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幼兒園裡的那兩個老太太,我總想起另一個女人。不不,她們之間從無來往,她與孫老師和蘇老師素不相識。但是在我的印象裡,她總是與她們一起出現,彷彿相互的影子。
這女人,我管她叫「二姥姥」。不知怎麼,我一直想寫寫她。
可是,真要寫了,才發現,關於二姥姥我其實知道的很少。她不過在我的童年中一閃而過。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母親在世時我應該問過,但早已忘記。母親去世後,那個名字就永遠地熄滅了;那個名字之下的歷史,那個名字之下的願望,都已消散得無影無蹤,如同從不存在。我問過父親:「我叫二姥姥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父親想了又想,眼睛盯在半空,總好像馬上就要找到了,但終於還是沒有。我又問過舅舅,舅舅忘得同樣徹底。舅舅惟影影綽綽地人聽說過,她死於「文革」期間。舅舅驚訝地看著我:「你還能記得她?」
這確實有些奇怪。我與她見面,總共也不會超過十次。我甚至記不得她跟我說過什麼,記不得她的聲音。她是無聲的,黑白的,像一道影子。她穿一件素色旗袍,從幽暗中走出來,邁過一道斜陽,走近我,然後摸摸我的頭,理一理我的頭髮,纖細的手指在我的發間穿插,輕輕地顫抖。僅此而已,其餘都已經模糊。直到現在,直到我真要寫她了,其實我還不清楚為什麼要寫她,以及寫她的什麼。
她不會記得我。我是說,如果她還活著,她肯定也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但她一定會記得我的母親。她還可能會記得,我的母親那時已經有了一個男孩。
母親帶我去看二姥姥,肯定都是我六歲以前的事,或者更早,因為上幼兒園之後我就再沒見過她。她很漂亮嗎?算不上很,但還是漂亮,舉止嫻靜,從頭到腳一塵不染。她住在北京的哪兒我也記不得了,印象裡是個簡陋的小院,簡陋但是清靜,什麼地方有棵石榴樹,飄落著鮮紅的花瓣,她住在院子拐角處的一間小屋。惟近傍晚,陽光才艱難地轉進那間小屋,投下一道淺淡的斜陽。她就從那斜陽後面的幽暗中出來,迎著我們。母親於是說:「叫二姥姥,叫呀?」我叫:「二姥姥。」她便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頭。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臉上是微笑,微笑後面是惶恐。那惶恐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到來,從她手上冰涼而沉緩的顫抖中我明白,那惶恐是在更為深隱的地方,或是由於更為悠遠的領域。那種顫抖,精緻到不能用理智去分辨,惟憑孩子渾沌的心可以洞察。
也許,就是這顫抖,讓我記住她。也許,關於她,我能夠寫的也只有這顫抖。這顫抖是一種訴說,如同一個寓言可以伸展進所有幽深的地方,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這顫抖是一種最為遼闊的聲音,譬如夜的流動,毫不停歇。這顫抖,隨時間之流拓開著一個孩子渾沌的心靈,連接起別人的故事,纏繞進豐富的歷史,漫漶成種種可能的命運。恐怕就是這樣。所以我記住她。未來,在很多令人顫抖的命運旁邊,她的影相總是出現,彷彿由眾多無聲的靈魂所凝聚,由所有被湮滅的心願所舉薦。於是那纖細的手指歷經蒼桑總在我的發間穿插、顫動,問我這世間的故事都是什麼,故事裡面都有誰?
二姥姥比母親大不了幾歲。她叫母親時,叫名字。母親從不叫她,什麼也不叫,說話就說話,避開稱謂。母親不停地跟她說這說那,她簡單地應答。母親走來走去攪亂著那道斜陽,二姥姥彷彿靜止在幽暗裡,素色的旗袍與幽暗渾成一體,惟蒼白的臉表明她在。一動一靜,我以此來分辨她們倆。母親或向她討教裁剪的技巧,把一塊布料在身上比來比去,或在許多彩色的絲線中挑撿,在她的指點下繡花,繡枕頭和手帕。有時候她們像在講什麼秘密,目光警惕著我,我走近時母親的聲音就小下去。
好像只有這些。對於二姥姥,我能夠描述的就只有這些。她的內心,除了母親,不大可能還有另外的人知道。但母親,曾經並不對誰說。
很多年中,我從未想過二姥姥是誰,是我們家的怎樣一門親戚。有一天,毫無緣由地(也可能是我想到,有好幾年母親沒帶我去看二姥姥了),我忽然問母親:「二姥姥,她是你的什麼人?」母親似乎卒不及防,一時囁嚅。我和母親的目光在離母親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我於是看出,我問中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母親於是也明白,有些事,不能再躲藏了。
「呵,她是……嗯……」
我不說話,不打斷她。
「是你姥爺的……姨太太。你知道,過去……這樣的事是有的。」
我和母親的目光又輕輕地碰了一下,這一回是在離我更近的地方。唔,這就是母親不再帶我去看她的原因吧。
「現在,她呢?」我問。
「不知道。」母親輕輕地搖頭,歎氣。
「也許她不願意我們再去看她,」母親說,「不過這也好。」
母親又說:「她應該嫁人了。」
我聽不出「應該」二字是指必要,還是指可能。我聽不出母親這句話是寬慰還是憂慮。
「文革」中的一天,母親從外面回來,對父親說她在公共汽車上好像看見了二姥姥。「你肯定沒看錯?」母親不回答。母親洗菜,做飯,不時停下來呆想,說:「是她,沒錯兒是她。她肯定也看見我了,可她躲開了。」父親沉吟了一會兒,安慰母親:「她是好意,怕連累咱們。」母親歎息道:「唉,到底誰連累誰呢……」
那麼就是說,這之後不久二姥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