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吳冬莉午間沒有給楚哲打電話。
她早晨出了縣委大院,正沿著街道往家走,就見有一輛黑色的「公爵工」停靠過來。「公爵王」在縣城裡不多,屬鳳毛麟角,尤其是那個公安的牌牌,連縣裡領導都把那種「特權」摘去了。可鋼管廠的廠長高貫成仍享受著那種特殊待遇。高貫成有句口頭禪,大會小會。人前人後不斷他說:「別人辦得來的,咱也辦得來,那不叫本事。咱的能耐是專辦別人辦不來的事!」這也不能說高貫成善吹,現在連市裡的企業都不知有多少關了門放了長假,鋼管廠硬是工資不拖久干,而且逢年過節的還總能有點獎金福利,這就很讓縣裡掙工資的人艷羨了。廠子裡也常遇些跟縣裡各部門打交道棘手的事,銀行扣了哪筆款啦,環保要罰什麼費啦,高貫成對下邊也有話,你們該辦的就去辦,拱不動的就跟我說。事情還真是總給下邊具體辦事人員眼罩戴,明明跑酸了腿兒說干了嘴兒人家也不撩眼皮咬死沒商量的事,高貫成只需一個電話,嘻嘻哈哈葷的素的沒一陣正經,還真就成了。連縣裡主管工業的馮副書記有一次到廠裡來,都當著高貫成的面對眾人說,鋼管廠沒廠房役機器行不行?我看行。只要有咱老高在,我看沒啥都行。說得人們一個個張飛瞧綠豆——大眼瞪小眼,誰也說不出話來。
「公爵王」的車門開處,高貫成探出頭來,招呼道:「小吳。上車上車。」
吳冬莉擺擺手:「不了,我回家,不遠。」
「正巧我也正要找你呢。快上車。還怕我把你拐跑了啊?」
高貫成是那種很少跟下邊人瞪眼睛的人,尤其跟年輕的女同志,更常開些不傷大雅的玩笑。
吳冬莉只好上了車,坐在了後座。司機旁邊的座位是高貫成的專位。
高貫成把身子扭向後面:「還沒去閥門廠報到呢?」
吳冬莉搖搖頭:「高廠長……我真的不想去閥門廠,縣裡就這麼大的一塊地方,去那兒和留廠裡有啥區別。」
高貫成說:「也是也是。其實廠裡何嘗願意放你走,老實巴交的,人年輕,業務又熟。不是事情逼到這兒了嘛!媽的,那個王人蛋!早知他一肚花花腸子,我咋就沒先一刀劁了他!」
吳冬莉不想再提那個事,一提那事就覺有些噁心。她低下頭,輕輕地歎口氣,問:「高廠長,你剛才說有事找我,啥事呢?」
「叫你去閥門廠的事,我也想了又想,就這麼調過去,確實難免讓人們瞎猜亂想嚼舌頭。既是在我手下幹過的人,又受了委屈,我高貫成不給掙掙口袋,往後誰還給我玩真的了?中了,我就豁出這張老臉,再找找工商行的頭,叫他們給你安排一下。出了工廠,進了銀行,不言自明,足以證明了咱吳冬莉的清白,是不?可這事也得先跟你打個招呼呀,別是我那邊把養孩子的勁都使出來了,你再不願意去,我豈不鬧了個瞎忙活?……
吳冬莉心裡一熱,似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年月,誰不巴巴地看著銀行的大門眼熱?風吹不著,雨曬不著,且不論工資,光獎金就讓人眼暈。她相信高貫成的本事,他既主動問你,就沒有辦不成的道理。她笑了,臉上密佈了半個多月的陰雲霎時間就被吹得一乾二淨。連司機都插話逗她:「吳姐,吃了點小虧,揀了個大便宜,你就偷著樂去吧。事要成了,請客啊!」她連點頭:「請客,請客,隨你點地方。」
心裡有了這等好事,吳冬莉就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了娘家門。她的父親是縣高中的語文教師,叫吳瑞之。自從半月前的那件事一出,父親就是敦促她向縣領導直接反映情況的幕後支持者。
還是在那件事的前幾天,財務科長去外地出差,卻把家裡的戶口本鎖在了辦公桌裡。科長的老婆急需戶口本辦個什麼事情。著往紙袋裡揀,那一揀就揀出了疑惑,印章竟都了袋上還註明了是二車間,一袋子足有近百枚的佔了印泥用過的。再細看。桌面上還有相同的幾個袋子,分明註明廠裡的其他車間和部門。私人印章本該都在職工自己手裡呀,集中放在一起算是怎麼個事呢?況且職工印章也只有發獎金、工資或什麼福利待遇時才用得著,牛角的,有機玻璃的,木頭的,還有用鉛字拼捆在一起的,形形色色。怎麼袋子呢?私人印章……暗藏於某財務人員的抽屜:這腦門上刷地出了一層冷汗,嚇得手也有些抖了。
吳冬莉本是個循規蹈矩,心裡存不得一點芥蒂的女子,那一宿,她翻來覆去閡不上眼。老教師吳瑞之給兒女們的教誨是,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老老實實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吳冬莉思來想去的結果,第二天一早,就找了廠長高貫成,講了印章的事。高貫成也很吃驚,一反平時大大咧咧、瀟瀟灑灑的做派,不由地撓起了頭,連說:「是嗎是嗎?有這等事!媽的,真是膽子大得賽窩瓜子!」又囑咐吳冬莉:「這事非同小可,我自會搞它個水落石出,你千萬不能漏出去,尤其不能傳到職工耳朵裡去。究竟是怎麼個情況還不清楚,廠子真要出個什麼亂子,怕是你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廠長這麼一說,吳冬莉竟也有些害怕起來。
幾天之後,財務科長出差回來,高貴成很快把吳冬莉單獨找去,說說笑笑地又恢復了往常的樣子,他先表揚吳冬莉的負責精神,又說情況已經清楚了,那些印章是開資時有些工人馬馬虎虎落在了財務室,財務科長怕弄丟了,就收集在一起了。吳冬莉執拗他說:「丟印章的每個月開資時都有。可也不會那麼多呀?」高貫成說:「啥都怕往一塊湊,裝在一塊還不就顯得多了?再說,就是再有幾袋子私人的戳子又能怎樣,每個月開資發獎金的單子沒有主管廠長的簽字也是廢紙一張。雖說具體賬目我不管,可每個月的職工工資總數。獎金總數我自是心裡有數,他要耍鬼還瞞得住我這雙眼睛了?」吳冬莉想想也是這麼個理,就沒再多說什麼。心裡卻暗存打算,只要財務科長膽敢動作手腳,就休想逃脫自己的眼睛,老鄉還怕界壁子(隔壁)呢,何況在一個屋子裡。
可吳冬莉萬沒料到,事情僅僅過去兩天,就發生了那不堪回首的羞辱的一幕。直到廠長告訴她到閥門廠上班時,她才有些吧咂出其中的滋味。即定不是存心擠兌我,拔去眼中釘,也好讓有些人放開手腳繼續胡作非為嗎?她把心裡的這些委屈與猜疑說給丈夫聽,丈夫卻很不以為然,說閥門廠效益也不錯,那就行了。又說讓咱去個新地方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就你那觀念,早不適合眼下的行市了。到了新環境,你只管睜隻眼閉只眼,能把你每個月的工資開回家來就是了。丈夫在百貨大樓當採購,整日天南海北地跑,回家來常說些外面世界新奇古怪的事,讓她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吳冬莉又回娘家把事情說給父親聽,吳瑞之卻完全是另一種態度,說雪再厚,終埋不住死孩子的,廠裡真要有人作假賬私吞國家資財,知情不舉便罪如同謀;又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話喊了不知有多少年月,不能在咱身上變成一句空話。「農夫之褥,去害苗者也;賢者之治,去害義者也。」又出主意說,那高貫成極可能是這件事情的幕後主謀,他既然有鬧龍宮、攪陰曹、上竄下跳的能耐,咱就得靠能耐制住他的西天佛祖,「度量權衡法,必資之官」,直接找縣委領導吧,吳冬莉接連找過幾位書記都受了敷衍推搪後,再找楚哲也是父親的主意。老教師說他仔細讀過楚哲寫過的幾篇文章,看得出那是個有些血性的文人,且看楚書記怎麼說吧。
吳冬莉興沖沖地回了娘家,等到午間,老父回家吃飯,就將上午的事情在飯桌上說了個詳細。丈夫見吳冬莉午間沒回家,灶台冷冷清清,也按慣例追到了岳父家。吳瑞之聽了女兒的述說。先露出幾分興奮,說,「怎麼樣?那些人心裡要是沒鬼,能白送你這麼個金碗盆?『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已落水的敗家狗一定要痛打下去!」丈夫卻使了個眼色,把吳冬莉勾到了外間,小聲嘀咕道:「咱眼見是白揀了一個大便宜,啥事見好就收吧,可不能再聽咱老爸的。他教了一輩子書,教出了一身呆氣。再找下去,鬧個雞飛蛋打,就不值了。你前幾次去找,我沒攔你,是怕老爸生氣。到了眼下這一步,就不能再顧那麼多了。反正你把情況已經反映給了幾個大頭頭,就是將來事情敗露,上頭查下來,也沒咱的責任了,咱還白鬧騰個啥勁?」吳冬莉聽了,正與自己的心思相合,回到桌上時,便不再接老爸的話茬,只是悶頭吃飯。飯後又忙著幫老母收拾洗涮,把早晨定好的給楚哲打電話的事徹底丟到腦後去了。
吳冬莉午後回到自己家裡,還從書櫥裡翻出一本銀行業務方面的書,看了一陣。雖說都是理賬撥算盤,總和企業財會有所不同,不能到了新單位因為白帽子讓人家輕看了自己。傍晚時,她又去幼兒園接回了孩子,做了晚飯,心境裡有了一種多日不見的平靜與滿足。沒想吃過晚飯,三口人正圍著電視機時,老父找上門來,張口就問和楚書記聯繫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吳冬莉見遮掩不過,就說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吳瑞之勃然大怒,惱恨地道:「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人生一世,就要活出個骨氣!沒想人家只給你調換了一個多掙倆錢兒的大門樓,你就挺不起脊樑了!人家若是再給你點別的好處你還不得趴在地上給人家當犬豕!你不想想當初你找這個書記那個書記,口口聲聲都是要揭揭廠裡的鬼簾子,到如今只為這芝麻大的好處就一改初衷,變了面皮,這叫人們怎樣看你?『小人喻於利』,羞恥!羞恥!」丈夫忙給老泰山斟茶,又勸道:「爸,你老聽我說……」吳瑞之拂袖而起,斥道:「我在教訓我的女兒,哪有你多話的地方!我現在就把話放在這兒,若這樣苟且為人,那好,今後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們再不要到我那裡去,我也絕不會再到你們這裡來!」說罷摔門而去。
吳冬莉本是個孝順的人,見老父真的動了怒氣,忙抓了件外套,起身追了出去,說:「我明天就去找楚書記,還不行嗎?」吳瑞之氣消了些,說:「這是事關錢財。法律的大事,夜長夢多。你要反映情況,就得爭分奪秒,不然誰知楚書記明天又有什麼事情?」吳冬莉說:「楚書記說去前可以先給他打個電話聯繫。」吳瑞之說:「那你現在就給他去個電話好了,反正他也在縣裡住獨身,晚上若沒事,正好清靜。」吳冬莉就在路邊一個小食雜鋪子抓起了公用電話。
正巧楚哲在。吳冬莉報了姓名,楚哲就問她午間怎麼沒來電話,吳冬莉遲疑了一下,說午間有點事情。她正想問楚書記什麼時候有時間,楚哲那邊的口氣突然變得異常緊張起來,極快地打斷她的話,說,「你現在什麼都不要再說。如果你有時間,就請馬上到我房間裡來,咱們見面再談。」
吳冬莉疑疑惑惑地放下電話。吳瑞之說:「那就去吧,我陪你。你去和楚書記談,我在外面等你。」
其時,正是萬家燈火爭相輝映之時,已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