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正文 第十三章
    隨著民主測評的即將到來,每個人都必須盡快做出選擇:自己的一票投給誰?

    我也面臨著這樣的選擇。

    其實我早已做出了決定,將神聖的一票投給趙有才主任。

    趙有才主任提拔為總工程師,陶小北當辦公室主任,就會空出一個副主任的位子。據說閻局長在向市委爭來這個副局長名額的同時,還向市政府編制辦公室爭來兩個副主任科員的名額。這就意味著,我們局十三個科員中,這次要提拔三個人:一個副科長,兩個副主任科員。

    在局辦公室的十二個人中,有三個人這次都有希望上一個台階,這三個人就是:馮富強、李小南和我。

    局裡提拔三個副科級,不可能都放在辦公室,但辦公室是八個科室的“領頭羊”,因其位置特殊,在辦公室提拔一個是必然的,提拔兩個也是完全可能的。

    我們就像幾匹被牽到賽場的馬,各具優勢,各有所長。

    我的優勢是,學歷最高,具備提拔干部“四化”中“知識化”這一條;所處工作崗位比他們重要(在行政單位,寫材料是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因這些單位的成績主要是靠“寫”出來的。我們閻水拍局長常說:干得好不如說得好;說得好不如寫得好)。

    我的劣勢是:我的局齡——即在玻管局工作的時間比他們短。

    馮富強的劣勢是:以工代干的帽子剛摘掉;沒有提拔干部必須具備的“大專以上學歷”。雖然上了市黨校的在職大專班,但再有半年才能畢業。

    他的優勢是:掌握局裡近年來部分人事機密。

    掌握某種秘密很重要。《圍城》裡的侍者阿劉,不就是在方鴻漸床上撿到三只鮑小姐的發釵,伸手就討來三百法郎。馮富強若像阿劉那樣,向閻局長伸出手來,閻局長總得往他手心裡放點兒什麼。

    李小南的劣勢是:她是一個女同志。在行政機關,女同志的提拔一般放在男同志之後。並且她目前不是黨員。雖然副科長、副主任科員並沒有規定必須由黨員擔任,但實際操作中黨員總是優先考慮的。

    據說趙有才主任當初提拔做辦公室主任時,另一個資歷、能力和他不相上下的副主任就敗在不是黨員這一條上。局務會討論時,大家各持己見,連一向心中有數的閻局長也拿不定主意了,就像這次提拔趙有才和馬方向拿不定主意一樣。當時那兩個人就像兩根“個頭”一樣高矮、顆粒又一樣飽滿的玉米棒子,大家拿在手裡比畫來比畫去,不知該先煮哪一根吃?又像兩個斤兩完全相同,包括皮上的花紋都完全一樣,並且都熟到了的西瓜,大家用指甲蓋將這個敲一敲,將那個彈一彈,就是不知該先將哪一個一刀剁開?最後還是陳奮遠副局長一句話提醒了閻局長。陳奮遠副局長說:“某某同志不是黨員啊!”猶如在某根玉米棒子上發現缺了一粒小指頭肚大的玉米豆兒,或者在某顆西瓜皮上發現了一個比筷頭略小一點的斑痕。因這一點“缺陷”和這一點斑痕,趙有才的競爭對手被淘汰,他才得已脫穎而出,做了局辦公室主任,為今天的再次升遷打下了基礎。

    因此是不是黨員還是挺重要的。就像七十年代公社革委會要在某村兩個復員軍人中選擇一個擔任生產大隊長,兩人條件再次不相上下時,公社革委會主任皺著眉頭對著兩個同志的“革命工作簡歷”想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將手指頭戳在其中一個的名字上面說:“這個同志在部隊負過傷嘛!”於是這個缺一條胳膊的幸運的家伙便像那個沒有斑痕的西瓜和沒有缺陷的玉米棒子一樣被選中。從此不用下田裡勞動,披一件不佩領章洗得發白的黃軍衣,一只空袖子在扛著鐵掀下田勞動的社員們艷羨的目光中甩來甩去,抽著一鍋煙,蹲在村頭的槐樹底下嗅著槐花的香味吆五喝六。

    “是不是黨員”和“在部隊負過傷”原來是一個級別,關鍵時刻享受的待遇是一樣的。

    李小南的優勢是:她擔任局裡的出納員,知道局裡全部的財務秘密。局裡每年要花幾十萬元錢呢!支出這些錢的所有條據都要經過李小南的手。

    我們三個就像那顆皮膚上都有點斑痕的西瓜,在這次競爭中呈現出勢均力敵之勢。三人各懷心思。李小南若是那種“懷春的少女”,我和馮富強即為“煩惱的維特”。即使晚上睡在床上,也會撲閃著眼睛思念著我們共同的情人——閻水拍局長。我們雖然會為博取閻水拍局長的歡心而爭風吃醋,但有一點是有默契和共識的:在趙有才和馬方向的角逐中,都會將自己的一票投給趙有才主任——只有趙有才提拔了,我們上一個台階的可能性才會增大!

    我們三個最終提拔誰,閻水拍局長也會搞民意測驗。但民意測試只是一個幌子:閻水拍局長心裡想提拔誰,在搞民意測驗前會找同志們談話的。因提拔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副科級干部,閻局長不會大動干戈,挨個找局裡的同志們談話,這次談話的范圍會縮小——只給幾個科長和信得過的副科長談。閻局長會對他們講:“每個科長都要把握好自己科裡的局勢,充分體現組織意圖,不要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這也是考驗你們這些科長領導能力和協調水平的一次機會!”當科長們都表示已領會了“組織”意圖時,閻局長最後還會再強調一句:“總之要把這次測評工作當做一件嚴肅的政治任務完成好!”

    閻局長笑瞇瞇地對科長們這樣一說,大家下來就會找科裡的同志分頭談心,含蓄地透露一點兒組織意圖,有時甚至會施加點兒壓力。科長們之所以大都會認真落實閻局長的暗示,是因為閻局長有言在先,哪個科出了差錯和紕漏,趙有才和馬方向提拔之後,再若在科長中選一個“趙有才”或“馬方向”時,選到這個出了紕漏的科長,閻局長就會淡淡地說一句:“這個同志控制局面的能力差一些!”就這樣淡淡一句話,“這個同志”就算玩兒完了,說不准哪一天就會由重要科室調整到不重要科室,甚至突然會由科長降為主任科員:不是講干部“能上能下”嗎?主任科員也是“正科級”,各種待遇和科長一樣,只是沒有“領導”職責。

    這種調整其實是閻局長給你的一個“窩心腳”,或者就是那種給你看看的“顏色”。科長和主任科員是一個級別,“正處級調研員”和閻水拍局長也是一個級別,“正市級調研員”和市委書記市長還是一個級別呢!級別雖相同,權力卻有天壤之別。皇帝的妃子,一個百般受寵,皇帝為她甚至不願上朝,春從春游夜專夜;一個卻被打入冷宮,成天以淚洗面。同樣是妃子,“級別”一樣,可享受的待遇卻全然不同:一個可以陪皇帝上床,一個卻連門都進不了——在玻管局,要想享受陪閻局長“上床”的待遇,那就得在搞民意測驗時按閻局長的“意圖”辦事——是科員,就得一個人按“意圖”辦事;是科長,就得帶領全科大多數人按“意圖”辦事。

    在我們玻管局,包括整個市縣兩級行政機關,沒有哪個人願意被打入冷宮,大家都擺出千姿百態,百般邀寵。有的人露出乳峰對局長說:看我的乳房多飽滿;有的人撩起裙擺說:看我的大腿多性感;有的人捋起衣袖說,看我的胳膊多白淨。還有的人乳房並不飽滿,大腿並不性感,胳膊也不白淨,心裡一著急,干脆蹲在局長面前,像短跑運動員在起跑前呈“各就位”姿勢一樣,局長一發令,“刷”就竄了出去,然後氣喘吁吁跑回來對局長說:看我跑得多快!

    後來我才體會到,我們閻水拍局長雖然個子很低,卻是一個老練的職業革命家。總結一下這個老同志的特點,應該是:面容很和藹,握手很給勁;待人很親熱,語言很甜蜜;做事很厲害,心裡很毒辣。他整人從來不動聲色,甚至會一邊整你一邊笑瞇瞇地拍著你的肩膀鼓勵和表揚你。難怪六位局級領導裡雖有三位“凡是派”,閻局長仍然大權在握。在我們玻管局,他思謀好的事情沒有辦不成的。他整人就像那種內功十分好的武林高手,輕擊一掌,你便五內俱焚,肝膽已破。打著馬駒驢顫。閻水拍整人只是讓你心裡難受,卻難以說出口。就像暈車的感覺,髒器裡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來。即便停車蹲在公路邊“哇哇”地嘔,也只能泛出幾口酸水,胃裡仍然十分不舒服。

    獲知閻局長手段如此高強,我不禁為自己剛調到局裡來時在閻局長面前刻意縮小目標、降低姿態的做法暗感慶幸。我個兒高,閻局長個兒低,若我像那個半吊子宋蕙蓮那樣,將自己的鞋套著潘金蓮的鞋兒穿——在閻局長面前挺直胸脯,讓閻局長半仰著腦門兒和我說話,能有我的好果子吃?宋蕙蓮套著潘金蓮鞋兒穿,是《金瓶梅》這部小說十分精彩的一筆!由於西門達的兒子西門慶錯誤的審美傾向,導致眾多美女爭著比腳——比誰腳小。潘金蓮固然有一雙令西門慶無比喜愛的小腳——要不她何以叫“金蓮”!可強中更有強中手,偏偏又出了個宋蕙蓮。幾個美女花裡胡哨逛燈會,這宋蕙蓮竟借了潘金蓮一雙鞋子穿——將潘金蓮的新鞋套在她的舊鞋上。逛燈會時走兩步就讓大家等等她,原來是潘金蓮的鞋子太“大”,套在宋蕙蓮鞋上松松垮垮的,走兩步鞋子就掉了,她要停下腳往起鉤鞋。這半吊子宋蕙蓮以為傍上了大款西門慶,就可以和潘金蓮一爭高低。她也不想想,她怎麼敢套著潘金蓮的鞋兒穿?潘金蓮是心胸何等狹窄之人,且又何等心狠手辣,害死人還看出殯的,宋蕙蓮這不是尋著送死嗎?果沒幾個回合,宋蕙蓮便被潘金蓮逼得上了吊——兀自把那雙小腳吊在半空中骨碌碌轉。你說她用一根繩子吊在那兒,腳再小又有何用?宋蕙蓮的自不量力告訴我魚在河一個淺顯的道理:萬不可拿自己的長處去燭照領導的短處——如果你並不想抹脖子上吊的話。

    作為玻管局一個小小的小干事,我魚在河當然不會和閻局長比高低,也不會像宋蕙蓮那樣套著閻局長的鞋兒穿,而會邁著小碎步緊跟在閻局長身後。有這樣一個笑話,一位領導去精神病醫院視察,正慷慨陳詞,一個病人對另一個病人說:他真的比我們病得厲害,怪不得全院的醫生都跟著他呢!在我們玻管局,閻局長就是這樣的領導,無論他講什麼,無論他走到哪裡,我們局裡的全體同志都會像那所精神病院的醫生那樣簇擁著跟在他身後。局裡的科長們即使心裡對他有意見,可見了他仍得呈上一張嫵媚的笑臉,開會時仍得拿個小本認真地記。閻局長吩咐某件事,仍得小跑著去辦。誰都怕他哪天突然心血來潮,童心大發,蹲在局裡撒一泡尿和尿泥玩。

    “和尿泥”是閻局長在局裡工作十年來最大的愛好。市編制辦公室給局裡批了八個科室,科長、副科長十六個職數。閻局長一不高興,就會將科室打亂,拿在手裡揉,然後重新捏一個形狀出來。比如八個科室原是業務一科一直到業務七科,外加一個辦公室。由一科到七科,有點像舊日的官僚,娶了七房姨太太。若局長是西門慶,一科就是吳月娘,二科是李嬌兒,三科是孟玉樓,四科是孫雪娥,五科是潘金蓮,六科是李瓶兒,七科是龐春梅。若哪房“姨太太”不討“西門慶”歡心了,西門慶晚上便不到哪房去“辦公”。到哪房走得勤,說明哪房受寵。從一科到七科,閻局長心裡有哪個科,就讓哪個科承擔的工作多一些;心裡沒哪個科,就讓哪個科閒在那裡。有時一科比七科重要,有時七科又比一科重要。就像西門慶,寵幸的是“五科”和“六科”,“一二三四科”卻總是受冷落。七個業務科室中,閻局長想寵幸某個科室了,便突然給這些科室改名字,他會冷不丁拿出一個“機構改革方案”:將業務一科改為生產科;業務二科改為基本建設科;業務三科改為事業發展科;業務四科改為扶貧開發科;業務五科改為調度科;業務六科改為市場科;業務七科改為統計科。而將辦公室改為政秘科。然後閻局長便會將十六個科長、副科長拿在手裡重新捏弄,像下圍棋一樣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擺棋盤上去。局長喜歡的人,擺到重要科室;不喜歡的人,擺到不重要科室。擺到重要科室的人當然高興,擺到不重要科室的人自然難受。就像潘金蓮常常樂不可支,而孫雪娥卻夜夜獨自垂淚一樣。而閻局長“和尿泥”的目的,就是為讓一部分人心裡高興,一部分人心裡難受——難受卻說不出口:原來是科長,現在還是科長呀!不重要?革命工作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市裡早有要求,部門的科室要輪崗,不能在一個崗位上干得久了,以免使某個崗位成為滋生腐敗的溫床。局裡這是愛護同志們的舉措,況且干的崗位多了,將來便於掌握全局。閻局長說完這一番話,甚至會拍著你氣鼓鼓的肩勉勵你在新的崗位上好好干。閻局長會笑瞇瞇地說:“好好干,未來是屬於你們年輕人的!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閻局長拍著你的肩呵呵一笑,便會舉起一張日報遮住臉,不再搭理你。宛若一個生殖器,閻局長剛使用完,洗都懶得洗一下,便側身滿足地呼呼睡去了。將你夾在雙腿間——難受是你的事,與我何干?

    十年來,閻水拍局長在我們玻管局,就這樣不停地和尿泥:將八個科室打爛,捏好;再打爛,再捏好;樂此不疲。

    局裡的科長們即使有人對閻水拍局長不滿意,甚至恨這個老家伙,但卻沒人敢出來公開抗衡——因為誰都怕做孫雪娥!就像我當年在袁家溝中學一樣,做夢都在忿詈地狠勁兒掐袁長印的脖子,可第二天照樣歡實地跑到他家幫他家蓋房子。

    我們三個人中,閻局長到底准備“用”誰,局面一點也不明朗,就像當年的霧重慶一樣。我是閻局長力排眾議調來的人,閻局長應該提攜我。可馮富強這些年堅定不移地跟著閻水拍,況且這家伙說不准已像“阿劉”一樣向閻局長伸出了手。閻局長雖已給他手裡放了一點兒東西——他轉干的事,閻局長親自派趙有才主任出面,去人事局跑了多次,並將人事局主管此項工作的副局長請出來吃了幾次飯,吃飯的費用全部由局裡報銷了。可僅此就能滿足馮富強的“欲壑”嗎?馮富強會在心裡“問”你:“我轉干的目的是為了啥?難道只是為了‘為人民服務’嗎?”馮富強在心裡提出這個疑問後,轉身就又會去找閻局長,再次向閻局長伸出手。閻局長若不給他手裡再放點什麼,他或許會像“阿劉”鄙夷方鴻漸那樣,“啐”的一聲向閻局長射出一口濃濃的唾沫。而閻局長啥都可以不怕,這個老頭現在甚至可以不怕威嚴的市委書記,但他卻不會不怕從各個角度射來的唾沫。

    周末,陶小北約我去紅海湖玩。我本想婉辭,怕這小女子破了我的“色戒”。但一想紅海湖幽靜、偏僻,不會碰到熟人。況且調玻管局以來,小心翼翼地做人,躡手躡腳地走路,心很累,也想去放松放松。陶小北這女子本是一縷清風,我也想讓這縷清風吹吹我身上的濁氣。

    那時市裡的干部還沒有開小汽車的,騎摩托車的也不是很多。陶小北上下班騎一輛紅色的重慶80摩托車。她讓我帶著她,向紫雪城西四十公裡外的紅海湖駛去。

    陶小北的摩托車八成新,騎上感覺很好。陶小北結婚剛一年多,也算“八成新”。我突然將摩托車與陶小北聯系起來,覺得自己的思想意識有點齷齪,撲哧笑出了聲。

    陶小北問我笑什麼?我當然不能說出我笑什麼,只能回答說“不笑什麼”。停了一下我又說,我心裡覺得有點幸福,幸福在胸腔裡盛不下,就將一部分幸福溢出來,於是就變作了笑聲。接著我又扭回頭瞧著她繼續發揮,我說:“不是幸福的笑,是笑出去的是幸福!你仔細想想,這二者還是有區別的。”

    這小蹄子樂了,拿小拳頭擂鼓一樣擂我的背,並說:“魚在河你這家伙挺會說話的,怎麼平時看不出來啊?”停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咦,你今天怎麼不結巴了?”

    通往紅海湖的路全部是沙土路,路基還算平整,但也有一兩個小坑。我嫻熟地繞過這些小坑。陶小北的長發被清爽的風吹起,不時拂到我臉上,撩撥著我的內心世界。她的發香特別好聞,其實我特別想聞這種香味。什麼是好女人,就是像陶小北這樣的女人!好女人是海邊的風——清爽;是學校——永遠吸引著那些求知若渴的人;是解放初期黨在農村辦的識字班——那些頭上包一塊白毛巾的青年農民,雖勞累了一天,仍然興致勃勃從自己的名字開始,一個一個去識字。

    我多想變作海邊的一塊礁石,讓綿軟的海風吹拂著我;我多想變作一個孩子,去陶小北“執教”的那所學校上學;我多想變作一個青年農民,讓陶小北變作那個我不認識的方塊漢字,那樣我就可以在一張白紙上將“她”成天寫來寫去!

    公路兩旁是綠樹和農田,農田以稻田居多。水稻已有一寸多高,綠格蓁蓁惹人愛憐。前面突現一個較大的坑,我正准備繞過去,一陣清風遽起,將一縷陶小北的長發拂我眼前,迷了我的雙目。“撲通”——摩托在坑裡顛了一下,陶小北的雙手沒有撐住,其胸部向我的後背“團結”過來。

    陶小北的胸“團結”在我背上的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描述。即使描述,也一定俗不可耐。初戀時,和你最心愛的女朋友第一次接吻是什麼感覺,那麼陶小北的胸和我的背“接吻”就是什麼感覺。

    這種令我心搖神蕩的感覺尚未消退,紅雲山到了。

    紅雲山是我們預定的旅游點之一。該山距紫雪城三十公裡,距紅海湖十公裡,是紫雪市的第二名山。我們紫雪市旅游開發規劃,簡稱“兩紅兩白”。“兩紅”就是指紅雲山和紅海湖;“兩白”是指白石峽和白霧山。

    我市的四大旅游資源,分布在三個縣境內。“兩白”一個在紫西縣,一個在紫南縣。“兩紅”都在市委、市政府所在地的紫雪縣,紫雪縣現稱紫雪區。

    紅雲山與白霧山相比,規模要小一些。白霧山是聞名周邊數省的佛教名山,一年到頭香客不斷,香火旺盛。白霧山山勢險峻,上山有九百九十九級台階。有一個虔誠的香客為了還願,不乘上山的旅游車,一步一磕跪拜上山,最後的幾十級台階全是額頭和膝頭磕出、跪出的血印。白霧山每年的布施收入達五百萬元,而紫南縣的財政收入只有七百萬元。紫雪市的干部都知道,紫南縣縣鄉兩級的一萬多名干部,全靠白霧山的神靈養活著呢!

    紅雲山沒有多少香客跪拜,游人也不多,顯出一份幽靜。有點像陶小北。陶小北在玻管局的地位耐人尋味:從不炙手可熱,少有人去跪拜,但也很少有人去冒犯她。跪拜是針對權勢,比如玻管局的同志跪拜閻水拍。可作為一個美女,陶小北門前的“游人”也不多,這就有點奇怪了。李小南門前的“游人”就不少。很多人都在小南門前探頭探腦的,包括一些老同志,只是不知有人推門走進去了沒有?

    陶小北門前“游人”少的原因我在紅雲山找到了答案:紅雲山有一種高貴的氣質,逼退了許多凡夫俗子。那些俗物之所以不大願到紅雲山游玩,是因為在這裡他們會感到自慚形穢,因此興味索然。而白霧山則像一個娼婦,誰都可以在它那裡留下齷齪的足印。我這樣詛咒白霧山,請諸神萬不可見怪,其實我不是詛咒神靈,而是在詛咒那種被稱作“人”的動物。這種圓顱方趾的動物十分有趣,他們做了壞事,就到你面前懺悔一番,不過是給那個小箱子裡塞十元錢或者百元錢,就求你“保佑”他們。他們心裡有了些卑鄙的想法,比如有個叫魚在河的家伙,在你那裡塞了一百元錢,就想做梁山泊的宋江!而你總是慈悲為懷,竟讓這些壞蛋的陰謀一個個得逞。其實你應該懲罰這些壞蛋,讓他們變作豬狗,因為很多人不如豬狗——他們甚至比豬更貪婪,比狗更善於咬人。

    小北,可愛的小北,你是我一生的紅雲山!

    我和陶小北來到紅雲山的時候,上午十點剛過,幾乎沒有看到人。只有大殿的鈴鐺被風吹著,發出悅耳的響聲。清風拂面,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紅雲山像一個剛過門的小媳婦,渾身上下緊繃繃的。山勢一點也不陡峭,甚至顯得過於平緩。可我們來到大殿,陶小北臉已酡紅,嬌喘微微,惹人愛憐。可見這個女孩從小養尊處優,沒有多少“腳力”。如果退回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那些年月,這樣的女孩子一定會被人們稱為“資產階級小姐”。那個年月也奇怪,總是鄙夷一些美好的事物。我對“資產階級小姐”沒有多少研究,不知道“資產階級小姐”長一副什麼模樣,如果“資產階級小姐”就是陶小北這副模樣,我這個農民的兒子,倒從此願意脫離“無產階級”的序列,追隨“資產階級”而去。

    我和“資產階級小姐”在一座大殿裡放慢腳步,觀賞一尊彌勒佛兩旁的對聯:

    終日解其頤,笑世事紛紜,曾無了局;

    終年坦乃腹,看胸懷灑落,卻是上乘。

    佛像背後還嵌一聯:

    開口便笑,笑古笑今,萬事付之一笑;

    大腹能容,容天容地,於人無所不容。

    兩聯相比,我更喜歡第一聯。我對小北說:“尤其是第一句‘終日解其頤’,我調到玻管局之後,發現只有你‘終日解其頤’。李小南有時也會臉現愁雲,不像小北你,總是笑頤如花。”我說著有點動情,癡癡地望著陶小北如花的“笑頤”。

    陶小北嫣然一笑,美目裡波光流轉,閃我一眼,這一眼在我心中激響的卻是一聲春雷。我不敢再看她,急忙收心斂神,移步向前,再凝神觀看另一殿宇裡題魁星神像的一聯:

    不衫不履,居然名士風流,只因丑陋形骸,險湮沒了胸中錦繡;

    能屈能伸,自是英雄本色,可惜崢嶸頭角,誰識你的筆底珠璣?

    轉出大殿,有一歇息的涼亭。我倆剛坐了一會兒,突見前邊不遠處,有一幢新修的廟宇,披紅著綠,與紅雲山其他建築典雅凝重的風格極不協調,像一個鄉下妹子,剛來到城裡的書香人家做粗使丫頭。近前一看,門廊上有幾個大字:紫雪區旅游開發公司建於某某年,我一看某某年竟是去年。難怪那位老先生奉勸市裡不可輕率決策開發紅海湖,若讓這個紫雪區旅游開發公司開發紅海湖,無異於一個純潔的姑娘被歹徒當眾強暴。

    新修的廟宇裡,題寫的幾副對聯更令人驚異。

    第一聯:

    清清濯纓,奚取於水;

    倩兮巧笑,旁若無人。

    第二聯:

    水如碧玉山如黛

    露似珍珠月似弓

    第三聯:

    雁影橫秋,助我高吟對江月;

    菱歌唱晚,有人微醉倚斜陽。

    讓我們大感驚異的是,這幾聯都是古代的“風流名士”題寫的嵌名贈妓聯。第一聯是贈給妓女“青青”的,第二聯贈給妓女“玉珠”,第三聯贈給妓女“雁菱”。將幾副“贈妓聯”堂而皇之鐫刻在這樣一處優雅所在,是出聯者嘲諷游客,還是捉弄和羞辱這個旅游開發公司?

    幾副贈妓聯讓我倆倒了胃口,急忙下山向紅海湖駛去。

    只一會兒工夫,紅海湖到了。

    站在煙波浩渺的紅海湖邊,首先給人的是一種震懾感。湖水清澈幽藍,看不到一點雜質,十多萬畝水面被微風吹皺,掀起層層銀色的浪花。西邊是裸露的大片沙灘,東、南、北面則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綠樹和灌木叢。

    那天我倆來到紅海湖的時候,碰到兩個狩獵者。他倆每人挎一支獵槍,手裡拎幾只兔子。與我們擦身而過時,兩人不約而同用目光使勁兒盯了陶小北一眼。漂亮女人就像牆上那種招貼畫,誰都想看兩眼。那兩人在目光上使得勁兒有點大,以至於余光掃到我臉上,讓我都感到熱烘烘的。兩人已走出去好幾步,又分別扭頭看陶小北——當然只看到了她優雅的背影。

    陶小北此時卻扭回頭去——當然不是去接應那兩個男人的目光,而是憐惜地看那幾只被打死的兔子。我頓然想起幾年前發生在紫東縣的那件事:縣政府某部門兩位同事,上山去打兔子,一個舉槍在這邊瞄准,一個跑到那邊觀察兔子的行蹤。觀察者剛將腦袋從灌木叢中探出來,“砰”的一聲槍響,瞄准者叩響了扳機,將觀察者當兔子打死了。那天我突發奇想,有沒有可能不是誤傷呢?而是故意殺人。假設當時要在那兩個人中提拔一個做副局長(縣裡的副局長級別相當於我們玻管局的副科長),兩人中只能提拔一個:非你即我。於是兩人相約去打兔子,一個就將另一個當做兔子一槍打死了。想到這裡我突然有點害怕,若我和馮富強爭一個副科長,這個家伙會不會把我當做兔子一槍打死?或者我將這個家伙當做兔子一槍打死?

    馮富強若約我去紅海湖的灌木叢中打兔子,我是絕對不能去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在男人與男人的爭斗中,走到女人身邊才是安全的,因為女人從來不會舉槍將某只兔子打死。我拔腿向陶小北走去。

    陶小北已跑到西邊的沙灘上玩水。女人見水就忘情。陶小北干脆脫下鞋子,挽起褲角向水裡走去。我則坐在沙灘上看她玩兒。我的目光那一刻變得溫柔極了,像一個父親慈祥地撫愛著自己的女兒。我的目光從陶小北的脊背掠過,望向藍天,望向飛翔的大雁。我倆去紅海湖時沒有看見白天鵝,白天鵝每年只有很短暫的一段時間在紅海湖棲息,然後便一飛沖天,不知去向。

    如果拷問我的內心:愛誰恨誰?我會用心說:愛陶小北,恨袁長印。當然我也恨袁長鳴,但對袁長鳴的恨是淡淡的,對袁長印的恨則是深深的。

    有恨就得去尋找愛,就像喝咖啡太苦需要加糖一樣。若袁長印和袁長鳴是很苦的咖啡,陶小北和李小南就是甜甜的糖。

    這兩個妮子我喜歡哪一個?應該說兩個都喜歡。但若問我更喜歡哪一個,我當然會選擇陶小北。我對陶小北的愛是深深的,對李小南的愛是淡淡的。

    陶小北是一個典型的小資女人。據說小資女人須具備如下特點:一、愛好整潔,每天洗兩次澡,早晚各一次。每天都要穿不同的衣服,一周內不重復。二、手包裡有各個銀行的信用卡,各個酒樓的打折卡,美容中心和健身中心的會員卡。三、講究生活情趣,有品位。看電影看法片和意片,聽音樂選爵士。十分清楚紅酒的品牌,咖啡的種類,比薩以及牛排的各種口味。一周至少吃兩次或兩次以上西餐。四、穿用的名牌的標記不處於明顯位置,不必需要人人都知道這些牌子,和你水平相當的人則一眼就會看出。五、英文未必很棒,但口頭禪裡務必時常夾帶幾句時尚的單詞。

    若按照以上幾條標准衡量陶小北,她倒未必完全具備。她手包裡是有這卡那卡,但一天是否洗兩次澡我卻沒好意思詢問。她吃西餐的姿勢優雅而嫻熟,但是不是一周必定吃“兩次或兩次以上”這我也從未向她詢及。相反科裡同志聚餐時,“宮保雞丁”這樣的菜她也動筷子,而且專挑花生米吃。有一次她甚至親口對我說過:“這(指宮保雞丁)裡邊的花生豆挺好吃的!”——而我也並沒因此覺得她掉價或者庸俗,反倒覺得她挺可愛的。她的英文“很棒”,但口頭禪裡卻很少夾帶時尚的英語單詞,尤其跟閻水拍局長或者余宏進副局長說話時,她只說一口標准的國語。

    這就是陶小北的可愛之處,她的“雅”是一種內質,而不是像某些所謂的小資女人一般只注重外在——只注重“外在”的中產階級、小資女人之類,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俗”——與農村大妞到縣城趕集穿一件鮮艷的大紅襖的“俗”也沒什麼兩樣!

    陶小北的可愛和脫俗是多方面的,她是一個純粹的女人。她的眼睛總是往遠處看。即使坐在辦公室,她也總是瞅著外面,無意於在局裡爭個一官半職。她並不在意她現在擔任的這個副主任,也不處心積慮想當主任。主任、副主任對她來講,好像小時候去田裡拔出的那根胡蘿卜的纓子,隨手就扯掉了。陶小北的外公早年在南洋經商,她還略懂一點馬來語,說“吃”是“馬干”,“死”是“馬地”。給我的感覺,她的目光早已從局裡游離出去,一下就瞟到了藍天白雲裡,瞟到了南洋她外公那裡!她的目光就像紅海湖的藍天一樣幽遠而明淨。

    陶小北若是一只小鳥,說不准哪一天“騰兒”一聲就飛藍天中去了,至於她飛累了會在哪兒棲息,鬼才知道!

    陶小北身上就有這樣一種清馨芬芳的味道。男人都會喜歡這種味道的,我也不例外。

    李小南則相反,陶小北若准備“出局”,她恰恰准備“入局”,若我對陶小北是一種喜愛,對李小南就是一種憐愛。這麼一個可人兒,卻與一幫臭烘烘的男人擠在一起,想去當一個副主任科員或副科長。她就像一只小貓,靜靜地臥在我們玻管局。如果她長得丑一些,那也沒關系,可她偏偏長得這麼漂亮。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臥在這麼多男人身邊,多危險啊!局裡又沒有那種古代的俠士,或者唐僧取經時的“六丁六甲”,總在暗中保護著她!

    此時陶小北已從水裡戲耍回來,坐在湖邊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和她並排坐在一起,她一邊和我說著話兒,一邊將腳抵在一塊半浸在湖水中的大石頭上。於是我看到了她美輪美奐的腳。

    我到局裡上班的第一天,陶小北給我遞那個小本時我看到了她的手,她的臉好看,可她的手比她的臉好看。今天我看見她的腳,才發現她的腳比她的手更好看!

    她的腳不大不小,不厚不薄,不寬不窄。有的女孩的腳太大,像一條香煙;有的女孩的腳太小,像這條香煙其中的一盒;有的女孩的腳太厚,像從田裡剛刨出來的一顆土豆;有的女孩的腳太薄,像一把收割莊稼的鐮刀;有的女孩的腳太寬,像大卡車的輪胎;有的女孩的腳又太窄,像西餐中的炸薯條。陶小北腳背上被鞋子遮蓋處,呈白色;不被鞋子遮蓋處,有一抹淡淡的褐色。那一圈淡淡的褐色特別好看,宛若給她的腳戴了一圈項鏈。若她的腳是這片銀色的沙灘,那條“項鏈”就是沙灘背後那片齊刷刷的小樹林,有一種引人入勝的視覺效果。

    我不敢再偷覷這小蹄子的腳,抬眼再次仰望白雲和藍天。

    陶小北卻嚷著要我給她講一個故事。

    我腦子裡的故事倒不少,但大都是帶“色兒”的,給這個小蹄子怎麼講?現在要找一個不帶“色兒”的故事比找一個處女還要難。處女少了,“副處”卻多起來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若要問中國什麼最多,肯定是“副處”了!

    我想了一會兒,仍沒想起一個適合講的故事,就說:“不講了吧,講出來怕嚇著你!”可這小蹄子卻纏著非讓我講,好像我是一個老爺爺,她是繞膝的孫女一般——她還給我撒嬌。這樣一個可愛的女性給你撒嬌,且不是逼著要你拿出財產,讓你給她買小汽車或者幾室幾廳幾廚幾衛的房子,只不過是要你一個故事,若不講一個哄哄她,也太不人道了吧。我這樣想著,就講了一個:母親告訴正在看連續劇的小女兒,生活中可不像電視裡那樣,陌生男女可以隨便上床的。女兒眼也不眨地說:知道,他們上床之前總要喝上一點!這個故事講出口,才覺有點不妥,仿佛我有某種企圖似的。我急忙收口,沒加思索,脫口又給她講了一個:

    “螞蟻附在大象耳邊說了一句話,大象當即被嚇倒;一會兒大象站起來,螞蟻又附在大象耳邊說了一句話,大象再次驚愕倒地。大象兩次被螞蟻嚇倒,心裡頗不服氣,也附在螞蟻耳邊說了一句話,螞蟻當即被嚇暈了。問這三句話是怎樣三句話?”

    小蹄子沒聽過這個笑話。我一得意,就像那頭蠢笨的大象一樣,脫口將三句話說了出來。螞蟻給大象說的兩句話是:“我有了,是你的!”“親愛的,還是雙胞胎呢!”大象回螞蟻的一句話是:“那咱們再來一次吧!”

    三句話說出去,才發現第三句有點粗野。再看小蹄子,早飛紅了臉。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我急忙再次收口,懊喪地拍拍腦袋站起來,向那輛紅色80摩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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