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有人說過:性,從繁殖走向娛樂,是一種進步。但那大約只是動物的進步,說明此一門類族群興旺已不愁絕種。若其再從娛樂走向藝術,那才能算是人的進步吧。
是藝術就要說話,不能摸摸索索地尋個樂子就完事。性的藝術,更是以一種非凡的語言在傾訴,在表達,在祈禱心靈深處的美景。或者,其實是這美景之非凡,使凡俗的肉身稟領了神采。當然,那美景如果仍然是物質的,你不妨就渾身珠光寶氣地去行你的事吧,但那美景若是心靈的團聚,一切飾物就都多餘,一切物界的標牌就仍是醜陋的遮蔽,是心靈隔離的後遺症。心靈團聚的時刻,你只要上帝給你的那份財富就夠了:你有限的身形,和你破形而出的愛願。你顫抖著,試著用你赤裸的身形去表達吧,那是一個雕塑家最純正的材料,是詩人最本質的語言,是哲學最終的真理,是神的期待。不要害怕羞恥,也別相信淫蕩,愛的領域裡壓根兒就沒它們的湯喝。任何奇詭的性的言詞,一旦成為愛的表達,那便是魔鬼歸順了上帝的時刻……譴責者是因為自己塵緣未斷。
什麼是純潔?我們不因肉身而不潔。我們不因有情而不潔。我不相信無情者可以愛。我倒常因為看見一些虛偽的標牌,媚態的包裝和放大的凜然,而看見淫蕩。淫蕩不是別的,是把上帝寄存於人的財富挪作它用。
二十
但是,喂!這一位鐵生,你不是在把愛和愛情混為一談吧?你不是在把它們混淆之後,著意地誇大男女私情吧?
問我嗎?我看不是。
而且誰也別嚇唬人,別想再用人類之愛、民族之愛或者祖國之愛一類的大詞彙去湮滅通常所說的愛情。那樣的時代,史鐵生和我都經歷過。是那樣的時代把愛情貶為「男女私情」的。是那樣的時代,使愛情一詞沾染了貶意,使她無辜地背上了狹隘、猥瑣一類的壞名聲。套用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話吧:不能用貶低個人的愛願來確認人類之愛的崇高。
完全沒有不敬仰人類之愛(或曰:博愛)的意思,個人的愛情正在其中,也用不著混為一談。如果個人的愛情可以被一個什麼東西所貶低、所禁迷,那個東西就太可能無限地發育起來,終於有一天它什麼事都敢幹。此一鐵生果然愚頑,他竟敢對一首曠古大作心存疑問——「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疑問在於這後一拋。這一拋之後,自由到底還剩下什麼?但願所拋之物不是指愛情的權利或心中的愛願,只是指一位具體的戀人,一樁預期的婚姻。但就算這樣,我想也最好能有一種悲絕的心情,而不單是豪邁。不要拋得太流暢。應該有時間去想想那個被拋者的心情,當然,如果他(她)也同樣豪邁,那算我多事。其實我對豪邁從來心存敬意,也相信個人有時侯是要做出犧牲的。不過,這應該是當事人自己的選擇,如果他寧願不那麼豪邁,他應該有理由怯懦。可是,「怯懦」一詞已經又是圈套,它和「男女私情」一樣,已經預設了貶抑或否定,而這貶抑和否定之下,自由已經丟失了理由(這大約就是話語霸權吧)。於是乎,自由豈不就成了一場魔術——放進去的是鴿子,飛出來的是老鷹?
二十一
這一個愚頑的人,常在暮色將臨時獨坐呆問:愛情既是這般美好,何以倒要讚譽它的止步於1對1?為什麼它不能推廣為1對2、對3、對4……以至於n對n,所有的人對所有的人?這時候我就圍繞他,像四周的黑暗一樣提醒他:對了,這就是理想,但別忘了現實。
現實是:心靈的隔離。
現實是人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實,因而偏離了上帝之愛的角度,只去看重人的社會價值,肉身功能(力量、智商、漂亮、瀟灑),以及物質的擁有。若非這樣的現實,愛情本不必特特地受到讚美。倘博愛像空氣一樣均勻深厚,為什麼要獨獨地讚美它的一部分呢?但這樣的現實並未如願消散,所以愛情脫穎而出,擔負起愛的理想。它奮力地拓開一片晴空,一方淨土,無論成敗它相信它是一種必要的存在,一種象徵,一路先鋒。它以其在,表明了亙古的期願不容廢棄。
博愛是理想,而愛情,是這理想可期實現的部分。因此,愛情便有了超出其本身的意義,它就像上帝為廣博之愛保留的火種,像在現實的強大包圍下一個諦聽神喻的時機,上帝以此危險性最小的1對1在引導著心靈的敞開,暗示人們:如果這仍不能使你們卸去心靈的鎧甲,你們就只配永恆的懲罰。
那個愚頑的人甚至告訴我,他聽出其中肯定這樣的意思:這般美好的愛願,沒理由永遠止步於1對1。——我不得不對他,以及對愚頑,刮目相看。
二十二
所以,殘疾人(以及所有的殘缺的人),怎能聽任愛情權利的丟失?怎能讓愛願躲進荒漠?怎能用囚禁來解救囚禁,用無言來應答無言?
誠實的人你說話吧。用不著多麼高深的理論來證明,讓誠實直接說話就夠了,在坦誠的言說之中愛自會呈現,被剝奪的權利就會回來。愛情,並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誕生,是言說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它完全可能是現實但它根本是理想呵,它在前面,它是未來。所以,說吧,並且重視這個說吧,如果白晝的語言已經枯朽,就用黑夜的夢語,用詩的性靈。
這很不現實,是嗎?但無愛的現實你以為怎麼樣?
二十三
最近我看到過一篇文章,標題竟是:「生命的惟一要求是活著」。這話讓我想了好久,怎麼也不能同意。死著的東西不可以謂之生命,生命當然活著,活著而要求活著,等於是說活著就夠了,不必有什麼要求。倘有要求,「生命」就必大於「活著」,活著也就不是生命的惟一。
如果「活著」是指「活下去」的意思,那可是要特別地加以說明。「活著」和「活下去」不見得是一碼事。「活著」而要發「活下去」的決心,料必是有什麼使人難於活著的事情發生了。什麼呢?顯然不只是空氣、水和營養之類的問題,因為在這麼「生命」顯然也不是指老鼠等等。比如說愛情和自由,沒有,肯定還能活下去嗎?當然,老鼠能,所以它只是「活著」,並不發「活下去」的決心,並不以為活著還有什麼再需要強調的事。當生命二字指示為人的時候,要求就多了,豈止活著就夠?說理想、追求都是身外之物——這個身,必只是生理之身,但生理之身是不寫作的,沒有理想和追求,也看不出何為身外之物。一旦看出身外與身內,生命就不單單是活著了。
而愛,作為理想,本來就不止於現實,甚至具有反抗現實的意味,正如詩,有詩人說過:「詩是對生活的匡正。」
(我想,那篇文章的作者必是疏忽了「惟一」和「第一」的不同。若說生命的第一要求是活著,這話我看就沒有疑問。)
二十四
但是反抗,並不簡單,不是靠一份情緒和勇敢就夠。弄不好,反抗是很強勁而且堅定了,但怨憤不僅咬傷自己,還嚇跑了別人。
比如常聽見這樣的話:我們殘疾人如何如何,他們健全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要是說「他們不曾理解」,這話雖不周全,但明確是在呼喚理解。真要是「不可能理解」,你說它幹嗎?說給誰聽?說給「不可能理解」的人聽,你傻啦?那麼就是說給自己聽。依史鐵生和我的經驗看,不斷地這樣說給自己聽,用自我委屈釀製自我感動,那不會有別的結果,那只能是自我囚禁、自我戕害,並且讓「不可能理解」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自虐者自虐而束手無策。
再比如,還經常會碰見這樣的句式:我們殘疾人是最()的,因此我們殘疾人其實是最()的。第一個括號裡,多半可以填上「艱難」和「堅強」,第二個括號裡通常是「優秀」或與之相近的詞。我的意思是,就算這是實情,話也最好讓別人說。這不是狡猾。別人說更可能是尊重與理解,自己一說就變味——「最」都是你的,別人只有「次」。況且,你又對別人的艱難與優秀瞭解多少呢?
最令人不安的是,這樣的話出自殘疾人之口,竟會贏得掌聲。這掌聲值得仔細地聽,那裡面一定沒有「看在殘疾的份上」這句潛台詞嗎?要是一個健全人這樣說,你覺得怎樣?你會不會說這是自閉,自戀?可我們並不是要反抗別人呀,恰恰是反抗心靈的禁閉與隔離。
二十五
那掌聲表達了提前的寬宥,提前到你以殘疾的身份準備發言但還未發言的時候。甚至是提前的防禦,生怕你脆弱的心以沒有掌聲為由繼續繁衍「他們不可能理解」式的怨恨。但這其實是提前的輕蔑——你真能超越殘疾,和大家平等地對話嗎?糟糕的是,你不僅沒能讓這偏見遭受挫折,反給它提供了證據,沒能動搖它反倒堅定著它。當人們對殘疾愈發小心翼翼時,你的反抗早已自投羅網。
這樣的反抗使殘疾擴散,從生理擴散到心理,從物界擴散進精神。這類病證的機理相當複雜,但可以給它一個簡單的名稱:殘疾情結。這情結不單殘疾人可以有,別的地方,人間的其他領域,也有。馬丁·路德·金說:「切莫用仇恨的苦酒來緩解熱望自由的乾渴。」我想他也是指的這類情結。以往的壓迫、歧視、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遺害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這「殘疾情結」的蓄積,蓄積到湮滅理性,看異己者全是敵人,以致左突右衝反使那羅網越收越緊。被壓迫者,被歧視或被忽視的人,以及一切領域中弱勢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這「殘疾情結」的暗算,放棄自卑,同時放棄怨恨;其實這兩點必然是同時放棄的,因為曾經,它們也是一齊出生的。
二十六
中國足球的所謂「恐韓症」,未必是恐懼韓國,而是恐懼再輸給韓國,未必是恐懼韓國足球的實力,而是恐懼區區韓國若干年來(其足球)竟一直壓著我們,恐懼這樣的歷史竟不結束,以及本世紀內難道還不能結束嗎?這恐懼,已不單是足球的恐懼,簡直成了民族和國家的心病。要我說,其實,是這心病造成和加重了足球的恐懼,或者是它們倆互相嚇唬以致惡性循環。本來嘛,足球就是足球,哪堪如此重負!世界上那麼多民族、國家,體育上必各具短長,輸贏尋常事,哪至於就嚴重到了辜負人民和祖國?倘民族或祖國的神經竟這般敏感和脆弱,倒值得想一想,其中是否蓄積著「殘疾情結」?
有位著名的教練曾在電視上說:我們踢足球,就是為了打敗外國隊!這樣的目標與體育精神有著怎樣的差距姑且不論,單這樣的心理,決心(如賽前所宣稱)就難免變成擔心(如賽後所發現)。決心基於自信,尤其是相信自己有超越和完善自己的能力,把每一次比賽都看成這樣的機會。(順便說一句,我喜歡申花隊「更進一步」的口號,不喜歡國安隊的「永遠爭第一」。至少,「更進一步」沒法弄虛作假,「爭第一」的手段可是很多。)擔心呢,原因就複雜,但肯定已經離開了對自己的把握;把握住自己,這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嗎?輸了也可以是更進一步。要是把人民的厚望、祖國的榮譽,乃至歷來的高傲和高傲不曾實現所留下的委屈一股腦兒都交給足球,誰心裡也沒底,不擔心才怪。
說句公道話,教練和球員們的負擔是太重了,重到不是他們可以承受的也不是他們應該承受的,別再說什麼「愛國主義和政治思想抓得不夠」,這麼多年,每一次失敗都像重演,每一次教訓都像複製,每一次電視台上沉痛的檢討都彷彿錄像重播,莫非只有贏球那天才算政治思想抓夠了?能不能從下一次來個徹底甚至過頭的改變?比如說,不必期望下一次就能贏,只盼下一次能輸它個漂亮!漂亮到底,對,明明已經出局也還是抱住漂亮不撒手!體育,原是要在模擬的困境中展現堅強、美麗的精神。愛國——毫無疑問,毫無疑問到用不著「主義」來加封,有吃飯主義嗎?我不信有哪位教練或球員不愛祖國。但美麗的精神不更是榮譽?膽戰心驚地去摸一把彩的心情,倒是把祖國輕看。
二十七
作家陳村說過:讓中國人心裡不平衡的事情有兩件,一是世界盃總不能入圍,二是諾貝爾文學獎總不能到手,這兩件事弄得球迷和文人都有點魔魔道道。關於後一項,真的不大好再說什麼了,要麼是酸,要麼是苦,甚至於辣,敬仰與渴望、菲薄與譏嘲也都表達過了,剩下的似乎只有悶悶不樂。
說一件真事:五六淑女閒聊,偶爾說起某一女大學生做了「三陪小姐」,不免嗤之以鼻。「一晚上掙好幾百哪!」——嗤之以鼻。「一晚上掙好幾千的也有!」——還是嗤之以鼻。有一位說:「要是一晚上給你幾十萬呢?」這一回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相視大笑。這剎那間的沉默頗具深意——潛意識總是誠實的。那麼,做一次類推的設想:五六作家,說起各種文學獎,一致的意見是:藝術不是為了誰來拍拍你的後腦勺兒。此一獎——搖頭。彼一獎——撇嘴。諾貝爾獎呢?——我總想,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沉默以及隨後的大笑?
幾位淑女沉默之後的大笑令人敬佩。她們承認了幾十萬元的誘惑,承認自己有過哪怕是幾秒鐘的動搖,然後以大笑驅逐了誘惑,輕鬆坦然地確認了以往的信念。若非如此,沉默就可能隱隱地延長,延長至魔魔道道,酸甜苦辣就都要來了。
很難有絕對公正的評獎這誰都知道,何不實實在在把諾貝爾獎看作是幾位瑞典老人對文學——包括中國文學——的關懷和好意?瑞典我去過一次,印象是:離中國真遠呀。
二十八
殘疾人中想寫作的特別多。這是有道理的,殘疾人與寫作天生有緣,寫作,多是因為看見了人間的殘缺,殘疾人可謂是「近水樓台」。但還有一個原因不能躲閃:他們企望以此來得到社會承認,一方面是「價值實現」,還有更具體的作用,即改善自己的處境。這是事實。這沒什麼不好意思。他們和眾人一道來到人間,卻沒有很多出路,上大學不能,進工廠不能,自學外語嗎?又沒人聘你當翻譯,連愛情也對你一副冷面孔,而這恰好就幫你積累起萬千感慨,感慨之餘看見紙和筆都現成,他不寫作誰寫作?你又不是木頭。以史鐵生為例,我說過,他絕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我記得他曾在某一條少為人知的小巷深處,一家街道工廠裡,一邊做工一邊做過多少好夢,我知道是什麼樣的夢使他屢屢決心不死,是什麼樣的美景在前面引誘他,在後面推動他……總之,那個殘疾的年輕人以為終有大功告成的一天,那時,生命就可以大步流星如入無人之境,他決心賭一把,就像歌中唱的:我以青春賭明天。話當然並不說得這麼直接,賭——多難聽,但其實那歌詞寫得很坦率,只可惜今天竟自信到這麼流行。賭的心情,其實是很孱弱、很擔驚受怕的,就像足球的從決心變成擔心,它很容易離開寫作的根本與自信,把自己變成別人,以自己的眼睛去放映別人的眼色,以自己的心魂去攀登別人的思想,用自己的腳去走別人的步。殘疾,其最危險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會承認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認了,渴望之下又走進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