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車 正文 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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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聽見居伊·魯索特那遙遠聲音的那個冬天,我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在三十多年裡,人們竭盡全力使自己的生活比早期更平穩、更和諧,但卻枉費心機,某個小事故就可能突然把你帶回過去。時值十二月。一個星期以來,當我一出門或回到家中時,我注意到有一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離大樓門幾米遠的地方,或者,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她從來沒有在晚上六點前待在那兒。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身穿翻毛羊皮大衣,頭戴一頂闊邊帽,肩上掛著一隻栗色的挎包。

    她目送著我,以一種威脅的姿態,一聲不吭地待在那兒。這個女人可能來自於我童年時的哪一個被遺忘的噩夢呢?為什麼現在來呢?我探身於窗外。她等候在人行道上,好像在監視著大樓。然而,我沒有開房間裡的燈,她不可能看見我。這斜掛的大挎包,這帽子和長統靴,看來她就像是軍隊裡的食品管理員,這支軍隊雖然早已不復存在,卻留下了無數屍體。我害怕,從現在起直到我生命的盡頭,我住在哪裡,她就守候在哪裡,而且,對我來說,搬家也無濟於事。每次,她都會找到我的新地址。

    一天夜裡,我比平常回來得更晚,她始終待在那兒,寸步未移。當我要推開大樓門時,她正慢慢地走近我。是個老婦人。她目光嚴厲地盯視我,彷彿她想要讓我對某件事感到羞愧,或者提醒我可能犯過的錯誤。

    我默默地頂住這種目光。我終於問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犯有過錯。我交叉起雙臂,聲音平靜,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我很想知道她要我做什麼。

    她抬起下巴,從她的嘴裡吐出一連串辱罵聲,不絕於耳。她叫我的名字,並且用「你」稱呼我。我們之間難道有親戚關係?也許我很久以前就認識她了。在路燈的黃色光線下,那頂闊邊帽更突出她臉部的生硬,她就像一位名叫萊妮·裡芬斯塔爾的蹩腳的德國喜劇女演員。生活和情感都沒有對這張木乃伊般乾癟的臉起作用,是的,八十年前任性而淘氣的小姑娘如今變得像個木乃伊。那貪婪的雙眼一直盯著我,然而,我並不低下我的眼睛。我爽朗地向她微笑著。我覺得她隨時準備咬我,並且使我沾染上她的毒液,但是,在這挑釁性的敵意裡,有某種虛假的東西,就像一名蹩腳演員那種談不上細膩的表演。她又對我破口大罵。她靠在大樓的樓門,擋住我的路。我始終對她笑臉相迎,我明白,這樣做會越來越激怒她。但是,我並不怕她。孩童時期,夜裡一想到有個女巫或死神在打開房問門,就會產生的那種恐懼已消失殆盡。

    「夫人,您可以別那麼大聲講話嗎?」我用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彬彬有禮的語氣對她說道。

    她好像也因為我冷靜的聲音而愣住了。

    「請原諒,但是,我不再習慣聽像您那樣響的說話聲。」

    我瞧見她的臉一下子崩緊了,她的雙眸猛地睜大了。她伸出下巴向我挑戰,她的下巴厚實而凸起。

    我向她微笑。於是,她向我撲來。她一隻手緊緊攫住我的肩膀,企圖用另一隻手抓我的臉。我想抽出身子,但是,她實在太沉了。漸漸地,我感到童年時的恐懼油然而生。三十多年來,我使我的生活如同法國式庭園那樣井然有序。庭園以它的林蔭道、草坪和小樹林掩蓋了一個泥塘,以前,我差一點淹沒於這泥塘裡。三十年的努力啊。難道這一切都為了某個夜晚讓一個美杜莎(希臘神話中蛇發女怪,被其目光觸及者便化成石頭)在街上等著我,然後,向我撲來??這個老太婆快要把我掐死了。她猶如我童年的回憶一樣沉重。一塊裹屍布覆蓋著我,我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任何人都無法幫助我。稍遠處,廣場上,有一警察分局,門前有一些治安警察在那兒站崗。一切都會在囚車和警察局裡解決。這早就是命中注定的。再說,在我十七歲那一年,因為我的父親想要擺脫我,人們把我送上警車,而這就發生在教堂那邊,就在這兒附近。三十多年無效的努力就是為了在地區警察分局裡回到起點。多麼令人傷心啊??

    「他們活像兩個在大街上打架的醉鬼。」其中一名治安警察會這麼說。

    他們會讓我們倆,這老婦人和我,坐在一張長凳上,就像所有那些在夜裡大搜捕中被抓住的人一樣,然後,我可能必須說出我的身份。有人問我是否認識她。

    警察分局局長會對我說:「她說自己是您的母親,但是,根據她的身份證件,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親戚關係。而且,您屬於生母不明的情況。先生,您現在可以走了。」

    這是我十七歲那年,父親把我交到他手中的同一位局長。博維埃爾博士說得對:生活就是永無休止的輪迴。我感到內心湧動著一股被壓抑的狂怒,於是,我用膝蓋朝那老太婆的肚子迅猛地一擊。她的手鬆開了。我猛烈地推開她。終於,我可以自如呼吸了??

    我出其不意地遏制住她,她再也不敢靠近我,她紋絲不動地站在人行道邊上,用她那雙睜大的小眼睛盯著我。

    現在是她採取守勢,嚴陣以待。她力圖向我微笑,綻出一抹與嚴酷的目光不相符的假惺惺的可怕微笑。我交叉雙臂於胸前;她看到微笑並不奏效,就裝作在擦眼淚。在我那樣的年紀,我怎麼可能被這樣一個怪物嚇著呢?怎麼可能一瞬問會相信她還有力量把我壓下去呢?警察局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後來,她再也不守在大樓門前,直到今日,她音訊全無。那天夜裡,我還在窗後觀察她。她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因為我們的毆鬥而感到不安。她沿著土堤踱來踱去。在相隔較短的間距裡,有規律地來來回回,但是,步履輕快,幾乎是軍人般的步伐。昂著頭,腰板筆挺。她時不時朝大樓正門轉過頭來,以證實一下是否有人在看。然後,她突然開始一瘸一拐地走路。起初,她彷彿是為了排演而這麼練習。漸漸地,她找到了自己的節奏。我目送著她一瘸一拐地遠去,慢慢地不見了人影,不過,她過於誇張地在扮演軍隊食品管理員的角色,彷彿在尋找一支業已潰敗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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