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住的那個院子裡,只小恆和我兩個男孩。我大小恆四歲,這在孩子差得就不算小,所以小恆總是追在我屁股後頭,是我的「兵」。
我上了中學,住校,小恆平時只好混在一干女孩子中間;她們踢毽他也踢毽,她們跳皮筋他也跳皮筋,她們用玻璃絲編花,小恆便勸了這個勸那個,勸她們不如還是玩些別的。週末我從學校回來,小恆無論正跟女孩們玩著什麼,必立即退出,並順便表現一下男子漢的優越:「咳這幫女的,真笨!」女孩們當然就恨恨罵,威脅說:「小恆你等著,看明天他走了你跟誰玩!」小恆已經不顧,興奮地追在我身後,匯報似地把本周院裡院外的「新聞」向我細說一遍。比如誰家的貓丟了,可同時誰家又飄出燉貓肉的香味。我說:「燉貓肉有什麼特別的香味兒嗎?」小恆撓撓後腦勺,把這個問題跳過去,又說起誰家的山牆前天夜裡塌了,幸虧是往外塌的,差一點就往裡塌,那樣的話這家人就全完了。我說:「怎麼看出差一點就往裡塌呢?」小恆再撓撓後腦勺,把這個問題也跳過去,又說起某某的爺爺前幾天死了,有個算命的算得那叫准,說那老頭要是能挺到開春就是奇跡,否則一定熬不過這個冬天。我忍不住大笑。小恆撓著後腦勺,半天才想明白。
小恆長白白淨淨,秀氣得像個女孩。小恆媽卻丑,臉又黑。鄰居們猜小恆一定是像父親,但誰也沒見過他父親。鄰居中曾有人問過:「小恆爸在哪兒工作?」小恆媽囉哩囉嗦,顧左右而言它。這事促成鄰居們長久的懷疑和想像。
小恆媽不識字,但因每月都有一張匯票按時寄到,她所以認得自己的姓名;認得,但不會寫,看樣子也沒打算會寫,凡需簽名時她一律用圖章。那圖章受到鄰居們普遍的好評——象牙的,且有精美的雕刻和鑲嵌。有回碰巧讓個退休的珠寶商看見,老先生舉著放大鏡瞅半天,神情漸漸肅然。老先生抬眼再看圖章的主人,肅然間又浮出幾分詫異,然後恭恭敬敬把圖章交還小恆媽,說:「您可千萬收好了。」
小恆媽多有洋相。有一回上掃盲課,老師問:「鋤禾日當午,下一句什麼?」小恆媽搶著說:「什麼什麼什麼土。」「誰知盤中餐?」「什麼什麼什麼苦。」又一回街道開會,主任問她:「『三要四不要』(一個衛生方面的口號)都是什麼?」小恆媽想了又想,身上出汗。主任說:「一條就行。」小恆媽道:「晚上要早睡覺。」主任忍住笑再問:「那,不要什麼呢?」「不要夾塞兒,要排隊。」
1966年春,大約就在小恆媽規規矩矩排隊購物之時,文化革命已悄悄走近。我們學校最先鬧起來,在教室裡辯論,在食堂裡辯論,在操場上辯論——清華附中是否出了修正主義?我覺得這真是無稽之談,清華附中從來就沒走錯過半步社會主義。辯論未果,6月,正要期末考試,北大出事了,北大確鑿是出了修正主義。於是停課,同學們都去北大看大字報;一路興高采烈——既不用考試了,又將迎來暴風雨的考驗!末名湖畔人流如粥。看呀,看呀,我心裡漸漸地鬱悶——看來我是修正主義「保皇派」已成定局,因而我是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也似無可非議。唉唉!暴風雨呀暴風雨,從小就盼你,怎麼你來了我卻弄成這樣?
有天下午回到家,坐著發呆,既為自己的立場懊惱,又為自己的出身擔憂。這時小恆來了。幾個星期不見,他的匯報已經「以階級鬥爭為綱」了。
「嘿,知道嗎?珊珊他爸有問題!」
「誰說?」
「珊珊她阿姨都哭了。」
「這新鮮嗎?」
「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沒回家了。」
「又吵架了唄。」
「才不是哪,人家說他是修正主義分子。」
「怎麼說?」
「說他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那倒是,他不是誰是?」
「街東頭的輝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台灣!」
「你怎麼知道的?」
「還有北屋老頭,幾根頭髮還總抹油,抽的煙特高級,每根都包著玻璃紙!」
「雪茄都那樣,你懂個屁!」
「9號的小文,她爸是地主。他爸叫什麼你猜?徐有財。反動不反動?」
我不想聽了。「小恆,你快成『包打聽』了。」我想起奶奶的成份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該怎麼算?那天我沒在家多呆,早早地回了學校。
學校裡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國都出了修正主義!初時,階級營壘尚不分明,我戰戰兢兢地混進革命隊伍也曾去清華園裡造過一次反,到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家裡砸了幾件擺設,毀了幾雙資產階級色彩相當濃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紅五類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幾個不紅不黑的同學便早早地做了逍遙派。隨後,班裡又有人被揭露出隱瞞了罪惡出身,我臉上竭力表現著憤怒,心裡卻暗暗地發抖。可什麼人才會暗暗地發抖呢?耳邊便響起一句話現成的解釋:「讓階級敵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去發抖吧!」
再見小恆時,他已是一身的「民辦綠」(自製軍裝,惟顏色露出馬腳,就好比當今的假冒名牌,或當初的阿Q,自以為已是革命黨)。我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不便說什麼,惟低頭聽他匯報。
「嘿不騙你,後院小紅家偷偷燒了幾張畫,有一張上居然印著青天白日旗!」
「真的?」
「當然。也不知讓誰看見給報告了,小紅她舅姥爺這幾天正掃大街哪。」
「是嗎?」
「西屋一見,嚇得把沙發也拆了。沙發裡你猜是什麼?全是爛麻袋片!」
四周比較安靜。小恆很是興奮。
「聽說後街有一家,紅衛兵也不是怎麼知道的,從他們家的箱子裡翻出一堆沒開封的瑞士表,又從裝鹽的罈子裡找出好些金條!」
「誰說的?」
「還用誰說?東西都給抄走了,連那家的大人也給帶走了。」
「真的?」
「騙你是孫子。還從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頭老太太跪在院子裡讓紅衛兵抽了一頓皮帶,還說要送他們回原籍勞改去呢。」
小恆的匯報轟轟烈烈,我聽得膽戰心驚。
那天晚上,母親跟奶奶商量,讓奶奶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奶奶悄然落淚。母親說:「先躲過這陣子再說,等沒事了就接您回來。」我真正是躲在角落裡發抖了,不敢再聽,溜出家門,心裡亂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學校。
幾天後奶奶走了。母親來學校告訴我:奶奶沒受什麼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鬆了一口氣。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這一口氣是為什麼松的。良心,其實什麼都明白。不過,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惡。多年來,我一直躲避著那罪惡的一刻。但其實,那是永遠都躲避不開的。
母親還告訴我,小恆一家也走了。
「小恆?怎麼回事?」
「從他家搜出了幾大箱子綢緞,還有銀元。」
「怎麼會?」
「完全是偶然。紅衛兵本來是衝著小紅的舅姥爺去的,然後各家看看,就在小恆家翻出了那些東西。」
幾十匹綾羅綢緞,色彩繽紛華貴,鋪散開,鋪得滿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燦爛。
小恆媽跪在院子中央,面如土灰。
銀元一把一把地拋起來,落在柔軟的綢緞上,沉甸甸的但沒有聲音。
接著是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震響,先還零碎,漸漸地密集。
老海棠樹的樹蔭下,小恆媽兩眼呆滯一聲不吭,皮帶彷彿抽打著木樁。
紅衛兵憤怒地斥罵。
斥罵聲驚動了那一條街。
鄰居們早都出來,靜靜地站在四周的台階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湧進院門,然後也都靜靜地站在四周的台階下。
有人輕聲問:「誰呀?」
沒人回答。
「小恆媽,是嗎?」
沒人理睬。
小恆媽哀恐的目光偶爾向人群中搜尋一回,沒人知道她在找什麼。
沒人注意到小恆在哪兒。
沒人還能顧及到小恆。
是小恆自己出來的。他從人群裡鑽出來。
小恆滿面淚痕,走到他媽跟前,接過紅衛兵的皮帶,「啪!啪啪!啪啪啪……」那聲音驚天動地。
連那幾個紅衛兵都驚呆了。在場的人後退一步,吸一口涼氣。
小恆媽一如木樁,閉上雙眼,倒似放心了的樣子。
「啪!啪啪!啪啪啪……」
沒人去制止。沒人敢動一下。
直到小恆手裡的皮帶掉落在地,掉落在波浪似的綢緞上。
小恆一動不動地站著。小恆媽一動不動地跪著。
老海棠樹上,蜻蜓找到了午間的安歇地。一隻蝴蝶在院中飛舞。蟬歌如潮。
很久,人群有些騷動,無聲地閃開一條路。
警察來了。
綾羅綢緞扔上卡車,小恆媽也被推上去。
小恆這才哭喊起來:「我不走,我不走!哪兒也不去!我一個人在北京!」
在場的人都低下頭,或偷偷歎氣。
一個老民警對小恆說:「你還小哇,一個人哪兒行?」
「行!我一個人行!要不,大媽大嬸我跟著你們行不?跟著你們誰都行!」
是人無不為之動容。
這都是我後來聽說的。
再走進那個院子時,只見小恆家的門上一紙封條、一把大鎖。
老海棠樹已然枝枯葉落。落葉被陣陣秋風吹開,堆積到四周的台階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顫慄的人群。
家裡,不見了奶奶,只有奶奶的針線笸籮靜靜地躺在床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夠看見奶奶獨自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樣子。還能看見:蒼茫的天幕下走著的小恆,前面不遠,是小恆媽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還能看見:小恆緊走幾步,追上母親,母親一如既往摟住他弱小且瑟縮的肩膀。荒風落日,曠野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