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小虎現在常到我家裡來。

    這是個不錯的小伙子,處人接物乖巧而得體,而且慎言敏行,在駕駛員裡真不多見。

    有一次我不在家,他給柳如眉放下五千塊錢,說上次提拔他做副主任科員是我在馬局長那兒說的話、添的言。這麼長時間,他一直想來看我,又怕我批評他,今天硬著頭皮來了。哪怕魚局長批評他,他也得來。否則他良心會過不去,好像自己是一個不懂得知恩圖報的小人似的。

    這些話雖是柳如眉轉述給我的,我聽著卻有點耳熟,彷彿以前我在哪兒也給別人這樣說過似的。

    我沒有為這五千塊錢的事批評小虎,反而看著他更親熱了一些。

    每當我家下水道堵了,衛生間燈泡鎢絲燒了,抽水馬桶壞了,小虎便來了。

    我有時感到很奇怪,小虎總是在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在我家門前。衛生間燈泡壞了,柳如眉讓我將外罩摘下來。我幹這種事非常笨拙,擰個外罩出一頭汗。正當我望著那個壞了的燈泡犯難的時候,門鈴響了,開門一瞧,果然是笑吟吟的小虎。

    小虎幹這種事情像轉方向盤一樣,十分嫻熟,三下兩下就弄好了。然後我們就坐在客廳裡一邊看電視一邊說話。

    小虎從不和我談論局裡的人和事,更不向我打小報告。他和我談足球,談股票,談即將到來的新千年,談尼斯湖怪獸,也談一些影視名星。小虎掌握的知識很廣泛,他甚至對一些國際時事方面的知識也涉獵甚廣。比如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複雜的歷史糾葛,連我都不甚了了,他卻能說得一清二楚。他最後的總結是:巴以之間的衝突,就像咱們紫雪市兩個相鄰的村子,為了一塊水地,爭鬥了幾十年,要麼聚眾械鬥,要麼集體到市裡上訪。

    我倆談論這些話題,有一種十分「合拍」的感覺。而且我喜歡的,常常也是他喜歡的。我如果是龍頭,他就是龍尾,龍頭跑到哪裡,龍尾擺到哪裡。

    我從這個小伙子年輕的面龐上,突然看到了十年前的我。十年前,我與這個小伙子何其相似乃爾,那時我就這樣跟在閻水拍局長後面。閻水拍局長是龍頭,我是龍尾。閻水拍局長跑到哪兒,我就氣喘吁吁跟著跑到哪兒。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曾經想過的那個問題:誰是我的第三隻眼睛呢?我的「第三隻眼」這不就浮出水面了!有小虎這樣一隻炯炯有神的「虎目」,我將玻管局的「局勢」會看得更清楚,差不多就能做到「一目瞭然」——我即使閉上一隻眼睛,也相當於別人睜著兩隻眼睛!

    對小虎下一步的安排,我已有初步考慮。有一次我甚至突然冒出個念頭:乾脆讓他直接擔任政秘科長。可隨即我又搖搖頭,將這個念頭打消了。小虎再伶俐,也不應該超過我啊!我可是一步一個台階上來的:科員,副主任科員,副科長,主持工作副科長,科長,副局長。還是一步一個台階好,走著穩當。小虎現在是副主任科員,下一步給個政秘科副科長。

    想到這個虎頭虎腦的小伙子很快就是我們玻管局的穆科長了——穆鵬程副科長,我的嘴角不禁浮現出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笑容。有時得到是一種幸福,有時給予也是一種幸福——比如我將這個副科長輕而易舉給小虎,心裡就有一種熨帖和舒服的感覺——就好比你從兜裡掏出幾顆水果糖給一個小孩子,小傢伙保準會一邊將糖塊往嘴裡塞,一邊抬起頭來甜甜地說一聲:「謝謝叔叔!」對我來講,一個副科長也就是一顆水果糖——我兜裡這樣的糖塊多著呢!

    小虎對我一直畢恭畢敬,可對小胡小牛小馬幾個,卻有一種冷峭和倨傲。恭敬和倨傲永遠是相對的,雷秘書和我剛認識的時候,對我有多倨傲!可他對鄭向洋呢?我也一樣——對惠鄭兩人,我同樣會像小虎對我那樣畢恭畢敬。令我吃驚的是,在我印象中對下屬向來十分威嚴的惠五洲書記也和我們毫無二致——有一次省委書記到紫雪市檢查工作,在市裡的匯報會上,省委書記詢問一個什麼問題時,惠五洲書記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脅脅肩,格外嫵媚地沖省委書記一笑——我當時有點吃驚——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見動輒黑著臉批評別人的惠五洲書記,還會像小孩子一般,有如此頑皮的一面。不知為什麼,我當時反倒有點不好意思,急忙移開目光低下了頭。

    政秘科長由誰做?李小南還是老宋?老宋現在就像我的一條狗,一天到晚點頭哈腰跟在我身後。小南現在是局工會主席,乾脆讓她一肩挑:政秘科長兼工會主席。可這樣擔子是否重了一點?萬一將她白嫩的肩膀壓腫怎麼辦?那就讓李小南做政秘科長,老宋做工會主席。

    我擔任局長後,要盡快動一次人事,將科級以下的位子填滿,然後再考慮處級。小北辭職空出一個副處級崗位,我任局長後又能空出一個副處級崗位。最近市政府別的一些局,為了安排一些年齡大一點的老科長,又增設了「副處調」(副處級調研員)這樣的崗位。玻管局十個科室中,也有幾個年過五十的老科長,這些同志為玻管事業兢兢業業奉獻一輩子,若沒有「副處調」這樣的崗位,只能在科級崗位上退休。幹了一輩子,連個「副處」也沒有混上,給老婆孩子不好交待,和同學朋友談起來臉上無光。退休前給個待遇,安慰一下這些老同志,等於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他們的心情因此會更舒暢一些,壽命能活得更長一些。事實證明,體育鍛煉,練氣功,都不如給個待遇更能延年益壽。

    所以我擔任局長後的第一要務,就是趕快向市裡爭取兩個「副處調」名額。這樣玻管局就空缺四個副處級崗位。局裡同志工作的積極性還能不被空前地調動起來?那些五十多歲的老科長都會夾個公文包,在我身前身後邁著碎步跑來跑去呢!

    自從擔任常務副局長後,在我面前打小報告的人多了起來。起初我對這種行為還有點反感,心裡有點牴觸。可漸漸便不反感了,不牴觸了。相反若沒有人打小報告了,我心裡反倒會不舒服。

    我擔任常務副局長後,玻管局哪個人沒在我耳邊說過「小」話。

    難怪當年哪怕是蹲在衛生間說一句話,也會拐個彎兒鑽閻水拍局長耳裡去。現在呢?哪句話不會鑽我耳裡來?有些人打小報告,依據事實的成分多一些;有些人打小報告,像奉趙王之命去探望廉頗的人那樣,編造的謊言多一些。無論是依據事實還是編造謊言,我都需要。因此明知是編造謊言甚至搬弄是非,我也不戳穿它!搬弄是非有什麼不好?他們搬弄的,永遠是他們之間的是非。他們之間有是非了,對我的需求和依存就更加大了。難怪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動不動就設立情報和特務機關。如果上級批准我在玻管局設一個「情報科」或「特務科」,小胡小牛馮富強這些同志恐怕倒都是擔任這個科科長的合適人選。當然上級也不會批准我在玻管局設立一個「特務科」,馮富強也就難以擔任這個特務科的科長。那麼馮富強下一步怎麼安排?還得再想一想。馮富強實際已經成了一團面,早被揉到了!這傢伙現在像一團毛線,死皮賴臉往我身上纏。

    以餌取魚,魚可殺;以祿取人,人可竭啊!下一步得考慮調一些新的同志進來了,否則玻管事業就有點後繼乏人了!按照拉馬克學說的觀點,像我們玻管局這種不經常使用的「器官」,會逐漸退化,甚至徹底老化、衰亡。新同志往往被稱作是新鮮血液,調一些新同志進來,等於給玻管局老化的器官裡注入了新鮮血液。當然,作為一名局長,(我已經將自己視作局長,馬方向已被我逐出視野!)既要考慮到長遠,也要安排好現在。局裡現有十個科室,一個蘿蔔一個坑,缺下的位子都要填滿。玻管局若是一個體格健壯的人,我就是那個人的腦袋。下來胳膊、腰身、腿腳,每一個「部件」都不可或缺。如果十個科長是一條腿,那麼十個副科長就是另一條腿。兩條腿只有一般長,走起路來才會穩健有力,否則就成瘸腿了。

    還有小高、小胡、小馬、小蘇、小唐和小牛。小高可以不干通信員了,調哪個科室給個副主任科員,以工代干。小胡也可以給個副主任科員了,但得排在小高後面,讓小高再代我踩他一腳。踩一腳他也說不出口:提拔了還有意見?小蘇這個小伙子不錯,選擇出來干打字員,以工代干。再調一個通信員,接小高。調一個駕駛員,接小蘇。小唐繼續干駕駛員。

    就只剩下小馬和小牛這一對冤家了!

    冤家路窄,讓他倆繼續「相逢」去吧!我為自己突然湧上腦際的一個「構思」興奮不已——讓小馬領導小牛!

    這個構思太美妙了!比《紅樓夢》的構思還精巧!小馬遲鈍一點,小牛自認為他比小馬腦子好使,時時處處看不起小馬。現在就讓這個腦子不好使的人去領導他,還不把他像諸葛亮氣周瑜那樣活活氣死——氣死才好呢!不為已甚——那要看是對誰!即使玻管局每一個和我有過芥蒂的人都可以原諒,小牛也不可以原諒!每當想到他將我的公文包擱在臭烘烘的衛生間門裡邊這件事,我就「怒從心頭起」。如果他當時是擱在門外面,我現在也許還可以不再踩他——可這小子太促狹了!我那個公文包第二天就扔掉了。可以後無論換多少個公文包,哪怕是幾千元一個的名牌真皮公文包,只要拿出來,彷彿就有一股衛生間的臊臭味!

    還有我兒子魚小明!每當想起兒子小臉被蹭破門牙被磕掉背著個小書包無助地哭泣的神情,我就會「惡向膽邊生」,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我兒子現在都十幾歲了,膽子仍十分小。我都懷疑,是不是那次這王八羔子一聲斷喝,將我兒子膽嚇小的?

    如果馮富強在我心目中只是一個不自量力的螳螂的話,那麼小牛就是一個更令人生厭的東方鈴蟾!你瞧這傢伙那副噁心樣:皮膚粗糙,背部具黑色斑點和大小不等的刺疣,體長只有約四點五厘米!這樣一個令人作嘔的東西能給他安排什麼好工作呢!我的構思是:成立一個車隊,小虎任政秘科副科長兼車隊長同時兼我的專職駕駛員。小馬任車隊副隊長,按副科級待遇,開奧迪車。小唐開紅旗。新調來的駕駛員開桑塔納。小牛再轉回去開麵包車!

    小牛萬一不開怎麼辦?萬一和我對抗怎麼辦?他敢嗎?這個只有小學文化、不懂電腦、不懂漢語拼音、英文二十六個字母只能寫出最前邊三個的好吃懶做的傢伙,身無長技,別無所能,不識之無,離開玻管局,他再能幹什麼?恐怕只能去蹬三輪車,做一個名副其實的駱駝祥子!去蹬三輪車當然不如在玻管局開麵包車,這個賬他能算得來。

    只要他不離開玻管局,他就不敢反抗我!

    何況我現在已不需要親自去踩他的腦袋了。一個局長怎麼會親自去踩一個駕駛員的腦袋呢?包括安排小馬去領導他,也不需要我出面。我那個美好構思的具體細節,根本無須我去操作。我的職責只是安排小虎一個人,其他都是小虎的事了。小牛若不願開麵包車,哭哭啼啼來找我,我就會反問他:「局長還管這樣的事情?誰安排的你,你去找誰!」他敢去找小虎嗎?小虎可真是一隻「虎」啊!小虎當駕駛員的時候,都有一份尊嚴和「虎威」,局裡很少有人敢不尊重他,和他開一些過分的玩笑。包括那些老科長,對他也十分客氣。現在又是政秘科第一副科長,又是車隊長,又是老闆專職駕駛員,身兼三職,如虎添翼,十個小牛他都能一口吞下!從此他將會代替我去踩小牛。他比我更年輕有力,腳勁更大,踩下去保準會比我踩得更准更狠更疼!必須將這小子踩得服服帖帖,開了麵包車還會心甘情願給我投票,嚇破膽也再不敢和人打賭,說我只能幹個工會主席。到那時候再考慮是否放他一馬。否則就踩死他!殺無赦!小牛不過是一隻在我堅硬的鞋底下絕望地掙扎的小蟲子,而且是一隻臭蟲,踩死他,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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