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外地獲得一個重要信息,馮富強叛變了!
那天和陶小北從紅海湖回來,我來到辦公室。自調到玻管局後,我一直堅持每天晚上到辦公室學習兩個小時。我學習的內容五花八門,但以學習英語和玻璃製造方面的業務知識為主。我想,既然在玻管局工作,總得懂一點兒業務知識,哪怕是皮毛也成。要不哪一天被任命為「總工程師」,到玻璃廠檢查工作,那些工人不往我臉上吐唾沫星子才怪呢!
我從我們局那棟陳舊的大樓同樣陳舊的門扉裡閃身而進時,恰好李小南閃身而出。「今天是週末,小南來幹什麼?」我一邊心裡這樣想,一邊喊她的名字。她竟沒有吭聲,頭一低,與我擦身而過。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我瞥見她眼睛有點紅腫,彷彿含著淚光。她的衣衫也有點零亂。我們局這些小蹄子平時衣著十分講究,尤其是陶小北和李小南,比別人更講究一些。單看額前那幾根彎曲有度的頭髮梢兒,就知道這倆小蹄子每天早上出門前要對著鏡子搔首弄姿一番。而我平時穿衣服十分馬虎,有一次我上班走得匆忙,竟將襯衣的第三顆紐扣塞進了第二個紐扣眼裡,可我卻沒有發現,一走進辦公室就拿拖把拖地。陶小北當時正拿抹布擦桌子,抹了兩下突然瞅著我撲哧笑了,以手指我的胸前。我低頭一瞧,自嘲地說:「這紐扣跑鄰家串門兒去了。」
所以當時李小南那副樣子讓我有點詫異。我正欲上樓,老喬撩開傳達室那個吊在半空中的白布門簾衝我招手。我折過去站在門口和老喬說話,隨手扯著那個說白不白、說黑不黑的門簾抖索著。那門簾吊得很高,就像陶小北和李小南夏天穿得那種「一步裙」。我扯著門簾抖索,就像扯著她們的裙腳抖索。那時我們紫雪市的年輕女性開始流行穿這種一步裙,柳如眉也嚷著讓我給她買了一條,穿上在家裡扭來扭去讓我觀賞。我當時覺得柳如眉穿上並沒有陶小北和李小南好看,但我還是撫掌歎曰:「太好看了!」柳如眉又扭了兩步,我繼續評價:「主要是性感!」並當即總結出一步裙的三大特點:收腰、繃臀、束步。尤其是束步,由於穿上這樣的裙子邁不開步子,只能一小步一小步走,女性美全展示出來了。
我那天一邊嘖嘖稱讚柳如眉的裙子,一邊又開始埋怨蔣委員長——早在1934年,蔣介石手令國民黨江西省政府頒布的《取締婦女奇裝異服辦法》中就明確規定:「裙長最短鬚過膝四寸,不得露腿赤足。」若按蔣委員長的要求,哪裡能看到女性們穿上這種一步裙娉婷的姿態。我批評畢蔣委員長,又對柳如眉略顯誇張地說:「啊呀,如眉,這種裙子應該叫『諷蔣裙』或者『迷我裙』——看你穿上把我迷的!」柳如眉一邊挺胸扭臀、左顧右盼觀賞裙子,一邊笑著對我說:「你還挺聰明的,只是不叫迷我裙,叫迷你裙——一步裙又叫迷你裙!」「迷你裙?這名字好!我現在才明白那些小說裡描寫的『步態裊娜』的『裊娜』是怎麼回事了,原來就是像你現在這樣!」我口裡這樣說著,心裡卻在想:「陶小北和李小南穿上那才叫『裊娜』呢!」
中國人的性觀念由禁錮到解放,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至新世紀初年,是步子邁得最快的十年。我剛調到玻管局工作時,陶小北和李小南穿這樣一條剛及膝的一步裙走進辦公室,男人們的目光仍忍不住要往她們的腿上瞥。包括我們局最古板的副局長余宏進,平時對女同志視而不見,一副漠然且無動於衷的樣子,有一次也因「觀裙」或者「看腿」被我撞破。那天剛上班,余宏進腋下夾個黑皮包準備去市政府開會,恰好李小南穿一條黑色的一步裙裊裊婷婷迎面走來。余宏進的目光破天荒被小南那兩條端直而潔白的腿吸引了,兩人已交臂而過,余宏進不爭氣的腦袋又扭回去繼續觀賞——就在他扭回頭去的那一瞬間,我從大辦公室推門而出。余宏進的目光從李小南腿上迅速移開,有點尷尬地衝我笑著說:「我的鑰匙不知丟哪兒了?」他掩飾地摸摸口袋,向他的辦公室那邊張望,意思是他剛才扭回頭是在找鑰匙,並不是在看李小南的腿。我只得跑到他辦公室那邊裝模作樣幫他找了一圈——鑰匙當然沒有找到,因為就在他夾著的那個黑包裡。
當時不過是一個一步裙就招來了余宏進的目光。十多年後呢?露臍袒胸裸背早已習以為常,已很難招來人們的目光。回過頭來還得在腿上做文章。由此看來,女性的腰、胸、背、腿,最性感的當推腿!旗袍之所以自辛亥革命以來近百年間久盛不衰,主要是這種服裝兩側開叉,裙釵擺動時大腿上部白光一閃,奪人眼神,攝人魂魄。如果將大腿兩側縫得嚴嚴實實,這種服飾早像晚清和民國初年男人穿的袍褂一樣,被送進服飾陳列館了。
一步裙設計的別出心裁之處,就在於剛及膝,據我當時目測,裙擺的下沿距女性的膝蓋骨也就一寸多一點兒。就露這一寸多一點兒,已引起人們無盡的遐想。當時的一步裙大都為黑色,這也是商家迎合人們心理的一種市場運作,「黑」與「白」相對,所謂黑白分明,會產生一種獨特的視覺效果。
九十年代中期,比一步裙更短的小裙子已隨處可見。即使在一些星級賓館飯店裡,那些端莊而優雅的大堂經理向你微笑著走來時,你也會在一瞥間發現緊裹在她們腿上的短裙已到了大腿中後部,差不多退縮到「膝上四寸」,一上一下,與蔣委員長當年的要求,就有了八寸的差距。據我再次目測,裙擺下沿至膝蓋骨至少已有一本《現代漢語詞典》豎起來的距離,白晃晃的炫人眼目。李小南那天紅腫著眼睛和我擦身而過時,穿的就是這樣一條可以豎著擺放一本《現代漢語詞典》的黑色的一步裙。李小南的背影剛匆匆離去,老喬便站在傳達室門口衝我眨眼睛,並向我使勁招手。我以為他要告訴我李小南哭泣的秘密。自那次去醫院看望老喬後,他總趁沒人時告訴我一些局裡的秘密。而這些秘密若老喬不告訴我,我永遠不會知道。有一次他甚至告訴我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姬飛喜歡給康鳳蓮寫情書,而且這些情書是通過郵局寄過來的。可以這樣設想一下,姬飛給康鳳蓮寫一封情書,還得去找一個人寫信封上的地址——他的字跡局裡的人都認識,為免被局裡人識破,他一定得找一個人專寫信封,然後再通過郵局寄到我們局的傳達室。我有一次在傳達室和老喬聊天,恰好郵遞員送來信和報紙,那天就有一封康鳳蓮的信,還是我隨手給她拿到我們大辦公室放她桌上的——萬沒想到這封信竟是姬飛寫給她的,太有趣了。
姬飛和康鳳蓮如此鴻雁傳書,起初局裡人並不知道,也是合當有事。康鳳蓮老公從不到局裡來,偏偏那天破天荒來了。來了也罷了,偏偏康鳳蓮又不在辦公室,康鳳蓮老公就坐在傳達室等。偏偏這時郵遞員來了,就從一摞報紙裡飄出一封康鳳蓮的信。康鳳蓮老公將信拿在手中,又等了一會兒康鳳蓮,康鳳蓮還沒回來。康鳳蓮老公皺皺眉頭,捏著那封信就走了。
這封信正是姬飛寫給康鳳蓮的情書之一,裡面難免有一些抒情和誇張的句子。康鳳蓮老公閱後十分生氣。康鳳蓮老公是一個脾氣很暴的男人,就像當年反動派拷打我地下工作者一樣,在家裡拷打康鳳蓮。康鳳蓮被逼不過,以死抗爭,喝了敵敵畏。要不是搶救及時,就再也不能來玻管局上班了。後來姬飛請馬方向出面調停,付給康鳳蓮老公兩萬元了結此事。兩萬元啊!這封情書可真值錢!
那天老喬告訴我的,倒不是有關姬飛和康鳳蓮的事兒,也不是我猜想的李小南哭泣的原因。可老喬告訴我的事情,比我獲知李小南哭泣的秘密更令我大吃一驚。
老喬將我叫進傳達室,反鎖上門,從鎖著的抽屜裡取出一張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我正欲伸手去接,老喬卻將拿紙的手縮回去,對我說:「你先別急,聽我說完再看。」
老喬講述的是馬方向和馮富強。這些天馬方向和馮富強過從甚密。接連幾天,兩人晚上在外面喝酒回來,到樓上辦公室呆很長時間,然後一前一後離去。有一天離開局裡時已是半夜一點多鐘了,老喬睡得迷迷糊糊起來給他們開門。馮富強出門前,隨手將一個紙團扔到門道旁邊一堆雜物裡。他們離開後,老喬去撿起這個紙團。「就是這個紙團!」老喬說著將紙團遞我手中。
我將紙團展開一看,是我們玻管局的半頁公用箋,最上面有一行紅字:「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便箋」。紙上寫著局裡幾十個同志的名字,每個名字後面,都有一個小括號,小括號裡打一個「×」或者「√」。
紙的下半頁被斜著撕掉了,所以這份名單已殘缺不全。所幸我們辦公室同志的名字寫在紙的上半部分,除臨時工小高和已退休的老喬外,其餘十個人的名字赫然在目。
再仔細一瞧,就更有意思了,辦公室十個人中,有八個人名字後面打著「×」,只有馮富強的名字後面劃了個「√」,而康鳳蓮的名字後面則打個問號。
局裡六個領導的名字,五個被撕掉了,只孤零零留下一個姬飛。姬飛名字後面的括號裡也畫個「√」。令人費解的是,姬飛和康鳳蓮之間粗粗地畫了條連接線。
馬方向科室六個人名字後面,則全部是「√」。
我略一思索,明白了。打「√」意味著這個人會投馬方向的票,打「×」意味著不會給馬方向投票。康鳳蓮名字後面問號的意思是:康鳳蓮會給誰投票呢?連接線的意思是:讓姬飛去給康鳳蓮做工作,將康鳳蓮的一票爭取過來。
姬飛做三玻籌建處主任時,馬方向是他的辦公室主任,兩人關係一直密切。三玻解體後兩人又一起調到玻管局。康鳳蓮自殺事件後,又是由馬方向出面一手擺平。對啦,康鳳蓮也是從三玻調局裡來的,當時她是三玻籌建處的出納員。
這頁紙背後的秘密全部被我「破譯」!最後我又發現,在「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便箋」的「便箋」二字上面,用粗粗的炭素筆寫著:24︰23。
起初我沒有明白這個比例的含義,想了一下,明白了:二十四與二十三之和為四十七。局裡四十九個人中,炊事員小高是臨時工,無投票權;老喬已退休,也無投票權。有投票權的正是四十七人——「24」是馬方向所得票數;「23」則為趙有才所得票數!
精彩!馬方向以一票制勝!
無論對於趙有才還是馬方向,這一票是至關重要的,這一票的價值甚至勝過他們所獲所有票數的價值!有了這一票,其他的票才有了意義,失去這一票,其他幾十票都等於零。
我們不妨將這致命的一票取出,這樣趙有才和馬方向所獲票數比例即為23︰23。將這一票放到趙有才那兒,趙有才所得其餘23票立刻閃閃發亮,趙有才獲勝;將這一票放到馬方向那兒,馬方向所得其餘23票立刻像二十三個模特兒一樣邁著貓步閃亮登場,馬方向獲勝。
令我感到萬分震驚的是,這至關重要的一票,竟是馮富強!馮富強將他的一票投給了馬方向!我有點不相信,揉揉眼睛,再看那張紙:馮富強名字後面千真萬確打著個「√」。
馮富強的突然叛變,比當年林彪突然坐飛機往溫都爾汗跑都令我費解。我當時驚出一頭冷汗。同時我又大惑不解,因為我找不到馮富強叛變的理由。
我將紙團揣進衣兜,對瞪著眼睛看著我的老喬說:「我到辦公室去了。」說著重重拍拍老喬的肩,老喬立即會意,衝我小聲說:「你放心,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個紙團的。」
「謝謝你,老喬!」我沖老喬點點頭,低著頭向樓梯上面走去。
我首先得搞清楚,馮富強為什麼突然叛變?我必須找到其中的緣由!
馮富強與馬方向過去並無多少特殊關係,有一次為一件瑣事還拌過幾句嘴,兩人一直比較疏遠。而馮富強與趙有才的關係,在局裡人所共知,一個字:好!為馮富強的「轉干」問題,趙有才不知去市人事局跑了多少回,因為「轉干」這項工作當時已「凍結」,在趙有才的不懈努力下,終於像斯大林之後的蘇聯文學一樣「解凍」。那次在「轉干審批表」蓋下最後一個公章(那張表上總共得蓋八個公章),請人事局副局長吃飯時,喝了六瓶「酒鬼」,並給人事局當時請出來的五個人每人兩條「芙蓉王」煙,僅煙酒花了三千多元。結賬時馮富強對趙有才說:「這頓飯還是我個人掏吧!」他嘴裡這樣說著,手卻沒有「掏」的動作。趙有才瞥了他一眼說:「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說著便在服務員遞過來的賬單簽上「趙有才」三個字。當時馮富強討好地對趙有才說:「趙主任這三個字值錢啊,一個字一千多元呢!」那頓飯共是四千多元。
第二天那家飯店的辦事人便拿著發票來玻管局取錢,趙有才在發票上簽了一行字:為公事請稅務局同志吃飯,請閻局長審批,並親自拿給閻局長。閻局長在右上角寫上「准報」二字,李小南便給那家飯店的辦事人開了現金支票。
如果有人問我,玻管局誰跟誰關係最密切,我不假思索就會掰著指頭數出這麼幾對:趙有才和馮富強;閻水拍和陳奮遠;姬飛和馬方向。指頭掰半天,也就這麼幾對,再還真「掰」不出來了。
而在此之前,馮富強孔席墨突,一直在各科室穿梭著為趙有才拉票,表現出一種「不遺餘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因此現在這種突然的變化,我想破腦袋都找不到答案。
馮富強不是康鳳蓮,沒有人拷打他。他也不是建國前夕那個因貪戀美色而變節的地下工作者,馬方向顯然沒有對他施以美人計——因為陶小北和李小南不歸馬方向領導——即使歸馬方向領導,馬方向也斷無能耐派她倆去勾引馮富強。
美色之外,還有什麼東西令人動心——只有利誘了!
只能從這個角度去窺探這種變化:馬方向提拔了,對馮富強有何好處?並且這種好處應明顯大於趙有才提拔後他所能得到的好處。這就好比一個可恥的叛徒,給他二十兩黃金時他仍緊咬著牙關,可二百兩黃金放在面前,他的牙關鬆開了。
趙有才若提拔,陶小北當辦公室主任,空出這個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馮富強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還有我和李小南。我到局裡工作一年來,不露圭角,從不張揚,口碑和人緣都好,加之工作崗位比較重要,又是閻局長一手調來的人。下邊已有議論,這個副主任給我的可能性大於馮富強和李小南。何況在行政機關,寫材料是苦差事,給個職務鼓勵一下,我就又會「任勞任怨」悶著頭寫幾年。如果副主任給我,馮富強這次只能做個副主任科員,並且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因為還有李小南。
那麼馬方向上去呢?馬方向所在科的副科長接馬方向做科長,空出這個副科長位子由誰做?馬方向所在科四個科員的面容從我腦海裡一一掠過:這四個人無論是工作能力、個人威信以及學歷資歷等硬條件,在十三個科員中都是排在末尾的。四個人平時處人做事如出一轍,一個神神經經的,一個奇奇怪怪的,一個驚驚乍乍的,一個慌慌張張的,有點像西門慶十大弟兄中的另外四個人:謝希大、花子虛、常峙節、白賚光。因此馬方向若提拔,這個副科長也不會從本科產生——閻局長斷不至於提拔一個「白賚光」做我們玻管局的副科長,這樣就會從別的科選一個人過來做這個副科長。
我的心「咚」地一跳:若馬方向提拔後,竭力舉薦某個人呢?馬方向本身已成為局領導,在局務會上有了發言權。馬方向又與閻水拍好,同時還與姬飛好。姬飛又與余宏進、朱鋒總是保持一致。而提拔的又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副科長——可以肯定,馬方向竭力舉薦誰,誰就會成為這個科的副科長!
就像那張名單上將姬飛與康鳳蓮的名字用連接線連起來一樣,當我將馬方向與馮富強的名字用連接線連起來時,答案找到了:馬方向舉薦的這個人就是馮富強!
我恍然大悟——我解開了一道多麼難解的題!我茅塞頓開——我找到了馮富強叛變的全部理由!
馮富強將票投給馬方向,他擔任業務一科副科長的可能是百分之百;投給趙有才,他做辦公室副主任的可能是百分之三十,做副主任科員的可能是百分之五十——這個聰明的傢伙理所當然捨棄了百分之三十和百分之五十——傻瓜才不這麼干呢!
人是怎樣的一種東西?
人其實就是這樣一種東西:為一點兒微不足道的蠅頭小利,為做一個副科長,或者副主任科員,他們就會出賣自己!
馮富強毫不猶豫地背棄了趙有才,出賣了自己。魚在河呢?
馮富強的叛變,迫使我也得做出新的選擇:何去?何從?
就像當年那些被我軍圍困的國民黨軍將領,要麼負隅頑抗,要麼起義投誠。又像當年胡適、陳寅恪那樣的飽學之士,要麼跟國民黨到台灣去了,要麼跟共產黨留在大陸。
由於某一個細節的疏漏和變化,改變了整個戰局的範例,古往今來,不勝枚舉。馮富強就是我們玻管局目前所面臨的這場戰役那個至關重要的細節。馮富強若是棋盤上一個神出鬼沒的棋子,這個棋子這麼一挪動,就封死了趙有才前行的道路,改變了趙有才一生的命運,而這個長著兩條細長腿的蠢傢伙卻還蒙在鼓裡呢。就像當年的項羽一樣,全軍覆沒之際尚跟美人虞姬在帳中玩樂呢。趙有才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很快就要拔劍自刎了!
對我來講,現在面臨一個跟著項羽走還是跟著劉邦走的問題。
我將我的一票投給趙有才,仍改變不了24︰23的局勢(我那一票原本就被計算在趙有才的23票中)。我將我的一票投給馬方向,對馬方向亦已無關緊要。我的一票不過是錦上添花,馮富強的一票才是雪中送炭!一票與一票,竟有如此大的差別!難怪古代打仗的時候,誰立了頭功,就會獲得重重的獎賞。
由於趙有才的遲鈍和無能,(或者是馬方向太狡滑了!)導致了我們辦公室這個最重要科室的整體失敗。一個可以有十個人投票的科室,被一個只有六個人的科室擊敗,是趙有才的恥辱,也是我們全科室的恥辱!
趙有才同志啊,你幹什麼吃的去了?枵腹從公去了?嚶鳴求友去了?像李白那樣寫詩去了?「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馬方向若跑在你前頭,看將來誰會在玻管局的「樓上愁」?或者是像我和陶小北那樣,跑紅海湖玩去了?我遊山玩水是因為我置身事外,而你卻大敵當前,豈可有一時一刻的鬆懈?要麼就是睡覺去了?清道光年間,陝甘總督楊遇春入京遊覽臥佛寺,寫一首打油詩:「你倒睡得好,一睡萬事了。我若陪你睡,江山誰人保?」將這首詩套用一下,由我來寫給趙有才:「你倒睡得好,一睡丟官了。我若陪你睡,前途在哪找?」
我對趙有才不僅滿腹牢騷,而且心生怨恨,甚至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你這個趙有才,簡直像當年失街亭的馬謖一般,壞我大事,該殺!馬方向若是蘇秦,去別的科室遊說來一票;你趙有才就應該是張儀,緊咬著他也遊說來一票。他若敢像蘇秦那樣身掛六國相印招搖,你就身掛八國相印過市!最後你倆大戰多少個回合平分秋色後,你還應該比馬方向多出四票才對——因為你的科室比他的科室多出四個投票者!
可現在,你竟連老窩都讓人家端了!馬方向就像當年那些神出鬼沒的敵後武工隊,大天白日之下就去敵人據點裡救出一個革命同志。而你趙有才卻像一個蠢笨的偽軍哨兵,端著一支長槍在據點門口走來走去卻渾然不覺!
趙有才與馬方向之爭中的失敗,導致了我和馮富強之爭中的失敗;(我和馮富強爭過嗎?)趙有才原地踏步,導致陶小北和我原地踏步。我現在只能去和李小南爭那個副主任科員了。就像當年一名端著槍的游擊隊員,正向甲山頭衝鋒,已衝到半山腰,突然接到命令,又退下來向乙山頭衝鋒。或者又像那種夜晚行軍的突擊隊,正向甲地急行軍,快到甲地了卻又接到命令,原路退回去向相反的乙地急行軍,累了個賊死還憋著一肚子氣。
我作出了一個令我自己都有點震驚的決定——我決定倒戈,將我的一票投給馬方向!
我繼馮富強之後背叛趙有才,不僅是因為我怨恨他,而是我對自己今後在玻管局發展方向的一次理性調整和戰略選擇。我相信,事實將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
馬方向這一步踏在趙有才前頭,趙有才憋足吃奶的勁兒再難攆上。對我來講,馬方向已比趙有才更重要!我投給馬方向這一票,即使當下不能博取他的歡心,但仍有亡羊補牢之效。而我若將這一票投給趙有才,對趙有才起不了任何作用,馬方向今後卻一有機會就會用腳踩我!
在行政機關工作,最可怕的不是領導當面批評你,而是暗中踩你,那種滋味有多難受,我至今仍有切膚之痛——我曾被袁長印踩了十年!
我將這一票投給馬方向,比分就會變作25︰22。這飛來的一票馬方向是沒有想到的。這一票是哪裡來的呢?當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馬方向就會像人類探索大自然的奧秘一樣,追尋這一票是從哪裡飛來的。很快他就會搞清楚:這一票是一個名叫「魚在河」的同事隔山隔水投給他的。
在我們玻管局進行的歷次民主測評中,被測評者不僅能很快獲知自己得了多少票,並且能準確地知道是誰給自己投了票!有一次搞測評,市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親自坐鎮,並且一測評完便像抱著一個佛龕一樣將那個投票箱抱走了,然而那次測評的結果還是很快讓被測評者獲知。即使是蘇聯解體前的克格勃與美利堅合眾國的中情局,也沒有我們玻管局這些看上去其貌不揚、極其平常的同志獲取情報的能力強。
獲知馮富強叛變,我雖有過震驚(當時思想沒拐過彎來,拐過彎來我就不震驚了),但並沒有對他不齒。怎麼會不齒呢?為什麼要不齒呢?用如下四句話給馮富強畫個像:眼大善觀風察色,嘴闊會拍馬吹牛,手長能撈取名利,腿軟好屈膝磕頭。這也不正是我魚在河的畫像嗎?我不是已變作深海的一隻海參了嗎?我不是已變作北美或南亞叢林中的一隻動物了嗎?跑那麼遠幹什麼?我們紫雪市有駱駝,我其實只要變作一匹駱駝就行了。我這匹駱駝的含義不是指人們通常對沙漠之舟「艱苦跋涉、任勞任怨、揮灑汗水」之類的評價,而是指駱駝的外形。我曾仔細觀察過一匹駱駝,它竟是那麼多動物的一個組合:兔鼻、牛蹄、馬耳、雞腿、狗肚、鹿脖、豬尾、猴背、羊頭、虎胸、鼠牙。如果我變作這樣一個東西,誰能再識破我的廬山真面目?閻水拍能識破?還是余宏進和朱姬牛能識破?包括有一雙火眼金睛的孫悟空以及無所不能的觀音菩薩,也難以讓我現出本相。
我不但要在外形上千變萬化,還要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見機行事,伺機而動,當機立斷。這次果斷背棄趙有才,投奔馬方向,就是我人生中的一個「機」。那些古書古訓總是告誡我們,讀書人應該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應該講禮義,守氣節,知廉恥。像于謙,烈火燒身也不怕;像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我既不是于謙,也不是文天祥,我只是玻管局的魚在河!那些古書古訓古人離我太遙遠了,離我近的是閻水拍、趙有才和馬方向。我又不給于謙和文天祥投票,我只給趙有才和馬方向投票。況且讀書人有什麼了不起?讀書人算些什麼東西?我們這一代讀書人尤其算不上什麼東西!誠如杭州那個賣柑者所言:「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剖其中,干若敗絮」。讀書人真沒什麼了不起。相傳元代曾把人分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讀書人列為第九等,位居娼妓之下,乞丐之上。既然讀書人只是這麼個位置,當然可以像娼妓那樣無所顧忌地「賣」,像乞丐那樣不擇手段地「討」了!
背棄趙有才,我沒有絲毫的內疚。我只是感到遺憾:我怎麼比馮富強這傢伙遲鈍了一點?晚走了一步?
馬方向也曾「爭取」過我,我現在才頓然回憶起了和馬方向之間的點點滴滴。這兩個月,馬方向見了我明顯比過去熱情了一些。有一次我倆上樓梯,他在前邊,我在後邊,他扭頭看見了我,就停下不走了,一直含笑看著我,等我上來和我一塊兒並肩走,並熱誠地向我「問寒問暖」。還有幾次在衛生間碰面,他一邊洗手一邊找著和我說話。有一次我向衛生間走時,他已洗完手準備出門,可我出完恭走出來,他還在洗手池邊磨蹭,我洗手時他便笑著問我孩子多大了。聽說我孩子在市第一幼兒園時,他就說:「是嗎,我愛人在那兒當園長呢,以後有啥事你給我說一聲。」後來有一天,柳如眉告訴我,我兒子班裡有一個小霸王,常欺負我兒子。他主要是要求我兒子趴下做一匹馬,他來做騎手。有時他還會扭住我兒子耳朵不放,說我兒子的耳朵是馬耳朵。有一次柳如眉提前去「偵察」,果然看見那孩子正騎在我兒子身上並使勁扭他的耳朵。她上去不假思索便在那孩子後腦勺上擊了一掌,然後心疼地揉著兒子紅腫的耳朵吧嗒吧嗒掉眼淚。柳如眉回家後給我說起這件事,又吧嗒吧嗒掉眼淚。她對我說:「我又不能天天去那裡守著,可我想到寶寶被人欺負,心裡就像貓抓一樣難受。你快設法找一下園長的關係,給咱兒子換一個班!」柳如眉這樣說時,我突然想起了馬方向在衛生間說過的話,第二天上班就去找了他,他很快辦妥了此事。換班的第一天回家,便見柳如眉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因為有園長撐腰,兒子在新班裡受到老師特別呵護。柳如眉眉開眼笑對我說:「我去接兒子時,他正將另一個孩子當馬騎呢!」我批評柳如眉說:「看你這人,咱兒子不能被別人騎,咱也不能去騎別人!」柳如眉小聲嘀咕說:「我也知道是這樣,人家那個被騎的孩子也有媽媽呢!可我當時看咱寶寶騎那個孩子時樂得小臉笑成一朵花,還是有點高興。站著看他騎了一小會兒,才將他拖起來。」接著她又說:「反正我一想到寶寶以前被人家騎了很多次,心裡就想,讓他多騎一騎別人吧!寶寶騎人家一次,我就覺得他以前被那個壞孩子少騎了一次,心裡就好受了一些。」
馬方向本已對我投之以桃,我卻沒有報之以李。孩子轉班的事辦成後,我只是到他們科裡對他說了一聲:「謝謝馬科長,我真不知怎樣感謝你呢!」馬方向當時笑著對我說:「這你就見外了,誰讓咱們是同事呢!尼克松說過,什麼是危機?就是在危險中尋找機會。按照尼克松這種說法,什麼是同事?就是遇到難辦的事同去想辦法!我以後遇到難辦的事情,說不準也得去找你『同』想辦法呢!你是咱局裡公認的筆桿子,以後說不准真有用得著你的時候呢!」馬方向這樣說的時候,友善地望著我,目光溫暖極了。接著他又說,「剛才我在閻局長辦公室,閻局長一邊審閱你寫的一份匯報材料,一邊表揚你呢,說你寫的材料就是有高度。閻局長笑瞇瞇地抬頭對我說,這個小魚,一寫材料就表現出一種大氣,真是下筆如有神啊!小魚平時與同志們相處怎麼樣?閻局長這樣問我。」馬方向說到這裡,拍拍我的肩膀,當時辦公室恰好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拍拍我的肩膀後,又讚賞地看著我說:「我當時對閻局長說,小魚這個同志,做人也有一種大氣呢!與同志們相處都很不錯,連老喬都念他好呢。」聽馬方向這麼說,我有點不好意思,謙遜地說:「馬科長過獎了!可我還是要感謝馬科長,替我在局長面前說了好話。」馬方向說:「這是應該的嘛,我並沒有說瞎話嘛,你確實是一個德才兼備的好同志!」馬方向說著又拍拍我的肩,彷彿他這一肯定,我就確鑿無疑是一個「德才兼備」的好同志了。
那天馬方向親熱地和我說了好一會兒話,臨末了還又體貼我。他當時像閻局長笑瞇瞇地看著那份材料一樣笑瞇瞇地看著我說:「這兩天寫材料又熬夜了吧?要注意身體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人家一個在局裡舉足輕重的老科長,對你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幹事如此看重,又給你辦事(幫孩子轉班),又鼓勵你(材料寫得好),又給你添言(做人也有一種大氣),又關心你(要注意身體),關鍵時候你卻沒有絲毫回報的意識,人家遇到「難辦」的事情你卻不「同」去幫忙,你魚在河是不是缺心少眼?
從這件事我得出的教訓是,我必須再靈醒一點兒!再機敏一點兒!僅靠學一下結巴遠不能鋪平前進的道路,實現我的既定目標。在玻管局工作,我得像獵犬一樣時時豎起耳朵,一有風吹草動就刷的一下衝出去,只有這樣才能最終沖在馮富強甚至馬方向前邊!一步錯了好挽回,步步錯了來不及。在趙有才和馬方向之間,我只能選擇馬方向——跟著馬方向,我在玻管局才會有方向!
這就是袁長印教給我的生存法則。當一個人的血變冷之後,這個世界在他眼裡就成為了一個「動物世界」。如果我是一條力氣尚小的小狗,看著兩條體格健壯的大狗廝咬後,理所當然應搖著尾巴跟那條獲勝的大狗走!臨走前還要「狗假狗威」,向那條被咬傷後躺在地上舔傷口的大狗「汪」地吠一聲。即使這條鬥敗的狗眼裡流出憂傷的淚水,我也不會因此同情或者憐憫它,而會在心裡說:「你去死吧,你這沒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