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候侍應生送來食品飲料那一刻,廖柏木默默打量了一下坐在對面的女士。這是一位人過中年風韻依存的女人,不是胖,而是端莊豐腴,而且很注意也很會保養,眉眼唇都化了細緻的妝,卻「濃妝淡抹總相宜」,不讓人察覺,那一身衣裙都是名牌,雅致得體,毫不張揚。廖柏木想像著這女人年輕時的漂亮,又想像著她被激怒時撒起潑來的模樣,又猜想她可能從事什麼職業。全職太太?肯定不是。知識女性?或者機關幹部?也不好判斷。因了這樣的事,人家不說,也就不好過多打探了。
侍應生將飲料果盤擺好,退去了。廖柏木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水,微笑著卻誠懇地說:「大姐,我以茶代酒,代表杜小黎,再一次真誠地對您和您的先生表達歉意。小黎年輕,性格也急躁,希望您能原諒因為她的失誤給您的家庭帶來的誤會和不愉快。」女士卻不動,仍是端坐著,問:「你怎麼斷定她是失誤?」
廖柏木說:「大姐已經給我打過手機,也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據說跟您先生的號碼很接近,一鍵之誤,這很正常。」
女士又說:「據我所知,你們並不是夫妻,而且你有家室,那我說話就冒昧一些。你怎麼就沒設想,那個信息她確是發給我先生的呢?眼下的社會,年輕女人,尤其是有過婚史的獨身女子,她們是很想得開放得開的,同時結交幾個男朋友,這用不著大驚小怪。」
廖柏木心裡動了一下。這個女人,果然像「阿慶嫂」,不尋常,她的思維縝密細緻,不留一點兒縫隙。廖柏木故作尷尬地說:「還不至於吧?以我的感覺,杜小黎還是個很單純的人;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手機號即使很相近,僅差一兩個碼的概率也極低,幾乎不太可能;而且,」廖柏木掏出手機,打開,「當小黎知道將信息發錯之後,又把那條信息發給了我,不信大姐您看,是不是這條?」
女士忙擺手:「不看不看,我從來不看別人手機裡的東西,也討厭別人有這種癖好。」她似乎意識到了這麼說的矯情,便又解釋,「那天夜裡,我先生喝了酒,睡得太死,手機又沒關,那個信息提示音便一次又一次嘟嘟地叫,討厭死了,我起身關機,才非常意外地見到了那條信息。」
那女人說她是關機時偶然看到了老公手機上的短信。廖柏木覺得很可笑。關機怎麼就會意外見到信息呢?關機和調閱信息,其間差著好幾個操作程序呢。當然,廖柏木沒心去為這種了無意義越描越醜的解釋提出質疑。他將手機送到女士眼前去,說:「我完全相信大姐的修養。我也相信您先生的人品,不然,他又不傻,怎麼會將這種信息留在收件箱裡呢,看過刪了就是嘛。您還是看看,只看這條。」
廖柏木堅持將打開的彩顯視屏送到女士眼前去,女士便故作不好推拒狀,還是看了,那臉色果然立竿見影地有了一些多雲轉晴的模樣。廖柏木還將此後的兩條信息也調出來,說:「這是她按我的意見,將我的名字和手機號告訴您後又發給我的信息。您都看看,沒事,反正這事想瞞誰,也瞞不住大姐了。」
女士身子往後躲,不肯再看,卻說:「我只是有一點還是不解,既是這樣,我前幾次通過手機找她,為什麼她只說發錯了,我也追問過她本意是發給誰,她卻遲遲不肯告訴我那個人是你呢?」
廖柏木再作秀,目光往左右掃,又將腦袋往女士面前湊了湊,低聲說:「大姐,說出來實在讓我臉紅。可能您也多少瞭解了我的一些情況,我家那口子,去國外進修已有一年多了,能不能回國內來,回來後跟我繼續過還是離婚,都還是個未知數。我和杜小黎的事,於我,肯定做得不地道,我又當著老師,整天人模狗樣地站在講台上,不能不顧及一下形象。我和杜小黎有約在前,我和她的關係,在我還是為人之夫的時候,絕對不可惹出任何風雨。我同意讓她把我在您面前曝光,也實在是出於無奈。我的這個處境和心情,我想大姐您一定能體諒吧?時髦話,理解萬歲。」
女士總算拈起了面前咖啡杯裡的小羹勺,微微冷笑一聲,說:「你放心好了。別人的事,我才懶得往裡攪和呢。」
一天陰霾,果然風一般散去。
杜小黎堅持要承擔為辦這件事所支付的所有費用,廖柏木也不客氣,照單收下,他心裡話,惹出此番麻煩的主要責任者另有其人,杜小黎也未必自己掏腰包,傻大頭才在這種事上充好漢呢。杜小黎又要另表謝意,請他吃飯。廖柏木想,她必然要找個上些檔次的飯店,為這種事,不好再叫別人作陪,兩個人又不好要單間,在大廳堂裡不定遇到什麼人,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傳出蜚語流言,不值,便搖頭,說這些天我胃腸不好,杜小黎說請他去唱歌,廖柏木也覺兩人單獨坐進歌廳包廂,遠近也難把握,便又搖頭;杜小黎說,聽說廖老師不抽煙不喝酒,我都不知該送您點什麼?廖柏木笑,說咱們都免俗好不好?杜小黎說,您幫了我這麼大的忙,人家是真心實意嘛。廖柏木說,我可沒懷疑你的真心實意,從長計議好不好?杜小黎有些撒嬌地說,您可能好,可我不好,心裡堵著這個事,夜裡睡覺都不踏實。我知道您的想法,不願碰到熟人。喲,有了,我請您去旅遊好不好?隨便您想去什麼地方?出了咱們這個市,總不會再有那麼多人認識您了吧?廖柏木想了想,又委婉推拒,說好是好,但我沒有時間啊,校內的課,校外的課,早都安排得滿滿的了,哪有那麼充裕的時間?杜小黎說,那就遠打算,近安排,分兩步走。遠的呢,等您方便時再說;近的,就是最近幾天,沒有一天半天也行,咱們去城北玉屏山看看楓葉,正是紅得耀眼的時候,躲開雙休日,保證清淨,好吧?
廖柏木被人說破了顧慮,再不好推拒,尤其是年輕女子,再推三擋四反倒讓人家不定怎麼想。人家又不是要和你怎麼樣,只是表達一點謝意,何必呢?
那一天,沒課,天氣出奇的好,九九艷陽,晴空萬里。兩人乘出租車奔了玉屏山。這座山一點兒也不高峻雄偉,很小很小,只是在綿延的坡地上陡起幾座不過百米的峰巖,峰巖呈暗綠色,赤赤裸裸,寸草不生,人們傳說含著玉的成分;山下環繞楓林,這個時節,紅葉似火;峰巖間還有一座小寺,白牆青瓦。幾種色彩和造型協調,遠遠望去,整個兒就似一個放大了的盆景。下出租車時,杜小黎拖下一個大牛仔包,廖柏木搶過來背在自己背上,挺沉,還磕磕碰碰地響,便知裡面必是備下的野餐食品。
果然很清靜,山野間不見幾個遊人。兩人順著坡道往上走,一路說笑。杜小黎心裡去了陰霾,臉上便有了陽光般的燦爛,更顯靚麗,說廖老師要是當作家,當導演,當演員,一定都是非常出色的,以前真沒想到。廖柏木知她又在說那件事,便也開玩笑說,看來真是十億人九億俗,當大學老師的就比幹那些行當的低氣呀?杜小黎說,廖老師千萬別這麼想,我是說,您不論幹什麼,都會是個非常出色的人。就憑您的想像推理和臨場應變能力,就是當刑警、偵探或者打入敵人內部當特工,也都行。廖柏木說,你就別忽悠我了,你要真相信我的眼力,就聽我一句話,不知你愛聽不愛聽?杜小黎說,您說吧,您現在就是罵我一頓,我都愛聽。廖柏木說,風平浪息狗不跳貓不叫了,那個人可能還會找你,我只希望你吸取教訓,不管他怎樣花言巧語,都不能再理他。他是個怎樣的人,我不知道,但我見到了他的夫人,恕我直言,那個女士除了年齡比你大些,其他各方面都不遜色於你,那個人不會因為你而離婚,你和他,不會有結果的。杜小黎紅了臉,飛快地掃過一眼,低聲說,我……聽你的。
就是那掃過的一眼,讓廖柏木心裡不由一動。這個提醒和告誡,是不是讓她誤解了什麼,以為我在吃那個人的醋?不然,她為什麼突然將「您」改成了「你」,以前可從來沒有這種語誤的。便又說:「那個事,這是我最後一次提起。以後,咱們再不說它。」
兩人游過楓林,順著石徑又走到接近峰巖的頂部,下山時進了寺廟,杜小黎還燒了一炷香,投進功德箱一百元錢。返回廖柏木身旁時,她從牛仔包裡摸出一個傻瓜照相機,提議要和老師照張相。廖柏木也沒多想,便請遊人幫助按了快門。在那永恆的一瞬,廖柏木有意往身後的台階上退了一步,照片出來後,就會產生一種層次感了,不是景深的層次,而是人物身份的層次。
就是那麼大的一片地方,不過一兩個小時,已基本都走到看到了。廖柏木遊興未盡,杜小黎帶來這麼多吃的東西,也不會就這麼快地返回城裡去,便望著四周的田野問,還去哪裡?杜小黎說,難得這麼好的天氣,滿山五穀香,咱們再去山上隨便走走,好不好?
坡嶺上的大秋莊稼,玉米、高粱、谷子、糜子,已基本都放倒了,但還沒收回農家的場院裡去,那谷子打成捆,在田地裡堆聚成一堆又一堆,在晴朗的陽光下晾曬。大豆還沒有收割,地裡傳來蟈蟈不倦的叫聲,響亮而清脆。廖柏木跑到大豆地裡去,小心地循聲尋覓,很快捉回兩隻。杜小黎便孩子氣地高興地叫,掏出手帕,兜紮在裡面,又發愁地說,回去可怎麼放?還不悶死呀?廖柏木說,一會兒去高粱地找幾根醬稈兒,我會扎蟈蟈籠子。杜小黎問,醬稈兒是什麼?廖柏木說,就是高粱的秸稈,最頂部的那一節,扎出來一定又勻細又光溜,好看。杜小黎說,廖老師什麼都懂啊?廖柏木說,我是莊稼院走出的孩子,到了田野裡,還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杜小黎得意地說,我帶你來這地方玩,好吧?廖柏木笑著糾正說,你這帶字用得很不準確,應該用請,或者陪,主次不能混淆。杜小黎知他不是認真的,便哈哈笑說,又不是開新聞發佈會,我偏不接受批評。
兩人準備野餐,四下踅摸地點。起風了,坡嶺上的風更顯強勁,不時捲起塵土和枯葉。廖柏木建議,說咱們就坐谷堆邊好不好,又曬陽,又遮風。杜小黎指著附近一個大谷堆,說英雄所見,完全相同,就在那兒吧,沒有比那個地方更合適的了。
果然是個用餐休息的極佳之地。谷堆很大,比別處的大幾倍,肯定是幹活的農民或者遊人已在這裡歇過或用過餐,北側堆碼得很高,四周也都圈圍著,中間床鋪大的一片地方,用谷捆鋪墊,往上面一坐,身下軟軟,陽光暖暖,只聽風聲在頭頂颯颯吹掠,放眼可望四野,別處不特意關注,卻輕易發現不了坐在這裡休閒的人。
杜小黎鋪下餐布,掏出了易拉罐啤酒,還掏出了松仁小肚、夾心麵包、蓮子八寶粥、五香花生米,,制鳳爪,甚至還有清淡型的什錦小鹹菜,她是真用了心思做這番準備的。兩聽易拉罐砰砰地響過,杜小黎舉罐相敬:
「廖老師,為了您今天的輕鬆與愉快,乾杯!」
那天,廖柏木喝了兩聽易拉罐,他本是個不勝酒力的人,加上午前登山踏嶺,身上已有些酸軟,酒足飯飽,暖陽高照,眼皮就粘上來。他對杜小黎說,你再去走走玩玩,我靠谷垛上小瞇一會兒,行吧?
那真是一個美覺,從鄉下走進城市二十多年,極少有過的美覺。大地是床,驕陽是被,四周擁著新谷的清香。睡得深沉,沒有夢,卻又似乎母親就坐在身邊,輕輕拍打著他,還低聲哼唱著催眠的古老歌謠……
廖柏木是被突然驚醒的,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四條黑黝黝的身影,手裡都抓著鎬把鐮刀之類的東西,將偏晌的太陽遮擋在身後,面容凶蠻而得意。而此時,偎靠在谷垛另一側的杜小黎則大瞪著驚恐的眼睛,兩人中間的餐布上,易拉罐食品袋什麼的都已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放了幾個蘋果梨子和紅彤彤的大棗。顯然,她收拾完午餐的戰場,也睡著了,還想在兩人醒來後再佐水果。廖柏木定定神,坐直身子,問:
「你們要幹什麼?」
一個抓著鎬把的黑臉漢子罵:「還問我們幹什麼,你們一對狗男女跑到這兒來配豬配狗扯王八蛋,我們這一垛莊稼還要不要?」
廖柏木說:「別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好不好?我們只是坐在這裡吃飯,又休息了片刻,如果給你們造成了損失,我們很抱歉,也可以為損失支付費用。」
鎬把說:「有你這話就行。那掏錢吧,兩千塊。」
廖柏木冷笑:「兩千塊?也太不著邊際了吧?我們坐在這裡,即使揉落谷粒,三斤五斤已是頂天的大數,你們應該知道市場上小米多少錢一斤,小米不會是金粒子吧?」
鎬把又罵:「三斤五斤?你們跑這上頭來扯淡,這一垛的糧食晦氣不晦氣?別說人,怕是連牲口都不吃了!這一垛,你們都得賠!」
廖柏木說:「我們扯什麼淡了?滿世界的莊稼進了場院,哪有不經身碰腳踏的?說話不能不講道理嘛。」
提鐮刀的便躥上來,踢翻兩捆谷捆,便從裡面翻揀出一個已用過的那種膠製用品,挑在鐮刀上放肆地抖:
「呸,還說沒幹,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