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馬方向局長上任後第一次調整人事,只「動」了一個人,這個人名叫魚在河。

    任命前沒有再搞民意測驗。馬方向局長講:「閻局長退二線前已搞過測評,在河同志那次票數很集中嘛,沒必要再搞了!」

    馬局長的口氣,有點「照過去方針辦」的味道。

    但在任命文件下發之前,局裡例行公事進行了一次考察。發了一個幹部考察預告的文件,並將這個文件張貼在六樓局會議室門口。

    馬方向局長說,以後選拔任用幹部,不能由哪個人說了算,得嚴格按照組織程序來。這個程序是:一、民意測驗;二、局黨組會議研究;三、考察預告;四、發文任命。

    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幹部考察預告

    按照市委科級幹部選拔任用的有關規定,根據全局民意測驗投票結果,經局黨組會議研究決定,確定魚在河同志為局政秘科科長擬任人選考察對象。現將組織考察有關事項預告如下:

    一、考察時間:1996年3月15日至3月25日。

    二、考察範圍:局副科級以上幹部(含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

    三、考察方式:各科(室)科長(主任)、副科長(副主任)採取個別談話的方式進行,其他人員採取發放徵求意見表的形式進行。

    四、考察組人員:考察組由五名同志組成。局黨組分管政秘科工作的領導同志任考察組組長;局紀檢組長任考察組副組長;全局同志採用無記名投票方式推選三名群眾代表為考察組成員。

    五、考察須知:此次考察時間為十天,若有與考察內容相關的意見或反映,請務於十日內直接與考察組人員聯繫。考察組分為兩個小組,工作同時進行。進入考察範圍的同志分別劃歸兩個小組。以下同志歸第一小組(名單略);以下同志歸第二小組(名單略)。

    考察組

    某年某月某日

    考察結果可以想得來,進入考察範圍的副主任科員以上的同志,爭先恐後到兩個考察小組給我添言,就像手舉紅寶書的林彪當年不停地在毛主席面前變著法兒說好聽的話一樣。那些科員和工勤人員不在考察範圍之內,急得抓耳撓腮。小胡和小牛故意在我面前說,咱們應該集體給馬局長提個意見,以後考察範圍應該擴大到全局同志都參與,像投票那樣人人都有發言權,讓我們也有個給魚科長說好話的機會!包括老喬,那幾天也氣喘吁吁趕上樓來,在考察組門外探頭探腦張望了幾次。

    考察圓滿結束。我被任命為政秘科科長,搬進了趙有才主任早已空出的那間辦公室。

    局裡現在這個新班子是:馬方向局長,陳奮遠主任,余宏進副局長,朱鋒副局長,姬飛紀檢組長,牛望月行業工會主席,趙有才行管辦副主任,陶小北總工程師。

    自從成立行管辦以來,我們玻管局的局級領導又成了偶數,又存在一個表決問題。馬方向局長想請咨詢員閻水拍參加局務會和黨組會。閻水拍對馬方向說:「方向啊,以後局領導班子開會,除一年一次的新年茶話會之外,別的會我就不參加了!」閻水拍咨詢員望著馬方向局長,笑著掰下一個指頭,說:「我不是黨組成員,按組織原則無權參加黨組會,此其一」;閻水拍再掰下第二個指頭,說:「局務會當然還可以參加,可我參加會,是唱主角呢,還是跑龍套?」閻水拍笑著對馬方向說:「唱主角,與理不合;跑龍套——你忍心讓我老頭腦門子上累得全是汗?」閻水拍此時才掰下第三個手指頭,說:「那就只有其三了,讓我在會上像牛望月那樣,胡吹笛子亂敲鼓,或者偷著吃雞蛋,這不等於侮辱我嗎?」

    牛望月偷著吃雞蛋,是我們局人人皆知的一個笑話。有一天早晨一上班,召開局務會。大家陸續落座後,陳奮遠和姬飛說他們早上起遲了,沒來得及吃早點。牛望月說他頭天晚上看書看到三點才睡,也起遲了,也沒吃早點。那天會剛開了沒幾分鐘,牛望月起身去上廁所,恰好小馬也上廁所。小馬聽到隔壁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出來一邊提褲子一邊透過縫隙往裡瞧了一眼,原來牛望月正站在廁所一角專注地剝雞蛋皮。牛望月那天不到半個小時上了三趟廁所,吃了三顆雞蛋。吃一顆,到會議室喝幾口水,再藉故上廁所出去吃一顆,再回去喝幾口水。如此這般頻繁地出出進進,引得姬飛好奇,問說:「望月,你怎麼老上廁所?」牛望月蹙蹙眉頭指指肚子說:「昨天下午吃了點餿牛肉,肚子吃壞了,拉肚子。」牛望月三次躲到廁所偷吃雞蛋,恰好被局裡三個同志偷眼瞧見,當時就在局裡傳開了。偏偏第三個雞蛋吃得急了點,噎著了,回去坐下開會時不停地打嗝兒。大家很好奇,說望月怎麼拉肚子的症狀和別人都不一樣。從此在我們局裡竟有了一句新的歇後語:牛望月拉肚子——打嗝兒。

    馬方向局長其實也並不希望閻水拍老局長參加會,他只是做個姿態。這兩人都是那種明白人,行事有很多相像之處,但也有細微區別:看閻水拍老局長,有點像「霧裡看花」——先看到的是「霧」,然後才是「花」。我剛調到玻管局參加的第一次全局幹部職工大會,就是閻水拍老局長施放的「霧」——煙霧,迷霧!他掩藏了本相,失去了本真,講那麼一番冗長的甚至不知所云的話,然後深藏不露看你的反應呢!你不耐煩了,生氣了,表現出對老局長的輕蔑了,甚至想去摸摸老局長的後腦勺,對老局長說:「你這水平還當局長!」那樣你就大錯特錯了。就在我調到局裡參加的第一次會畢,有一個副主任科員在辦公室大聲嚷了一句:「閻水拍的講話水平太臭,一雙眼睛還色迷迷的。」這句話當然很快就到了閻水拍耳朵裡——玻管局的哪一句話不會鑽到閻水拍耳朵裡呢?閻水拍是一塊磁鐵呢!同志們說的每一句話都相當於那種鐵屑,自動就被吸附到閻水拍老局長耳裡去了。結果那個副主任科員直到馬方向擔任局長,仍是一個副主任科員,而他自己還百思不得其解,像個小傻逼一樣兀自在那兒納悶呢。

    我正因為在袁家溝中學吃了一塹,才長了一智,沒像那位副主任科員一樣嚷嚷。而是每次會上,都拿著陶小北給我的那個小本專注地記,才博取了閻局長的歡心。「伴君如伴虎」——當然閻水拍和馬方向不是君,可你得將他們視作為「君」。正像各單位的咨詢員一樣,處級咨詢員享受「處級待遇」;副處級咨詢員享受「副處級待遇」。每個單位的一把手,你都得讓他們享受「君級待遇」,這保準不會錯!怎麼會錯呢?封建體制若不解體,哪個男人不想做皇帝?袁世凱當年為啥復辟帝制?昨日曆史,今日可鑒啊!自從調到玻管局那天起,我魚在河就像當年的和珅一樣,在我們玻管局的「萬歲爺」閻水拍面前,反穿皮襖,裝模作樣(羊),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做出一副千嬌百媚的可人兒模樣。結果怎麼樣?如今不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這些年來,我一直穿西裝,打領帶。包括在汗流浹背的夏天,我也總是在襯衣外面攀著那樣一條帶兒。為什麼?就是為了讓閻水拍局長或者馬方向局長牽著我的脖子走呢!如果我有一天穿便裝,閻局長或馬局長順手想牽一下我的時候,我脖子上卻沒有一根帶兒,他們會不會蹙一下眉頭,有點不高興?而我對自己有一個嚴格的要求,即使讓自己有百次、千次、萬次的不高興,也不能讓閻馬有一次、一絲、一毫的不高興!

    看閻水拍局長相當於「霧裡看花」,是指你得小心翼翼地撥開迷霧,才能看到「花」!什麼花?玫瑰花?芍葯花?馬蹄蓮?荷花?桂花?梅花?因人而異,對有些人來說,還會是罌粟花呢!

    看閻水拍局長,起初你看不清楚,雙眼模糊(因為有霧),可相處日久,他的面容越來越清晰,若你拿一個照相機的長鏡頭,對閻水拍老局長,就得拉——拉得越近取景框裡越清晰。可對馬方向局長恰好相反,你得推——推得越遠,山巒和河流才會清晰可見。

    看馬方向局長,你得「花中看霧」。首先看到的是「花」,然後才是「霧」;首先看到的是清楚,然後看到的才是「模糊」。而且相處愈久,愈覺模糊——而越模糊,你就得越當心。

    閻水拍老局長若是一塊明晃晃的冰,你不小心就會仰面朝天摔一跤;馬方向局長則是一塊「暗冰」——你萬分小心都有可能四仰八叉跌一下。

    馬方向局長行事利落、幹練。從不像閻局長那樣先繞幾圈,再露出真相,總是先將真相交給你。他做事喜歡開門見山。先給每人懷裡塞一盆花,讓你端回家慢慢去看。馬方向擔任局長後,第一次召開全局大會,傳達完市裡的文件後——他傳達文件從不自己讀,總是讓我來讀。局裡同志驚奇地發現,我好像不太結巴了,基本能比較流利地將一份份文件讀完了,雖然語速不是很快——而讀文件又不是打機關鎗,攆狼一般讀那麼快幹什麼?

    那天我讀完文件後,馬方向局長突然在會上宣佈:「魚在河同志今後參加局黨組會、局務會,並有表決權。也許有些同志會說,這樣符不符合規定?辦公室主任一般只負責記錄會議內容,一個科級幹部怎麼可以參與處級領導表決呢?那麼我就告訴大家,我說出來的,肯定是符合規定的,可以找到政策依據的。遠的不說,咱們就說近的。我舉一個例子:市政府秘書長梅如水同志什麼級別?正處!可他卻有權參加市政府常務會,市政府黨組會,市長辦公會,並有表決權。參加這些會的其他領導同志是什麼級別?廳級、副廳級!如此比照,魚在河同志是不是我們玻管局的梅如水秘書長?同志們可以仔細想一想。」

    按照馬方向局長的要求,局裡同志傾著耳朵仔細一想,果然是這麼個道理,不禁生出幾分對馬方向局長的欽佩來。這個問題閻水拍局長都不會想到能這樣解決。老局長只會一次次去找組織部長要名額,要來名額才能考慮提拔誰。馬方向局長卻比他「思想更解放一些,膽子更大一些,步子邁得更快一些!」按理,馬方向局長只有提拔科級幹部的權利,可他現在卻一下將一個科級幹部「提拔」為處級幹部,你還很難說他越權。他越權了嗎?沒有啊!他只是因工作需要,來個「科級幹部、處級使用」。戰爭年代,一個營長突然在戰火中代理團長,上級並沒有發文件任命他為團長,可他照樣可以指揮一個團向敵人佔領的山頭衝鋒。

    營長代理團長,是因為團長陣亡了。我們局並沒有誰「陣亡」,馬局長為何讓我代理「團長」呢?原來是他需要我那一票。我一舉手,局領導班子表決時不就又由偶數變作了奇數。

    我才明白,不只是閻局長一人有「舉雙手」的想法,馬局長也想舉雙手呢——他當然不能舉雙手,於是他就讓我替他舉起了名義上屬於我、實際上屬於他的那隻手。

    有趣,好玩。太有趣了!太好玩了!難怪魚在河同志為了由不舉手到舉手,由舉一隻手到舉兩隻手,(將來誰將會為我舉出那一隻手呢?)不惜「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連陶小北和李小南那樣的女孩子都不多去瞥一眼呢。就像那些「勤政」的皇帝。那些皇帝其實並不是不好色,而是沒工夫去好色。那麼多大臣等著他,這個拿著一本奏折,那個快馬送來一份密報。這個跪著叩頭苦諫——腦門子都磕破了;那個被拉出去斬首前哭喊著饒命——已身首異處了,還瞪著一雙死魚眼說:您怎麼就把我砍了呢?我是忠於您的呀!一個人有了「斬首」權,他怎麼會去好色呢!可惜現在很難享有這種斬首權了。若我魚在河有這種權力,我哪有工夫陪陶小北去紅海湖,有那點時間,我早坐到玻管局的「金鑾殿」上,大喝一聲:「把馮富強拉出去砍了!」甚至派兩個捕快,星夜兼程趕到袁家溝,將袁長印那廝擒來,也一併推出午門。

    或者為更快一點,乾脆讓小虎開奧迪車去,將袁長印、再捎帶一個袁長鳴——袁長有就放一馬吧。將這哥倆綁起來,嘴裡塞一條毛巾扔後備箱裡——那樣都不需要推到哪兒斬首了,早將這哥倆在後備箱裡捂死了。法醫解剖後認定為:因窒息而亡。

    與馮富強鬥爭激烈那一階段,我真做過一個夢:我坐在金鑾殿上,馮富強跪在下面,我龍眼一睜,斷喝一聲,他的脖子便變作一個血葫蘆。可這傢伙在猝然倒地前還噴了我一臉血。我臉上怎麼全是血?以手一摸——夢醒了,心還在那兒怦怦跳著。

    夢裡也有真理呢!我砍馮富強時那麼坦然,心裡想:他流血與我何干?可一當這血噴我臉上,我立即從夢中驚醒——原來人都不害怕別人流血,只怕自己流血呢!這話反過來講就是:你若想讓別人害怕,那就設法讓他流血!

    因此我即使做了皇帝,也是一個勤政的皇帝,而不是一個好色的皇帝。至多匆匆上朝前,路過後花園摸摸那些女孩子的臉。這並不能證明我不好色,只是因為勤政與好色像熊掌與魚一般,不可得兼也。

    我現在已成為馬方向局長的一隻手,我當然會在馬方向局長需要我舉出這隻手時,毫不猶豫地將手高高舉起。只有現在將手舉高,才能盡快尋覓到我的「第三隻手」。玻管局誰將會是我的第三隻手呢?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有趣的問題。

    馬方向局長那天宣佈我有「舉手權」時語調斬截、不容置喙,口氣裡都能聽出一些「鐵腕」的味道來。原來馬方向局長還是一個鐵腕人物呢!

    鐵腕就是形容一個人手腕上很有勁兒。手腕上有勁兒說明這個人心上有勁兒。馬方向局長心上和手上的「勁兒」是從哪兒來的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他頭腦裡固有的?當然不是!手腕若是電燈泡,權力就是電源和電流,電源接通,電流通過,燈泡就亮了!

    我科長沒做三天,板凳尚未坐熱,便又升了一級(確切一點應是半級)。一夜之間由副科到正科到「准副處」。真應驗了那句話:跟著馬方向,我在玻管局有方向!

    局裡一些同志開玩笑,說我是《智取威虎山》裡的偵察英雄楊子榮,戲稱我為「九爺」。我在心裡說,我若是「九爺」,那八位局領導不成「八大金剛」了嗎?想到陶小北也成了一位「女金剛」,我不禁啞然。只是不知這妮子是否有那種「金剛不壞之身」——誰能「壞」她尊貴美妙的身子呢?如果我有一天做了皇帝,這妮子不知是否願意歡天喜地跟我進宮?她當然是皇后啦!李小南只能做一個普通嬪妃——而且不能讓她做「楊貴妃」。那誰做楊貴妃呢?首先體型得豐腴一些——那就是藍天大酒店的商品部經理小柳柳如葉了!至於她姐柳如眉——打冷宮得了!至於一票,當然是和馮富強享受一樣待遇——推出去斬首!

    既已開始遐想了,就想個痛快吧。我若做了皇帝,首先要像市裡的歷次機構改革一樣,以「精簡人員」為目的,改革後宮體制。對一個勤政的皇帝來講,沒必要三宮六院、妻妾成群,閒置那麼多「優勢資源」和「固定資產」,有三個女人足矣!一個是陶小北,即皇后,端莊一些,尊貴一些,美麗一些;一個是柳如葉,冊封貴妃。豐腴一些,性感一些,嫵媚一些;再找一個年齡小一點的小妃子,二十一歲就差不多了,妖嬈一些,調皮一些,嬌縱一些。三人分工明確,「責、權、利」捆在一起。陶小北負責陪我上朝——有時即使退朝後也要去和她商量一些軍國大事。柳如葉也得負責一方面的工作——這方面的工作就是陪我上床。那個二十一歲有點淘氣的小妃子,讓她主要負責上頭——必要時可允許她摸我的頭。她摸我頭時,我摸她那兩個鴨梨。她因畏懼我例行公事地脫下衣服讓我摸「鴨梨」,和她不畏懼我上我頭時,我乘機摸她的鴨梨,其感覺還是有所不同的。前者死板一些,後者鮮活一些。就像死魚和鮮魚、蔫桃和鮮桃的區別一樣。

    以我目前的處境和我們國家現在的體制,要做一個皇帝還是有一定的難度。那就收起想像的翅膀,再回到玻管局現實的土地上來。在玻管局,我當然不甘於做一個九爺,我的理想是要做座山雕!而且現在我在玻管局的實際地位,也已不是九爺,而是二爺,我的實際權力僅在馬方向局長之下。

    這天馬方向局長叫我到他辦公室,推心置腹和我說話兒。首先談到局裡的財務問題。馬局長讓我匯報一下小金庫裡還有多少錢,我準確地說出一個數字:一百九十八萬五千元。接下來,馬局長和我談了局裡的人事問題。陶小北做總工程師後,空出一個工會主席位子,這個位子是由李小南做呢?還是馮富強去做?兩人現在各有優勢:馮富強是局工會副主席,接陶小北的工會主席,順著呢。李小南是政秘科副科長,目前位置重要一些,況且工會主席和婦聯主任一樣,給人的感覺就應該由女同志去做。

    我當時沉吟一下對馬局長說:「這個問題老闆你來拍板——」我這個「老闆」的稱謂是脫口而出的。我說出「老闆」二字時,馬方向的眉梢舒服地向上挑了一下,就像馬的鬃毛興奮地向上抖動一樣,他顯然十分受用。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裡,從此我開始稱馬局長為老闆,並由於我的示範帶頭作用,局裡的同志漸漸都開始稱馬方向為老闆。若馬方向下鄉去了,有些同志手裡拿著我簽過字的報銷單準備找局長簽字時,便會互相詢問:「局長——不,老闆回來了嗎?」得到的將是一個肯定的回答:「回來了」;「沒有回來」;「不知道」。可你若問:「局長回來了嗎?」被問者就會反問你:「哪個局長?」局裡有那麼多局長,你問哪個局長:陳奮遠局長?余宏進局長?朱鋒局長?——在行政機關,稱呼副職從來不帶前頭那個「副」字。市裡一個市長,那麼多副市長,大家稱呼他們卻都是「張市長」、「李市長」、「王市長」。即使正市長姓王,其中一個副市長也姓王,大家也不喊「王副市長」。為以示區別,喊作「大王市長」,「二王市長」,再若還有一個姓王的副市長,則喊作「三王市長」。

    去商店買鞋子,你當然應直接對售貨員說:「給我買一雙鞋!」只有腦子有問題那種人才會撇開售貨員,問另一個顧客:「我可以買一雙鞋嗎?」這就不是買鞋,而是在搞笑了。我們玻管局的四十多個同志腦子反應快慢雖有所區別,但還沒有如這個買鞋者一般純粹的傻逼。所以某一天,大家突然像經過集體培訓一樣,都開始稱馬方向局長為老闆。

    那天老闆問我由誰去接陶小北空出的那個位子時,我將「由老闆來定」這句話說出去後,又畢恭畢敬地對老闆說:「我只負責具體操作,老闆定作誰,我就去操作誰。」

    我這裡說的「操作」,就是指投票。老闆定為李小南,我一操作,李小南在民意測驗時票數就會領先。老闆若定為馮富強,我同樣有把握讓他票數領先——雖然我內心裡並不情願。老闆就是定做小虎或者小高,以及小胡或者小馬,我也同樣有辦法讓他們在投票時勝出!

    「這個事情先放一放,待我考慮成熟再議吧。」老闆對我這樣說。接著他又說:「不過你現在就得開始考慮,李小南上去,誰做政秘科副科長?馮富強上去,誰做工會副主席?還有李小南空出的那個副主任科員,是讓康鳳蓮去做呢?還是由小胡或者別的哪一個同志去做?小胡這個同志工作積極性蠻高的,年輕人有上進心總是好事嘛。總之這幾個人選問題你現在就得開始琢磨。」

    我真誠地望著老闆說:「琢磨當然是我分內的事,但我只是替老闆琢磨,替老闆考慮,權當我是老闆的第二副大腦,或者是第二雙眼睛——老闆你若是那種伯樂,我就配合你在咱們局裡發現千里馬。總之無論是哪個崗位需要提拔同志,我提參考意見,老闆你拍板——你拍誰,我操作誰!」

    我的這個「第二副大腦」、「第二雙眼睛」的說法,將老闆逗樂了。他用指頭點著我說:「你這個鬼傢伙,算我沒有錯看你!」

    我當時嘴上那樣和老闆說,心裡卻在想:我的兩隻手早交給老闆了,再將這副大腦和兩隻眼睛交給老闆,那我不只剩下一副軀殼了嗎?或者是骷髏?我現在這個角色也就是「軀殼」和「骷髏」。對老闆來講,我是一具軀殼,只為他行走;對局裡其他人來講,我則為骷髏,有時得將他們嚇一嚇。人就是這樣,你不常嚇唬著他,他倒可能過來嚇唬你,甚至會像我心目中選中的那個調皮的小妃子那樣——上你頭呢!而對一個男性來講,讓別人上頭遠沒有你去和別人上床那麼快樂!小胡、小牛曾上過我頭,現在他們敢嗎?借一個膽給他們,他們也不敢!他們為什麼不敢?就因為我變作了骷髏。相反我想上他們的頭,他們會主動跪在我面前,甚至扶著我上呢!至於上去是拉屎還是撒尿,或者揪頭髮,那就得看我的興致了。

    那天在老闆辦公室,老闆還和我研究了車輛購置問題。老闆讓我去省城給局裡購買一輛吉普車。老闆對我說:「我們局裡現在幾輛車都是小轎車,還沒有一輛吉普車呢!」接著又說:「市裡領導對我們新班子寄予厚望,我們應多到基層進行調查研究。下基層總不能老是坐著小臥車,那樣會脫離群眾,也難以打開玻管工作新局面。買一輛吉普車,可以到農村去,在山路上跑來跑去。當年毛主席倡導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現在這些總是像泡沫一樣浮在上面的機關幹部,也有個新時期接受貧下中農——當然現在不叫貧下中農了,我的意思是說也有個接受人民群眾再教育的問題!」

    老闆這樣說時,我在心裡尋思:莫非老闆要買一輛那種四五萬元錢的帆布篷北京吉普?那種車早淘汰了,據說廠家已不生產了,還不如買一輛「二一三」。那種新款「二一三」像陶小北一樣,模樣挺好看的。爬坡挺有勁兒,即使在沙土地裡走,轟一下油門也就過去了。我正欲張嘴將我的建議講出來,老闆卻吸了一口煙對我說:「我原考慮買一輛四缸或六缸日產三菱吉普,後來想乾脆一步到位,買個八缸的算了!免得總是換來換去,八缸比六缸多出多少錢?」老闆這樣問我。

    我當時沒有心理準備,嚇了一跳,但我很快鎮定自若地回答老闆:「八缸比六缸多十幾萬元,下來得六十多萬元吧。」

    「多十幾萬元就多十幾萬元吧,這事你近日去辦。車接回來上戶時按六缸上。別人問起來,就說是新款六缸車!不過局裡也沒有幾個人懂得八缸與六缸的區別,這種高檔車又不是滿山遍野跑的羊,翻開尾巴蓋兒瞧一瞧,就知道是羯羊還是母羊了。」

    「這些請老闆放心,我會一一辦妥的。」我謙恭地笑著向老闆點了一下頭,後退了兩步,然後才轉身出門。一邊向我辦公室走,一邊還在心裡自嘲:這可真是三天不學習就趕不上方向同志——這樣的一輛「吉普車」,可是兩輛甚至三輛紅旗臥車的價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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