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
所以,見了娥,沒幾句話,丁一就說:「你哥這幾年修煉得都快成仙了!」
娥說:「你見著他的朋友了?」
「怎麼著,鬧了半天他也有女朋友呀?」
「他怎麼就不能有?」
「我看他夠當和尚的了!」
「怎麼看出來的?」
「感覺,完全是感覺。我瞎說。」
「不全是瞎說。不過,他的朋友,非得是女朋友嗎?」
「啥意思?」
「沒別的意思。」
「再說一遍。」
「你要是聽懂了,就擱在肚子裡,要是聽不懂就甭問了。」
「哇,真的呀!」丁一目瞪口呆。
這幾天讓我們目瞪口呆的事似乎多了點,先是那部電影,然後是秦漢兄的高論,現在又爆出這麼個新聞。
「他沒跟我說呀?」
「要他怎麼跟你說呢,等他愛上你?」
「是嗎!」丁一跌倒在沙發裡,隨即大笑。「愛上我?」丁一看看鏡子裡鬍子拉碴的自己,笑一陣愣一陣,愣一陣笑一陣。
「你沒騙我吧,娥?」
他的笑感染了娥,娥亦忍俊不禁。兩個人面對面倒在沙發裡,止不住地大笑,笑到最後竟似不知在笑什麼了,好像只是在笑對方的笑。
我忽然感到一陣久違的溫馨。人們一起這樣肆無忌憚地笑已經是多麼遙遠的事情了!大概要追溯到童年,追溯到那個瑞雪紛飛的大年初一,追溯到男孩丁一掙脫開母親,一絲不掛地跑進雪地裡,跑進花花綠綠的那些女孩們中間的時候。
「不過,不過,」娥終於忍住笑說:「總懷疑別人欺騙,也是謊言之一種。」
丁一的笑這才停止,漸漸收斂成長久的感慨。
「別問他,」娥說。
「廢話,我傻啦?」
「不不,他倒好像無所謂,只是我們互不過問這方面的事。」
「信念?」
「不,習慣。」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用秦漢的話說,一切都不過是你自己的理解,或猜想。」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這個嘛,就像那部電影裡安說的:『你知道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嗎?』你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真的嗎?」
「他知道你怎麼想嗎?」
「我們也都不向對方解釋自己的事。」
「也是習慣?」
「也是。」
「這些年他都幹什麼來著?」丁一問。
「不過我倒是能夠理解那樣的事。」娥說:「雖然我自己不是。」
「你不是,但是你理解?」
「不可能嗎?可能的,丁一我告訴你這是可能的。而且很可能,那樣的愛倒是更真誠,更純粹,甚至是更高貴的。」
「怎麼呢?」
「因為,非常可能,那倒是完全的心魂與心魂的靠近。」
是呀,心魂本沒有性,心魂只有別。
「那,你為什麼不是呢?」
「習慣。我想過很久了,結論還是:習慣。」
一陣沉默。兩個人似乎才都有機會打量對方,察看時光在各自臉上留下的印記。
可是,性,怎麼會只是一種習慣呢?
娥望著丁一,似乎尋找著什麼,等待著什麼,或已從丁一的沉默中聽出我的聲音了。
「不對吧?」於是乎那丁學著我的話說:「不不,那應該是語言,是表達,是獨特的話語,或者說是一種必要的儀式,怎麼會只是習慣呢?」
娥愣了一下,或者愣了很久,然後幾乎跳起來:「哇,這話說得太棒了!」
我覺得此時的丁一和娥,就像那影片中的格倫和安(在酒吧裡的那一場)。
「你再說一遍。」娥的目光滿含期待。
「性,應該是一種,獨特的話語……」
「喔!真的真的,這話實在是說得太好了!我只是沒能找到這幾個詞——儀式,表達,話語……喔,真是太棒了!這是誰說的?」
那丁興奮地望著娥,惟靦腆地笑;他當然知道是誰說的,但不敢貪天之功為己有。
娥膝碰膝地在丁一面前坐下,毫不掩飾驚喜後的輕鬆、愉快,甚至親近。
這時我已經明白,此丁與此娥的愛戀已是在所難免。
「但有一點我不同意秦漢。」娥說,語氣平和、緩慢:「性,未必只是說生理的差別。(不錯不錯,那不過是身的標記。)同性戀,其實也是離不開性的,不同的身體就是。不同本身,就是性。不同的心魂在相互尋找,不同的路途期待著交匯,這就是人生本來的性質。性別性別,其實主要不是性,而是別!(是呀是呀,別,才是心魂的處境。)或者說人,最根本的性質就是別。性的根本意味,就在於別……」
唔,夏娃,夏娃!我想娥會不會就是夏娃?
「你怎麼了?」娥發現丁一的呼吸有些緊。
「沒事兒,你說。」
「其實靈魂是沒有性的,靈魂只有別。(天哪天哪,英雄所見略同!)就像辛蒂亞說的:『我想脫。我想讓他看我。』看我的什麼?身體嗎?身體誰沒見過?是心魂!你想看的和你想讓別人看的,其實都是心魂!因為,靈魂,曾以『我』的名義,和『你』分離……」
是呀,曾經漂浮在水面上而後分離的,曾經自由於伊甸之中而後分離的,說到底是靈魂哪……啊,毫無疑問夏娃她來了,夏娃已然來到了秦娥!但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呢?
「娥,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想的?」
「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丁一悄聲問我:在學校的時候嗎?當娥發給我那條四寸寬的紅布的時候,夏娃她來了沒有?當我們,向著別人不斷張望的時候,夏娃她來了嗎?/但是肯定,我說,當那首「流氓之歌」唱起來的時候,夏娃她還在遠方。
娥說:「你還記得那影片中格倫說的一句話嗎——『問題是那種時候,我總覺得忍不住要說謊』?」
「秦漢也是拿這句話問我的。」
「他怎麼說?」
「他說,以性為引誘的愛,注定包含著欺騙。」
「唔,這他可是有點兒過分了。性,為什麼一定是欺騙呢?你說得對,那也可以是表達呀!那為什麼不可以是更徹底、更真誠、更極端的愛的傾訴呢?」
「只是,我不明白,」丁一說:「為什麼,格倫總覺得那是在說謊?」
「噢,我是這樣看,」娥說:「要是他覺得不能盡情盡意地袒露,要是他盡情盡意地敞開卻被認為是不道德,要是他因而不敢再盡情盡意地做那些極端的身體表達,你說,他會不會覺得是在說謊?這麼說吧:要是在愛情中,做愛的時候,也得分分寸寸地把握好尺度,(就譬如「房中術」)也得用些毫無個性的公共話語,(就譬如什麼「矜持」和「尊嚴」)那你說,是否,倒更像是謊言了呢?」
啊,了不起!娥你真是了不起!是夏娃帶給你這智慧的嗎?
「你注意到格倫的另外一句話沒有?」娥又說:「『在那樣的時候,我總是不能靠語言來表達感情。』那他靠什麼?靠什麼,你想過嗎?靠性呵!靠身體,靠袒露,靠動作,靠那種白天不可以言的言,平素不可以說的說!」
唔,是的是的,那話(兒)——那種非凡的話語!
「可要是,這樣的話語不被理解反被看成齷齪,要是在那樣的時候人們也不得不遮遮掩掩,你想,你想想看格倫會不會覺著是在說謊?」
對呀對呀,那才是說謊,那才是說謊呀!丁一大喜過望,興奮得在娥的房間裡走來走去。了不起的娥和了不起的夏娃呀,這下丁一能夠回答那部影片好在哪裡了,這下我們終於看懂那部影片啦!豈止是看懂,讓我說,那簡直是一次偉大的平冤昭雪——雲開霧散,那一向被埋沒、被褻瀆的非凡話語終於重見天日,可以自信其善、可以自負其美了!
娥靠在窗前,舒心地望著窗外,望著近樹、遠山,和遠山背後的飛霞。
丁一則呆呆地望著娥,望著映在玻璃窗中的娥的側影,望著她背後的藍天。
藍天明澈,深遠,一隻白色的大鳥展翅飛翔。大鳥悠然地扇動著翅膀,終於飛出了窗框,跨越了早春的枯疏和初夏的煩躁,來到了鬱鬱蔥蔥、陽光雨露最為豐沛的盛夏時節!
「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後,天空多晴朗……」一個名為帕瓦羅蒂的聲音唱遍世界所有的地方。
無所謂?
馬虎的丁一第三次走進娥的家門時,才注意到書桌上有個鏡框,裡面是個開懷大笑的小姑娘。
「你生來就這麼快樂嗎?」
「不,那是我女兒問問。」
「問問?」
「她什麼都要問。」
丁一想起來了,秦漢說過:(娥)結倒是沒結(婚),但是已經離了。
「一個不合法的孩子,」娥說,同時掃一眼丁一的反應。
「沒有人的批准,但是神把她送來了。」娥又說,似乎是希望這個話題不要馬上結束。
「怎麼沒見她?」
「你說誰?」
「當然是問問。」
「哦,她在幼兒園。」
這孩子真像她母親,想必很快就會跟中學時候的娥一模一樣了。
「幾歲?」
「四歲。」
唔,娥四歲時也是這樣吧?娥四歲時夏娃還在遠方,我也剛到丁一不久。四歲,那正是我和丁一走出屋門,走進陽光,走進風與花香的時候吧?正是我們走出院子,站在門前的小街上,因為丁一裸露著那朵俏妙的萌芽而遭遇別人恥笑的時候吧?那時候,未來是否已經寫好了?或正藏在一個微小的細節裡等候時機?命運終於看中的那個細節是什麼呢?一個「情」字——比如丁一?抑或「無情」——比如問問的父親?總之,當某個細節一經選定,未來差不多就已經寫到了現在。接下去是怎麼寫的呢?
「你怎不問問問問的父親?」娥終於提醒道。
「啊,無所謂。」
「無所謂?」
丁一回頭看看娥,意思是:這算問題嗎?
但娥還是問:「對誰無所謂?」
「當然是對我。」
「我是說,你是對問問有個爸爸無所謂,還是對問問無所謂?」
她還在問:你是對找一個情人無所謂,還是對你的愛人有個前夫無所謂?/我對別人無所謂,對別人的、已經結束了的過去無所謂……/但是你不想問。不想問,是不是還是有所謂呢?
膽怯的丁一不再聽我說。狡猾的丁一不再聽我說,而是對娥說:「怎麼能是問問呢?我們怎麼能對問問無所謂呢?」
「我們?」娥緊盯著丁一,把「我們」這倆字放在他臉上去比較,去確認。
「是,我們。」丁一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兩個字感動了。
娥慢慢轉身,捧起那個鏡框,看著,仔仔細細地看著,然後抱進懷裡。
無所謂,告訴你我什麼都無所謂。/什麼呢?/只要娥是愛我的我對什麼都無所謂。/你越是這樣強調,丁兄,我倒越是有點擔心呢……
「也許,」娥說:「我們還是應該都聽聽對方的過去。」
「以後吧,娥,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