什麼也沒用了,兒子畢竟是坐了牢,老頭子要是再……」她戰戰兢兢地走上涼台,戰戰兢兢地四下張望。她那小而圓的臉上佈滿了恐懼的皺紋,因為她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穿紅衣服的人,那人要是聽見老頭子剛才說的話可怎麼辦?……
這之後,解教授整天埋頭於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以及其他參考書之中了,他開始重新研究他的「法」。陳謎埋怨他不關心兒子,他說:「這不是兒子一個人的事。」
這之後的若干天內,陳謎都是在戰戰兢兢和抽抽搭搭中度過的。她白天想兒子,夜裡就夢見兒子,眼邊的皺紋沒有了,代之以一片發亮的紅色。
有一天她夢見兒子被打斷了腿,哭著喊媽媽。第二天,她決心寫一封信說明兒子的情況。寫什麼呢?寫兒子只是悼念周總理,並沒幹別的?不行,這豈不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寫兒子並沒燒汽車,只是在一邊看著?也不行,看著為什麼不制止?要不,光寫兒子不懂事?『還是不行,不懂事怎麼懂得反王張江姚?……再不,只寫兒子身體不好,請別打得那麼厲害?更不行,這豈不又成了明目張膽地同情?唉,可怎麼寫呢?再說,寫給誰呢?寫給毛主席?不行,怕落在江青手裡。寫給黨中央?也不行,王張江姚正得勢哪。寫給市委?唉,***抓人打人,市委又不是不知道……她忽然眼睛一亮,寫給法院!告那群壞蛋!但她的目光馬上又黯淡了,目前的法院似乎只管離婚,政治案件只有剛才想過的那幾個地方能管,可那又都不行。唉,怎麼辦呢?陳謎戰戰兢兢地走上涼台,望著藍色的天空,她彷彿聽見棍棒打在骨頭上的聲音,不由說道:「老天爺保佑吧!」待她說出這句話時,不由渾身一抖,心想:「這樣的話我怎麼竟在屋子外面說出了口?要是讓別人聽了去,會說我是宣傳迷信的,會說我是妄圖復辟封建……」她急忙翹首四望,不遠處又是那個穿紅衣服的人。陳謎小而圓的臉上出現了死人般的皺紋。她急忙跑回屋裡,跑到解教授跟前,說:「哎呀哎呀,我剛才又說了一句錯話,辦了一件錯事,而且,而且肯定被人聽去,報,報告了。」一陣半身麻木頭暈目眩,她的腦血管裡又有了栓塞。
陳謎病倒了,住在醫院裡,在她神智最不清醒的時候,她也沒呼喚過兒子,因為在她的大腦裡銘刻著一個邏輯:真心話絕不可在家門以外的地方說。在她心裡最明白的時候,她也總覺得自己是住在眼科病房裡,人家要來檢查她的「見風流淚」,新帳老帳要一起算了。無論解教授怎樣安慰她,怎樣向她解釋,她都是將信將疑。
一切都在變,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秋,似乎一切都已經變了。十月九日晚上,當解教授激動、興奮地來到醫院裡,把那個好消息——「四人幫」被逮捕了——小聲告訴陳謎的時候,她驚嚇得趕緊摀住了丈夫的嘴。只是在值班護士向她證實了這一消息的時候,「她才把手從解教授的嘴上拿開,急切地要聽下文。
陳謎已經有十幾年沒撲在丈夫懷裡哭了,如今這老夫妻又重溫了一次年輕的夢。她盡情地哭著,時而又像孩子那樣擦著眼淚微笑。
陳謎抽抽搭搭地說:「哎呀,這回可有辦法了,有辦法了,兒子出來時我也出院。穿紅衣服的……也不怕了。」
解教授緊捏著妻子的手,說:「這些日子我在偷偷地寫一篇論文,題目是《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
陳謎又有些驚慌:「你可先別,先別瞎寫什麼哪,再看看……等兒子出來,就挺好的了,可別再……」
解教授聽了,沉吟了許久,之後,不明不白地說了一句:「謎,我這輩子對不起你,不過我也是剛剛……我們有個好兒子。」
過了幾天,陳謎的身體好多了,在一個有風的下午,她出來走走。風不知從哪裡吹來了一句話,吹進了她的耳朵。她頓時驚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著,嘴裡說著:「哎呀哎呀,嘖嘖嘖……」彷彿又一次徹悟了世間的一切。陳謎戰戰兢兢地溜出醫院,戰戰兢兢地溜回家來。
「你怎麼啦?」解教授趕緊扶住歪歪斜斜撲進家門的陳謎。
她哆哆嗦嗦地關上窗戶,抽抽搭搭地說:「兒子恐怕還不是人民,我聽人說了,在」四人幫「沒打倒之前,兒子就自由言論……唉!『四人幫』沒打倒之前,自由言論之後……恐怕兒子還是『反革命』。這之前……那之後……之前……之後……」
「之死!」解教授第一次說出了這兩個字,而且是異常氣憤地,而且是對著他的「之死夫人」。
陳謎卻充耳不聞,急著說她的:「你可別寫什麼了,把寫的燒了吧……」她衝到桌前,抓起寫滿字跡的稿紙,一看,上面竟也有「老天爺」三個字。
解教授讓她回憶一下《國際歌》於是輕輕地唱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然後又說:「也不靠老天爺。」
陳謎「啊!」地驚叫一聲,向後倒去。
解教授抱住她的時候,她的目光正在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老天爺!」她喃喃地說,目光最後一閃,又像是希望著什麼。
「之死夫人」帶著她那膽小而混沌的靈魂死去了。「之死先生」再生了。解教授要用勇敢去捍衛誠實,要用民主和法制去捍衛真理。
死去的妻和獄中的兒,消滅的妖和還魂的鬼……怎樣才能保證這一切不重演呢?——諸位看官,解教授為陳謎送葬的時候,想的就是這些。
一九七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