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這夜丁一夢寐紛紜。一會兒是娥,一會兒是那個電影裡的人物,一會兒又是久違了的那位素白衣裙的女子。
素白衣裙的女子忽然有了安的容貌,並且操著那電影中的口氣問:「你都採訪些什麼?」
丁一不由得模仿了格倫的回答:「都是關於性的問題。」
「性的什麼問題?」
「性的所有問題。」
「比如說?」
「……」
丁一稍一遲疑,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又變成娥了。娥問:「那,我想到什麼都可以問嗎?」
「當然。」
「你願意說嗎?」
「當然。」
「對誰都願意說嗎?」
「當然。啊不,對……對誰呢?」
「無論誰。任何人。所有的人。所有的,別人……」
「所有的別人?」
「對。行嗎?」
「……」
一陣恍惚,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忽又相貌模糊,像以往那樣融化進茫茫暗夜。
暗夜中響起了約翰的聲音:「你跟他簽了什麼文件沒有,保證他不能播放?」
接著是辛蒂亞的聲音:「對不起,沒有。」
又是約翰的聲音:「那你的麻煩就大了,你沒有任何法律保護!」
又是辛蒂亞的聲音:「不會的,我信任他!我要他看我……」
然後是安的聲音:「你瘋啦?他會播出來讓所有的色狼都看見的!」
辛蒂亞的聲音:「不,他不會。」
安的聲音:「你甚至還不認識他呀!」
辛蒂亞的聲音:「我倒覺得我認識!」
…………
「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丁一大喊著驚醒。
夜色深沉。借此機會我安慰他:沒事兒沒事兒,其實你跟娥還什麼都沒說呢。
丁一的呼吸漸漸平穩。瞅準時機我又提醒他:可是,你不能不跟娥說,你不能不跟夏娃說,因為,你不能對她們有哪怕是一丁點兒的謊言!
丁一望著黑暗,望著漫漫長夜:是的,我懂了。/你懂了什麼?/伊甸的盟約。/否則會怎樣你可知道?/否則夏娃就會離開娥,娥就又會走進別人……
好哇好哇,千呼萬喚盛夏來臨,此丁一已非彼丁一了!
於是,當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再度飄然而至時,已完全恢復成娥的容貌和娥的聲音了:「那你,為什麼願意跟我說呢?」
「因為,」丁一說:「因為你說過,靈魂曾以『我』的名義,和『你』分離。」
娥笑了:「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第一次接觸到女人的身體,是什麼時候?」
「十五歲。」
「她是誰?」
「泠泠。」
「泠泠也十五歲?」
「不,她十九,也許二十。」
「什麼感覺?或者說,怎麼開始的呢?」
「我只是想看看她,想真……真正地看看她。」
「難道你沒見過她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沒有別人的時候她……她會是什麼樣。因為白天,或者平時,在你能看見她的時候她總是那麼驕傲,而且優雅,而且她……她一坐下來就總是用裙子把身體裹得嚴嚴的……」
「那有什麼關係呢?」
「沒……沒什麼關係。但,但好像我們之間永遠都是別人,永遠都只……只能是別人。」
「那你呢,不想讓她也看看你嗎?」
「啊不,不不!」
「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泠泠她會……會看不起我的。」
「看不起你?看不起你什麼?」
「也許,也許是我還太小吧,我還沒有長到她那麼大……」
避重就輕,丁一你還是避重就輕!我提醒他:這樣的時候你還要說謊嗎?對娥你還要說謊嗎?坦白了吧哥們兒,你怕泠泠看不起你,是因為那時你還叫丁二!
那丁的臉「騰」地一下子熱起來。
是的,丁二,一個廚師的兒子,十五歲,也許還不到十五歲,那個夏天,那個夏天的某個夜晚,即那首「流氓之歌」唱響之前的某一年,這丁就已經有過一次不軌行為了。謝天謝地幸好那件事不為人知,否則「流氓之歌」早就響遍丁一的春天了。那件事,塵封心底已經多年,丁一差不多都快給忘了。可我是不會忘的。那記憶不過是躲進了一個不敢出聲的角落,迄今諱莫如深。諱莫如深是因為,那記憶除了被認為是齷齪,下流,醜陋……之外別無出路。或者是因為,白晝中從來就沒有它的位置,白晝中那慾望一向是失語的。再或者是,那心情無論怎樣呼喊,都一樣會湮滅在無邊的寂暗中。現在詹觸動了它們。現在安理解了它們。現在娥允許了他並期待著他的訴說。
那個素白衣裙的女子,泠泠,自打我來到丁一就與我們同住在一條街上,但其時丁一尚在年幼,還不足以發現這個女人。惟當一日春風驟起,吹入丁一(即那個暑假的某一清晨之後),我們才看見了泠泠的美麗。當青春的泠泠挺然、傲慢地走過我們面前時,是什麼,強烈地吸引了丁一的注意?——哦,豐腴盈滿的胸、腰、臀一線,怎的忽具魔力?當成熟的泠泠優雅、芬芳地與我們擦肩而過的剎那,是什麼,竟讓那丁魂不守舍?——哦,步態輕靈、眸光顧盼,其一顰一笑都富風采!有那麼一段時間,丁一特別喜歡到街上去玩,「媽,我到外面去玩一會兒。」「跟誰呀?」當母親回頭看時,那廝早已不見了蹤影。然而有好幾回,母親發現他只是在那小街上站著,愣愣地發呆。母親不知道他在幹嗎,但我知道:他是在等泠泠。泠泠不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知道:只要能夠看見泠泠,看上她一眼,那一天便是節日,或那一夜的夢裡便都是陽光燦爛。
豐腴盈滿,丁一望著泠泠,泠泠卻對他視而不見。步態輕靈,眸光顧盼,泠泠走遠了,回家了,丁一依然望著她,望著她的家門,望著她的窗口,望著她窗前的燈光。天黑了,夜來了,丁一還是望著她,望著泠泠的優雅與傲慢,望著泠泠飄飄展展的素白衣裙,一直望進夢裡……
前面已經說過了,由於對泠泠的重新發現,此丁已初步感到了「丁二」之名的低俗。現在,隨著對泠泠日以繼夜的盼望,那感覺便更趨強烈,終至於這丁靈機一動有了更名的念頭。
但名字還沒來得及改,某個夏夜便匆匆來臨。在沒有月亮的星空下面,在沒有別人的小花園裡,一棵盛開的桂花樹下,那個夜晚不期而至。在桂花一陣陣濃郁的香風之中,十五歲的丁二見那條素白的衣裙如螢光閃閃,見那團飄展的雪白鋪開在沾滿夜露的草地上……那天晚上是怎麼了?泠泠竟然允許他撫摸她的衣裙,泠泠竟允許他的手隔著那層雪白的衣裙在她的身體上徘徊,丁二心裡不免有種慾念在跳:她還會容忍我怎樣呢?但是我喊住了他:嘿!幹什麼你要?他便急忙把手縮回來……但是流螢點點,星空迷亂,那丁側耳聽聽,見泠泠一點都沒生氣,便又把手伸向她,伸向那誘人的起伏,伸向那灼人的溫熱……泠泠的呼吸也似急促起來,但並不制止……倒是我制止了他:喂丁二!你怎麼了,你真是這樣的人嗎?他就又急忙把手縮回來……然而那醉人的桂花的香風啊,吹得人彷彿要靈魂出殼,那迷人的夜的寂靜啊,似乎不容我再有干涉,於是那丁終於擺脫開我,把手伸向了泠泠敞開的地方……她或許早就料到了,或許已經聽見了——少年丁一的萌芽正悄然地昂揚,開放,但泠泠默不作聲……直到他觸到了她小巧的內衣,直到他顫抖的手指試圖擠進那絲綢織物的邊緣,泠泠才猛地閃開,坐起,在流螢與繁星的群舞之中重新裹緊衣裙,似從那荒寂的天之深處問道:「你還這麼小,就這麼壞嗎?」
「那你呢?」娥問丁一:「你怎麼說?」
那丁正自回想,辛蒂亞已跳出來替他回答:「整個那個夏天他都躲著我,後來他就搬家走了。多差勁!」
娥問丁一:「那你,到底也沒看見她嗎?」
丁一點點頭,似乎至今仍存遺憾。
「不不不,」我說:「我看見了。」
「看見了什麼?」
「泠泠也在想念別人。像泠泠那樣傲慢的人也是一樣,也在盼望別人。」
夢想與戲劇
丁一把這夢講給娥聽,把我們自幼的這一類夢想都講給娥聽。
不料娥卻說:「真的,我看你可以搞戲劇。」
「戲劇?我?」
「戲劇,你!」
「你看我行?」
「我看你行。」
實在說我也一直覺得丁一是這塊料。我一直覺得他什麼也幹不好唯獨能幹得好戲劇,何況從小他就表現出了這方面的天分。
「你怎麼看出我行?」
「因為你會做夢。」
「哈,誰不會做夢呀!」
「未必。」
「可我別的還什麼都不會呀。」
娥說:「要是什麼都會就是不會做夢,那就瞎啦。」
娥說:「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現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現實,一輩子兩萬多天都不做夢,從來也看不出現實有什麼破綻,你說,那樣的人能懂戲劇嗎?」
娥說戲劇其實就是夢呀!她說很多人搞了一輩子戲劇也沒弄懂這個,一輩子津津樂道的都是模仿現實,一輩子都在誇耀自己演得像!像什麼?像現實?像大街上?像辦公室,像會場,像Party,像澡堂子,像配種站?娥說:可現實用得著你像它嗎?現實根本就不理你,你愛像不像,現實走著自己的路根本就沒把你放在心上。可要是現實走得毫無人味,娥說請問咱幹嗎非得像它呢?咱幹嗎非得像誰不可?咱能不能就像咱自己,就像咱自己心裡想要的那樣?
娥問丁一:「你還記得安問約翰都採訪些什麼,約翰是怎麼回答的嗎?」
丁一模仿著約翰的口氣:「都是關於性的問題。」
「性的什麼問題?」
「性的所有問題。」
「比如說?」
「她們都做過什麼,想要又不肯說的是什麼……」
娥說好了,不肯說,是因為什麼?想要的,究竟又是什麼?不肯說,是因為現實的威脅!想要的,就是走出這現實的威脅!既然這樣,娥說,何妨就去要你想要的呢?娥說我們憑什麼非得恭維現實,順從現實?現實,我們憑什麼非得喜歡你不可?我煩了你了,我膩了你了,我討厭你行不行?我不想再像你了,我不想再跟著你了,你也甭沒事老追著我,娥說就這樣你看看行不行?好了,這樣一來就有了夢想了,就有了戲劇了,戲劇就衝出現實了,戲劇就把現實給擴展了!你問擴展到哪兒去了是嗎?娥說我告訴你:擴展到無邊無際!
「所以我跟你說,戲劇,從來就在現實之外。」
「或者說,戲劇所求,即現實之外。」
我說:「可這豈不又等於是說,戲劇一向都在現實之中?」
「好,說得好,現實之中!」娥說:「在現實之中嚮往著現實之外,所以戲劇說到底是夢想,說到底是不現實。」
「不現實,」丁一說:「但要實現,對嗎?」
「OK!」我和娥一起為這蠻憨之丁喝彩:「這才是戲劇呀!」
「但是,實現,可能嗎?」丁一又想起了秦漢的話。
「怎麼不可能?比如說,泠泠不可能愛你,但這並不影響你愛她,你愛她這件事已經實現了。」
「實現了嗎?我怎不知道?」那丁睖睜著倆眼,又犯傻。
哎咳,丁一呀丁一,咋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呀你?娥的意思是:你愛沒愛過泠泠?愛過。好,愛過即是愛的實現呀!
「噢噢……」那丁騷首呆笑,茅塞頓開。
娥也笑:「你愛了,和你沒被愛,兩碼事。」
「戲劇也一樣,」我說:「實現,和現實,是兩碼事。」
「OK!」娥與那丁擊掌相慶。
娥說所以呀,人就想出了一種方式,讓不可能成為可能,讓不現實可以實現,比如劇場,比如舞台,比如燈光。娥說,劇場和舞台,圈定了什麼?圈定了一塊自由之地!舞檯燈光照亮了什麼?照亮了一種時間,在這樣的時間裡心魂將不在意現實要說什麼,只在意現實之外可能怎樣,以及還可能怎樣。
我說:「以及還可以不怎樣。」
丁一說:「以及還可以管它怎樣不怎樣!」
O——K!
那天丁一告別娥,跟我一起回家的時候,太陽裡又傳出那首美妙的童歌——
「啊來吧,親愛的五月,給樹林換上綠裝,讓我們去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
我們不由得駐步,跟著哼唱:「啊來吧,親愛的五月,快帶來紫羅蘭……」然後我們踏著節拍,邊走邊唱:「我們是多麼希望,重見那紫羅蘭,啊來吧親愛的五月,讓我們去遊玩……」漸漸地歌聲高亢,我們唱得盡情盡意、不管不顧:「啊五月,五月,親愛的五月……讓我們去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
街上的人必是以為有個人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