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以前,曉坤就說,得找一個把所有假面具全都摘下來的地方。」
「那時天奇也是這麼說。」
「全摘下來,休息休息,得有一個能徹底休息休息的地方,那時她說。」
「那時天奇也是這麼想的。在那兒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用不著防備。」
「用不著維護尊嚴。」
「主要是用不著維護。」
「維護可太累了。」
「因為在那兒壓根兒沒有丟人這麼個概念。」
「嚄,那可太棒了。不過可不是在一個沒有人煙的荒島上。」
「當然不是。嫦娥其實是被罰到廣寒宮去的。」
「可是據說,他人即是自己的地獄。」
「可你別忘了,在哪兒碰到地獄,在哪兒才可能找回天堂。」
「廣寒,唉——,這名字。」
「『阿波羅』帶去了人的標誌,金子鑄成的一個標誌,上面是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
「那時曉坤說,連男女之間那種赤裸的相見都是為了這個,為了徹底的自由,徹底的理解。」
「至少,你覺得男女之間那種事很美,主要是因為這個。」
女教師彈琴,一直彈到月亮升起來。幾個孩子趴在月光裡,聽得入迷。樹影輕搖,弄不清這琴聲來自哪裡。
女人說:「歐,我又記起一點兒我的夢來了。」
男人在夜色裡看著她。
「我走出森林,」她說,「走下山,走下山然後走出森林……」
第二天,孩子們坐在教室裡學那支歌。女教師彈著琴唱一句,孩子們跟著琴聲唱一句。唱的是五月,到河邊去,看紫羅蘭開放。
來吧,親愛的五月,給樹林穿上綠衣,讓我們在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我們是多麼願意,重見到紫羅蘭……
十四歲的女孩子和那個養鳥的老人認識了。一老一少坐在那塊大樹根上,談得挺投機。她問老人,他的鳥叫什麼名字。老人說,是畫眉。
「您有蠟嘴雀嗎?」
「沒有。你有?」
「我也沒有。我看見有一個人有,蠟嘴雀飛起來,那個人就把三個骨頭球兒扔上天去,蠟嘴雀就這麼在半空裡噠噠噠把三個骨頭球兒全叼住,飛回來吐在那個人手上。您幹嗎不養蠟嘴雀呀?」
「我喜歡畫眉,」老人說。覺得這孩子眼熟。
「我問那個人那只蠟嘴雀要多少錢才賣,那個人沒聽見。」
「人家不會賣。」
「再說我也買不起呀。我就是問問。蠟嘴雀可真不錯。再說我也沒錢。」
「你要是想買本正經書什麼的,你媽大概多少錢都給。」『「唉!您怎麼知道的?」女孩子驚奇地看著老人。老人笑笑,覺得她這神氣可真熟悉。
「我媽是個老朽。」她開始用腳後跟磕那樹根。
「我呢?」老人說。
「我看您還行。我媽是個老朽,連我給同學寫封信都不行。」
「給男同學寫還是給女同學寫呀?」
「男同學,怎麼了?!我們光是談學習上的事。您不信?」
「我幹嗎不信呀?我信。」
禮拜日,母親一個人呆在家裡,不知道女兒上哪兒去了。她打掃了一下女兒的房間,又找到女兒的書包看了看女兒的功課。夏天來臨了,一隻小蜘蛛在紗窗上飛快地爬。她彈了一下紗窗,小蜘蛛立刻拉起一條長絲滑下去,不見了。然後飛來一隻蝴蝶。
在其他的地方也有蝴蝶。在山裡,在山腳下開滿野花的坡地上,在沼澤,在河的源頭,在遙遠的不為人知的地方,也有蝴蝶。
也有小蜘蛛。
兩頭幼狼蹲在草叢裡,熱切地觀察著這個世界,有一種使命感。
男人還在四處打聽太平橋,差不多從城東走到了城西,從早晨走到了中午。
「這沒什麼,依我看這沒什麼,」老人對女孩子說。她從那塊樹根上跳下來,一會又坐上去。
「我十歲時就喜歡上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老人說,「現在我還記得怎麼玩『跳房子』呢。」
「我們可光是談學習上的事,」女孩子說。
「把一塊石片扔進『房子』,雙腿叉,單腿跳,把石片踢進所有的『房間』不能壓線。對不對?」
「我可不是光玩。您愛看小說嗎?」
「年輕的時候愛。」
「作家可真了不起,一會兒讓你整天都高興,一會兒讓你整天都……唉,說不出來的那麼一股滋味兒。」
「我們那時候都十歲——我,和那個小姑娘。倒不是因為『跳房子』,是因為她會唱一支歌。」
「什麼歌?您唱一個,我看我會不會。」
「頭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歌唱,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老人唱得很輕,嗓子稍稍沙啞。
「下面呢?」
老人想了一會,說:「你得讓我好好想想,好些年不唱了。」老人又想了一會,說:「這麼著吧,回頭我好好想想,想起來告訴你。」
「這歌挺好聽。」她說。
「噫——,得你們這樣的唱才好聽呢。」老人看著她,終於明白她像誰了。「那大概是在過一個什麼節的晚會上,舞台的燈光是淺藍的,她這麼一唱,那些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鬧了。」
女孩子得意地「嘿嘿」笑,看著老人。
「在那以前我幾乎沒注意過她。她是不久前才從外地轉學到我們這兒的。」
「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晚會完了大夥兒都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光。小女孩們把她擁在中間,親聲密語的一團走在前頭。小男孩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
女孩子又從那塊大樹根上跳下來,站在老人對面,目光跟著老人的手勢動,想像著,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她的時候所發生的事。
「有個叫虎子的說,她是從南方轉來的。小不點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有個叫小不點兒的。虎子說,廢話,是不是?小不點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小男孩們在後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有個叫和尚的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兒。虎子說五號。小不點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虎子說,那你說幾號?小不點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和尚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小不點兒說,打什麼賭你說。他讓和尚說。和尚說打賭你准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那個油鹽店旁邊。小不點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和尚說五號是虎子說的,是不是虎子?他問虎子。虎子說,反正是在橋東。小女孩有幾個回過頭來看,以為我們這邊又要打架了呢。」
女孩子笑著:「打架了嗎,你們?」
「沒有,」老人說。他在想,那支歌再往下是怎麼唱的呢?他在心裡把前面的又唱了一遍,可再往下還是記不起來。
「我喜歡虎子,」女孩子說。
「是嗎?」
「我不喜歡小不點兒。」
老人看著她,覺得她們長得太像了,說不定世界是在反反覆覆做著同一件事。
「不過……」女孩子想了想,「沒準兒我也能喜歡小不點兒。我也不知道。」然後她問老人:「她們家是住在橋東嗎?」
「是。」
「是橋東一拐彎兒的油鹽店旁邊嗎?」
「是。哎喲,時候可不早了。」
「是五號嗎?」
「記不清了。我得回去了,家裡還有幾隻鳥呢。」太陽還沒有落盡,月亮已經出來了。
「明天您還來嗎?」
「我沒有別的地方去。我是個老朽了。」
「不過我看您還行。」
男人和女人頻繁相見的時候,遠方的鹿群早已來到夏棲地。它們貪婪地吃著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準備著強壯的體魄,夜裡也在咀嚼。與此同時,可愛的幼狼也在盼望著長大,不斷嗅著暖風裡飄來的誘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