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幸好酒店門口永遠有待客的出租,我坐上其中一輛,只想盡快走出了林啟正的視線。
師傅問我去哪?我一片茫然,忽見前面有台公共汽車,車尾刷著廣告:「一個人的旅行——背包族攝影展」,我喜歡這個題目,順手指了指它說:「就去那裡,展覽館!」
車子啟動了,向前開去,路口正好是個綠燈,向左一拐,便駛上了大路。
我僵著脖子,坐在車上,不敢回頭,彷彿他的視線依舊在我的頭頂。直到車子駛出很遠很遠,我才悄悄地往後望去,此時,君皇大酒店的樓頂早已被大大小小的建築物完全淹沒。
星期天的下午,展覽館裡孩子很多,時時能聽見孩子的嬉笑和父母的喝斥,但是那些美麗的照片依舊讓我心馳神往。正看到入神,忽聽有人喊:「鄒姐。」
回頭,竟是丁甲,他腰上別著小小的音響,耳邊掛著一個耳麥,笑容可掬。
「你這是……?」我指了指他的裝備。
「我是展覽館的講解員,需不需要我為你服務?」他答。
「要不要錢?」我揚眉問。
他搖搖頭:「不用,我是義務講解。」
「那當然好啊。」
於是,他開始一幅幅地為我講解這些照片,在他的指點下,我確實看出了照片中玄妙之處,頗感驚喜。而聚集在我們身邊的大人和孩子也越來越多。解說結束時,觀眾和我,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
大家紛紛散去,丁甲隨我走出展廳。
我止步,向他道別,他忽掏出幾張小紙片:「我有幾張這裡咖啡吧的免費券,要不,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此時的我,走投無路,也樂得有人聊天,打發時間。我問:「你不用繼續工作嗎?可以休息了嗎?」
「我剛才就是準備下班的,你稍等我,我把機器還掉。」說完,他匆匆轉身向總台跑去,在總台前停留了一會兒,背著個牛仔包又奔了回來,他的腳步如此輕盈,令我頓覺自己正沉沉老去。
吧檯生意清淡,竟要臨時燒開水才成,我和他坐在小圓桌前等待。
我說:「應該是我請你,今天辛苦你加班,說吧,想吃什麼?」
他笑:「你當我是小孩,還想吃零食嗎?」
「鄒天可是饞嘴得很。」我也笑。
「鄒天總說到你這個姐姐,知道你為了他,很辛苦。」
「沒什麼,他能讀,當然應該送。」
他依舊笑。我看他的側影,即使是笑著,眼角也沒有一絲皺紋,多好的人生,最大的憂慮無非是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有空到家裡來玩。」我招呼著,儼然是個家長。
他忽然臉紅了,靦腆地摸著後腦勺:「我約過鄒月兩次,但她總是推說沒空。」
一時間,我忘了自己的憂愁,真心地為鄒月高興,待字閨中的女孩,能遇到一個如此健康可愛、光明正大的追求者,應是她的福氣。我微笑安慰:「沒事,女孩子總是害羞一點。」
吧檯那邊招呼,他一躍而起,端過來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對不起,這裡只有速溶咖啡,可能你會喝不慣。」他坐下,抱歉地說。
「沒關係,我不懂喝咖啡。」我微笑答。——剎那間,又想起林啟正坐在星巴克裡,笑著對我說:「跟著我,得學會喝咖啡哦。」想到他英俊的臉上那寵愛的表情,不由得心神恍惚,連忙低頭喝一口咖啡,籍此掩飾傷感。
怎知咖啡極燙,重重地灼到我的舌尖,我的手一抖,咖啡倒出大半,潑在我的身上,米色的衫衣下襟頓時花了大片。
我急忙起身,用手猛撣,丁甲也翻出餐巾紙遞給我,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忘了提醒你,咖啡很燙。」
我接過紙巾擦拭,笑著說:「沒關係,怪我自己太不小心。」
咖啡浸透了衣端的每一根細紗,不論怎麼擦拭,總是淡淡的印跡。這是懲罰嗎?我暗想。也許私底下的懷念,都是不該!
由於那晚的衝突,我和鄒月之間,始終都有些生分。在我,其實是心有內疚,在她,也許仍舊疑慮未消。
晚飯後她在洗碗,我倚在門邊問她:「面試如何?」
「排第14位。我太緊張了。」
「不是只招10位嗎?還有希望?」
「姐夫說他再打打招呼,應該問題不大。」
我點頭,叮囑她:「如果需要送禮,一定記得告訴我,不能總讓他貼錢。」
她應了一聲。
我假裝無意地說:「那個丁甲,我今天碰到他了。」
她低頭洗碗,好像沒聽見。
「其實你可以考慮一下,這男孩長得挺周正,職業也不錯,難得的是家世清白,很純樸可靠。」
她依舊無話,認真地將洗過的碗一隻隻揩乾水,放進碗櫃中。
「你年紀也不小了,老媽那天也在問我你的個人問題解決得怎麼樣?一直沒見你正兒八經談過一次戀愛,總這樣,會錯過機會的。」我誠懇地說。
「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鄒月悶悶地說,擦擦手,出了廚房,走進自己的房間。
聽到她這話,我有些氣惱,跟在她身後問:「到底什麼才是你喜歡的類型,你說說看?」
「你知道啊,還用我說嗎?」她拋下一句,返手準備關上門。
我快趕兩步,用腳頂住她的房門,沒好氣地說:「鄒月,我是認真地在和你討論,你別不知好歹。」
她轉頭,表情傲慢:「我也是認真地回答你的問題!丁甲根本就是個小孩,我不想跟小男孩談戀愛!」
「那你想跟誰談?想跟事業有成的?成熟穩重的?有房有車的?那樣的男人天底下有幾個?」
「哪怕只有一個,我也甘心等下去。」
我知道她指誰,心裡氣不打一處來,語調不由自主變得刻薄:「排隊等著那個極品男人的多了,你還指不定在第幾號呢?」
「總會等到他的,無論是第幾號,當別人放棄的時候,我就會有機會。」鄒月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如此氣宇軒昂,甚至她還反過來譏諷我:「不知道你衣櫃裡那件襯衫的主人,是不是也是極品男人?不知道你又排在第幾號呢?」
我一時語塞,正擺開架勢準備和她理論一番,她轉頭關上門,還扭上了鎖。
我頹然坐到沙發上,甚覺氣餒,是啊,我早已沒有立場去指責她的執迷不悟,相比起來,我幹的事,或許比她愚蠢卑鄙一百倍。
週一,天氣陰沉,像我的心。
我在老地方下了出租車,發現街邊攔起了高高的施工圍牆,那個星巴克被攔得完全看不到蹤影。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灰塵氣味,這裡準備修人行天橋了。對我來說,算個好消息,一是將來不用再冒著危險橫穿馬路,二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不需要再直面那個曾讓我心嚮往之的咖啡館。
走進事務所,鄭主任拎著公文包從辦公室衝出來,看見我,欣喜地說:「小鄒,來得正好,致林公司通知我們去開個緊急會議,小高在休婚假,你去一下吧。」
我用0.1秒的時間,決定了撒謊:「哎呀,不巧,我是回來拿案卷的,今天上午我有個案子九點半開庭。」
鄭主任摸摸珵亮的腦門,無奈地說:「那也只能我去參加了,可我完全不瞭解他們公司情況啊!」
「沒關係,歐陽很熟悉情況,他會向您介紹的。」
「好好好,也只能這樣了。」鄭主任點著頭,快步走出了事務所。
我站在窗前,看著鄭主任急匆匆鑽進出租車。發楞片刻後,收拾心情,開始投入工作。
傍晚時分,我拎著在路邊買的菜,向家中走去。
有人站在稅務局的停車坪裡喊我:「鄒律師!」
轉頭望去,是傅哥。「傅哥,你怎麼在這裡?」我走過去打招呼。
「稅務局請林總來談話,談了一下午,到現在六點多了,還沒出來。」他邊說邊朝旁邊一台車努努嘴,我一看,我正站在了林啟正的車後。
「談話?出了什麼事?」我關切地問。
「唉,稅務局查我們很久了,其實林總一直在做工作,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擺不平。」
「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誰知道呢?聽說這次比較嚴重,不過,總是會想辦法解決的,無非是多付出點代價嘛。」
傅哥正與我說著,忽然轉頭,對著車頭方向喊了一聲:「林總……」
我心裡一緊,由於這台車又高又大,我站在車後,完全沒有發現他的到來,而他,想必也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只聽見他用嚴厲的聲音對傅哥說:「你給我去查一下,是誰把我們去年的內部帳供到稅務局去的,另外,通知辦公室,我提出臨時動議,今天晚上召開董事會!快點!」
然後「呯」的一響,他坐上車,大力關上了門。
傅哥看看他,又看看我,猶豫著是否該提醒他我就在車後,但林啟正嚴肅的態度讓他不敢多言,無奈地朝我笑笑,回身向自己的車上走去。
我站在車後,一動不動,心想,這樣也好,別讓他看見,見面無非多些尷尬。
片刻,陸虎車發動起來,尾燈亮了,排氣管噴出的熱氣直衝我的腳背,隨即,「轟」地一聲,車子向前開去,他要走了,我在心裡暗暗說再見。
然而,車子向前開出不到五米,卻又猛地停住了。
我的心剎那間緊張起來,也許我被他發現了,如果他下車向我走來,我是該轉身離開,還是保持適度的微笑?我一時拿不定主意。
但車,只是沉默地停著,沒有人下車,沒有人走過來,剎車燈在昏暗的暮色裡晃著我的眼。那個黑黑的高大的車尾,就像他背對我的高大的身影。
我拎著菜,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又過了一會兒,車子再度發動,呼嘯著衝出停車場,衝上馬路,壓著雙黃線,調頭向南疾馳而去。傅哥的車緊隨其後。
目送他的車消失在車流中,我的心裡備感惆悵。他看見我了嗎?還是沒有看見?是猶豫再三不想見面?還是偶然的停車,也許接到重要的電話?……我暗自惴測著,竟覺心有不甘。
出神了許久,直到天已經黑透了,我才緩步向家中走去。
(四十八)
果然,鄒月打電話來稱晚上總公司臨時開會,不能回家吃飯。看來事態嚴重,我不由得為林啟正擔心起來。
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忽聽樓下有車聲,然後「嘀」的一聲,遙控器關上了車門。我探頭一看,是左輝回來了。
終於還是忍不住,我走下樓去,敲他的門。
門開了,他看見我,有些驚訝,連忙讓開身子,說「請進」。
除了上次他酒醉時我進來喊過他一次外,我從來沒有踏入他的家門。今天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站在他的家裡,環顧四周,陳設依舊簡陋冷清,無非是個單身漢臨時棲居的場所。
「找我有事嗎?坐吧。」他在我身後問。
我回身:「不坐了,我是想問一下,小月那件事還有沒有希望?」
「哦,過完國慶就會上局黨委會討論,雖然她面試成績不算理想,但勝在年輕,形象又好,應該沒有太大問題,我已經拜託了人事處的同事了。」
「如果需要用錢或者是送禮,你就說一聲,不能老是讓你貼。」
「不需要那些,大家都是同事,工作中能幫的忙都會幫。」
我點點頭,提起興致說:「聽鄒月說你現在陞官了,一直沒有恭喜你。」
他笑笑:「我那算什麼官?還不是辦事員。」
總有些無法面對他,兩人無話,他又發出邀請:「坐吧,坐吧,你難得來一次。」
真難堪,自己走到前夫的家裡來,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我開始後悔了。於是擠出笑容說:「不坐了,我上去了。」
他突然開口:「你是想問致林的事吧?」
我的臉「唰」地紅了,被人窺破心事,恨不得落荒而逃。
左輝倒是表現得若無其事:「致林我們盯了很久了,以前也查過他們,沒查出來。不過這次他們比較被動,我們手裡掌握的證據很扎實,所以今天在局裡,我們找林啟正談話,很多地方他也說不清楚。初步算了一下,這幾年來他們公司逃稅大概有一千多萬。」
「那會怎樣?」聽到金額這麼大,我禁不住擔心起來。
「要看領導怎麼定,這件事可大可小。」他答。
我當然清楚,逃稅這麼多,主要負責人判刑已綽綽有餘。
「是不是想拜託我?」他接著問。
我看他,他表情如此自若,讓我竟有些惱火,就像只有他是洞悉一切的聰明人,而我們都是傻子。於是我接口反問道:「拜託你有用嗎?」
「也許我可以想點辦法。」他居然認真地答,似乎並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
「你自己看著辦吧!」我甩下一句,打開門,上樓去了。
第二日,鄭主任一上班就抓著我,大聲叫苦:「小鄒,昨天我在致林呆到晚上十點,這次他們麻煩大了。」
「是稅務的事嗎?」我問。
「你知道啊!」鄭主任很驚訝:「林啟正咨詢過你了?」
「有你鄭主任親自出馬,他怎麼會來咨詢我?」
「他們設賬外帳,虛報成本和收入,居然全都被稅務局掌握了,昨天問我有什麼辦法,我這一時半會兒,哪有什麼好招啊!」
「您認為會怎樣?」我佯做無意地問。
「前兩年我辦過一個刑事辯護案子,差不多的情況,補交稅款不說,罰了1000萬,那個公司老總最後還被判了十二年。」鄭主任神色凝重地回憶。
我聽到冒冷汗,忙問:「這個你跟林總說了嗎?」
「當然,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那他怎麼說?」
「他沒說什麼,還能說什麼?只能趕快想辦法唄!他打算到北京稅務總局那邊去活動一下,做做工作。」說著,鄭主任匆匆地離開了辦公室。
我默然,望向窗外,掘土機在路邊挖出了一個大坑,塵土飛揚,路人狼狽不堪,掩面而行。他現在也有些狼狽吧?也許又是皺著眉坐在那裡,焦慮地將手機一開一合。這時候,應該沒有功夫再來思考我們之間的事了,或許風波最終平息後,他也會順理成章地將我忘記。
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夜晚,電視實在無趣,鄒月坐在電腦前對我不理不睬,我踱回房間,翻出一本最厚的法學書,開始讀起來。
法律語言艱深晦澀,總讓人走神,許久許久,還停留在序言部分。
忽然手機在桌上狂響,我一看,竟是林啟正。
我猶豫了一會兒,接通了電話。
他的聲音從話筒裡傳出,異常的強硬:「鄒雨,你給我下來!」
我一楞,問:「你在哪裡?」
「在你樓下。」他答,然後我聽見窗外傳來急促的汽車笛聲,衝到窗前一看,果真有一台又黑又大的吉普車停在樓道口。
「什麼事啊?」我問。
「你下來,不然我上去!」他語調生硬,讓我頗感奇怪。
「你等一下。」我掛了電話,向門口走去。偷眼瞄了一下隔壁的鄒月,還好,她正帶著耳機在看視頻,應該沒有聽見那怪異的喇叭聲。
樓道裡很黑,路燈不知什麼時候壞了,我摸摸索索地走下樓,卻是傅哥首先迎上來。
「鄒律師,林總今天喝多了,你別和他吵。」傅哥說。
和他吵,吵什麼?我很疑惑。忽見林啟正從車上走下來,大力甩門,衝到我們面前。
「傅強,你給我回車上去!」他指著傅哥,傅哥應承著退回到自己的車上。
他滿身酒氣,站在我面前,彷彿有很久沒見了,如今乍一碰面,我不由自主地滿心喜悅,柔聲問:「什麼事,這麼急?」
「你憑什麼管我的事?」他劈頭就問,話語粗魯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你說什麼?管你的事?」
「你是不是跑去找左輝,拜託他手下留情?」
原來是指此事,我連忙解釋:「只是昨天碰巧和他說起這件事情,他就……」
話還說完,林啟正粗暴地打斷了我:「什麼時候輪到你去為我說情?這個事情,如果我林啟正擺不平,去坐牢,也不需要你去向他說情,他不過是小小的辦事員,哪裡有他說話的份?」
他的態度惡劣,我本有些不悅,但聽他說出「坐牢」兩字,卻又心一軟,兀自憐愛起來。
「不會這麼糟糕吧?」我忙關切地問。
「這件事擺明了有人要整我,但是,這是我林啟正的事,與你有什麼相干?需要勞你的駕去打聽?」他依舊堵我,似乎想把我激怒。
「如果不該我打聽,我以後會注意。」我知他酒意正濃,不與他計較,放低姿態。
「當然不該!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和我劃清界限嗎?電話也不接,連面也不想見,昨天你寧可躲在車後面,也不讓我看見,你不怕我一不留神,倒車壓死你嗎?」
「見面又能怎樣呢,兩個人都很尷尬。」我答。
「是啊,所以要走得遠遠的,對不對?也許你早就聽說到什麼風聲,知道我有難,所以躲得越遠越好,是不是?」
見他面色通紅,雙眉緊鎖,與以往淡定從容的樣子相去甚遠,第一次見他如此惱怒,如此尖銳,竟好像我是他的敵人。——也許不能愛,所以就會恨吧。我想著,心疼著,沒有回答他無理的挑釁。
他依舊在說:「你怎麼跟你前夫介紹我們之間的關係?說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情人?或者說,是被你鄒雨甩了的舊情人?你可以在他面前炫耀了是不是?連林啟正都被你玩得團團轉,你和他扯平了對不對?……」
「啟正,別這麼說!」我忍不住阻止他。「你喝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每天都喝很多,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個好人,你早就知道,我馬上就要結婚了,你早就知道,我想讓你做我的情人,你也早就知道,我從沒有瞞過你,你什麼都知道,但是,你以前為什麼那麼輕易地開始,現在又那麼輕易地就說結束呢?在三亞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放棄了,是你自己來的,是你自己決定的,當時,你沒有想你的自尊嗎?你沒有想你的貪心嗎?」他逼近我,恨恨地說出了這番話。
我聽著,只覺震驚,我一直以為,我的離去,充其量不過讓他傷心,但我沒想到,竟然,會是怨恨。
「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做到,但我做不到,對不起……」我喃喃地說,眼眶紅了。
「做不到就根本不要開始!根本不要讓我嘗到它的滋味!那樣無非只是遺憾。可是你現在,說走就走,說分手就分手,你打開一扇門,讓我看到裡面有多好,然後你又順手把他關上,理由還冠冕堂皇!我能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你說啊!」他追問著,句句在理。
一切都是我錯吧?我的心痛到幾乎爆裂,忍不住,低聲喊叫起來:「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可是,現在結束,對我們倆都好,如果拖到以後,又能怎麼樣,難道讓我天天逼你你才高興嗎?」
「對!我寧可你天天逼我,像其它的女人一樣,逼我給你錢,逼我給你感情,逼我離婚來娶你。來啊,來逼我啊,天天出現在我的面前,以死相逼,逼到我走投無路!……我也不要像現在這樣,看到你從我生活中消失!」他的聲音嘶啞著,充滿了痛苦和傷感,隱隱地,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看到他的眼中閃爍著淚光。
我已經無話可說,只是望著他,滿心歉疚與眷念。他凝視我許久,突然轉身上車,車門在我面前伴著巨響關上,兩台車子隨即疾馳而去。
他終於說出了他想說的話,藉著酒意,拋開顧慮,他終於開始指責我的始亂終棄。挺好的,讓我們狠狠地互相傷害吧,只有這樣,一切才有結束的時候。
我覺得身心俱疲,腳一軟,坐在旁邊的花壇上,在黑暗中,捧著臉痛哭流涕。
(四十九)
這時候,路邊傳來腳步聲,我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趕忙起身向樓道裡走去,邊走邊用衣袖在臉上胡亂地抹去淚水。
「鄒雨!」有人在身後喊我的名字,是左輝。
我不想搭理他,逕自往樓上走。他加快腳步超過我,攔在我面前。
樓道裡很黑,即使面對面,也看不清彼此。我恨恨地說:「讓開,攔在前面幹什麼?」
「你和他分手了?」他問。
「不關你的事。」
「我都聽見了。他們請局裡領導和弟兄們吃飯,飯後我們一起出發,我看著他開進小區來的。」
「你是存心的對不對?你有意要讓他難堪對不對?」我盯著黑暗中的他問。
他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我是存心說的。他在我面前總是那麼傲慢,我就想諷刺他一下,但我沒想到你們已經分手了,沒想到他會來怪你。」
「你的目的達到了,恭喜你!」我說著,想從他身邊越過。
他伸手攔住我:「鄒雨,那時候,你也為我哭過嗎?像這樣哭過嗎?」
這問題多無聊,每個男人都希望被拋棄的女人在自己身後哭泣,那樣,背叛變成了離別,還有回頭的一天。
我揚頭說:「就算我會哭,像現在這樣哭,也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了你們這些男人。」說完,我再次試圖從他身邊走過,這次我成功了。
黑暗的樓道裡,只聽見我咚咚的腳步聲,他忽然在身後問:「鄒雨……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理解我當時的處境?你是不是可以原諒我多一點?」
我長吁一口氣,回身俯望他,他背對著我,等候我的回答。
「對,我現在才知道,其實你根本不愛我!我和他,不論怎樣,都捨不得傷害別人,寧可自己痛苦,可你呢,你那時候在我面前,要我放你一條生路,你說得多理直氣壯,何曾把我放在心上,現在你要我原諒你,太晚了吧?」
黑暗中,依稀見他回頭,彷彿想辯解,但許久後,他只低聲地說了一句:「……見到你對他,我也才知道,你愛我愛得更少。」說完,他默默地下樓,打開自家房門,走了進去。
又是一聲沉重的門響,今晚真是運氣很差,兩個我生命中的男人,都當著我的面,重重地關上了門。我楞楞地站了一會兒,疲憊地返身,回到了家。
寂靜的夜晚,我心神恍惚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樹枝的倒影,夜晚的每一分鐘都顯得那麼漫長。失眠的滋味真是難熬,我睡到一身酸痛,乾脆起身來到窗邊,看遠處的天光,凌晨兩點,天似乎隱隱亮了起來。
手機一直抓在手裡,反覆的按亮屏幕,再看著它變黑,那條短信還存在我的收件箱中,他的英文短信:「sorry,I』mverybusy.I』llcallyoulater.」我將頭抵著冰涼的玻璃窗,一遍遍看著,想像他在忙碌中,抽出時間,一個一個字母按出這條短信的樣子。
此時,樓下突然隱隱傳來車聲,我轉過臉,竟看見一台巨大的黑色的吉普車,沒有打開車燈,靜靜地開上樓前的人行道,停在我的窗下。
半夜的小區,連路燈都熄滅了,我努力地看,仍無法看清車牌是多少。一時有些激動,會是他嗎?是他又回來了嗎?他會再打我的電話嗎?我盯著手機,等著來電時的震動,然而,久久沒有動靜。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我無法再等下去了,我必須確認是不是他。於是,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下了樓。
站在樓道口,我藉著遠處的光亮,終於看清了牌照,果然是他,66888!但一眼望過去,車內黑乎乎的,沒有一絲動靜。
我還記得他怒氣沖沖離開時的樣子,彷彿今生都不想再與我相見,怎知現在,他卻又回到了這裡。人的心意,總是兜兜轉轉,如我,如他。
有科學家說過,在夜晚極度疲憊的時候,人的意志力會降低百分之五十。現在,我的意志力正在這脆弱的當口。我站在車後,思量許久,終於,向駕駛室的方向走去。
還沒等我走到門口,車門就開了,他從車上走了下來,手裡還夾著點燃的香煙。車內燈光的映照下,只見他的臉疲憊不堪。
他返手將車門關上,我和他之間,又陷入黑暗之中。
「我以為你睡了,所以沒有打你電話。」他說,嗓音嘶啞。
「沒有睡,睡不著。」我照實回答。
「對不起,鄒雨,我只是想向你道歉,我喝多了,我不該說那些話。」
「沒關係,是我的錯。」我急急地答,語音卻哽咽起來。
「不!不!不!我那些都是酒話,你別放在心上。怎麼能是你的錯?怎麼能怪你?」他迭迭地否認。
「你說得很對,是我害你難過,如果那天我沒去找你,一切都是好好的,我們倆也不至於到今天這樣。都怪我,真的都怪我,對不起!……」我滿心懊悔,只恨一步踏錯,誤人誤已。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他心疼地阻止我,上前一步,逕直將我攬在懷裡。
這一攬,我的心軟到一塌糊塗,只知將臉埋在他懷裡,用力地擦來擦去,他的身上,我愛的味道還在,我用盡全力緊緊地抱著他,滿心依依不捨。
「鄒雨,我們為什麼要這樣?既然開始了,過一天算一天不可以嗎?哪怕多過一天,都是好的。別離開我,別離開我,這太讓人難受了。」他在我耳邊輕輕說,然後,返頭找到我的嘴唇,用力地吻了下去。
我再次崩潰了,連最後那百分之五十的意志力都喪失了。是啊,反正已經開始了,反正已經愛上了,反正已經擔了這個惡名了,再走下去,也不過如此吧?江心遙、鄒月、我的自尊,我的未來……統統顧不上了。在這個寂靜無聲的深夜裡,我愛的這個男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心就跳躍在我的胸口,我怎麼捨得離開?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時,就這樣吧,就讓我貪圖享受、得過且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