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記得,撞車以後,在米拉波診所,我驀地驚醒,而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尋找床頭燈的開關。於是,在過於強烈的燈光下,我認出了白色的牆,玻璃窗戶。我盡力重新人睡,可是,儘管我睡意濃重,卻又輾轉難眠。整整一夜,隔牆後都有人在說話。一個名字不停地被提到,由不同語調的聲音說出:雅克琳娜·博塞爾讓。早上,我才明白我夜裡做夢了。只有這個名字:雅克琳娜·博塞爾讓是真實的,因為,在市立醫院,當身穿白大褂那個傢伙問我們倆是什麼人的時候,我親耳聽見從她嘴裡說出了這個名字。
有一天晚上,在奧利南機場,我正在等候從摩洛哥回來的朋友。飛機誤點了。已經十點多了。通往進港口門的大廳幾乎空寂無人。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到了一個空間和時間中的真空地帶。突然,我聽見機場裡一個無形的聲音重複了三次:「在624號登機門,有人找雅克琳娜·博塞爾讓。」我順著大廳跑了起來。我不知道三十年來她變成什麼樣子,但歲月已不再重要。我有一種錯覺,以為那兒可能還有一個登機門。極少的幾位乘客出現在624號門。門前,有一名穿著深色制服的男子在站崗。他語氣生硬地問我:「您有票嗎?」
「我找個人??剛才廣播??雅克琳娜『博塞爾讓??」
最後幾位乘客走了。他聳聳肩,說道:「先生,那個人大概早就登機了。」
我又說了一遍:「您肯定嗎?雅克琳娜·博塞爾讓??」
他擋住我,說道:「先生,您看得很清楚,再也沒有任何人了。」
11
這場事故以前那個階段中的一切,都在我的記憶中混淆起來。在朦朧的光線下,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我期待電壓增大,以便看得更清楚。當我今天回想起來,惟有埃萊娜·納瓦希那的身影凸現於這片濃霧。我記得她的左肩有一顆美人痣。她曾告訴我,她就要動身去倫敦幾天,因為有人向她推薦那兒的一份工作,她想去瞭解一下,這是否真的值得考慮。
一天晚上,我陪她到北站乘坐火車。她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告訴我她不久就回巴黎。但是,她從來都沒有回來。三年前,我接到一個電話。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喂??這裡是『帕藍』旅館??先生,有人要同您說話??」
「帕藍」旅館幾乎就在她家的對面,在一條人們能瞧見里昂車站大時鐘的小街道上。有一次,我們曾在那兒以伊薇特·丹迪亞克和帕特裡克·德·泰魯阿納的名義要了一間房。女人的聲音在重複說:「先生,您一直在聽嗎?我這就遞給與您通話的人??」
我肯定是她。我們將再一次在兩堂鋼琴課之間的空隙時間見面,學生們會練習彈奏胡梅爾的包列羅舞曲,直到課程結束。正如博維埃爾博士喜歡重複說的那樣,生活是永無休止的輪迴。電話線路上有噪音,很像樹葉叢中沙沙的風聲。我緊緊握住耳機等待著,以免稍一動彈,就可能把這根歷經歲月,繃得緊緊的線拉斷。
「先生,您的通話人在同您說話??」
我想我聽見有人打翻傢俱的聲音,或者,某個人在樓梯上摔了一跤。
「喂??喂??您聽見我說話嗎?」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感到失望。電話裡總有辟辟啪啪的雜音。
「我是您父親的一個朋友??您聽見我的聲音嗎?」我徒勞地向他作肯定的回答,他可聽不見我的聲音。
「居伊.魯索特??我是居伊·魯索特??您的父親也許跟您說起過我??我是您父親在奧托事務所裡的同事??您聽見我的話嗎?」
他好像為了做做樣子而向我提這個問題,其實並不真正關心我聽見與否。
「居伊.魯索特??我們和您的父親一起有一個事務所??」
我也許可以以為,他從五十年前的香榭麗捨大街的一個酒吧裡跟我說話,那兒,喧鬧的談話都是環繞著黑市生意、女人和馬匹。聲音壓得越來越低,只有一些句子的片段傳到我的耳旁。
「您的父親??奧托事務所??遇見??在『帕藍』旅館數天??我也許能碰到他??。只要告訴他:居伊。
魯索特??奧托事務所??居伊·魯索特打來的??
一個電話??您聽見我的話嗎???「
他怎麼得知我的電話號碼呢?我的號碼並沒有在電話簿上。我想像這個幽靈從「帕藍」旅館的某個房間打來電話,也許就是從當初伊薇特·丹迪亞克和帕特裡克·德·泰魯阿納在那兒過了一夜的那個房間。多麼奇怪的巧合??然而,這聲音已是太遙遠了,句子也太不連貫。我暗自思忖,他想要看的究竟是我的父親,因為他以為我父親還健在,或者說是我呢。不一會兒,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於是,再一次響起了傢俱被翻倒的聲音,或有人在樓梯摔跤的聲音。然後,是電話的信號音,彷彿那頭已經掛了。已是晚上八點鐘,我沒有勇氣再打電話到「帕藍」旅館。我實在感到失望。我希望聽到埃萊娜·納瓦希那的聲音。這麼長一段時期以來,她可能變成什麼樣子呢?我最後一次夢見她時,她沒有來得及把地址和電話號碼給我,這個夢就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