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第二十八章瓦解
那少年眼底燃燒著黑色的幽火,猛烈憤恨得似乎恨不得將所有的人和事物都燒燬,將自己這許久來所有的喜悅和信任,都一把火燒個乾淨。
他不理會虎視眈眈的執刀軍士,不看在對岸焦灼注視他的父親,只是死死的,恨不得將之碎屍萬段的,看著包子。
包子在他的目光注視中縮了縮,一瞬間有些恍惚,想起最近這段寄人籬下得很舒服很溫情的日子,想起抱著自己微笑的老太君,想起總是塞給自己點心的廚子,給自己做新衣服的丫鬟姐姐,還有……總是看起來很不耐煩很接受不了他,其實每次他的要求他最後都會答應的三公子。
他們……沒有虧負他的地方,甚至,他們是對她很好很好的。
我……做錯了麼?
包子有點亂,張張嘴,沒能說得出話來,轉身求助的看著泰長歌。
負手向天,泰長歌不理。
楚非歡歎息一聲,代替那個惡毒無情的娘,給那個可憐倒霉的兒子解釋:「你娘的意思,是要你自己抉擇,自己做的事,自己負責,如果覺得被他這樣看得你心虛惱怒,想乾脆殺了他,那你娘就殺,如果你覺得對不起他,良心大發要放他,你娘也放,總之,不管你的決定怎樣,不管你的決定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損失,你娘都要你自己去想。」
頓了頓,他又歎:「抉擇本身就是痛苦的,不痛苦那不叫抉擇,你是男人,你是將來的皇帝,逃避不該是你的行為,你必須自己做決定。」
抽了一口氣,包子白著臉看著楚非歡,後者卻對他展開一個鼓勵的笑容,輕輕道:「溶兒,帝王要走的道路,本身就是極其苦痛的,但是,我們覺得,你適合,你能。」
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刻,包子咬咬唇,向曹昇走去。
那少年看見他過來,立刻瘋狂的掙扎起來,搖得捆綁他的木樁都不住晃動,見實在無法撲過來掐死這孩子,他大力一扭首,呸的一聲,一口濃痰惡狠狠唾了過來,撕聲打罵:「我瞎了眼,相信你這個小賊!」
包子一動不動,推開上前要給他擦臉的油條兒,自己用袖子緩緩拭盡了,昂起頭,對捆綁著的少年道:「我是蕭溶,當今太子。」
霍然抬首,曹昇驚訝得連臉都變形了。
「你爹作亂,要搶我爹的江山,我和你,是敵人。」包子安靜的看著曹昇。
「敵人無論對敵人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包子道,「我從來都不是那種別人欺負到我頭上我還抱頭挨打的人。」
曹昇開始安靜下來,默默的聽著,聽比自己小十歲的幼童,以超乎年齡的冷靜和理智,對自己說著自己從來沒想過的道理。
「我一直以為我該對你愧疚,」包子繼續,臉色蒼白但目光烏亮,「但是剛才我突然想通了,我沒什麼好愧疚的,一旦為敵,就沒有什麼婆婆媽媽的憐憫,你爹想要搶我爹的江山,殺我爹的腦袋時,有沒有想過要因我而愧疚?」
曹昇目光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我唯一的錯誤,是我不該太可愛,可愛得得到了你們真正的喜悅和歡心,」包子有些自嘲的笑了下,「我娘說過,對付一個人最恨的,消滅他的肉體還是其次,更狠的摧毀他的愛、自尊和信任,我大約,傷害了你們的愛和信任了。」
「然而那不是我要的。」包子咧咧嘴,「沒辦法,我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一直注意傾聽的泰長歌對天翻了個白眼,剛才還聽得覺得滄桑和悲壯,想著這孩子是不是被逼得太狠了,不想他說著說著,又開始雷電了。
抬首,向著黑暗處無聲吁氣,泰長歌這一霎心中生出隱隱悲憤和酸楚,敵人,我隱在暗處的強大敵人,如果不是因為你們的存在,我何須要逼著自己的唯一愛子學著去做一個帝王,而不是僅僅做個我最想他做的,無憂無慮的孩童?
篝火前,木樁前捆綁的少年身邊,勝利者和失敗者,孩童和少年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還是要向你道歉,三公子,」包子微微一彎腰,「不是為騙你偷襲這事,而是為辜負了這段時間你們對我的關心和照顧,辜負了太君和姐姐們對我的心,請你記得轉告她們,我向她們道歉,如果你該能活著轉告的話。」
說完,他再不看臉色震驚的曹昇,直直走向泰長歌。
萬軍屏息,風聲靜默,等著一個五歲孩童,做一個關於許多人性命的決定。
連對岸一隻憤怒喝罵布軍備戰的幽州軍,也似感應到了這刻平洲軍奇異的氣氛,漸漸安靜下來。
茫茫碧落,蕭蕭夜風裡,數萬人屏息附耳,不敢錯過一個字的,傾聽一個孩童的聲音。
聽他平靜的道:「我決定了,不放他。」
空氣中有種震驚的沉默。
泰長歌再次吁出一口氣。
楚非歡的眉頭跳了跳,緩緩側首去看神色堅定的包子,目光中神色複雜,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哀。
他仰望星辰,哪那裡,西南之角,一顆星光璀璨華光,四射耀目,在臧藍天際熠熠生輝。
此刻。
一顆注定會惠澤天下德被四海的帝星挾雲霓而起,升騰與九天之上,一個懵懂孩童的身影,卻將漸漸淡去。
這是幸福,還是無奈?
包子對深深注視他的老娘眨眨眼,道:「不要放,用還是要用的,我這許多力氣不能白費,只是……」他聲音低了低,確保曹昇聽不見,才道:「能不殺他麼?」
緩緩轉首,泰長歌今天第一次對兒子展開微笑,淡淡道:「很好,我很高興你懂得了變通,我一直希望你既不迂腐又有一定的良心,要知道,秉持基本的人性,比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六親不認殺心濃重的陰毒帝王,要好得多。」
她蹲下身,看著包子明亮如星辰的雙眼,道:「兒子,為人當不可失基本的仁義友悌之心,為人亦不可失堅剛決斷機巧之能,這兩者聽來極其矛盾,其實,只要把住了一定的原則,你就能—我但望你能做到。」
「我自然能,」包子長睫毛扇了扇,厚顏無恥的微笑,「我是你兒子,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
啞然失笑,泰長歌想著自己的兒子,終究不是一般小孩啊,擔心他太多那是浪費感情,乾脆也不再囉嗦,轉身,遙遙向對岸道:「曹都督,聽說你長子癡愚,這是你唯一愛兒,我可沒敢虧待他,你瞧見了,他連油皮都沒擦破—你想好要以什麼方式接他回去了嗎?
對岸風聲凜冽,泰長歌目光如炬,看見曹光世臉色鐵青,兩腮肌肉扭曲虯結,目光裡似乎可以爆出刀光般狠狠盯著自己,而李翰,則極其輕聲的不知說了句什麼,便見曹光世咬咬牙,舉起手。
泰長歌立即好整以暇的道:「曹都督,聽說太君最疼愛的,也是這位三公子?唔……我瞧著也甚好,三公子失陷敵手的事情,老人家還不知道吧?她年紀大了,你當心點兒。」
她言語溫柔,諄諄體貼,著實一副為曹光世著想的貼心口氣,聽著李翰恨不得拔劍上前,把她砍成肉泥。
火光照耀下曹光世臉色白了又白——他可以不受挾制,他可以狠心殺子,為成大業,本就不當兒女柔腸,只是,他怎麼能令老母悲哀傷慟?寡母撫育他成人,不是等著要被他活活氣死的!
抬眼,看向對方軍營,陣容嚴整,軍威雄壯,布營列陣精妙奇詭,又有這麼一個城府深沉,拿捏人心如臂所指的強大統帥。
開戰以來第一次隱隱對自己的舉動產生了懷疑——是不是太驕傲了點?太輕率了點?太相信國公了點?多年來鴻雁往來,聽得國公蕭玦小兒為政散亂,不復從前,朝廷混亂各自謀私,感覺上那就是一團泥潭,只有靠國公賀自己,才能重整清明朝綱。
現在,朝廷來使就在自己對面,十八歲少年,清瘦得似可被風吹去,但是,狠辣,陰毒,深沉,單薄軀體裡有一種莫名的強大壓迫,誰也不敢小覷。
能驅策這般臣子,陛下何嘗稱得上「散亂」?
激烈鬥爭了半響,他不知不覺頹然一歎。
一直在旁關注著他動靜的李翰見勢不妙,目光閃過一絲厲色,背在身後的手,決然的做了個手勢。
曹光世事母至孝,他能殺子,卻絕不肯傷母。
但是,被拿住了軟肋的曹光世,可不是他。
「嘶!」
勁弩發射的聲音震動了一小方空氣,更震動了全數的幽州軍,刷的一身黑色鐵甲的士兵齊齊抬頭,看見一支弩箭閃著赤紅的光,切割窒悶的空氣,直奔對岸火光中目標明顯的曹昇而去!
數十萬人驚呼的聲音,震如雷霆!
曹光世身子一抖,忘記身前還隔著河水,往前便撲!
「啪」
火光下泰長歌單手一抬,截下弩箭!
她橫臂執箭的手指,驚恐萬分的停在曹昇胸前!
而對岸,李翰在曹光世前撲之時,也衝了出去,一把拉住曹光世。
他的手指緊緊扣在曹光世後心,低聲的,快速的在曹光世耳邊說了句話。
曹光世僵了僵。
泰長歌目光一縮——李翰手掌下,是曹光世的後心,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定然引起曹光世憤怒,這是一不做二不休,想逼曹光世破釜沉舟了。
淺淺一笑,泰長歌道:「曹公啊曹公,心寒否?你始終記得人家是你恩主,冒著傾家殺頭的危險想為他找回公道,可人家怎麼對你的?你幫他報兒子仇?他卻要殺你兒子!」
目光一轉,她又笑道:「國公啊,你的親衛,挾制住所有中層將領,可是卻不能挾制住二十萬幽州軍啊。」
眾人目光一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將領們背後都已經架上了刀劍,森冷的刀光在月色下幽幽閃光。
「你輕狂什麼!」李翰冷冷道:「我賀曹都督是刀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交情,我怎麼會傷害他們?我只是不想他們被你這個妖人胡言亂語蠱惑,將來後悔莫及!」
星垂平野,月湧大江,大河水流滔滔,滔滔水聲泰長歌一笑道:「是不是胡言亂語,到底誰在胡言亂語,咱們不妨細細解說一下:對了國公,你怎麼不問我,三千偷襲的鐵騎,去哪裡了?」
曹光世霍然抬頭,李翰則皺了皺眉,硬聲道:「你自然已經殺掉——」
「你以為我是你?」泰長歌笑吟吟截斷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日一直在拖延時間?不過正好,我也希望拖一拖——剛才,在咱們進行親切友好會見的同時,我們的人,已經穿上了貴軍的衣甲,佩戴了貴軍的標誌,揮舞著貴軍的旗幟,去靈州,熱烈歡迎冉閔道將軍了。」
似笑非笑瞅著渾身一震,臉色死灰的李翰賀曹光世,泰長歌道:「當然將軍看見國公派來的引路支援部隊,自然是極其歡喜,要延入軍營大帳的,到時……呵呵。」
她的笑意突然一冷,提高聲調,厲聲道:「冉閔道是誰?冉閔道是敵國將領!是頻頻擾邊的『邊境殺神』,幽州營的男兒們,你們告訴我,你們當中,誰家沒受過北魏軍隊侵擾?誰家辛苦耕種一年的糧食沒被北魏軍隊搶過?誰家的姐妹,沒有被迫長年抹黑容貌,以避免敵軍士兵的侮辱?誰家的爹娘老人,沒被如狼似虎的北魏士兵,惡狠狠踹翻在地?」
幽州軍士兵多為本地出身,正如泰長歌所說,家中父老,深受北魏邊軍侵擾,苦不堪言,如今聽說主帥和國公竟然放北魏軍隊入關,頓時憤聲如潮!
「而你們的國公,你們的將軍,」泰長歌冷笑,一指李翰曹光世,「他們引狼入室,將敵國軍隊請入西梁境內,袒開自己承諾愛護的子民和土地,拱敵人燒殺擄掠,並且,他們答應,事成之後,割讓平洲給冉閔道!」
萬眾嘩然中,泰長歌一抹譏嘲深深:「平洲的男兒們,你們震幸運,如果不是我截到了他們的信使,你們很有可能就要成為北魏人了!」
那邊已經快要炸營了,泰長歌猶自不忘記火上澆油,微笑道:「幽州營的男兒們,看看對岸,這裡,隔河相望的,很多都是你們的鄉親,鄰村的親戚,甚至或許是真正的親人,而你們,即將因為某些人的私慾和野心,賀殺害欺負你們親人的敵人為伍,卻對著和你們同樣血脈的親人,揮起刀劍——你們覺得,這應該嗎?」
「殺了這些狼心狗肺的狗軍官!」
不知是誰喊出了第一聲,隨即,無數雙手舉起來,無數柄武器寒光閃亮的豎起,鐵甲與鐵甲的碰觸撞擊聲不斷迴響,人潮如奔湧的海水一般向著自己最近的軍官湧去,鏗鏘的兵器撞在一起,激起一溜一溜的火花,而那個軍官立即將自己的武器向地下一頓,大喝:「老子也有親人在對面!老子家裡也被北魏軍搶過!老子和你們一起,和他們那些混蛋拼了!」
呼聲如潮,一波波翻捲開去,如地震如海嘯,難以控制的蔓延開去,那些挾制著高中級軍官的李翰親衛,早已被士兵們呼啦一下湧上,狠狠的撞了開去,立即便有無數雙腳踩上他的頭顱,直至將他踩成肉泥。
而被士兵們裹在中間的高級軍官,目光中閃耀著憤怒的神色,一指曹光世,大喝:「都督這個決定,我們不知道!都督,你忠於國公,我們跟著你!你想建功立業,我們給你拚命!但你為什麼瞞著我們,要把大家一起拖上船,拖成萬眾不齒,死了也無顏見祖宗的罪人!」
有人憤然而去,有人愕然而立,猶豫不知所以,有人狠狠一口唾沫呸向曹光世和李翰,更多人則是放下武器,和士兵們一起,飛奔向對岸。
「大人!我們無知愚昧,為野心主帥所蒙蔽,作對朝廷,請大人看在我等愛國赤誠之心不死,原諒我們,收留我們!!!」
「我們願意誓死跟隨大人,不做賣國賊!」
月光下,大河中,幽州營建制全散,大批大批的士兵湧向對岸,不斷有人搬來舢板,來不及的就紛紛棄甲跳入河中,一片片青黑色的人頭,烏雲一般黑壓壓湧向平洲營。
注視著這般不可挽回的狂潮,李翰的手,不能自禁的顫抖起來,而曹光世突然開始慘笑,道:「國公,你還挾制著我做什麼呢?難道你還覺得現在我說的話,還是命令麼?」
踉蹌一退,李翰臉色蒼白的垂下手,曹光世看了看還在拚命揮舞著刀劍呼喝想要重新集合隊伍,拚死擋著自己不被士兵們傷害的中軍,宛如一個小小的圈子,被外面數萬人擠壓得不住顫抖飄搖,隨時都有破裂粉碎的可能。
有人一刀捅死了意圖衝向對岸的士兵,立即引起了更多人的憤怒,更多人呼嘯著衝上來,一人一刀將他砍成碎片。
人群亂糟糟的糾結在一起,看不清容貌神情,聽不清呼喊嘶叫,人們只有兩個選擇——或者隨著狂潮的隊伍向對岸湧,或者逆著這個方向,被踩成泥。
月光若流動的寒霜,火把卻升騰起熾烈的煙光,飄拂的平洲大營旗下,泰長歌微笑深深,淡淡道:「李翰,你是隻豬,你不懂,內戰再怎麼打,還有份道理在,成者王侯敗者寇,誰有本事誰當王,一旦借助敵國勢力,性質就全變了,畢竟,大多人都不喜歡當賣國賊的。」
「你是誰!你是誰!」李翰突然抬頭,嘶聲大呼:「我不相信,不相信!」
抬頭看了看還有部分猶豫不定的軍官和士兵,以及死死護住曹光世的中軍,這些人大約都是死忠曹光世的那派,泰長歌目中精光一閃,向南方一拱手,朗聲運足內力,聲音遠遠的傳開。
「我是德州士子趙莫言,但在入仕之前,我曾有幸遇見赴海外養傷的睿懿皇后,曾得他親自指點,治國平天下之大策!」
「啊!」
「而皇后,也即將回歸!」
「啊!」
驚呼聲起,那群還在觀望的軍官士兵面面相覷,這才想起,皇后未死,雖然遠在海外,但隨時都有可能回歸!
一個級別最高的副指揮使,忽然匡噹一聲扔掉自己的長劍,滾落馬下跪伏塵埃,大聲長泣。
「末將當年曾經傷重垂死,幸得皇后親手相救!此恩此德多年來不可或忘!男兒生於當世,忘恩負義者有如豬狗!我已經無奈做了一次無恥之人,再不能繼續下去!都督,你雖對我恩重,但恕我實在不能再跟隨了!」
當年的帝國雙壁,蕭玦衝殺戰場,為人懶惰的泰長歌則大多負責出謀劃策,以及充當不拿薪水的軍醫,千絕弟子的醫術,豈是常人可比?她救活的士兵或者將領,就算這些年調動佈防都被打散,分佈在每個軍營中也還是不少的。
本就已經風雨飄搖,人數銳減的曹家嫡系軍,這一下又被策反一大批,感恩的,畏懼皇后盛名,對照現今形勢覺得大勢已去的,紛紛放下了武器。
大旗獵獵,火光熊熊,平原之上星光欲流,一片夜梟低飛而來,向著那些散發著血腥氣味的人群歡喜而去。
馬上少年,不動如山,笑容如風,輕蔑的眼光如流水,瞬間淹沒那妄圖作亂的不自量力者。
她啟唇,淡淡道:
「錯誤的永遠是最上位者,而盲從者的過錯要想被原諒,真的很簡單。」
她笑,宛如彈去煙灰般,彈指。
「用始作俑者的鮮血,洗去那些錯誤的歷史。」
「殺了他們。」
卷二:六國卷第二十九章錯殺
殺了他們!
一聲命令宛如魔咒,成千上萬人為之瘋狂。
嗷嗚一聲,有如虎兕出於柙,潛龍游於淵,洶湧人潮直撲向有如大海小舟般飄搖動盪的曹光世中軍。
那葉小舟勉力掙扎,在波峰波谷之中上下顛搖,很多次險欲滅頂,又撕扯著堅持了下來,小小的人圈無數次被擠壓得變形,但始終未被衝散。
泰長歌遠遠看著,淡淡道:「曹光世經營多年,不是全無人望的,這個時候留下來的,都是死士了。」楚非歡頷首,「都是西梁好兒郎,為那人私慾野心,死於自家兄弟之手,何苦來?」
「是的」泰長歌一笑,「練出精兵不容易啊,我捨不得。」
她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的平洲營軍立即開始搬了木條架橋。
又凰盟屬下組成的一個隊伍最先趕過木橋,直奔那個小小包圍圈,那裡,曹光世和李翰意圖突圍,幾次拚殺不出,拚死護衛的中軍,倒下的屍體層層疊疊,足有丈高。
反戈的眾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彌天大罪,若非送上曹光世兩人足夠有份量的人頭,如何能夠挽回在陛下心目中的評價?是以越是反水的高級軍官,攻殺越厲,下手越狠。
那些無辜的士兵,為不再清白的忠誠而死,死於自己兄弟上司手中。
直到凰盟高手趕到,二話不說,統統三下兩下處理了點了穴道扔到俘虜堆裡,圈子很快被打開缺口,再被凰盟高手以自己人填補,不斷填充擴大,過不多久,李翰和曹光世幾乎就是被凰盟屬下全部圍困住了。
背靠背,抬眼望去,舉目滔滔,皆為我敵,李翰發出一聲英雄末路的慘然大笑:「天不憐我,時運不濟啊……」
「哼!」
「這個人,」曹光世抬眼看正和楚非歡緩緩過來是泰長歌,「他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贏我們,其實無論是拼硬仗,比陣法,使計謀,我們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你我現在覺得輸得冤枉,只是因為他選擇了一個最省事最取巧的辦法而已。」
「一言瓦解萬軍的奇跡之所以出現,根源在我們自己,」曹光世慘笑,「你不該為仇恨沖昏頭,選擇從北魏借兵,我不該明明知道這樣不妥,還不願拂逆你的意思,而我們又太過輕敵,竟然讓對方截到了我們的信使,我們做了這麼愚蠢的事,還能不服別人吹灰一般輕易的消滅我們?」
他笑著,一伸手抓牢了一柄刺過來的長槍,抬目一瞟,認出那曾經是無數次對自己表過誓死追隨忠心的部下。
那人正滿目獰厲的意圖去拔自己的槍,然而曹光世的手穩若鋼鉗紋絲不動,那人大驚之下連忙撒手,卻發現後退已經來不及,曹都督只要輕輕一送,那槍就會刺穿自己的肚子。
曹光世與萬軍從中,喊殺聲裡,注視著自己曾經的部下,如今的敵人。
看著他滿面冷汗,惶然抬首。
淡然一笑,他抬手,將長槍輕輕的塞回道對方的手裡。
不再看那張愕然的臉,隔著黑壓壓的人頭,他遠遠的向對岸木樁上綁著的少年看了一眼,目光裡隱隱眷戀,但是卻立即收回。
隨即,他低低道:「國公,對不住了……」
反手一拿。
李翰厲嗥一聲,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嚇了一驚,呆呆的住了手。
怔怔的看著他。
安靜也是會傳染的,圈內震驚的氣氛漸漸感染了外圍的人,喊殺聲漸止,人們面面相覷,轉頭看向這個方向,用眼光互相詢問,「怎麼了?」
風裡有血和火的氣味,夜梟得意的桀桀大笑,在火焰頂端做盤旋之舞。
逐漸安靜的戰場上,曹光世聲如奔雷,「我已擒下逆賊李翰,請趙大人一見!」
哦!
眾人恍然。
原來你做的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事兒啊。
馬蹄聲嗒嗒,清晰的近了來,人群自覺的分開,平洲大營的軍官,已經開始接收投降隊伍,清點人數,編製名冊,準備天明後打散幽州軍隊建制,重新編入各營。
泰長歌和楚非歡自萬眾中央緩緩而來,無數雙目光,帶著畏懼和敬慕仰視。
而他們卻只看著那兩個統帥——氣焰不可一世的國公,和號令如山一呼百應的幽州都督,一個昏迷於地不醒,一個頭髮披散遍身血跡,形容憔悴而狼狽。
毫不示弱的和高踞馬上的泰長歌對視,曹光世緩緩道:「趙大人,光世知悔,如今已擒下逆賊李翰,連同光世自己,交由朝廷發落。」
泰長歌深深注視了神情寧靜的曹光世一眼,他滿是鮮血和灰塵的臉上,有著生死度外的平靜光輝,火光裡,眼色黑白分明。
笑了笑,泰長歌下馬,曼聲道:「都督大人迷途知返,深明大義,莫言感佩。」
曹光世一笑。
泰長歌也一笑。
笑容尚自未逝,寒光如雪亮起,曹光世突然一個大旋身,嚓的一聲拔出身後馬背上的丈二長刀,一刀『巨斧開山』,揚起狂暴颶風,惡狠狠劈向泰長歌天靈!
與此同時,大約還要早上一剎。
昏迷不醒的李翰突然暴起!
他先是怨毒的看了曹光世一眼,一撇手向他後心射出一柄飛刀,隨即狂撲而起,直撲楚非歡。
幾乎發生在同一瞬間。
非常奇異的,四個人相對的人中,有三個人受敵。
曹光世攻泰長歌,李翰攻曹光世和楚非歡。
萬軍齊齊驚呼,愕然不解。
刀光一閃便沒,沒入曹光世後心!
後心袒露給他,全無防備的曹光世渾身一震,劈出的長刀頓時失了準頭,他愕然回首,目光愴然。
「爹!!!」
遠遠地一聲慘叫,震得人人回首。
而泰長歌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看見,根本沒管過那長刀洶洶來勢,霍然飛退,退到楚非歡馬側。
但李翰本來就離楚非歡馬近,他暴起的劍光,已經先一步到了楚非歡胸口。
泰長歌霍然回首,目光中無限自責後悔!
「絲!」
楚非歡袖底突然飛出一線白光,啪的彈上長劍,隨即立即向後一倒!
劍尖被白光擊得微微一歪,擦著他胸口滑過,掠開一條皮肉翻捲的血痕,即將釘入他左肩!
「呼!」
袖風一卷,盪開劍尖,來勢不止,一股奇異的震盪傳來,李翰把握不住,長劍脫手。
一聲憤怒的冷笑,泰長歌甩袖一揮,袖底長劍霍然轉向,直襲李翰咽喉!
那劍來勢如急電,無可辟易,李翰大驚之下拚命扭身後竄,然而終究慢了一步。
長劍穿透他琵琶骨,再釘入地面,將他生生釘在地下。
血光起,和剛才已經倒地的曹光世的鮮血,流在一起。
變起倉粹,一切只在眼簾開啟的瞬間開始,在眼簾未及眨動的剎那結束。
結果:一死一重傷一輕傷。
萬軍凜然,惶然四顧,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更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曹光世和李翰是詐降?那李翰為什麼要殺曹光世?
泰長歌不去管那兩個,抿著嘴二話不說先奔去餵了楚非歡一顆藥丸,隨即簡單看了他的傷口,所幸只是皮肉淺表傷,血已自動止住,泰長歌驚魂初定,忍不住自責:「是我不好,我以為他們的目標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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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楚非歡淡淡阻止,臉色蒼白,目光亮如清泉,「讓我自己來。」
他目光裡淺淺悲哀,「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泰長歌低聲歎息,道:「非歡,不是這樣的……」
「是的,不是這樣的,」楚非歡微笑,秀若皓月,「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立於馬下,昂首看著清瘦,卻精神無限高大的男子,泰長歌輕輕道:「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不擔心,真的。」
「我亦希望,沒有人能比我對你更好。」楚非歡一笑俯首,催她,「去解決那兩個吧。」
「送公子回營休息。」泰長歌吩咐屬下,看了楚非歡一眼,轉身走到血泊裡的曹光世和李翰面前。
看著血泊裡掙扎蠕動,喘息著死死看著李翰的曹光世,泰長歌目光裡不知是恨還是憐憫,半響道:「你從頭到尾,都幫錯了人,到頭枉送性命,死在你全心為他著想的人手裡,你何苦來?」
「你說什麼?」咬牙忍痛的李翰瞪大眼,「這個無恥之人,賣友求榮,你說什麼為我著想?」
曹光世顫抖得更裡哈,抽搐著從齒縫裡崩出一句話,「我沒有……完全……想救他……但我想……我想……」
「你想幫他報了仇,也算對得起他了,」泰長歌淡淡道:「你恨他欲殺你子,但你覺得他情有可原,畢竟獨子被殺,實堪可憐,你這人一向恩怨分明,所以你擒下他,算是他要對你兒子下手的報復;然後你出手殺了我,幫他了結畢生唯一心願,報了獨子被殺之仇。」
她看了一眼臉色大變的李翰,冷笑,「可惜有人不理解你的苦心,還以為你真的只是要賣友求榮。」
「你怎麼……你怎麼……」
「我看見你的神情,便知道你是詐降,一個賣友之人,怎麼會有那般平靜坦然,憂傷決死的目光?」泰長歌目中升起怒色,「所以我注意了李翰的呼吸,我發現他根本沒昏,我以為是你們倆串通好了詐降好一起出手殺我,所以沒有防範別人……誰知道你是真的出手,李翰卻早已對你有防備,他以假昏騙你,他恨你對他下手,所以先殺你,再意圖挾制我身邊沒有武功的同伴。」
「陰差陽錯,連我也沒想到,你們竟然不是串通好的……」泰長歌歎息,「天意……天意要你摧折於一個無奈的誤會……」
眾人至此方才恍然。
心中都不禁凜凜生出寒意。
如今詭譎的局勢,如此良苦的用心,如此齒冷的辜負,如此不可挽回的,生命的誤會。
如此悲涼的,結局。
苦苦一笑,躺在自己血泊中靜靜望著天空,曹光世喃喃道:「國公……我算對得起你了……當年……你救了殺了人……將要處刑的我……還救……了我娘……我說過要……還你兩次……命……我還……你……了……」
他艱難的喘息著,拚命掉轉目光,深深看了木樁上的少年一眼。
將死者的視線其實已經模糊不清,他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見跳動的火焰和蒼白的人影。
看不見那少年嘴唇咬出了鮮血,淚流滿面,死死盯著血泊裡的父親,卻堅決不肯發出一聲抽噎。
黑暗之潮一點點蔓延,卷沒生命的堤岸,曹光世眼中的光芒,漸漸淡去。
他留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真冷啊……」
真冷。
冷的是這夜的風,是少年曾經火熱的心,是義氣男兒一腔奔湧的熱血,還是暗黑森涼的命運本身?
數萬人於北地平原的初秋微涼的風中寂然無聲,看著那個曾經自己仰望的高貴人物,星光暗淡的逝去。
看著素來豪雄英勇的國公,整整看著身邊同伴的屍體,良久,發出一聲泣血的嚎叫。
叫裂了那一夜躲避於雲層後的月色,受傷的月亮汨汨流出鮮血,光色暗紅。
滿原偃伙的長革,被那無盡悲涼絕望自責的一吼,驚得齊齊立起,在風中妖舞。
泰長歌回聲,月光下一個冷靜漠然的秀致側影,淡淡道:「看守好俘虜,別讓他們死了。」
匆匆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一眼看見楚非歡正在看書。
過去,抽掉他的書,泰長歌不容分說的開始解他領扣,楚非歡無奈,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開,明滅燭光下最先入眼的是一抹精緻鎖骨,平而直,緊緊繃著潔白光滑的肌膚,玉簪一般美好瑩潤的弧度,不同於紅衣妖艷得玉自熙那袒露的放肆的美,楚非歡微微蒼白的肌膚,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澤,襯著如大海之藍般清素而又內在華美的外袍,宛如一彎掩映在淺雲薄霧後的朦朧月色。
縱然此時不是有綺念的時辰,泰長歌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對於美的事物,任誰也難以抗拒。
因了她這多看的兩眼,楚非歡立即發覺,尷尬的掩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見了,一點皮肉傷,剛才軍醫端了參湯來,也用過了,你還不放心什麼?」
「那就好,」泰長歌毫不臉紅的在他身前坐了,歎息,「我還沒犯過這麼大的錯誤呢,我是真沒想到曹光世居然肯為李翰犧牲如此,他也算人傑了。」
「此人真英雄。」楚非歡正色道:「李翰其實不配為他之主,可惜他選錯了效忠的對象,否則天下之大,何愁沒有他一席之地?」
「士為知己者死,將軍陣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泰長歌道:「我會厚葬。」
正說著,泰長歌突然對地面變幻的光影看了看,淡淡道:「再偷看就罰款。」
「錢迷!」笑嘻嘻進來的自然是最近發財的財主蕭包子,賊兮兮的左瞅瞅楚非歡右瞅瞅泰長歌,楚非歡拒絕和他目光接觸,默然不語,泰長歌則皺眉道:「你看什麼?你再看一樣罰款。」
「罰就罰唄,犯錯誤就得認罰,」包子一攤手,「我覺得你很善良了,最起碼你還沒提出沒收風滿樓。」
「謝謝你提醒我,」泰長歌露齒測測一笑,「我會記得回京後著手辦理移交產權手續的。」
「我不會簽字,」包子悍然答:「要簽字,毋寧死!」
泰長歌根本不當回事的瞟他一眼,問:「哦?死?是想在甜湯裡淹死,還是想被火腿砸死?」
「我想吃得撐死。」包子肅然答,「八十年後我遍嘗天下美食,肥死。」
忍不住一笑,泰長歌道:「好了別鬧了,知道你來幹什麼。曹昇現在不能放。」
垮下雙肩,包子喃喃道:「他死了爹,去祭祀一下不成麼……」
「你像他在他爹靈前撞死麼?」泰長歌摸摸包子的頭,「人總是要長大的,能夠一帆風順的成熟自然是幸運,可是有多少人有這般好運氣?有些經歷,雖然殘酷,但是熬過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殺他麼?你不怕他報仇麼?」包子大眼睛亮晃晃的盯著老娘。
「我怕他報仇?」泰長歌挑眉一笑,「兒子,怕人報仇的都是懦夫白癡,我問你,你怕他報仇麼?」
包子立即搖頭。
「那就是了,」泰長歌一笑,「我不在乎,我兒子也不在乎,我兒子的兒子——那是蕭溶你自己的責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兒子教育成一個懦夫,一個無用的人,那被人尋仇殺掉,也是活該,我只負責一代,不管第二代。」
她悠悠的道:「那還遠得很哪……」
出神的看了遠山高天許久,她回身,對著楚非歡和包子道:「現在我們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吃掉冉閔道的軍隊,然後,大約,咱們和北魏的親密接觸,便要開始了。」
卷二:六國卷第三十章珠淚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龍戰於野。
重新整編過的幽平大軍,一路急行軍,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戰術,如風行奔雷一般,直撲北魏閔冉道大營。
存心要以強盛的兵力,壓上對方深入敵方的孤軍。
而當時,剛剛被三千騎改裝襲營的北魏軍,冉閔道重傷,手下副將死三傷六,主帳大營中,彼時正在慌亂一團,僅剩的幾個能主事的將領,手忙腳亂的令士兵包圍三千騎。
正當三千騎陷入苦戰之時,時間把握精準的秦長歌率大軍到了。
秦長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飛速行軍,並尋找當地嚮導自平靈二州之間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個時辰的超速度,天兵降臨般的出現在八萬北魏軍之前。
連綿不斷的軍隊海洋般連波迭浪的出現,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道肅殺的線,凝望著這條線,北魏軍隊臉色死灰,彷彿看見末日降臨,而死神在仰首尖嘯。
他們不是聽命行事的幽州軍隊,軍隊如刀刃,錯的向來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換個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們是站在飽經他們侵掠騷擾的敵國土地上的敵軍,舉目四顧,遍野都是仇恨敵視的目光。
存心要威懾力和絕殺手段給北魏一個警告的秦長歌,囂張彪悍到連陣勢都沒擺,翻捲大旗下一揮手,直接道:「給我,消滅他們!」
連韁飛鞚,煙雲塵擁,蹄聲踏破碧野山闕,驚起一輪肅殺殘月,馬上健兒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飛馳如電,從四海八荒無窮無盡浩大之處吼起凝結了無數軍魂和鮮血的戰歌。
「西梁!泱泱長河,浩浩疆土!
馳騁萬里,風龍雲虎!
西梁!百萬強師,逐盡敵虜!
天道殘缺,待我來補!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騰舞!
看我蒼生,簫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風,無休無止無遮無攔的穿透男兒胸膛,換成雄渾悠長的北地長調,和痛快殺戮的興奮嘶吼。
殺,殺了他們,這些曾將自己家鄉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敵人,如今,換我不留你的一絲呼吸!
曾險些刺入親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槍,如今,終於,劈入它該去的地方!
這才叫痛快!
除了護衛中軍的十萬大軍,其餘二十萬,被秦長歌一次性的悍然壓入對敵戰場!
我、用、人、海、淹、死、你。
槍起槍落,刀劈刀收,劍出劍住,鞭閃鞭飛,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碧野山腳,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蒼涼的嚎叫和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沾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腳,千萬人明月共,千萬人生死同,千萬人的熱血灌滿腳下黧黑的土地,千萬白骨化作了來年長草間如星子般閃爍飄飛的磷火。
很多年後,後來者小心翼翼翻開厚重的史書,在閱讀此頁時皆凜然不語,意味深長的目光,穿透書頁,看見了多年前,滄海輿圖之上,真正撥動逐鹿天下戰局,真正掀開六國之戰的序幕的一個浸透鮮血的悍然開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滅冉閔道軍於碧野山腳,殲七萬餘,餘者逃奔於野,為民所誅,八萬魏軍,無一生還,是日,血浸三尺,來年,草木盛極。」
史稱:碧野之戰。
八萬無家可歸永遠流浪異鄉的幽魂,成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腳從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陰兵列陣,鬼魂夜嘯的傳說。
此戰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開戰之前,邊境百姓安寧得可以開著門睡覺,北魏軍連一個噴嚏,都不敢打過了邊境線。
當然,傳說的製造者,秦長歌同學,是一點點也不會在意死人鬧鬼之類的事的,皇權統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鮮血的土壤,才能開出帝業的繁花。
她知道與北魏的正式大戰即將開始,但是還不是現在,北魏國內局勢現在波譎雲詭,軟禁冷宮,仍舊擁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過了一輪輪的暗殺,逼得等得不耐煩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宮』為名,親率大軍進入魏天祈宮內,卻被黃雀在後的純妃以一曲離奇曲調吹垮意志,連自己都受了重傷,隨即,純妃乾脆請這兩兄弟一起住進行宮享受軟禁生活,自己打算垂簾聽政,卻因反對聲浪過於高昂,且尚未掌握軍方勢力而作罷,據說,玉璽在魏天祈處,天下兵馬虎符在魏天祀處,純妃則掌握了宮禁御林軍,北魏數月內三易其主,卻是誰也沒能坐穩龍庭,如一團亂麻糾結對峙在一起,三人都擁有令對方忌憚的一定勢力,形成了絕無僅有的古怪「鐵三角」。
對於純妃,秦長歌潛伏在北魏的凰盟的信息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備她,對她有戒心,入宮那幾年,純妃備受恩寵卻處處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對這個宮妃不知底細的魏天祀,放出了這條美女蛇,至於為何兩人明明達成協議,純妃卻再次對枕邊人下手,以及事變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現在還是個秘密。
秦長歌不急,她有預感,和這個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殺夫的愛好),遲早會對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北魏的消耗,也許會讓魏氏兄弟放棄對敵西梁的企圖,但是,完顏純箴不會。
女人瘋狂起來,本就比男兒更不顧後果的。
秦長歌懶得去揣摩一隻母螳螂,她現在忙著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來的職責。
賑災。
朝廷賑災糧食早已運到,災民卻沒有及時得到賑濟,市面上米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無數災民流亡於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記著為自己的權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顧的上位者,自然會被天道拋棄。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餘人等,都已押解去京,這些善後,交給簫玦去頭疼吧。
刨去路上時間,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乾淨的解決了幽州事變,順帶滅了殺傷邊民最狠的冉閔道軍隊,其雷霆風雲之舉,翻覆風雨之能,行事作風之狠,瞬間傳遍天下,四海震驚,諸國警惕。
趙莫言大名,成為六國間,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傳最廣泛的三個字。
用包子的話來說,就是:親,你紅了!
簫玦的旨意來的很快,秦長歌那個「代尚書」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現在她是部長級別,真正躋身國家最高決策部門的高幹了。
聖旨後面還粘著一封信,傳旨太監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長歌,「陛下說,請尚書大人務必親閱。」
親閱就親閱,還務必,看來簫玦對自己,真是超級不放心啊……
秦長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間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經就職了,文正廷,這個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誰的光的好運氣的書生,因為在幽州事變中,揣測準確,報信及時,擢升幽州刺史,成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員。
秦長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燈火下展開信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潔白紙箋明亮如玉,徽州香墨光潔明潤,紙上只有這四個字。
簫玦的字體,一改往日的龍飛鳳舞,一筆一畫,凝重謹慎,看得出,下筆時一定寫得慢而悠長。
彷彿下筆者,每畫下一筆,都凝結了自己無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飽滿欲將溢出的墨跡,寫滿龍章宮裡孤燈對影,遙思伊人的牽念和寂寞。
燭火跳躍,跳躍光影裡秦長歌慢慢的笑了笑,翻開下一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長歌愕然,手指連連翻動,厚厚的一疊紙,每張紙都是這四個字。
翻完最後一張,秦長歌向椅背一靠,望著承塵怔怔半晌,隨即,啞然一笑。
這叫什麼?另類情書?
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坐起,仔細的數了數紙張。
五十一張。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發,到得聖旨下達那日,離開他的天數。
換句話說,這些字,是他每天一張寫下來的?
從她出發,踏出龍章宮那刻始,御書房裡凝望她背影遠去的帝王,便緩緩抽出信箋,於滿案奏折書簡,紛繁國事之間,靜心埋首,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牽掛思念。
這是一封厚重超過所有記載著急如星火的國家大事奏折的,信箋。
相思迢遞,有一種表達簡短而心意綿長,字字凝結著深沉牽記。
秦長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緩緩撫過那些因為墨跡飽滿而微微凸出的字體,一筆一畫的撫過去,細緻得彷彿想在這些字體中,撫出某些深藏的畫面來。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離此刻不遠––那個英風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場分離時,戰火烽煙間,寫一封封的信給自己,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不喜歡用長篇大論來表達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長歌,進入拔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
時光有時彷彿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鐫刻。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著,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為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傢伙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著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裡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著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簫玦有關的東西。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麼。」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兩人的呼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裡,靜謐裡有一絲躁動。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麼?」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嗯?」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冷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揉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楚非歡默然。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娘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著最後的對決而已。」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為何你如今改了論調?」
楚非歡這次沒有迴避,很直接的看著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個機會,能好好照顧你,給你一段真正清閒自在,沒有仇恨背負的生活。」
他伸手,覆蓋住秦長歌的手,微涼的掌心,傳遞的確是深藏的體貼和熱意,他道:「長歌,我想,我能佔用你的時間,並不多……」
伸掌,摀住他的唇,秦長歌輕輕道:「不要說,不會。」
楚非歡卻輕輕吻了吻秦長歌的掌心,輕如吻一朵新綻的花。
秦長歌一怔,臉在黑暗中卻微微紅了,下意識的想抽手。
楚非歡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的手從自己唇上移開,他難得這麼堅持而強勢,秦長歌深深的看著他,放棄了收手。
楚非歡卻不看她,只是將她的手緩緩移動,去靠自己的額,聲音低低如呻吟:「長歌……長歌……你看……我大約是燒糊塗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顫,掌心下額頭是有些熱度,秦長歌震驚的盯著楚非歡,不是為那熱度,而是為他絕無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歡是何等堅強剛毅之人?是什麼樣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亂失所語無倫次?
秦長歌緩緩靠近他,低聲道:「非歡……我答……」
「起火了!」
一聲大喝響在耳際,聲音裡無限驚惶令兩人霍然抬頭,這才發現幽州西南角存放糧食的倉庫大火熊熊,兩人剛才都是背對糧庫,又各自一番混亂心思,竟然沒有注意到何時失火。
霍然回身,秦長歌問匆匆趕來的文正廷,「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失火?著人去救了沒?」
「已經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趕去,」文正廷一臉被熏得烏黑,只看見發亮的目光中滿是焦灼,「火頭是剛剛燃起的,但是來勢很猛,好像是多個火頭一起燒起來的,很兇猛,我還在丈外,前額的頭髮就沒了,根本無法接近。」
放火!
秦長歌和楚非歡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年頭,原本準備明日放糧賑災,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四鄰八方的災民都在源源不斷的趕進幽州城,此時出了這事,希望滅絕的災民一旦暴動,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是誰放的火,到底為什麼放火,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來,立時被紅通通的天際嚇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懼火,刷的跳進楚非歡懷裡,秦長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約一歲時那場大火,給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怖陰影,他潛意識裡甚是怕火,這樣也好,省的硬要溜去湊熱鬧。
匆匆道:「我去看看,」剛要舉步,楚非歡道:「軍糧。」
心領神會的點頭,秦長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趕到糧庫,一路上看見無數饑民正往城南湧,糧庫前無數人意圖衝上去救火都被沖天的烈焰逼回,看見搶救糧食無望,許多飢腸轆轆的饑民都開始伏地大哭,鮮紅火光裡他們烏黑的臉被淚水沖出一道道的溝渠,衣不蔽體的身軀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睜睜看著生的希望就此斷絕,災民們悲聲震天,消息一層層傳遞出去,無數人痛哭流涕,眼看著糧庫漸漸被燒成白地,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絕望的號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捶得鮮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ど兒快死了啊……」
他身側瘦如一把乾柴的婦人,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淚如湧泉,卻已哭不出聲了。
文正廷的眼淚已經嘩啦啦的衝了出來,一跺腳正要說話,被秦長歌一把拉住。
「城中現在足有幾十萬饑民,你能就得了幾個?」秦長歌注視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森冷,緩緩道:「你一旦救了這個孩子,無數雙手就會立即伸向你,淹沒你,你打開刺史官邸,無數人就會立即湧入,會擠倒整個官邸,然後,有人死亡,有人受傷。」
「這……」文正廷怔怔的看著那將死的孩子,「難道我就什麼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睜睜的看著饑民因為沒能及時被救濟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籌集一批糧食運來,這裡的人會死上大半!」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秦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麼活命的問題。」
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群裡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狗官!」
「殺了他們!」
「這裡有兩個官!」
「把他們扔到火場裡去!」
絕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衝上前,搬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條,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拚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人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衝上去一陣踩踏。
數萬人呼嘯著衝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捲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捲過,面目全非。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著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扎,如今便輪到自己了。
不,自己比他們更倒霉,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狹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群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
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憑借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湧動的人潮中闖進那條街道,身後拖著長長的,不死不休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裡,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為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你調軍糧!」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於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嗄?」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盡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跡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面面相覷,這話的內容著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人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只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萬眾矚目中,他道: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圍困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萬眾默然,齊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風裡捲著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著沉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得他道:「剛才,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後,連破李國公之子姦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貪官污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為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虧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歎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沉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裡,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著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裡,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
輕若鴻羽,重似萬山。
擊穿久遠歲月,擊碎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裡,翻騰捲湧的浪潮。
這山河染色胭脂,只為這一刻盈然花開。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回雪。
她伸出手,道:
「好,一起。」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面,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著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裡,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
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為!」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抬頭向她看來。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請你立即安排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一下幼童進入休息。」
「是。」
「下令全稱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是。」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是!」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麼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又是哄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呼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有些淒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歎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裡,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才也看見了,他為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著千萬人的面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眾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這種情形下,當著全稱軍民的面做下這等事,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後都很難保了。
他們面面相覷,都已開始動搖。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為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此脫身?
良久,剛才閉攏的人群,終於再次讓開,一條蜿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著過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