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北京,終於知道,所謂大城市,無非是更大的塵煙、更大的聲響,更多的人走來走去。更沉重的孤獨,吞噬我們年輕的勇氣。
在不看話劇、不聽音樂會、不進行高尚消費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只和自己的居住範圍有關——因為我不能每天看話劇和聽音樂會,因此北京的大,對我只意味著更多的交通費以及更長的回家的路。
我在海澱住,距離的概念就是乘公交車到我工作的地方,需要一小時40分鐘,如果先乘公交車再轉乘地鐵,需要50分鐘。我的薪水是每月2900元,稅後兩千多一點。我的房租是每月1300元,我的餐費、交通費是1000元。所以,我是一個過著貌似富裕生活的窮人。我不需要信用卡這一類的東西,因為除了透支,我實在不知道我還能為它做些什麼。
從2003年考取國家公務員到現在,我離開濟南一年餘。有時候我會想起盛羽,有時候會夢見他。夢裡我和他面對面站著,說些問候的話。他說小蘇你好嗎,我微笑說還好。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接電話的時候聲音變得溫柔,電話裡傳來清晰的女孩子嬌嗔的聲音。我背轉身去落荒而逃。我飛快地跑到沒有人的樓梯拐角,眼淚流下來。
醒來的時候枕巾是濕的,鬧鐘在響。
起床,8點鐘我開始上班。我是大機關裡的小公務員,我的任務是打字影印、端茶倒水、整理資料、會議記錄、收發信件。我讀了19年書,碩士畢業,從1400人中脫穎而出考進這個外面看莊嚴神秘、內裡安靜成一片死寂的地方。我是父母的驕傲、老師的寵兒、師弟師妹們的榜樣,可是,我為這些失去了愛情。
認識盛羽的時候,我22歲,是同窗們還在苦讀考研的時候,我被保研。我每天過著豬一樣的生活,看電影、看雜誌,高興了就看幾頁專業書籍。春天裡我沿著校園裡深邃的林蔭道閒逛,看到有人賣舊物就去翻揀。那年我買了很多正版的CD,買到了尋覓很久的《小鞋子》。交錢的時候我抬頭,就看見了盛羽的臉。因為一張鈔票,我們的指尖碰到一起,濺起一點靜電微辣的燙。我們都笑了,找錢的時候我們的指尖再次碰觸,我的手帶點慣常的涼。
夜晚,打開他找給我的那張皺皺巴巴的10元鈔票,裡面夾張小小紙條:8123542。我抬眼看對面的男生宿舍樓,每個窗口透出的燈光閃爍成一片輝煌而盛大的牆。我點亮陽台的燈,站在陽台上,一點點看對面的窗戶。我猜,哪間是他的屋?我從東看到西,從一樓看到五樓。在四樓西起第三個陽台上,我看到有人在招手。
那一刻,我會心微笑。
開始戀愛,我們像所有戀人一樣卿卿我我。愛情不是靠形式維持,但是愛情需要形式。我是個需要溫暖的平凡女子,我在盛羽的照顧下安然生活,聽他說愛我想念我,看他在我生病時候照顧我。我們相愛,是因為我們默契:許多話,沒有說出口,然而他聽得懂;許多事,故意反著做,然而他辨別得出。愛情不需要太多跌宕起伏,我們因為生活本身的平淡而從容。對於未來,我們的規劃清晰可見:我讀研,然後或許會繼續考博;他工作,去體育學院做政治輔導員。相愛的時候我們把生活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每一步都方向明確、步伐堅定。
幾個月後,我們畢業。對我們而言,婚姻成為一種遲早都要實現的格式。沒有課的時候我會去盛羽那裡,為他洗衣、買菜、做飯。我只會做最尋常的飯菜,然而盡力換著花樣。在柴米油鹽裡,家的味道如此濃厚。他帶我見他的父母,是在這個城市小有地位的人家。我被詢問到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姑媽姨媽舅舅伯伯的政治面貌、工作單位、健康狀況,很瑣碎,然而我微笑回答。當我接過他母親微笑著遞過來的削好的蘋果,我知道自己初試合格——因為家世好,這使我從來不需要自卑。也因為可以不卑不亢,所以越發坦然誠懇。
而盛羽是那樣的青年:他有好的家境,帶一點隱約的優越感;從小讀書都很順遂,有才華也幸運到有展示的空間;善良溫和,無論同性還是異性朋友都很多。我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有很多共同的朋友。所有人提起他,無一例外會提到「人品好」這句讚揚,這樣的讚揚令我踏實。
本科畢業第一年,我在瘋狂的讀書中度過,而他在學生的吵鬧、入黨、請假之類瑣事中度過。這一年,我迅速沉澱,開始在枯燥的專業書籍裡找到樂趣,再看《小鞋子》,不是簡單的感動而是開始探討節奏的起伏與視覺符號的豐富。我好像一隻掘土的鼴鼠,隨著洞穴的深入而感到由衷的幸福。也是這一年,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我開始敦促他考研,開始說點關於改變與未來的話題。我最初的不安分充分體現在以學歷的方式對他進行滲透,他不說話,不反駁,他總是微笑著支開話題。
他不想改變。3000元的薪水,輔導員的生活,令他滿足。
而我,我總是個那樣懷揣夢想的女孩子,因為讀書,因為未來的不可觸摸,我反而有了更多選擇的餘地與無限實現夢想的可能。當我回頭,會發現眼前的男人開始在365天的瑣碎中為新發的100元監考費而高興,再或者,是為比別人少發的300元獎金而懊惱。生活落實到這樣精確的時候,我開始覺得眼前的人漸漸陌生。
漸漸地,一起看電影的時候,當我感歎光影、色彩、音響的獨特與某個細節的伏筆效果,他開始打盹,接著是不耐煩。曾經那個充滿希望的盛羽,開始在日復一日的應酬中習慣。他不習慣的,是我的「說教」、我的「好為人師」。畢業一年的時間,我們在選擇岔路口的時候,不知不覺,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開始覺得辛苦。辛苦的時候我去北京開筆會,當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這個寬容的城市以寬容的姿態容納了我——我說一口以假亂真的「京片子」,加上從容的氣質、端莊的舉止、合適的裝扮,在許多個場合,屢次被北京人當作是北京人。
這樣的誤會令我驚喜。
是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新華社的高級記者。同樣年輕的一群人,每一個都是來自遠方,做最辛苦的工作成就自己的事業。我們談點閒散的話題,然而即便如此卻還是可以撞擊彼此思維。我們很快成為了投緣的朋友,他們為我描繪出最燦爛的未來藍圖。
藍圖關乎北京這個城市,它距離濟南是特快列車4小時30分鐘的車程。也就是說,如果我選擇北京,我的愛人,就在4小時30分鐘之外。
我激動、我猶豫、我彷徨,我愛盛羽,我也愛北京。我愛愛情,我也愛年輕。我愛夢想,我也愛婚姻。我愛事業,我也愛家庭。
我把愛寫在眼裡,儘管深埋眼底,但是盛羽,依然聰明若此。
2002年8月,他以轉身離開的方式成全了我的抉擇。他斬斷了我最後的退路——愛情沒有了,同樣遠離家鄉的濟南,對我而言是座空城。
我理解盛羽的選擇:正是因為他的優越,他的家給他溫暖的依靠,濟南是他或許不滿意卻極適應的土壤。25年來他連讀大學都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他在這裡有親人、有朋友,他們的關照令他在任何一個崗位上都可以少奮鬥幾年。和我們這些18歲選擇異鄉讀書,從孤獨逐漸走向豐盈的孩子們相比,他缺乏最基本的嘗試的願望。他習慣了安定,他只是不想改變。
而我,我習慣了改變,習慣了在完全陌生的境況下從零開始。
就這樣,我們分開。2002年12月,我參加了國家公務員考試,1月赴京參加面試,以絕對優勢被錄取。看著師弟師妹們羨慕的眼,看著導師惋惜的臉,我放棄當年博士入學考試的機會,於2003年正式成為了一名擁有北京戶口的中央直屬機關工作人員。
分開了,卻還是有這樣那樣的消息阻隔不了。聽說,他談了幾次戀愛,聚聚散散。又聽說,他和舊友提起了我,他問我好不好,舊友說我過得還不錯。
聽到舊友提起這些的時候,我在平淡的日子中滋生感動。那個叫劉若英的女子多麼喜歡唱失戀的歌,她唱:「想著聯絡,不如心底遠遠問候。最美麗,莫過於聽說你還回憶。」
是因為聽說盛羽對我的記憶與問候,突然間被打動。突然間想要請舊友代為轉達我的近況:我戀愛了,新男友任職於公安部,是勤奮踏實的青年。說這句話的時候舊友也替我高興了。她說:小蘇,祝你幸福。
後來,她又替盛羽對我說:小蘇,祝你幸福。
再後來,聽說盛羽訂婚了,新女友是同校的老師,不漂亮,但看上去很安分。
再再後來,我還是沒有勇氣告訴盛羽:因為默契,因為我對他的瞭解,我只有以這樣的方式斬斷他的退路——濟南對他而言不是空城,儘管,再也沒有了沈小蘇。
現在,我還是一個人在北京的街上走來走去。薪水在一點點變多,29歲的時候我或許會成為年輕的副處級幹部。仕途從來待我不薄,我只是沒有愛情。
我只是,聽說你祝福了我,突然,有眼淚落下來。
我只有在心裡,同樣深深祝福你:希望我愛的你,一生都幸福。
一定、一定,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