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彩那天,我是八時整走進我在玻管局三樓那間辦公室的。離去市委集合規定的九點半還有一個多小時,小虎去洗車,我則在辦公室泡一杯龍井茶慢慢喝起來,並看著通信員小柳剛剛送進來的日報。小柳是我剛調到局裡來的通信員,接替了小高。小高現在已是政秘科的副主任科員了,雖然暫時還是以工代干,但小虎已帶著他去人事局跑了幾次,據說轉干手續快批下來了,所以小高現在的工作積極性像他的姓氏一樣“高”。他甚至在背後都在竭力維護我。有一次局裡幾個同志一塊兒喝酒,竟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先是馮富強和那個曾吐過他一臉唾沫的副主任科員為“毛主席和鄧小平誰更偉大”爭了起來。前提是兩個都偉大,但到底誰更偉大?馮富強認為毛更偉大,為此他一直從秋收起義遵義會議四渡赤水說到八年抗戰三大戰役。那個副主任科員則認為鄧小平更偉大,他從三落三起說到改革開放南巡談話一國兩制直到香港回歸。兩人原本不睦,那天喝了點酒,更是爭得面紅耳赤。那個副主任科員最後的結論是:時間越久遠,鄧小平越顯其偉大。馮富強臉紅脖子粗地嚷道:那你意思是說毛主席時間越久遠,就越顯其不偉大了?那個副主任科員立即指著馮富強的鼻子反唇相譏,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大家都聽見了,馮富強說毛主席不偉大——要是退回幾十年前,拉出去槍斃你都夠格了!聽副主任科員這麼說,馮富強急了眼,捋著袖子就站了起來。要不是小虎小高幾個眼疾手快強行將他拉著重新坐回座位上,兩人那天都要打起來了。這邊事態剛平息,那邊一語不合,又起事端,是小高和小胡。兩人爭論的竟是“閻水拍和魚在河誰更有水平”。當然前提是兩人都有水平,但到底誰更有水平?小高認為魚勝閻一籌。小胡那天喝多了酒,將對我的積怨借著酒勁兒發洩出來——但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先反復強調前提,他說,魚局長當然也有水平,有時甚至很有水平,但從老練程度上與閻局長相比,還是略輸文采——也虧他能說出“略輸文采”這樣的話來,雖然對我有所貶低,但起點卻高——將我和“秦皇漢武”放在一個量級上。他最後的結論是:從總體水平上講,閻還是比魚略勝一籌。小胡的這種混賬話遭到小高的有力反駁。更令小胡始料不及的是,他的這幾句話竟遭到大家一致的激烈反對。馮富強小牛等人在反對時措辭尤其激烈,差不多到了那種嚴詞痛斥的程度。小胡見犯了眾怒,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個嘴巴,然後含著眼淚央告大家說,算我說錯了還不行嗎?馮富強說,那就罰你三杯認錯酒。小胡剛仰脖將那三杯酒喝下,小牛又端著三杯酒站起來,幸災樂禍地對小胡說,馮科長的意思是每人罰你三杯。小胡一聲不吭將小牛端過來的三杯酒又灌下肚去,一邊灌一邊還說,我認罰,我都喝,可誰要將我剛才開玩笑說魚局長的話傳魚局長耳裡,誰就是我孫子!
新調來的通信員小柳是柳如葉的弟弟。小伙子當兵回來安排不了工作,柳如葉就帶他來找我。我見小伙子機靈,(愛屋及烏?)安排他到局裡做了通信員。小伙子在部隊也是給首長當通信員,特別善於察言觀色,眼睛裡都仿佛會說話。我對柳如葉說,我用小柳不是看你的面子啊,小伙子本身不錯,局裡又恰好需要人。我都得感謝你給我推薦了這樣一個優秀的人才啊!
柳如眉也給我推薦了一個“人才”,是她嫂子的弟弟。這小伙子吊兒郎當的,素質不怎麼樣。但本著“一碗水端平”的原則,我也安排了他。小蘇做打字員後,空出一個駕駛員位置,我安排他做了駕駛員。
那天為了消磨那一個多小時時間,我甚至學著閻局長那樣,故意將眼鏡“掛”到鼻尖上讀小柳送進來的報紙——不行,還是頭暈。我只好用手指將眼鏡再抵到正常位置——頭馬上就不暈了。正當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李小南像陳圓圓出現在李自成面前一樣,推門進來了。
小南那天格外漂亮,不知什麼原因,她臉上的憔悴已一掃而光。為什麼會一掃而光,也許她像康鳳蓮為見顧某那樣剛去做了美容。康鳳蓮是為顧某而容,小南為誰而容?當然是為我魚某而容。那天她太光彩照人了!以至於初睹她芳容那一刻,我恍惚間差點兒將她當做陶小北——我竟像那天從劉副書記門裡出來差點兒脫口將劉副書記喚作“陳市長(陳奮遠市長)”一樣,差點兒脫口將“小南”喚作“小北”。定睛一瞧,並不是小北,分明是小南。因突然想起了小北,我不甘心她這麼快就從我眼前“溜走”,於是我像閻局長那樣將眼鏡摘下,擱在辦公桌前攤開的那份日報上,模糊間再看門口那個俏佳人——分明是小北!我就這樣摘下眼鏡用“心”看了一會兒“小北”,才復又將眼鏡戴上,再看過去——當然是笑吟吟的小南。
小南進來是給我送一份文件,文件擱我桌上轉身正欲離開,被我叫住了——本來我不准備叫住她,我馬上要去剪彩,並沒有時間跟她閒聊。可就在轉身的那一瞬間,她高聳的胸部“招惹”了我的眼睛。
莫言在其小說《豐乳肥臀》裡通過主人公上官金童認為,抓住了女人胸部就等於抓住了整個世界。當然他同時又認為——有時候抓住女人胸部後並沒有抓住整個世界,反倒被女人抓住了。一次我和柳如葉玩耍時,對她如保齡球一般飽滿的胸部表示了由衷的喜愛。這小蹄子當時竟促狹地對我說,她的胸部會“變”的。遇著喜愛的人,胸部就如玉米粒變為爆米花一般瞬間膨脹為保齡球。遇著不喜愛的人,胸部就如排球或籃球被拔去氣門心一般立即洩為癟癟的一團。當我對這一點表示懷疑時,這蹄子竟進一步講出一番道理來。她說,女人只要想一個人,身上的器官也會跟著“想”。女人想男人時,會變得嫵媚,器官也想把最美好的一面呈獻給所想的男人,就會瞬間變得“好”起來。總之柳如葉對男女之事總有一種全新的“解讀”。每次和我耍時,她都要我給她脫衣服。她說,女人的衣服天生就是要男人來脫的——只有小姐才自己脫衣服——莫非你把我當成是小姐了?柳如葉這樣豎著“柳葉眉”像閻局長看報紙那樣“瞪”我一眼,我就再不敢偷懶,一邊忙不迭地給她解衣服紐扣一邊還在想:上官金童說的就是有道理,這會兒我還沒抓住她的胸部,她就將我抓住了——看來稍不小心就會被女人反手抓住。
那天我不爭氣的眼球就這樣被小南的胸部“抓”住了。當時是冬天,小南的胸部被衣服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可在那一瞥間,我竟像被電流貫穿一般身上有了某種反應。這太不可思議了!太令我好奇了——小南的胸部怎麼突然像小北的胸部一樣飽滿而上翹了?
當然若按“柳氏理論”解讀小南胸部這種變化,還是能找到答案的——這說明小南在“想”著一個人!問題是我對“柳氏理論”並不信服——我相信不少人也會認為“柳氏理論”只是一種謬論!何況小南的胸部我是見過的,在探春大酒店,明顯的松軟而下垂,就像一個被老師訓斥的頑童拼命低垂著腦袋。可現在怎麼突然像小虎修車時用千斤頂將汽車輪胎“頂”起來那樣堅挺而上翹了?莫非小南兩個乳房下面置放了“千斤頂”——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我對小南胸部變化的秘密產生了探求的欲望,
因此當她轉身欲離去時,我竟面有不捨之色,於是我叫住了她。我和藹地望著小南對她說:“你去收拾一下東西,一會兒跟我去紫東縣下鄉。”見小南狐疑地望我,我又補充說:“參加完剪彩儀式後,我們還得在紫東縣搞兩天調查研究,總結一下中外合資紫雪玻璃股份有限公司這麼快就建成投產的成功奧秘,寫一份有分量的材料向全市推廣”——我突然想起那次隨馬方向局長去紫東縣“搞材料”的往事。那次也有小南,我們師徒四人快快樂樂奔赴紫東縣。帶一個漂亮女同志下鄉,一般情況下還應該搭配著帶一個不漂亮的男同志一塊兒去——正像買一部手機還會搭配著帶給你一塊電池或者一個充電器一樣。我正在腦子裡考慮帶局裡哪一塊“電池”或“充電器”隨我和小南下鄉,恰巧
工會主席老宋推門進來了。老宋進來是給我送一份會議通知。就像楊遠征做了副市長後仍兼著紫東縣委書記一樣,小南做了行業工會主席後,仍兼著政秘科長。一個副處級干部兼一個科級職位,顯然是權宜之計。局裡的同志都看出這一點來了,幾個人都在爭著往我眼皮底下撞,想做這個政秘科長。最積極的莫過於督察科長馮富強和工會主席老宋,當然還有一個人。我之所以遲遲不配這個政秘科長,就是想用“這個人”呢。“這個人”是誰呢?當然是現在主持工作的政秘科副科長穆鵬程。穆鵬程是誰呢?大家對這個名字有點陌生,穆鵬程就是那個虎頭虎腦虎裡虎氣的小虎——若讓他做了政秘科長,他恐怕立馬就變成一只“老虎”了,一口就將小牛之類吞肚裡去了。
這個政秘科長人選,我其實一直在小虎和老宋之間猶豫,就像當年馬方向局長為那個副主任科員在小虎和小胡之間猶豫一樣。小虎若做了政秘科長,就不能給我開車了,得另外選一個駕駛員。那就讓老宋做政秘科長吧。小虎怎麼辦?小虎我帶紫東縣去,就像閻局長當年帶陳奮遠到玻管局來上任一樣,我也帶小虎到紫東縣上任去,讓他做縣委辦公室主任,或者主持工作副主任兼車隊長。這樣做出“決定”後,我就抬眼看給我進來送會議通知的“政秘科長”老宋(此刻他已不是工會主席了)。老宋滿臉皺紋,有點像相聲演員楊少華,而他還不到五十歲,可看臉面他和葛優他爹葛存壯年齡差不多,可見那次不堪回首的下海經歷對他打擊有多大。而小南倒有點像宋祖英或者孫悅——臉上哪有一點褶子。當時老宋正欲轉身出門,被我像剛才喚小南那樣喚住了,我說:“老宋,你去收拾一下,一會兒和小南一塊兒隨我到紫東縣下鄉——搞調查研究,由你執筆起草調查報告。”
老宋聽我這麼說,大悅,眉毛驚喜地向上挑了挑。他在心裡尋思:這麼說我就要做政秘科長了?老板下鄉,一般都是帶政秘科長去,幾時帶過工會主席?況且起草調查報告也是政秘科長的事,與工會主席八竿子都打不著。這樣想著,老宋腳心裡就仿佛裝置了彈簧,急忙小跑著去收拾東西了。
那天我們“師徒四人”坐著八缸三菱車,拼命在省長打頭的車隊後面刨著蹄子。和那次隨馬方向局長赴紫東的座次完全相同,只是我坐在了馬方向局長的位置上,老宋坐在了那時的“我”坐的副駕駛位置上,小南仍坐在她的位置上——她的位置總是不變——在後座的左側。那天楊少華——不,老宋也像當年的魚在河那樣,時不時把皺皺巴巴的一張臉向我掉回來,“接應”我說話。小南則坐在一側唇紅齒白地看著窗外的景色。我當時突然覺得小南像我的如夫人——我不知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卑下的想法,將一個革命同志想作是自己的“二房”,這是很不應該的。
那天的剪彩儀式如期舉行,熱烈而隆重。儀式舉行當中,我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突然發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好像是袁長印!這個久違的家伙也從袁家溝跑來看熱鬧?可這個“袁長印”頭上卻扣著一頂大蓋帽,仿佛在省長剪彩的外圍維持秩序。袁長印頭上怎麼會戴著個大蓋帽?我像早晨在辦公室看到李小南突然上翹的乳房一般好奇。到底是不是袁長印?待我再次張望過去准備看個究竟時,那家伙卻已轉過身去將後背向著我。只見他摘下大蓋帽,頭上冒著熱氣,像揮舞著一根警棍一樣向人群揮舞著拿在手中的大蓋帽。因相隔有點遠,加之不停地有人來回走動,我很難看清那個揮舞著大蓋帽的家伙後背上是否寫著一個“袁”字——可能是與袁長印有點相像的一個人!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由於缺乏營養,人們普遍顯得很瘦,臉像刮胡子刀片一樣稜角分明,很容易分辨出誰是張三誰是李四。現在人們生活好了,前幾年人們還吃甲魚,進入新世紀後,人們連甲魚也不吃了,動不動就吃魚翅撈飯,所以臉都變得像馬季一樣胖胖的。人一胖,這個和那個看著就差不多,極易將張三看作李四,而將李四視作王五。前些時候,我一個多年未見的中學同學到玻管局辦公室找我,我握著這個張三的手愣喊李四的名字,喊得對方直發愣。轉天,李四又到辦公室找我,我又握著李四的手直喊王五。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現在這個世界紛繁而多姿,一會兒是李小南,一會兒是柳如葉,愣是搞得人眼花繚亂的。所以我今天看著一個與袁長印長得相像的人,就將他視作袁長印了,搞笑!不過那個家伙即使在轉過身去揮舞大蓋帽時,後腦勺也顯得愚蠢透頂——這一點倒真有點像袁某,我心中又有點疑惑。
剪彩儀式結束後,因省長有急事急著趕回省裡去,決定中午只吃便飯。好在雷民政提前准備了兩套餐飲方案。並且像梅秘書長在市委紅頭文件裡安排車隊排列次序一樣,將兩套方案的菜單全部提前打印好了。第一套方案共安排十八道菜,既有甲魚,也有魚翅撈飯。上哪種酒沒有確定,在酒水一欄標明備用兩種酒,一種是五糧液,一種是茅台,最後上哪種酒根據領導口味臨時定。接待辦主任將這個打印好的菜單送雷民政審閱時,雷民政又在酒水一欄裡填了一句話:同時預備紫東產的紫東大曲,若省長臨時提出要“地方特色”,立即以紫東大曲取代茅五——雷民政這裡所說的“茅五”是指茅台五糧液。可現在“茅五”和紫東大曲都派不上用場了,因省長要吃便飯。於是餐廳裡十幾名服務員就像大觀園裡的丫環們聽說賈母要來園子裡賞花一般,撒開小腳丫子一陣忙碌,將已上好的涼菜和“茅五”之類撤下去,換作第二套方案的便餐。雷民政在聽說省長決定吃便餐後,一邊抹著額頭的汗珠一邊暗自慶幸:多虧我預備了第二套方案!
省長那天的行程安排是,用便餐後,不午休,驅車直奔紫雪機場。省長要乘下午四點的航班返回省城,因為晚上八時省委要召開書記辦公會。據說這次會議召開之後,鄭向洋將不再是紫雪市的市長——市長將由這幾個月來一直緊攥著拳頭的劉副書記接任——當然這僅僅是“據說”。
那天午飯大家都吃得很匆忙。因是便飯,只有幾個炒菜和一大盆面條。飯席間到處都能聽到大家爭先恐後吸溜面條的聲音。大家都把眼互相瞅著。省長剛放下筷子,和省長同桌進餐的傅鄭劉楊等便不約而同放下了筷子。我們這一桌的梅魚雷等也便敏捷地放下了筷子。我在放下筷子時,那一碗面條已吸溜完了,而雷民政那碗面條才剛吸溜了兩口。此時大家抬眼望去,省長正俯首看表。見省長看表,傅鄭劉楊也急忙低頭看表——看也等於沒看——誰的官大,誰的表准。省長看畢表說,時間差不多了,說著便自顧站起來,傅鄭劉楊也便急忙站起來——這邊的梅魚雷也便急忙站起來——雷民政顯然沒有吃飽,站起身時仍兀自有點留戀地瞅了那碗尚在冒著熱氣的面條一眼。此時省長已背抄著手舉步,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雷民政早已像小兔子一般敏捷地穿越過幾個人,一步搶出去向外拉開了餐廳的門扉——以使省長背著手直接穿門而出。傅鄭劉楊也背著手隨省長而出。待我背著手欲穿門而出時,雷民政早將拉著門的手松開,繼續向前邊探索穿越而去。我只好自己以手推開門,趨步尾隨著雜沓的人群來到賓館大院裡。
省長和中外合資紫雪玻璃股份有限公司的幾位老總握別時,劉副書記(馬上就是劉市長了)利用這點時間招手喚我。我像《觸龍說趙太後》中的左師公“入而徐趨”那樣,趨著身疾步來到劉副書記面前。劉副書記指著他身邊一個陌生人對我說:“這是某某某,紫東縣的教育局長。”我熱情地伸出手,教育局長一邊和我握手,一邊連連向我點著頭,並親熱而溫存地以另一只手輕撫我的手背。教育局長當時對我十分謙恭,看那樣子脫口就要像我在心裡輕喚劉副書記為劉市長那樣喚我“魚書記”了。我倆的手剛松開,劉副書記瞥了教育局長一眼,教育局長立即明白劉副書記有話對我說,急忙連著退後幾大步,給我和劉副書記留出了充分的說話空間。劉副書記拍拍我的肩輕聲說:“晚上十點開書記辦公會!”劉副書記只說這一句,我已會意。此時省長正跨步上車,劉副書記像是鼓勵我勇挑重擔似的急忙重重地拍拍我的肩,又沖離老遠巴巴望著我們的教育局長擺擺手,敏捷地提腿上了他的車。他的車是十二號車。一號省長,二號副省長,三號省府秘書長,四號傅,五號鄭,六至十一號是省裡的一幫廳長。下次若省長再來剪彩,劉副書記就成五號車了!我這樣替劉副書記著想。一個副書記與市長之間,竟有這麼大差別,中間竟隔著這麼多累贅,就像一座山與另一座山之間還隔著許多座山一樣。平時市裡舉行什麼活動,劉副書記的車子總是跟在傅鄭後面,鄭劉兩人一左一右站在傅四海身旁時,根本看不出他們之間還有這麼遠的距離,今天放車隊裡,這不一下就看出來了。
紫東縣賓館的院子原本很大,今天這麼多車和這麼多送別的人擠在一起,就顯不出有多大,反倒顯得很小。大和小永遠是相對的,中國本來很大,但因有十幾億人擠在一起,走到哪裡都覺不出有多大。此時一號車已徐徐啟動,二三四五號車也尾隨著徐徐啟動,然後漸次提速,就像一溜兒被迎娶的小媳婦一樣,優雅地扭著屁股駛出了紫東賓館。
我沒有隨車隊走,因為我要在中外合資紫雪玻璃股份有限公司搞調查研究。有些人管窺蠡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以為我是嫌作為十九號車跟在車隊後面丟人現眼。這也太低估我魚在河的胸懷了。誰若再這樣認為,我必定像趙太後明謂左右那樣,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雷民政那天仿佛也像吃錯了什麼藥似的猛留我。剪彩儀式舉行時,我和雷民政都沒什麼事,只負責拍手。有資格操剪刀的共九個人,他們是:省長、副省長、省府秘書長、省玻管局局長,市上有傅鄭劉,縣上有楊——楊遠征,截至目前為止他還兼著紫東縣委書記,出頭露面的事情還輪不上雷民政。再還有合資公司的董事長。舉行儀式時,操剪刀的九個人站在第一排,魚雷站在第二排。雷這家伙就是趁這機會執意挽留我的。他說,咱哥兒倆好長時間沒機會在一塊兒遇了,今天這麼一件大事塵埃落定了,怎麼也得留下來慶賀慶賀,喝喝酒,敘敘舊!雷民政並不知道我原本就准備留下來搞調查研究。這家伙當時有趣得很,他一邊熱情地挽留我,不時扭頭向我拋著嫵媚的眼風,一邊敏銳地觀察著領導們的一舉一動。在剪開那根紅綢之前,省長、市長、董事長先要分別講話致詞。雷民政一邊傾著腦袋和我說著貼心貼肺的話,一邊乍著耳朵准確地掌握著致詞完畢的時間。省長致詞畢,大家都笑著鼓掌,雷民政此時便恰到好處地抬起頭來滿臉堆笑高舉著雙手鼓掌。他個兒低——比閻水拍局長也高不了多少。省長講畢話,他鼓掌時便向上伸直雙手拼命拍,掌聲戛然而止後又歪過頭來和我說話。市長致詞時,他又伸直手拍——只是比給省長拍手的時間略短一點兒,用的勁兒也略小一點兒。到中外合資紫雪玻璃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致畢詞,他只象征性地彎曲著胳膊伸出手應付差事般地拍了一下——只一下,便縮回手繼續親熱地和我說話。他甚至將一只手彎曲著搭在我離他較遠的那只肩上。董事長致畢詞,下來就該剪彩了。禮儀小姐端著托盤進場,領導們參差不齊出場,然後開剪——這個過程需要相對長一點的時間,雷民政完全可以放心地將手搭在我肩頭說掏心窩子的話。待領導們剪畢彩放下剪刀,最後伸直手鼓一次掌就行了。果然領導們放下剪刀後,雷民政便撇開我開始拼命將手伸向前去鼓掌——因第一排的領導都到前邊剪紅綢,我們這第二排就變作了第一排,所以雷民政鼓掌時不再向上舉手,而是大幅度向前伸出猿臂——差不多就要伸到正對著他的省長懷中去了。直到掌聲驟歇,雷民政才最後一個戀戀不捨地停下其驟密的拍手動作——而他多情的目光仍依戀在省長臉上,渴望接接省長的眼風。直到省長轉身向餐廳走去,他才齜著牙在褲縫上撫一撫拍痛的手掌,撇下我輕捷地提起腳跟向省長那邊跑去。
作家們為了寫出一部作品,往往要去他們的生活基地體驗一番生活——仿佛他們原本是生活在真空中似的。劉副書記還沒有做市長,就已將自己“視作市長”,幾個月前就提前進入角色,一天到晚忙得腳底兒朝天,扎煞開翅膀緊攥著拳頭在那兒像作家們那樣“體驗生活”——體驗做市長以後的生活!仿佛這一體驗,就真的提前幾個月做了市長似的。我之所以要在紫東縣留下來,並不是因雷民政盛情難卻,也是像劉副書記那樣,手裡捏著點東西提前進入角色“體驗生活”呢!仿佛我這天在紫東縣留下來,就等於早做了一天紫東縣委書記似的——莫非有誰能掰開我的手掌奪走那點東西?我就不信誰能有這麼大的手勁兒!
那天下午雷民政盛宴款待我。這家伙仿佛是要把原本給省長准備下的那些好吃的都塞我嘴裡去似的。雷民政為給我助興,還邀來了中外合資紫雪玻璃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我居中——這讓我有一種極大的滿足。雷民政和董事長分坐我兩側。然後是總經理和縣裡那位分管招商引資工作的副縣長——就是幾年前我陪馬方向局長來紫東時和我們同桌進餐的那位副縣長——怎麼他還是一個副縣長?並且還分管招商引資工作?只是看著比幾年前蒼老了一些。人生真是難以言說,有的人不停地變換工作崗位,就像那個孫猴子一般,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那裡,你根本不知道下一步他將在哪裡,就像我和雷民政。可有的人一生卻像便秘一般蹲在一個崗位上就不會動了,就像這位分管招商引資工作的副縣長,還有那位縣接待辦主任——即茗煙。我把眼望望侍立在雷民政一側的縣接待辦主任,他也像招商引資副縣長一樣,比幾年前更蒼老了一些,但殷勤的做派可沒變。
我當時心裡還想,這次看你“茗煙”怎麼喝酒?先代誰喝?這可真是一個難題,如果這場宴席向後推一天,這個難題就迎刃而解了——因為我的任命文件已像一片碩大的雪花片兒一樣飄落在紫東大地上。可現在畢竟會議還沒召開,任命文件還沒飄過來,看“茗煙”怎麼破解這個難題。
當我的一杯酒和雷民政的一杯酒被“茗煙”一左一右端在手中時,他眨巴著眼睛略作思考,先將我那杯酒倒進口唇之間——這讓我有一種極大的滿足和成就感。可他第二次再將代我們喝的兩杯酒端在手裡時,卻先將雷民政那杯酒倒進口唇之間——這讓我有一點遺憾,但轉念又覺得能夠理解,看來這個接待辦主任將來可以考慮安排他去做組織部長——他有如此的平衡才能,做一個接待辦主任怎麼說也委屈了他。
“茗煙”代誰先喝這一杯酒,看似一個小問題,其實卻不是一個小問題,不計較不行啊!我的任命文件下發以後,“茗煙”就再也不用像今天這樣左右為難了,他當然會不假思索仰一下脖子將代我的那杯酒先喝下去。若有一次不小心將雷民政那杯酒先端到唇邊了——即使他已仰了半下脖子,也會快速地眨幾下眼睛,在瞬間靈醒過來,急忙用端在另一只手裡的我的那杯酒取而代之。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生,要的就是這一點不同啊!
我倆的排列次序是“魚雷”還是“雷魚”,這是萬不可掉以輕心的!我若這次壓了雷民政一頭,就等於一輩子壓了他一頭。傅鄭劉楊到縣裡來檢查工作,他就得總是落後我半步,待我與傅鄭劉楊握畢手,他才能將早已准備好的手快速地伸出去。人生,就在這一步半步之間啊,爭的就是這一先一後啊!就像車隊的排列次序一樣——一先一後,感覺可全然不同!
那天飯席間,雷民政仍然時不時和小南開開玩笑。他說,小南呀,我常給你發短信,你怎麼一個也不回啊!是不是有人不讓你給我回啊?雷民政說到“有人”時,還把眼哀怨地望望我,仿佛真是我不讓小南給他回短信似的。小南見雷民政欲“株連”我,急忙笑著反擊:你雷縣長現在是那種日理萬機的大人物了,誰敢招惹你呀!雷民政此時便噘噘嘴頑皮地向著我說,魚兄啊,你瞧你手下這些人,一個個伶牙俐齒的,都這麼會倒打一耙。豬八戒倒打一耙可以理解,怎麼美女也會倒打一耙?小南我看你手裡捏著的是什麼——只是一個手機嘛!好你個李小南,不給我回短信,卻還要拿手中的手機砸我——雷民政這樣說著,還真將身子向後躲了躲,仿佛小南真要拿手機砸他腦袋似的。
雷民政那天偶爾也把眼瞥瞥小南胸前上翹的蘋果。當然他僅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而且瞥的次數也並不頻繁,相反倒很節制。畢竟身份不一樣了,況且有下屬在眼皮底下坐著,不可造次,更不可放肆。原來身份是可以規范人的行為的。
那天和小南開玩笑只是雷民政和我談話內容中一個次要的方面。就像一棵枝葉婆娑的樹,雖然樹梢在風中擺來擺去,並發出沙沙沙的響聲,但樹梢畢竟是樹梢——聲音再大,也是在默不作聲的樹干允許的幅度內擺動。和小南開玩笑就相當於樹梢在擺動,雷民政和我都不會傻到將樹梢的嫩枝和粗壯的樹干換個位置——那樣這棵樹不早折斷了?樹如果攔腰折斷,樹冠還怎麼可能在空中搖來搖去並發出沙沙沙動聽的響聲?
所以那天我和雷民政其實都有點冷落李小南,相反將大量時間用在互相勸酒上,並在勸酒的間隙競相追溯我倆過去非同尋常的友誼。一會兒說到茅廬高臥,一會兒又說到六出祁山——一不小心就要說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我倆互吐衷腸時表情十二萬分的真摯,以至於我倆的情緒感染了大家,讓大家一個個為之動容,致使那天酒席間的氣氛整個真摯了個一塌糊塗。
那天直到新聞聯播開始酒席才盡歡而散。在門前與董事長總經理握別後,我和雷民政都微醺,互相握著手不肯松開,我邀他再到我房間坐一坐,他猶豫一下。我見他猶豫,不由分說便拖著他往房裡走,他也便欣然隨我來到房間。
我倆一邊看新聞聯播一邊再吐衷腸。老宋、小虎、小南和雷民政的司機在隔壁吵吵嚷嚷“挖坑”——“挖坑”是近幾年在我省興起的一種撲克牌玩法,省市的干部到縣裡下鄉一有時間就鑽在賓館的屋子裡挖來挖去。包括那些隨省市領導采訪的新聞記者,更喜歡玩“挖坑”,他們更無節制,一玩就是一個通宵,第二天昏昏沉沉將腦袋像根面條一般歪在車後座上睡覺。
“現在咱們真是太忙了,忙得連點剪指甲的時間都不大容易抽出來!”雷民政這樣說著,還真向我伸伸手,仿佛他真沒時間剪指甲似的。“若有點時間,我真想和他們挖挖坑,輕松一下。”雷民政聽著隔壁唧唧喳喳的笑聲,又向我如此感慨。
“你別說挖坑真能挖上癮,我有次去省裡開會,被省局的幾個處長叫去挖到半夜,你猜怎麼著?第二天我竟主動張羅著要挖坑。第三天——要不是第三天散會了,我可能還會去張羅。”我也笑著對雷民政說。
“喲,都八點了!”看完新聞聯播,我和雷民政幾乎是不約而同抬腕看看手表。這會兒,省裡的書記辦公會召開了,劉副書記很快會成為我們紫雪的市長了。只是鄭市長不知會怎麼安排?到底是去省委做秘書長呢?還是去省民政廳做副廳長?括號裡面再綴一個“按正廳級待遇”。我當然是盼著後一種說法成為事實——那樣的話,雷民政就只能緊隨其後到市民政局做個副局長了——那時他可有時間剪指甲了——開會時別人介紹到他就會說:“這位是市民政局的雷民政副局長”——聽著有多順溜!若雷民政到市民政局做了副局長,讓誰來做紫東的縣長呢?馬方向和陳奮遠顯然不合適,太老了!李小南和老宋呢?資歷太淺了,哪能壓得住陣。馮富強和小牛呢?這倆家伙就更差老鼻子上去了——即使將他倆從玻管局調到紫東縣來,也只能接替“茗煙”的位置——接待辦主任不是去當組織部長了嗎?這個位置恰好“凹”了出來,就將這倆家伙放進“凹”字的這個槽裡,讓他倆每天垂手侍立在我身邊喝醉——還不喝死他們?——最終保准是個肝硬化,一不小心就腹水了。
小虎倒是可以來干這個縣長,可與馬方向和陳奮遠相比,小虎又太嫩了,現在拽他出來做縣長,顯然有點操之過急,弄不好就會出現那種“揠苗助長”的可怕後果。干脆將小虎派到袁家溝鄉做鄉黨委書記兼鄉長,那樣保准會將袁長印那廝的“鴨脖子”踩得嘎巴嘎巴直響,那響聲都會從袁家溝鄉清晰地傳到縣委大院我的辦公室裡來呢!恐怕每次到縣裡來開會或匯報工作,袁長印那廝的“鴨脖子”上都會包一塊雪白的紗布呢。小虎的腳勁多大啊!可得把握著節奏踩,也不可把那廝的鴨脖子像樹枝一樣,一腳踩折,那就弄巧成拙了——可小虎怎麼會踩折呢?這小子悠著呢!
不行,雖然小虎踩著痛快,我聽著嘎巴嘎巴的響聲也痛快,但我卻看不見——我得設法讓自己既能聽得清,又能看得見,還能摸得著——有啦,將袁長印調到縣委辦公室來做副主任,分管總務工作,讓小虎做縣委辦公室主任——在我眼皮底下踩他!我甚至會自己撿一個米粒大的小石頭放大米飯裡去,吃飯時裝作硌了牙,而我第二天要在大會上講話,讓我捂著腮幫子怎麼講話?小虎就會跑去狠狠地踩袁長印一腳,並嗔目而呼曰:誰讓你硌了魚書記的牙!
小虎若做了縣委辦主任,車隊隊長就可以不兼了,讓小馬來做車隊隊長,小牛再開縣委那輛老掉牙的舊面包車,讓小馬再蹲他頭上不停地屙屎臭他。
看來在玻管局這些同志們中還真難選出一個人來做紫東縣縣長。朱姬牛?這幾個怎麼能成!——有啦——讓趙有才來做縣裡分管招商引資工作的副縣長,老是老了一點,但做一個分管招商引資工作的副縣長尚可。就像擠牙膏一般,讓趙有才將那個原本分管招商引資工作的副縣長這麼一擠——不就將他擠到縣長這個位置上來了?對,讓分管招商引資的那個張副縣長來做縣長,倒是一個不錯的人選。讓張副縣長張不錯(不是玻管局那個張不錯)做這個縣長,社會輿論就會說我魚在河不徇私情,用人公道,在縣裡選了一個和自己毫無瓜葛的“老黃牛”式的干部做縣長,可見魚在河選縣長完全是從工作出發。
當然,若真將趙有才和小虎調過來,李小南也得安排一下,若她願意隨我到紫東來,就安排她做縣裡分管文教衛生工作的副縣長。只是不知柳如眉會不會吃醋?還有柳如葉,恐怕也會噘起個小嘴。任何事情都怕打破平衡,帶李小南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副縣長來紫東赴任,恐怕就是一個愚蠢的做法。後院起火是一定的——柳如眉一生氣,恐怕又會去和一票重歸於好。況且柳如葉也不好安排,因為一個縣只有一個女副縣長職數。看來只能將李小南忍痛割愛了。想到從明天開始,就少有機會帶李小南到這兒到那兒下鄉了,我心裡真有點隱隱作痛,以至於竟在雷民政面前撫了撫胸口——當然雷民政並不知道我是在撫平想象中的“失李之痛”,這家伙恐怕會以為我患有心髒病呢!也許他恨不得我當下得心肌梗塞倒地而亡——就像多年前紫東縣那兩個去山上打兔子的家伙一樣,一個剛從草叢裡露出個小腦袋,一個砰地一摳扳機迫不及待就將這個小腦袋打飛了——我若心肌梗塞發作,雷民政這家伙即使口袋裡裝有那種救急的進口特效藥“炸彈”,恐怕也不會往我緊閉著的牙關裡塞,相反他倒會將“炸彈”扔進衛生間的抽水馬桶裡,待將那顆“炸彈”沖得無影無蹤後,再跑出來不動聲色地親眼看著我蹬幾下腿咽氣,他甚至會半跪在我的屍體旁翻翻我的眼皮,像去銀行存款輸入密碼後“確認”我已告別了這個世界,才會裝模作樣去隔壁喊正在玩“挖坑”玩得不亦樂乎的小虎和李小南,並打發他的司機去叫救護車。
包括李小南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木人石心一般令我失望——晉時太尉賈允用官職、地位、女色誘惑夏統,統不為所動。允曰:“此吳兒,是木人石心也!”我在這邊力圖撫平“失李之痛”,她卻在那邊玩得快樂地直叫——仿佛不是在玩撲克牌,而是在和誰做愛似的。這個死蹄子,和我連一點心靈感應都沒有——此雌兒,是木人石心也!本來我在這邊痛,她也應該在那邊痛,即使發出叫聲,也應是冷不丁被人在手背上掐了一下那種痛苦的叫聲——這個沒心沒肺的死妮子!簡直像陶小北當年一樣,我都要隨大軍開拔了,她也不臂掛一個小包袱懷抱一雙鞋底納的密密實實的軍鞋跑到大路邊眼淚汪汪地送別我,相反倒不知跟誰跑到美國去了——這些死蹄子怎麼一個比一個沒良心?
我一邊和雷民政敘話一邊遐想。此時,我倆再次不約而同抬腕看看手表,時針剛指向十點。雷民政突然有點煩躁地站起來,在地上無端轉了兩圈,長舒了一口氣後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都十點了,你洗個澡休息,我告辭,明早過來陪你吃早點。”
將雷民政送出樓道,折回身經過小虎和李小南的房間,已聽不見他們“挖坑”的吵鬧聲。我們一溜兒住朝南三間房:老宋和小虎住206,小南住208,我住210。折身回我的房間,必然要經過他們的房間。老宋和小虎正在206看球賽——對啦,今晚十點有一場很重要的球賽。重要到什麼程度,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球迷,我甚至常常分不清世界杯和甲A有什麼區別,直到後來才有了一知半解,知道前者是世界上的強隊踢,後者是國內的強隊踢。可小虎和老宋卻是兩個鐵桿球迷。尤其是老宋,一看球賽眼睛就發直,與雷民政過去看見李小南的眼神毫無二致。老宋這家伙看球賽時還總是將瘦骨嶙峋青筋暴跳的手在木椅扶手上直拍——拍痛了都顧不得像雷民政那樣在褲縫上搓一搓,盡管因疼痛而齜起了牙,眼球仍直直地望著電視屏幕,只管把脖子像一個啤酒瓶子一般伸得老長——仿佛脖子拉長能減輕手掌的疼痛似的。我發現在生活中不得志的人才容易成為球迷,像我這樣的領導干部裡就很少有球迷。現在社會多元化了,人們沒有統一的精神寄托了。過去社會“一元”時期,我們中國人共同的寄托是“毛主席”。現在毛主席從神壇上走下來了,人們便像在戰亂中分頭尋找失散的親人一般去尋找寄托。有的人就找到了足球,有的人則找到了基督。我們紫雪這些年做禮拜的人突然多了起來,且多是那些面帶菜色與愁容的中老年下層婦女。還有的人甚至找到了法輪功——當然去練法輪功是不正確的,有點像歐陽鋒那樣走火入魔了。
我從206經過時,果然從半開的門縫裡看見老宋正伸長脖子目不轉睛地往電視上瞅。經過208,小南的門緊閉著,我抬手旋了一把門把手,門已鎖上了,隱約聽到她正在衛生間放洗澡水,一邊放水一邊還在哼著一支輕快的歌兒。我抬腕看看表,已十點十分了,恐怕市裡的書記會已議到我的使用問題了。省裡八點召開書記會,估計十點就結束了,若鄭向洋市長做了省委秘書長,他在市裡的書記會上說話還是有一定分量的。若鄭向洋市長做了民政廳副廳長,那他在會上保准會像余宏進那樣緊抿著悲憤的嘴巴。所以十點十分時一定還沒有“議”到我的安排問題——因為大家都忙著像當年陳奮遠在閻水拍召開會議時那樣上廁所呢!傅四海去上廁所,將手機在耳朵上捂一會兒,就獲知鄭向洋到底是做了秘書長還是民政廳副廳長,在市裡的會議上以何種態度“對付”鄭向洋心裡就有數了。鄭向洋蹲在廁所將手機在耳上捂一會兒,要麼是一臉喜色進來了,要麼是一臉痛苦進來了(有時甚至會在瞬間臉色慘白)。劉副書記亦如是——或喜悅或痛苦。若鄭市長做了秘書長,魚在河擔任縣委書記是鐵定的,鄭向洋才不會為一個魚在河與傅劉再扳手腕呢——人家一個市委書記一個市長共同確定使用一個干部,你省委秘書長怎麼能去干涉呢,這不是狗逮耗子多管閒事嗎——魚在河若是那只耗子,你鄭向洋不成那只“狗”啦——鄭向洋才不願做那只狗呢——雖然在鄭向洋眼裡,魚在河最多只是一只耗子——而此時鄭向洋早變作一只碩大的貓!人逢喜事不僅精神爽,氣量也會變大。鄭向洋會在會上大度地同意對魚在河的任命,但雷民政跟著就得去僅次於紫東縣的紫北縣做縣委書記。傅劉二人當然會同意的——人家省委秘書長開了尊口,傻瓜才會駁他這個面子呢!打人切記不能打臉,年輕媽媽威懾淘氣的小孩子總是說:再淘氣打你屁股。沒有哪個年輕的媽媽會說:再淘氣打你臉——所以人從小就懂得臉是不能隨便打的——而雷民政即為鄭向洋的臉——正像魚在河是傅四海的臉一樣——當然,在特殊情況下,臉有時候也會變成屁股,但那也得耐著性子等到這種變化過程完成後再舉手——因為到那時就不是打臉而是在打屁股了。
若鄭向洋做了民政廳副廳長,我做紫東縣委書記當然也是鐵定的,因為鄭向洋從廁所回來就鐵青著臉再不說話。而雷民政則會在這次會上同時被任命為市民政局副局長。為什麼不在下次會上再任命雷民政?純屬婦人之見!為什麼在下次會上任命?剛說過那番打臉打屁股的道理就忘記了?現在已不是打臉而是在打屁股了——哪個年輕媽媽打犯有過失的小孩子,會今天在屁股上打一下,明天記起昨日之錯再去將當日毫無過錯的小孩子補打一下?而恰恰相反,往往是犯錯的當時在小孩子屁股上連著打兩下——並且最後那一下用的勁兒比第一下大一些——忙不迭地任命雷民政為市民政局副局長,就是最後打的那一下,手腕兒當然得更發力,這樣甩出去勁兒才會更大一些。什麼?打狗還得看主人?那是要看主人得勢不得勢,這句話只在主人得勢的前提下才成立。
總之今晚的書記會對雷民政來說,是吉凶未卜,並且凶多吉少。難怪這家伙一到十點就像婦女來例假一般顯得煩躁不安。而對我魚在河來說,卻是旱澇保收,穩操勝券。我不禁有點自得,疾步推開210的房門,按照雷民政臨行前(仿佛這家伙已經患心肌梗塞死掉了)的叮囑,從容地脫下衣服,也像李小南那樣哼著歌兒進衛生間沖熱水澡。
古人總結的每一句在今天看來十分平常的話都是有其深刻道理的,比如得意忘形。我那天洗澡時很得意,洗完澡後便有點忘形。換一個角度講,也怪我對工作太負責任了,洗澡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次在紫雪留下來是要搞調查研究的——偏偏我在洗澡間裡隱約聽到小南還在隔壁哼著歌兒,這讓我有點心煩意亂。李小南簡直如那種專門誘惑男人的女巫一般!問題是這天從早晨開始我就產生了“調查”小南胸前的兩個“蘋果”為什麼會突然上翹的想法——這基本相當於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突然返老還童,莫非下面真有“千斤頂”?調查清楚後我怎麼也得去“研究”一番——說不准會意外地開拓一個全新的科學研究領域,為我們國家的科學研究事業作出一番貢獻呢!
這個有點兒齷齪的念頭一整天困擾著我,怎麼也拂之不去。三言二拍那一類小說裡這樣描述男女之間的牽念:一般說來,人不懷指望,倒也不會把事情放在心上,可是一有指望,就會癡心妄想,時常難過。
都怪我對小南抱有這種“指望”以及平素養成的執著的科學探求精神和孩子般的好奇心。那天我大約是在十一點洗完澡,洗完澡後若按雷民政臨行前要求的那樣,鑽被窩裡好好睡個覺也就萬事大吉。我也真鑽被窩裡睡覺去了——只是我鑽錯了被窩——鑽李小南被窩裡去了!軟玉溫香,這個詞真是害人不淺!事後我回憶起來才產生了不少疑惑:李小南洗澡時鎖著門,為什麼洗完澡睡下後卻沒有鎖門?我過去輕輕一旋門把手就進去了,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李小南那晚到底是給誰留的門?魚在河?還是雷民政?其實我在李小南被窩裡也就待了不到二十分鍾,調查研究是搞清楚了,可卻確實沒有做事。不是我不願做,也不是小南不讓做,而是有個第三者——小南當時像柳如葉那樣雙腿一交叉說,小妹妹來了!這讓正兀自來勁兒的我不禁愣了一下,並條件反射般地為之四顧,仿佛要在室內找到那個“小妹妹”。“小妹妹”當然找不到,我不禁有點掃興,並且有點燒盤,同時又有所警覺。正當我認為此舉不妥准備撤離208房間時,但聽丁零當啷一陣響,門被服務員打開了。我當時從小南被窩裡忽地坐直身子,房間的燈被沖進來的人全部打開時,我還帶點保護性質地扭頭看了看小南——若她抽泣著流眼淚,我就鎮靜地給她拭去眼窩裡的淚水,並鼓勵她:別怕,有我呢!若她露出白皙的脖子,我就給她往上掖掖被窩——可我卻沒有看到小南,她仿佛早有准備似的,早將腦袋像土行孫遁地一般縮進了被窩,只留一綹青絲在外面——仿佛要拿這綹繩索一般的頭發將我綁在床上似的。
開門的服務員並沒有進來,在門外好奇地翹腳把眼向屋裡張望。闖進來的是接待辦主任“茗煙”帶著的幾個公安人員——令我驚愕得大張著嘴巴半天合不攏的原因,並不是“茗煙”如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現——沖在最前頭那個戴著大蓋帽的家伙,怎麼竟會是袁長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