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哲是個作家,出過幾本書,也得過一些獎,在省裡算個小有名氣的人物。上級要求作家深人生活,市裡就安排他到管內的一個縣當了個副書記。組織部找他談話說得很明確,是掛職體驗生活,不佔幹部指標。他就說,我明白,是「副七品員外郎」。眾人就笑,說啥話到了作家嘴巴裡,就出花樣了。去縣裡報到那天,他去跟市委宣傳部長辭行。宣傳部長和他是高中的同學,在另一個縣裡幹過一任書記,口碑不錯,是有經驗的。部長拉著他的手,一直把他送到汽車前,就把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你去縣裡,一時一刻也別忘了是去掛職,『不求做好官,只求做好人』。」車開了,楚哲半天也沒想透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好人和好官,難道還有多大的不同嗎?
二
楚哲剛到縣裡時,早上總是自己打開水和打掃房間。自己的辦公室兼宿舍擦完了,還順便將走廊也擦上一段,常慌得上班來的秘書幹事們忙來搶他手裡的拖布。負責領導人辦公室衛生的小勤務員也一再臉紅紅他說,楚書記,我要挨批評了!後來,辦公室主任紀江委婉他說,楚書記,你忙你的好啦;你要都干了,機關裡還留他們幹什麼呢?楚哲很不以為然,他心裡說,在市文聯,哪個不是自己的房間自己清掃呢,有時要搞衛生大檢查,還急得秘書長樓上樓下地亂喊一通呢。文聯機關縣團級幹部和中高級職稱的人可是不少的。當然,從那往後,擦走廊地板的事楚哲就不幹了,可房門內的事他還是在勤務員上班前就搞得清清爽爽了。話傳到外面去,人們就說新來的書記又勤快又隨和,沒架子,是個好人。市委宣傳部長有一次到縣裡來,特意到楚哲的辦公室看看,也說:「我給你反反饋,對你反映不錯,都說好人難得。」楚哲心裡竊笑,原來好人就是這般好當的呀!
一大早飯後,楚哲走上樓梯,見自己房門前站著一位年輕的女子。初升的太陽將光線明晃晃從東窗射進來,披著一身光亮的女子憂看得不十分真切。楚哲走過去,那女子也遲遲疑疑地迎過來,二十多歲的樣子,淒淒楚楚的一雙眉眼像是含了許多的優怨和期待,讓楚哲驀地產生一種「又是一個上訪者」的判斷。
「您是楚書記嗎?」
「我是楚哲。」
「我是鋼管廠的,想跟您說說……我們廠裡的事情。」
「那你去找馮書記,他主管工業。」
「我不是說廠裡生產和銷售方面的事情,我是說……廠裡對我的處理很不公平……再說,我已經找過他了,他說這事他不管。」
「哦,那你去找鄒書記,也是女同志,上訪的事由她管。」「她說她也不管。」
「那你就去找找肖書記,他是一把手。」
楚哲以為自己這也就算一推六二五,乾淨徹底了。有上訪者到機關裡來,往一把手處推一般是犯忌的。肖書記曾在常委會上很嚴肅他說過,如果大事小情都往他那裡推,那還設各位常委幹什麼呢?可楚哲不太理會這些,自己沒有分工,當然也就沒有責任,找來的人總是要推的,不推給一反手也得推給別人。楚哲知道,接待來訪者是件最讓人撓腦袋的事,過問了你管不管?想管你有權力嗎?不想管你又怎麼不往外推?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開始就往外推,採取完全不介入政策。
楚哲完全沒料到這女子會從自己不設防處突然橫來一槍,而且柔順的口氣裡含著強硬與鋒芒:「楚書記,我知道您是位作家,而且是一位很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我讀過您的很多作品。您的作品裡所表現出來的為老百姓說話的平民意識,一直讓我很感動,也很欽佩。如果作家的人品不是虛偽的話,我要說的這件事情,在縣裡也許只能我您談了。不然,就是找到省裡,找到北京,我心裡的這些委屈也一定要說出來!」
楚哲一時窘住,無言以對了。他打開門,說:「那……,你進來談吧。」
女子進了屋,就從隨身帶的一隻小挎包裡掏出了工作證和身份證,放在茶几上,說:「我叫吳冬莉,原來是鋼管廠財務科的會計。」
「那你現在呢?」
「現在……」吳冬莉猶豫了一下,「現在調我去閥門廠,我還沒有去報到。」
「到閥門廠做什麼呢?」
「告訴我說也是會計。」
「閥門廠和鋼管廠的效益差不多吧,又都是在縣城裡。」
「我不是計較在哪個單位能掙得多些,也不在乎上班的遠近,我要說的是,我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鋼管廠。」
「怎麼個不明不白呢?」
「是這樣,」吳冬莉說到這裡時,已是柳眉倒豎,雙目圓瞪,喘息也變得短促粗重起來,「有一天,快下晚班時,哦,這事也有半個多月了,是上個月的二十六號,我們廠主管財務的副廠長說是有一筆賬目要看一看,就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可話還沒說上幾句,他嘴裡就有些下道,還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以為他可能又是酒喝多了,就抽身往外走,可他突然抱住我就往沙發上推,還把自己的褲帶解開了。我連踢帶蹬的,警告他,再不鬆手,我可就要喊人了。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被推開了,進來了好幾個人,有廠長,還有我們財務科長,我當時氣得趴在沙發上哭,心想,平日我老老實實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家裡也是大人孩子熱熱乎乎的,哪遇到過這種事?往後還咋在廠裡工作……」楚哲長噓了一口氣,心想,原來是這種桃色新聞,便不想再聽下去,打斷對方的話說:「我聽明白了。因此就把你調離了鋼管廠,是嗎?那位副廠長呢?」
「縣工業局說,等待處理,再做安排。」
楚哲點點頭:「我看這樣處理還算合適的吧。正是你剛才的那句話,不然你繼續留在廠裡,難免不被人議論,說鹹道淡的總不可。組織上也知你的委屈,所以才給你調換一個工作環境,對一個女同志,這就算設身處地,很負責任了吧。」
吳冬莉卻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廠長高貫成剛找我談時,我也曾這麼想,家裡我丈夫也這樣勸我,說咱總算沒吃什麼虧,行了吧。可這些天,我腦子裡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這個事,吃飯不香,睡覺也總作惡夢,思來想去的,我總覺得這裡有陰謀!」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你也不要想得大多。」楚哲不想再在這種事上糾纏。說心裡話,起初還存些好奇,寫小說的,誰不想多聽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呢。可聽如此一說,便連那點好奇也風吹似地散去了,生活中的桃色故事,比這浪漫離奇的不知還有多少。
「不是我想得大多,楚書記,您想啊,我跟那個副廠長只是一般的工作關係,平時單獨打交道都很少,連句玩笑都不開的,他怎麼就會突然有那想法,對我動起手腳來?廠裡比我年輕漂亮會說會笑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就是耍酒瘋他也不該耍到我頭上來?」
「既是酒後無德,還談何理智嘛。」
「可我卻覺得他太理智了!不然,他為啥偏找那麼個時間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又為啥他剛動手廠長就帶人衝了進來?事情要是太湊巧了,反倒就有鬼了。」
楚哲不由一怔,他不能不說這女子的反詰很有道理,這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疑問。他問:「那你說是為什麼呢?」
吳冬莉突然警覺地看了看門,似不放心,又站起身,拉開門往外面探探頭,回身將門關嚴,又落下了暗鎖的鎖舌,這才又坐回到沙發上。
楚哲先是生出幾分緊張,隨即也就覺得好笑起來。看來女人確是難經大事,就是這麼個雞毛蒜皮,已把他弄得神經兮兮了。他後悔不該讓她進到這屋裡來了。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我只跟兩個人說過,告訴了您,就是第三個人。您得保證,這個事您要真管不了或不想管,這個秘密就不許再跟任何人說出去。」
楚哲淡淡一笑說:「你要信得著我,就說;信不著我,就免開尊口吧。」
「我要信不著您,也就不會來找您了。」
「那你就說吧。」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電話是縣委書記肖秉林打來的。肖秉林開口就笑哈哈地問,楚老兄啊,忙什麼呢?楚哲掃了吳冬莉一眼,說,沒事沒事,翻翻書唄。肖秉林說,沒事就到我屋裡坐一會,當作家的也不能總瞄在屋裡閉門造車呀,是不是?說完就笑。楚哲也跟著笑了兩聲,連說好好,我這就過去。
吳冬莉聽說他要走,立刻識趣地站起了身,說:「楚書記忙,那我就另找時間再來吧。」
楚哲想了想說:「午飯後你給我來個電話,咱們再約個時間,好不好。」
楚哲撕下一張檯曆,在上面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吳冬莉拿著走了。楚哲隨後也就到了肖秉林的辦公室。縣裡的幾個實職領導都在二樓。楚哲初到縣上時,辦公室也曾忙著要為他在二樓騰出一個房間,肖秉林說,給楚書記搞點特殊化吧,作家好熬夜,晌午又想撈撈覺,給他找個僻靜點的地方。楚哲被安排在了三樓,與縣志辦做了鄰居,果然清靜了許多,就是午間一覺睡過了頭,也不必感到不好意思了。
肖秉林找楚哲,其實也沒有什麼正經事,不外是問問生活還習慣吧,最近又發表了什麼大作啦,諸如此類。楚哲原以為急急地電話找,興許是特別指派他點什麼工作,這一聽,未免有些失望。肖秉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離了寫字檯後的大轉椅,坐到他身邊來,壓低聲音很貼心地問:「咋,聽說嫂夫人還在市計織廠呢?」
楚哲一笑:「還能到哪兒去,熬吧,反正也四十好幾了,再熬幾年也就退休了。」
「還能開支?」
「開個啥,全廠放假,快一年了。」
「原來在廠裡幹啥的?」
「統計員,撥拉算盤子唄。」
「那你還老實個啥,咋還不張羅給調調?」
「往哪兒調?市裡的企業就是那麼個狀況,效益好的是少數,人滿為患,調不進去。煙囪冒不出煙的咱又不想往裡調,從屎窩挪尿窩,又有個什麼意思?咱不是除了工資還有點稿費嘛,比上下足,比下有餘,家裡有個人給咱守門望戶,賊不惦著,也不錯。
「你呀你呀,」肖秉林在楚哲的膝蓋上連拍了幾下,「書獃子,書獃子!一等作家當幕僚,二等作家拉廣告,三等作家怎麼來著?你說說你是個幾等作家?論作品,論名氣、也可以了嘛。」
楚哲自嘲地一笑:「咱是只會爬格子熬心血掙點小稿費的那種,人不了流的。」
肖秉林說:「你也大老實過了頭。不是已來了縣裡?就往縣裡調嘛。這一畝三分地,不是咱哥幾個說了還算嘛?」
楚哲心裡不由一動。自從到縣裡掛職,不少人給他出主意,說趁這機會正好給夫人換換工作,工商啊,稅務啊,銀行啊,先調進來,叫作「隨夫調轉」,你大小也是個書記。再過個一年半載的,先生回了市裡,夫人隨之也就跟了回去,仍是工商。稅務,銀行,那叫「業務歸口」。一切都是名正言順,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眼下當官的老婆孩子哪個沒個好工作?又哪個不是這般曲線調轉的?妻子在家裡也曾這麼跟他嘀咕,說寧肯在縣裡租上一間房子苦上三年二年的,也值了。只是楚哲覺得難張這個口,自己雖說頭上也算有了個准縣太爺的頭銜,可扒去皮說瓤子,還是個爬格子的書生。報刊上有評論,說自己的作品有著一股正氣和平民意識,稱楚哲是個有責任感的作家,這事真要做出來,又讓熟悉自己的人怎樣看呢?他覺得自己的臉皮還是大薄,一錐子能扎得出血的人,是幹不出來那樣的事的。
「我……畢竟跟你們幾位書記不一樣。」楚哲猶猶豫豫他說,「我是掛職的,原說是一年,誰知上邊啥時一個電話,就讓我回市裡去了呢。」
肖秉林哈哈笑起來:「越說你冒酸氣你還越攪起醋罈子了!掛職怎麼樣,是不是市委正式下文任命的?調回去又怎麼樣,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誰想在這把交椅上就坐一輩子了?把夫人調來,下班有口熱乎飯,睡覺有人悟悟腳,免除後顧之憂,也是為了更好地體驗生活嘛。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這禮拜你回去就跟大嫂說,只要大嫂沒意見,事情就交給我辦。房子嘛,我也包下來了,先借兩間住著。既然掛職的事可長可短,沒個定數,那怎麼還不抓緊點?機不可夫,時不再來呀!」
竟然說到這個分上,完全沒廠「點到為止。心照不宣」的敷衍與客套,楚哲來縣裡半年多,上上下下的人似這般坦率談話的還是屈指可數的。楚哲真的受了感動,文人嘛,情感的火花總是很容易被點燃的。他忙點頭,說回去就請示內當家,她沒意見,我就拱手深謝了。楚哲在這裡打了個小埋伏,做了個小姿態,不然立馬就表現出內心的喜不自禁、急不可待,豈不顯得大有點那個了嗎?
又有人來請示工作,楚哲看肖秉林不再有別的事情,忙起身告辭。肖秉林也不再留,轉身從寫字檯抽屜裡拿出兩條香煙,說:「你忙我也忙,咱們有時間再聊。這個你拿著,作家沒煙怎麼熏得出好文章,是不是?」楚哲忙推辭說,「我不缺煙。」肖秉林說:「抽煙咱倆是兩個檔次,你是靠抽煙出靈感,要抽出個花團錦簇,我是靠抽煙拉近乎,抽了也是口乾舌焦,回家往老婆身邊湊都遭煩。這煙也不是我花錢買的,十天半月的辦公室就送過來一條,我有個二盒五盒的待待客也就夠了。餘下的,你就給我一個巴結文豪的機會,好不好?」說得兩人都笑了。
楚哲接了煙,心裡不知怎麼就陡地想起早晨吳冬莉來上訪的事,覺得還是說一聲的好,便說了。肖秉林也不奇怪,一隻大手扇子似地搖了搖,說:「這女人,喊!你聽我的話,這事你別管,管你也管不明白,縣裡的事,複雜。她也找我了,我也不管。不是有主管書記嗎?該誰管叫她找誰去,別再弄得兩層皮都不愉快。」
楚哲手裡拿著兩條煙上了樓,腳下卻感到一步步地沉重。肖秉林說得不錯,縣裡的事,真是難得弄明白。來了半年多,每每論及哪個幹部,突然就會大意間得知竟是某某人的一擔挑(連襟)或姐夫小勇於,害得他為出口說過的話或已到嘴邊的話直犯琢磨。小小縣城,不過五六萬人,光是在職的科以上幹部就已過千,誰知哪句話就要傷人呢?所以,依據「只做好人,莫求好官」的原則,他曾在心裡對面部五官的功能做了一個調整:多用眼睛,多用耳朵,少用或不用嘴巴,嘴巴只管吃喝就是了,體驗生活嘛!
回到辦公室,給吳冬莉沏的茶水還在茶几上。他拿起杯子,準備倒進痰盂裡,心裡不由就突突地一跳,吳冬莉前腳進了他的屋,肖秉林的電話緊跟著就追了過來,同在一個樓裡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肖秉林特意把他找去扯些不是工作上的閒嗑,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事情怎麼這般巧,僅僅是偶合嗎?他不由得把剛才在肖秉林辦公室裡談過的話梳頭髮似地又從頭理了一遍,也許,只有他叮囑不要管那個事的話才是要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