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們常常這樣說,勸人或者自慰。但過去的事如果真能過去,不留任何影響於今天,人們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的勸人或者自慰。不是麼?這樣說的時候,一定是為了一往事的波濤又在浸痛尚未結疤的傷口……
一
我們從小就認識,她叫我大海哥,我叫她小秀兒。她是我家阿姨的女兒。
阿姨才來時我剛上小學。一天放學回家,一推開門,見一個農村打扮的女孩子坐在沙發上,睜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
「你是誰?」我問。
「我是小秀兒,我媽在廚房。」她說。
「你媽媽是誰?」我又問。
她搖搖頭,依舊那麼怯生生地望著我,似乎沒有懂得我的話。我餓了,在屋裡東翻西翻地找吃的東西,小秀兒睜大的雙眼一刻也不離開我。
見我坐下來狼吞虎嚥地吃著蘋果,她像是放了心,帶著幾分鄉間怯音問我:「你是大海哥?」
「是呀。」我一邊嚼著蘋果。
她笑了,說:「嬸嬸說你回來跟我玩……」
「什麼嬸嬸?哎呀!你怎麼把新娃娃包上這麼多破布?!」我看見她懷裡抱著舅舅新從國外給姐姐帶來的洋娃娃。
「怎麼是破布?是被窩……」
「把新娃娃弄髒了!」我跳起來,一把搶過洋娃娃。
小秀兒不聲不響,再度睜大了眼睛望著我。然後,開始慢慢地疊手裡的幾塊破布。
媽媽來了,身後跟著一個農村打扮的婦女,小秀兒立刻跑過去,偎依在那個婦女的懷裡。那就是小秀兒的媽,我家阿姨。
媽媽狠狠訓了我一頓,並要我把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和小秀兒一起玩。
晚上,媽媽把檯布拿來給洋娃娃作被子,小秀兒的笑聲充滿了房間,她的天性是活潑的。一大海哥,我當洋娃娃的媽,你當她的爹,行嗎?「小秀兒一句話,把爸爸媽媽都逗笑了,只有阿姨卻垂了頭。
「不,我要當師長,不,當司令官!」我正把帽子捏扁,、腰裡插著兩把「手槍」,在屋子裡昂首闊步。
「當官?大海哥,你別當官,當官要壞良心……」
「啪!」阿姨一巴掌把小秀兒打了個趔趄,喊:「不許胡說!」
「您說的嘛……又不是我……」小秀兒小聲叨咕。
「啪!啪!」又是幾巴掌,一再胡說。打死你!「阿姨真的生氣了。
小秀兒哭了,阿姨也哭了。媽媽勸阿姨,爸爸哄小秀兒,我和姐姐嚇壞了。
大了,才知道這事的原因。有一次,看完《霓虹燈下的哨兵》,媽媽說,陳喜這個形象頗有典型意義,小秀兒的爸爸看了不知怎樣想,他比陳喜多走了一步,進城不久,便拋棄了這母女倆。
這樣的人有,只是不好搬上舞台。
小秀兒越來越漂亮。大夥兒也都這麼誇獎她的時候,我們卻很少在一起,偶爾見到,話也少了。阿姨嫁給了一個工人,小秀兒有了爸爸和哥哥。阿姨照樣在我家忙,小秀兒卻在她家忙,要上學,要做飯,要洗一家人的衣裳。每個學期的期末,阿姨都要拿來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笑著給爸爸媽媽看,說是小秀兒進步得這樣快,多虧了我爸爸和媽媽。
二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陣颶風便吹毀了我家的四合院。紅漆大門貼上了封條,爸爸失蹤了,媽媽被四處游鬥。我是幹部子弟中最不幸的一個,還沒容得我穿上軍服,戴上袖章,去造反,去高歌,去奔騰叱吒,「黑幫子弟」的頭銜便打得我暈頭轉向。像一片樹葉,任颶風吹去,隨颶風盤旋,憑颶風安排我的命運。
那時我似乎才真正踏進了人世,長者親暱的撫愛變作惶恐的冷眼,朋輩的戲謔之言成了罪責的依據,親戚們的阿諛逢迎改為望風而逃。「革命後代」一旦為「黑幫子弟」所替代,讚揚便永遠地消盡,嘲諷和喝斥隨即襲來……我迷惑、恐懼,我感到苦悶和淒涼……
媽媽又得了心肌梗塞。每夜在醫院看護她的時候,我甚至感到絕望,在心底哀歎著命運的無情。往事浮上眼前,而往事又都已破碎,包括「人生」,「幸福」,「革命」,「理想」,——這往日侃侃而談的一切。
這時小秀兒來了,帶來幾樣飯菜,說是阿姨叫她送來,媽媽和我都愛吃的;說是阿姨雖已不在我家,卻時時掛念著我們。
小秀兒坐下來,用少女特有的善良和同情的目光望著我,說:「伯伯和嬸嬸都是好人,我總也不會忘記他們對我的教導。我不相信他們會是『黑幫』,事情總會弄清楚的。」
「清楚?可有時那是命運,」我說。
「命運?你怎麼也相信命運?!」她露出驚訝和焦急的神色,久久地望著我。
直到我把飯菜吃光,她才又說:「有一回伯伯跟我說起了命運——他知道我媽總把『命啊命』的掛在嘴邊上——伯伯說,」說到這裡她仰起頭,望著天花板,像背一條物理公式似的繼續說:「命運絕非造物主的安排,因為那樣的造物主是沒有的。可是人們的頭腦中卻又為什麼產生了命運的概念呢?……卻又為什麼產生……噢,我的本子上記著呢,」她說著從書包裡掏出個日記本,翻開,認真地念下去:「那是因為客觀世界裡總有一些我們尚未認識的矛盾,而它們卻又不依我們的主觀願望為轉移,有時會影響我們,甚至傷害我們。這就是被人神化了的命運的本來面目。」
「我知道,當時我也在。」我說。
「可伯伯還說,」她急忙又往下念,「我們共產黨人的任務,就是要認識那些矛盾,掌握矛盾的規律,駕馭人類的命運。這你還記得麼?」
我說:「記得。」
小秀兒的眉間現出輕鬆的笑容。
二十幾歲的年華,畢竟是人生最美妙的季節,是春天。它充滿了活力、激情和嚮往。小秀兒尤其是這樣,她的眼睛在閃光,她的激情在馳騁,她的青春在迸發,雖然她又是那樣的文靜。那時,我們便又談起了人生、理想和幸福。人生是什麼?是鬥爭;理想是什麼?是革命;革命呢?是無私地為人民服務;幸福呢?便是這一切的總和,我們為共同的結論而興奮,直到遠處車站的鐘聲響過十下。「大海哥,你先睡會兒吧,媽要我替你,你都熬瘦了。」
小秀兒不由分說,在走廊裡找好一條長椅,硬把我拉去,按下,把大衣蓋在我身上……
那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秀兒緊緊地抱著那個洋娃娃,睜大眼睛問我:「我當娃娃的媽,你當娃娃的爹,行嗎?」還沒等我回答,就聽得「啪!啪!」幾聲巨響,小秀兒哭了,一邊哭一邊疊著手裡的幾塊破布。
「小秀兒!」我喊了一聲,驚醒了。
我悄悄地走進病房,輕輕地推開病室的門,一眼就看見了媽媽那張憔悴的臉,但憔悴的臉上卻掛著久已不見了的笑容。
小秀兒背對著我坐著。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見她說:「……不怕,嬸嬸,我不怕,媽媽也不怕。」
「可他們說我是『黑幫』。」媽媽說。
「不,嬸嬸,我不信您和伯伯會是黑幫,我媽也不信。」我想像,小秀兒那時一定又是焦急的神情。
我看見媽媽在擦眼淚。
小秀兒慌得站起來:「嬸嬸,您別難過,事情總是會弄清楚的。」小秀兒天天都來,給我們帶來可口的飯菜,更給我們帶來了安慰和溫暖。媽媽的病漸漸好轉了,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真的,那畢竟是人生最美妙的季節,是春天。當春風吹醒了希望和理想,感情便也像解凍的溪水,潺潺而流了。二十幾歲是逃不脫愛情的。可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中國人,說起結婚多是那麼坦然,而一聽到「愛情」這個字眼,都是輕則臉紅心跳,重則斜目橫眉,甚至嗤之以鼻。小秀兒便是個輕的,那時的我麼,自命是一個例外。
一天,車站的鐘聲響過十下,我對她說:「小秀兒,我想聽聽你對愛情的看法。」
「什麼?」她睜大的雙眼和小時候一樣。
「愛情,你對愛情怎麼看?」
「愛……噢不……我……」她驚惶地環顧四周,然後羞紅了臉,用食指摳長椅的邊緣。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健康、樸素的美。
「我今晚要早點回去……」她站起來。
「這個你拿去,」我掏出一本書。
「什麼?」
「《馬克思的青年時代》,你看吧,無產階級也需要愛情。」我當時很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是個指導者,甚至為此飄飄然了。
第二天她來得特別早。我吃著她親手做的飯菜時,「愛情」這個字眼第一次從她嘴裡說出,儘管仍帶幾分羞澀。她說她為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所感動。燕妮家有錢有勢,好些紈褲子弟追求她,而她卻選擇了貧窮而又名祿全無的馬克思。
「是共同的理想把他們聯在了一起,理想指引著愛情,愛情又增添了他們為理想而奮鬥的力量。」我總結。
她同意,還特別翻出書上的一句話給我看。她不會拿他去換任何一位爵爺。
就這麼,我們談起了愛情。小秀兒在她固有的一切美之外,又添進了開放的思想和熱烈的感情。我以為那是我的功勞,她也承認。那時的小秀兒啊,笑聲和歌聲是她的影子。我們朝夕相處,讀書,發議論,品評現時,回憶過去,憧憬未來……春天,萬物都在更新、生長、創造。
我總不能忘記,我們一起讀了魯迅的《傷逝》。我們為涓生和子君的結局而悲哀,為我們生在今天而慶幸,並且堅信了一條哲理:只有共同的理想和鬥爭能使愛情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一旦沉入卿卿我我,為家庭的大地所束縛,愛情便要無聊,便要僵死。於是我們商定,我們要愛得不同凡響——革命而又浪漫。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同去邊疆而又不在一起的原因。
三
塞外的寒風並不能吹去春天,並不能吹毀萌芽。柏拉圖式的愛情插上了書信的翅膀,三年,書信積成了捆,小秀兒說那是我們的鵲仙橋,我說那還會是我們的證婚人。
翻開那些書信,隨時可以找到馬克思、列寧、毛主席,可以找到曹雪芹、魯迅;可以找到巴爾扎克、車爾尼雪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還可以找到「九二0」,土壤,育種……
然而,命運到底有沒有呢?
爸爸解放了,我上了大學。如今我已無需說謊,是的,正是從後門。但那時我並沒有告訴小秀兒,為了我們共同的理想,為了小秀兒的愛。小秀兒絕對地相信我,那時她在信中竭盡嘻笑怒罵,她笑行賄是黑夜的偷兒,罵走後門是明火執杖的強盜;她為神志民的反戈而振奮,為張鐵生的得勢而憤怒;她為總理的艱苦樸素和謙恭下士所感動,為江青的附庸風雅和勃勃野心而驚詫。她是一炬燃著的火,而我卻已像一堆燒盡的灰。我每日只在english的領域中思想,只為出國的前景所激勵,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後門的恩澤。我不願說穿它,或者竟是不敢,為了小秀兒純真的愛和連接那愛的理想。我隨聲附和著她,欺騙著她,甚至躲閃著她。
慢慢的,小秀兒的信稀疏起來,信中透出了憂愁、彷徨和沮喪。記得她從兵團寫來的最後一封信是這樣結尾的:「……又一批人走了,當兵去了,回城去了,進歌舞團去了。進報社去了……都是靠了好爸爸的功勞。試驗田荒蕪了,農科站倒閉了,人心散了,各謀歸宿去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大海,這間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漸漸覺得模糊。」
我接二連三地給她寫信,卻不見回音。大概是她終於發現了我的虛偽和欺騙。
一天,她忽然來了,從兵團回來了。然而那迷人的笑靨沒有了,歡快的歌聲沒有了,迸發的活力沒有了。小秀兒變得倦怠,愁苦。
當我們踏著香山落葉的時候,我膽怯地問她,還愛我不?她苦笑著點了點頭,說:「大家都一樣,何必怪你呢。」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感到陌生,使我感到在我們之間隔了一道無形的牆。「小秀兒,你現在怎麼想?」我問她。
她歎了一口氣,說:「我在想命運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你相信命運?!」
「我也不知道……當然,我知道造物主是沒有的。」
爬上了鬼見愁,夕陽已經沉在了腳下,飛鳥卿卿喳喳地歸巢。小秀兒忽然說:「你不覺得《紅樓夢》上那句話很現實麼?」
「哪句?」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她又是那麼苦笑。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心酸、心疼。「小秀兒,你也回來吧……」我建議,但那實際像是央告。
「怎麼回來?」
「把我們的關係向爸爸媽媽公開,然後讓爸爸想辦法把你轉回來。」
她沉默了,但她心裡一定在搏鬥,我聽見她急促的呼吸,看見她起伏的胸脯。直到遠山漸漸模糊,她才說:「我媽也這麼說,還說我的命比她好多了。」朦朧的月亮已經升起,她又說:「前幾天,我看了幾句詩『一切都破滅了,唯有那純真的愛,像飛瀑長流,像青松不衰。』可那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呀,我心裡特別矛盾……」
「我們在一起,我們還要革命,還要攜手向前。」我說這話時,見她眼睛裡又閃現了嚮往的光。
她大膽地靠緊我,含著淚水點了頭。
四
那時,媽媽雖已常常向我提起婚姻問題,卻從來沒想到過小秀兒。
為了不同凡響,我也一直沒向她公開。但我知道媽媽是喜歡小秀兒的,我相信她準會同意。媽媽同意,爸爸準會幫忙。
然而,命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偏偏這時,小秀兒的哥哥被抓起來了,罪名是參加了「反革命組織」,惡毒攻擊「中央首長」。不久,小秀兒的爸爸也被查出了問題,說他本來就是個壞分子,說不定還是個漏網地主。
「那不會是真的!難道你沒嘗過那些人的信口雌黃?!」我幾乎是在朝媽媽喊。
「我們最好還是,暫時少和他們來往吧。」媽媽還是這麼說。
「不,這不可能!我愛小秀兒,我們已經確定了關係!」
「什麼?!」媽媽驚呆了。
「是的,還要請爸爸幫忙,把小秀兒轉回來……」
媽媽考慮了許久,對我說:「爸爸和我雖是解放了,問題卻沒了結。尤其是因為爸爸當時說過一句『江青是戲子』,他如果幫這個忙,會招來不可想像的後果。再說,你學外語,將來出國,出身和社會關係都是重要的……」
「媽媽,你這是庸俗!是的,是庸俗!甚至是卑鄙!」我喊著,跳著,怒不可遏。
「大海!你願意爸爸再被打倒,媽媽心臟病復發嗎?大海,我……」
我把決心暫時藏起來。
為了學校裡的事,我有幾天沒去找小秀兒,再去的時候,就感到一種異常的氣氛。小秀兒默默不語,阿姨忽然變得客氣,便是鄰居,也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開始,我以為那還是為了小秀兒的爸爸和哥哥。我安慰阿姨,沒想到阿姨卻哭著對我說:「你以後別來我家了,不要連累了你們。這些年沒少麻煩你家,尤其是小秀兒小時候那幾年,我們孤兒寡母,多虧你家。咱不能忘恩負義,做出沒良心的事來。」
「阿姨,你說什麼呀?!」我簡直發懵。阿姨出去了。
「阿姨這是怎麼啦?」我問小秀兒。
小秀兒當時的樣子啊!我現在還常常在夢中見到。她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只有眼淚如泉水般地湧出,沿著蒼白的臉頰流淌。
「小秀兒!你怎麼啦?!」我搖撼她。
許久,她才抹去淚水,說:「我們出去走走,我告訴你……」
在小胡同昏黃的街燈下,她告訴我:「嬸嬸今天來了。」
「是這樣,媽媽發昏了!我去找她!」我蹬上車要走。
小秀兒拉住我,不讓我去,並要我保證,要我發誓,不許跟媽媽吵。因為她答應了媽媽,不把這事告訴我。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管她,現在戀愛自由,婚姻自由!」我說。
「不!絕不!」
「什麼絕不?」
「咱們斷絕來往吧,」小秀兒說。
「這不可能!!我們為什麼要分開?!」我覺得恐怖。
小秀兒倒彷彿平靜了,她說:「我不願意連累你和伯伯嬸嬸,我也不願意作那種角色……」
「哪種角色!小秀兒,這就是你的庸俗了!」
「難道你才發現我的庸俗?」她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但馬上她就向我道歉,求我原諒。說一切都等以後再說,她明天就要回兵團。
「小秀兒,我一定想辦法把你轉回來!一定!」我喊。彷彿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條狹窄的胡同和昏黃的街燈,每在噩夢中,我都在把它們砸滅,把它們搗毀。
五
爸爸媽媽不同意,我更不能去作強盜,但我可以去作偷兒。然而,偷兒畢竟在鄉間容易得手,乾坤朗朗的城市裡有警察。我的「中華」和「茅台」並不能打動知青辦的心,反而招來了斥責。爸爸為此大發其火,說我比林育生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下去如何接革命的班。並得出結論:與媽媽的嬌慣有關,是階級敵人作祟。
我看透了,看透了世間的虛偽與滑稽……而我自己也包括在內。
偷兒無需再做了,小秀兒走了,再也沒來信,阿姨搬了家,並囑咐鄰居不告訴我新居所在。做得真徹底,一切可能向我洩露秘密的地方,都向我翻著白眼兒。
我和爸爸媽媽鬧翻了,也為了不讓那些舊景戳痛我的新傷,我再也沒回家,再也不去走那條狹窄的胡同,看那盞昏黃的街燈。
暑假,我回了一趟兵團。尚在兵團的人們都羨慕我的當時,祝福我的未來。他們告訴我,小秀兒已轉回北京去了。一個有辦法把她轉回去的人愛上了她,只是因為不久前阿姨忽然得了半身不遂,而反革命家屬自然不易享受「有一個子女在身邊」的革命待遇,小秀兒才同意了那門婚事兒。
回到北京不久,我收到了小秀兒一封沒留地址的信。信中說,她正準備和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人結婚;說她此生此世只在心底愛著一個人,就是我;還說她也漸漸感到自己是那麼軟弱、庸俗、甚至卑鄙。她求我忘記她,願我幸福……
信是這樣結尾的:「我相信了命運,當然不是因為我發現了造物主的確有,而是因為當我在數學界尋求安慰之際,懂得了有限的係數無論多大,在無限面前也等於零。世界上的矛盾和規律是無限的,而人們的認識永遠是有限的。」
小秀兒如今怎樣了,我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向別人講起她。幾年來,我靠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來度日,來苟安,來麻醉。我愛好了做夢,在夢中能見到小秀兒,我要喚醒她的理想和激情,我要她恢復那屬於我的純潔愛。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