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們說過的那些話,你最好別對別人說。」女人對男人說。
「當然。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不是最好,是絕對,絕對別對別人說。」
「放心,我懂。」男人說。
「你懂什麼?」
這時服務員把點心端來了。兩個人看著服務員把點心一碟一碟放在桌子上,又沉默了一會,估摸服務員已經走遠。
「你懂什麼?」
「別人也許不會理解。我們說的那些話恐怕很少有人能理解。」
「不理解就會把這想得很壞。」
「其實是很高級的事,要是能理解的話。」
「不過你別跟別人說。」
「這我知道,這你放心。」
「對誰也別說。」
「當然。我還能對誰說呀?」
「就連你認為能夠理解這事的人,你也別說。」
「你放心好了,沒問題。」
「我跟你說那些話是因為我對你特別信任。」
「那你就信任我吧,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假設我要對準說,我也會事先徵得你的同意的。」
「不,對誰也別說。」
「我是說假設,假設我要對誰說我也會……」
「別假設,連假設也別假設。就是對誰也別說就夠了。」
「那好吧。」
那個小孩的雪糕吃完了,磨著母親再去買一塊。母親低聲斥責他:「看下回還帶你來嗎?下回哪兒也不帶你來了。」小孩只想再吃一塊雪糕,完全顧不上下一回的事。母親又去買了一塊回來。
小孩繼續吃得津津有味。「下回還帶我來。」「不帶。」「帶!」「你這麼不聽話。」「帶!!」「好好好,那你聽話。」小孩趕忙坐得端正些,像大人那樣長出一口氣由衷地看著母親,不再把雪糕嘬得那麼響。
「也許真的是不可能。」
「我絕不對任何人說就是了。」
「也許只有兩個完全不相識的人,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
「完全不相識?」
「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說完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認識的人你都不認識,你認識的人我也都不認識。說完了各走各的路。」
「你還是不相信我,這我可沒辦法。」
「我不是這意思。我願意相信你。」
「你呢?你會把這些事跟別人說嗎?」
「我?我當然不會。我怎麼會?」
「那好,你就像相信自己那樣相信我吧。」
街上,瀝青馬路被曬軟了,留下車轍和腳印。一把鑰匙嵌進路面,不知是誰丟的。
母親不在家,女兒也不在家。過廳裡的吊蘭垂下柔韌的枝條幾乎撫到地面,開著白色的小花。傍晚的陽光在窗簾上佈滿桔紅,窗簾微微飄動。廚房或是廁所裡,傳出有節奏的滴水聲。不久,那座落地鍾簡單地敲了一下,分針疊在6上。
老人繼續給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故事。
「她家確實就在橋東,油鹽店旁邊,兩扇脫了漆皮的小門。門常開著,門道裡總停著一輛嬰兒車。我家住在橋西。打那兒以後,我挺願意幫家裡去打醬油。沿河邊走一陣子,過了石橋,到那個油鹽店去就得經過那座小門。有時候能瞅見她在門道裡哄著弟弟玩。打完醬油我就把裝滿油瓶的草籃子擱在她家的台階上歇歇。她瞅見我說:」你又買醬油呀?『她在門道裡踢毽兒,一把薅住踢在半空的毽兒走過來瞅瞅,說:「買這麼多呀?』我說我們家人也不知怎麼回事兒,特別能吃醬油。」
女孩子被逗得笑:「真是嗎?」
「為了證明這個,我打開一瓶喝了一口。『不鹹哪?』她說,皺眉咧嘴的看著我。那模樣兒我現在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就又喝了一大口,說,你要嗎?你要就拿一瓶,我們家有的是呢。她說不要,就又開始踢毽。我說我還能一口吃一整瓣兒大蒜呢。這會兒有人喊她,她就跑進院裡去了。我坐在台階上等了一陣子不見她出來,提起草籃子磨磨蹭蹭往回家走。」
「一口吃一瓣大蒜一點兒也不難,我也行。」
「你吃過?」
「吃過。我們班男生說我們不行,我就當場給他們吃了一瓣。
其實一點兒都不難,只要忍著點兒,一會兒就不辣了。「
老人默默地想了一會,說:「這她跟你可不一樣。」然後繼續講他的故事。「小門裡總停著一輛嬰兒車,站在橋頭也能看見。我繞到石橋底下,雜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筆在橋墩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得工工整整,還畫了一個自以為畫得挺好看的小姑娘。
頭髮可是費了工夫,畫了半天還是畫不好。頭髮應該是黑的,畫成白的怎麼也好看不了,我就東找西找撿了一塊煤來。「
「煤呀?!」女孩子格格地笑。
「怎麼啦?」
「用煤畫頭髮呀?」她還是笑個不停。
「有一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不點兒。那天我們倆在城牆上逮螞蚱。城牆下不遠就是那條河。開來一輛娶媳婦的花汽車,在城牆下的一個小院前停下了。五彩的綢子紮成綵球鋪滿車頂再懸掛下來。我們跑下城牆去看,怎麼也弄不清哪個是新娘子。」
女孩子說:「要是我,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看了一會兒我們又去逮螞炸。我問小不點兒,你長大了結婚嗎,小不點兒說不,我也說不。我又問小不點兒,你長大了不結婚?小不點兒說不,我說我也不。逮了一陣子螞蚱我又跟小不點兒說,你坐過花汽車嗎?他說沒有。我說結了婚就能坐,那你結婚嗎?他說你呢?我說你呢?他說你先說,我說你先說。他說:」我就是沒坐過花汽車。『我說:「反正我也結婚。』我就帶他去橋底下,把那個秘密指給他看。小不點兒說:」你要跟她結婚哪?『我說:「你可別跟別人說。』他說行,還說她長得是挺好看的。我說,她長得比誰都好看。然後我們倆就在橋底下玩,一到夏天那兒特別涼快。我們用樹枝划水,像划船那樣,劃了老半天,又給螞螞蚱喂雞爪子草狗尾巴草。喂各種草,還喂河水,把結婚的事全忘了。
那時候我們才十歲,知道什麼叫結婚呀?「
「後來呢?」女孩子問,嚴肅起來。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事,快回家的時候我們倆吵了一架,小不點兒就跑到堤岸上去,說要把這件事告訴虎子去,告訴和尚,告訴所有的人去。『喲喲喲——,你沒說呀?』『喲喲喲喲——,你再說你沒說!』他就這麼衝我又笑又喊特別得意。我只有一句話說,我說:『你還說你要坐花汽車呢!』他說:『我也沒說我要結婚哪!』我說:『那你幹嗎要坐花汽車?』他說:『喲喲喲——,橋墩上的美妞兒誰畫的?』說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橋底下可真嚇蒙了,一個人在橋下呆到天快黑了。」
女孩子同情地看著老人。
「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老人說。
「他告訴別人了嗎?」女孩子小聲問。
「我想起應該把橋墩上的字和畫擦了,一個人總會有一天忽然長大的。」
「這不對!」女孩子說,「您不用怕他們。」
「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後沿著河岸回家,手裡的螞蚱全丟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樣,太陽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兒、野草味兒、爆米花和煤煙味兒,慢慢兒地聞見了母親炒菜的香味兒。那時候我媽還活著,比我這會兒還年輕得多呢。一個人早晚會知道,世界上沒有比母親炒菜的香味更香的味兒了。」
「那個臭小不點兒,他去告訴別人了嗎?」
老人沒聽見,笑瞇瞇地想著往事。
「他要敢告訴別人,要是我我就讓他也活不好!」
老人心裡一驚,想到了一件沒想到的事。
「他告訴了沒有,那個臭小不點兒?」
「沒有,他沒有。」
「真沒有?」
「一個人最終懂得原諒別人才行。」老人說。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
老人想了一會,說:「真沒有。對,是沒有。不過你得學會寬容。你自己也不見得全好。」
女孩子餘怒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