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咖啡館 正文 第六章
    那天晚上,他把我們一直送到公寓的門口。居伊·德·威爾和那對第一次光臨的夫妻比我們大了足足二十來歲。由於那架電梯四個人乘坐太擁擠,她和我,我們倆就從樓梯下樓了。

    那幾棟牆面呈米色或土黃色的千篇一律的樓房邊上有一條私人通道。同樣的鍛鐵門,門上方掛著一盞燈籠。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窗戶。過了鐵柵欄之後,我們便出現在亞歷山大-卡巴那爾街的花園廣場。我一定要把這個名字寫下來,因為我們的路就是在那裡交匯的。我們紋絲不動地在那個花園廣場中央待了一會兒,找一些話跟對方說。是我率先打破沉默。

    「您住在這個街區嗎?」「不,我住在星形廣場那邊。」我想找個借口把她留住,不要那麼快就和她說再見。「我們可以一起走一程。」

    我們沿著格雷那爾林蔭大道,走在高架橋下。她提議沿著這條通往星形廣場的地上地鐵線步行。假如她走累了,她總是可以坐地鐵完成剩下的路程。那一定是在某個禮拜天晚上或者節假日。街上沒有汽車駛過,所有的咖啡館都關門了。總之,在我的記憶裡,那天晚上,我們漫步其中的是一座杳無人跡的空城。現如今,當我回想往事的時候,我們的相遇,在我眼裡恰似兩個在生活中萍蹤無定的人的邂逅。我覺得我們倆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孑然一身。

    「您與居伊·德·威爾認識已經很久了嗎?」我問她。「不久,我是在年初通過一個朋友認識他的。您呢?」「我嘛,通過維嘉書店。」

    她不知道聖日耳曼大街上有這麼一家書店,書店的櫥窗上貼著用藍色的字寫的標識:東方學以及比較宗教。我就是在那裡第一次聽說居伊·德·威爾的,一天晚上,書店老闆給了我一張請帖,告訴我說我可以參加那裡的聚會。

    「完全適合您這樣的人。」我本想問他「您這樣的人」是什麼意思。他對我還是蠻友好的,這句話應該沒有輕蔑的意思。他甚至毛遂自薦地把我「托付」給居伊·德·威爾。

    「那家書店還行嗎,那家維嘉書店?」她問這個問題時夾帶著嘲諷的語氣。不過,也可能是她的巴黎口音讓我產生這種感覺的。「那裡可以找到大量有意思的書。我會帶您去那裡。」

    我想知道她都讀哪些書,是什麼東西吸引她參加居伊·德·威爾的聚會的。居伊·德·威爾建議她讀的第一本書是《消失的地平線》。那本書她一絲不苟地讀完了。前一次聚會,她比別人到得早一些,居伊·德·威爾就讓她進了他的辦公室。他在佔了整整兩面牆的書架上尋找另外一本書借給她。不一會兒,他彷彿突然有了一個主意一樣,逕直朝辦公桌走去,在堆積如山的亂糟糟的資料和信函中拿出一本書。他對她說:「您可以閱讀這部書。我很想知道您讀完這本書之後有什麼感想。」她很是忐忑不安。德·威爾跟別人說話的口氣就好像他們跟他一樣睿智、一樣博學似的。他的這種想法到什麼時候結束呢?他最終肯定會意識到別人到不了他的高度。那天晚上,他給她看的那本書,書名叫《不存在的路易絲》。是的,那本書我沒讀過。它講述的是不存在的露易絲的故事,那是個修女,書裡還收錄了她的全部信函。她沒有按前後順序閱讀,總是隨手翻到哪一頁就讀哪一頁。有一些章節給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超過《消失的地平線》。在認識德·威爾之前,她讀過一些科幻小說,比方說《會做夢的寶石》。還讀過一些天文學方面的著作。真是投緣啊……我也一樣,非常喜歡天文學。

    到了比爾-阿肯站的時候,我尋思著她是乘坐地鐵,還是想繼續走路、穿過塞納河。在我們的頭頂上,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傳來地鐵列車的嘎吱聲。我們走到了那座橋上。

    「我跟您一樣,」我對她說道,「也住在星形廣場那邊。也許離您家不太遠。」

    她遲疑著。她可能想跟我說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情。「實際上,我結婚了……我住在諾伊利,我的丈夫家裡……」

    就好像她在跟我懺悔一樁罪孽一樣。

    「您結婚很久了嗎?」

    「不,不是很久……是在去年四月份……」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們走到了那座橋中間,到了那座通向天鵝林蔭路的台階附近。她到了台階上,我跟了過去。她邁著堅定自信的步子走下台階,就好像去趕赴約會一樣。然後,她跟我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了。

    「有一陣子,我在找工作……我碰巧看到一則招聘啟事……是做臨時秘書……」

    下了台階後,我們沿著天鵝林蔭道往前走。林蔭道的兩邊,一邊是塞納河,一邊是河濱上的燈火。而我,我感覺自己走在一艘在深更半夜裡擱淺的輪船上面供旅客散步的甲板上。

    「在辦公室裡,有一個男的吩咐我工作……他對我很好……他年紀更大一些……過了一段時間,他想結婚了……」

    好像她試圖在一個兒時的朋友面前為自己辯護,而這個朋友,她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只是在街上偶然碰到的。

    「那您呢,您喜歡結婚嗎?」她聳了聳肩膀,彷彿我剛才說了一句荒唐可笑的話。我每時每刻都在期待她說:「瞧你說的,你還不瞭解我……」總之,我前世一定認識她。「他總跟我說,他希望我好……是真的……他對我很好……都有些把自己當成了我的父親……」我心想她在等我給出建議。她可能不習慣把心裡話告

    訴別人。「他從不陪您去參加聚會嗎?」「不,他工作太忙了。」

    她是通過她丈夫年輕時代的一個朋友認識德·威爾的,此人帶德·威爾去諾伊利他們家裡吃過晚飯。她皺著眉頭,把所有這些細節都向我匯報,彷彿她擔心有任何遺漏,哪怕是最沒有意義的細節。

    我們走到了那條林蔭路的盡頭,正前方就是自由女神像。右邊有一條長凳。我不知道我們兩個是誰先行坐下的,也許我們倆同時有了同樣的想法。我問她是不是可以不回家[更多更新請關注福哇txt小說下載站www.fval.cn]。她這是第三或者第四次參加居伊·德·威爾的聚會,到晚上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才走到康布羅納地鐵站的樓梯那裡。而每一次,一想到要返回諾伊利,她就顯得垂頭喪氣的。如此一來,她往後都得乘坐同一路地鐵,在星形廣場站下車。在薩布隆站下車……

    我感覺到她的肩膀碰到了我的肩膀。她對我說,在那頓晚餐上第一次見到居伊·德·威爾之後,他就邀請她到奧黛翁旁邊的一個小禮堂裡聽他的講座。那一天,他講的是「陰暗的中午」和「綠光」。從報告廳裡出來之後,她在那個街區漫無目的地走著。她漂游在居伊·德·威爾所說的明亮的綠光中。晚上五點鐘了。林蔭大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在奧黛翁十字路,行人推搡著她,因為她走的是與他們相反的方向,不想與他們一起衝下地鐵站的台階。有一條寂靜無人的街道往上通往盧森堡公園,坡度不大。到了半坡後,她走進了一幢樓房邊角處的一家咖啡館:孔岱。「你知道孔岱嗎?」她突然用「你」來稱呼我。不,我不知道孔岱。說實在話,我不喜歡這個大學區。它勾起我的童年,開除我學籍的那所中學的寢室和多費那街的一個大學食堂,我不得不用一張偽造的學生證,經常去那裡混飯吃,因為我經常飢腸轆轆。打那以後,她就經常躲進孔岱。她很快就認識了那裡的大部分常客,尤其是兩個作家:一個名叫什麼莫裡斯·拉法艾爾的人,還有一個叫阿瑟·阿達莫夫。我聽說過他們嗎?聽說過。我知道誰是阿達莫夫。我甚至見過他好幾次,就在窮人聖於連教堂附近。眼神總是忐忑不安的。我甚至可以說他的眼神

    裡充滿惶恐。他走路時光著腳丫穿著一雙拖鞋。她沒有讀過阿達莫夫的任何作品。在孔岱的時候,他有時叫她陪他去賓館,因為他害怕一個人走夜路。自從她成了孔岱的常客之後,別人就給她取了個綽號。她本名叫雅克林娜,但是他們都叫她露姬。要是我願意的話,她會把我介紹給阿達莫夫和其他人。還有吉米·康貝爾,一個英國歌唱家。還有一個突尼斯朋友,阿里·謝裡夫。我們可以白天在孔岱見面。晚上,當她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她也去那裡。他常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更多更新請關注福哇txt小說下載站www.fval.cn]。她朝我抬起頭來,猶豫了片刻之後,她對我說,回諾伊利她丈夫家,她一次比一次覺得艱難。她顯得心事重重的,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到最後一班地鐵的時間了。我們是車廂裡惟一的乘客。在星形廣場站換乘之前,她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我。

    時至今日,每至夜晚,當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我時常會聽到一個喚我名字的聲音。一個沙啞的聲音。音節有些拖長,我馬上就分辨出,那是露姬的聲音。我轉過頭去,卻不見一個人影。還不只是在晚上,在你不知道今夕何夕的夏日午後的那些休閒時刻也一樣會發生。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像從前一樣。一樣的白晝,一樣的夜晚,一樣的地點,一樣的邂逅。永恆輪迴。

    我還經常在夢中聽見她喚我的聲音。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晰——直至最微小的細節——以至於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我總會問自己這怎麼可能。有天晚上,我夢見自己正從居伊·德·威爾的那棟樓房裡走出來,時間恰好就是露姬和我第一次從那裡出來的那個時間段。我看了看表。晚上十一點鐘。底樓的一扇窗戶上爬著常春籐。我走出柵欄,穿過康布羅納花園廣場,逕直朝地面地鐵走去,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露姬的聲音。她在叫我:「羅蘭……」連叫了兩聲。我在她的聲音中聽出了嘲諷。剛開始的時候,她嘲笑我的名字,這個名字並不是我的本名。我使用這個名字只是為了圖個方便,一個走到哪裡都沒問題的萬能名字,而且還可以拿來做姓氏使用。羅蘭,方便實用的名字。尤其是,特別富有法國意味。我的真名太富有異國情調了。那個時候,我總是避免吸引別人的注意。「羅蘭……」我轉過身去。沒有一個人影。

    我到了廣場中央,就像第一次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的時候一樣。醒來之後,我決定去居伊·德·威爾以前住的那個地址,看看底樓的窗戶上是不是爬著常春籐。我坐地鐵一直坐到康布羅納。那是露姬返回諾伊利丈夫家的時候乘坐的地鐵路線。我一直陪伴著她,我們經常在阿根廷站下車,那裡離我住的賓館很近。每一次,她都打定主意要留在我的房間裡過夜,但每次到了最後關頭她都咬一咬牙,還是決定回諾伊利……後來的一個晚上,她留下來陪我了,在阿根廷站。

    一大清早行走在康布羅納廣場讓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我們以前去居伊·德·威爾家時總是在晚上。我推開柵欄門,心想時間都過了那麼久,我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再遇見他了。聖日耳曼大街上的維嘉書店不在了,在巴黎同樣再也見不到居伊·德·威爾了。也見不到露姬了。但是,那株常春籐依然在那裡,爬在底樓的那扇窗戶上,就像我在夢中見到的一樣。這讓我大惑不解。那天晚上,真的是在做夢嗎?我一動不動,在那扇窗戶前佇立良久。我希望聽見露姬的聲音。希望她再叫我一次。沒有。什麼也沒有。萬籟俱寂。但我一點也沒感覺到,從居伊·德·威爾的那個時候起到現在,這一段時間已經流逝。相反,這段時間在某種永恆之中凝固了。我想起了當我認識露姬的時候試著撰寫的那篇文章。我給它取名為

    《中立地區》。在巴黎是有些中間地區、一些無人地帶的,那裡處在一切的邊緣,處於中轉過境甚或懸而未決狀態。在那裡能享受到一定的豁免權。我本來可以把那些地方稱作自由免稅區的,但是中立地區更確切。有一天晚上,在孔岱,我徵詢莫裡斯·拉法艾爾的意見,因為他是作家。他聳了聳肩膀,冷嘲熱諷道:「我的老弟,這事要您本人才搞得清楚……我不是很清楚您到底想說明什麼……就用『中立』好了,這個問題就到此為止吧……」康布羅納花園廣場,以及塞古和杜佈雷克斯之間的那個街區,所有那些通向地面地鐵天橋的街道統統屬於中立地區,假如我在那些地方見到露姬,那並不是偶然。

    那篇文章我已經遺失了。我用扎夏裡亞借給我的那台打字機打了五頁出來,扎夏裡亞是孔岱的一個客人。我在文章的前面寫了一句獻詞:本文獻給中立地區的露姬。我不知道她對這篇作品有什麼想法。我覺得她並沒有把它從頭到尾讀完。文章有些讓人討厭,裡面按行政區羅列了劃定這些中立地區的街道的名字。有時是一片房屋,或者一個更寬闊的延伸區域。有一天下午,我們倆都在孔岱,她剛剛讀了那句獻詞,她對我說:「你知道嗎,羅蘭,我們也許可以到你文章裡提到的每個街區各住一個星期……」

    我在阿根廷大街上租了一個賓館房間,它恰恰就處在中立地區。誰會去那裡找我呢?我在那裡碰到的很少的幾個人從身份上來說一定已經死亡。有一天,在瀏覽報紙的時候,我碰巧在「司法公告」專欄看到一則加有邊框的啟事,這篇短文的標題是:「失蹤聲明」。一個名叫塔利德的人已經有三十年沒在寓所裡出現過,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因此大法庭宣佈他「失蹤」。我把這則告示拿給露姬看。當時是在阿根廷街,在我的房間裡。我跟她說,我敢打包票,那傢伙就住在這條街上,包括另外十來個被法院宣佈「失蹤」的人。而且,我下榻的那家賓館附近的樓房每棟都標有「帶傢俱出租」字樣。這些樓房裡可以自由進出,不需要出示任何身份證件,可以在那裡躲藏。那一天,我們和其他人一起,在孔岱慶祝拉歐巴的生日。他們灌我們喝酒。回到賓館後,我們有些醉醺醺的。我打開窗戶。我盡可能用最洪亮的聲音高喊:「塔利德!塔利德!……」大街上空無一人,那人的名字異樣地在大街上迴盪。我甚至覺得那回聲都在迴響。露姬來到我身邊,也跟著我一起喊叫:

    「塔利德!塔利德!……」這個小孩子才玩的遊戲讓我們大笑不止。但我最後相信這個人馬上就要出現了,我們會把在這條街上遊蕩的所有失蹤者都喚醒。過了一陣子,賓館的夜間守衛跑來敲我們的門。他用從墳墓裡出來的聲音說道:「請你們保持安靜,好嗎?!」我們聽見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下樓梯。這時,我的判斷是,他本人就是一個失蹤者,就像那個所謂的塔利德,以及所有躲在阿根廷街的出租屋裡的人一樣。

    每次從這條街回我的房間時,我都會想到這些事情。露姬跟我說,她結婚之前,也曾在這個街區的兩家賓館裡住過,那是在再往北去一點點的阿瑪依埃街,還有星形廣場街。那個時候,我們肯定有過擦肩而過卻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經歷。

    我現在還記得她打定主意不再回她丈夫家的那個夜晚。那一天,在孔岱的時候,她把我介紹給阿達莫夫和阿里·謝裡夫。我抱著扎夏裡亞借給我的那台打字機。我想開始撰寫《中立地區》。

    我把打字機安放在房間裡的那張小小的硬葉松木桌子上。我已經在腦海裡想好了第一個句子:「中立地區至少有一個優勢:那裡只是一個出發點,人們離開那裡是遲早的事情。」我知道,一旦在打字機前面坐下來,一切都可能變得沒那麼簡單。也許應該畫掉這第一句話。還有後面的那句。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渾身是勁。

    她必須回諾伊利吃晚飯了,可到了八點鐘的時候,她依然躺在床上沒有動彈。她也沒開床頭燈。我終於開口提醒她時間到了。

    「什麼時間到了?」

    從她的口氣中,我聽得出來,她永遠也不會再去乘坐在薩博隆站下車的那趟地鐵了。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我坐在那架打字機前,敲打著鍵盤。

    「我們可以去看電影。」她對我說道,「可以打發時間。」

    只需穿過大軍林蔭大道,就會迎面看見奧布裡加多影城電影院。那天晚上,我們倆誰也沒有專心看電影。我感覺放映廳裡沒什麼觀眾。這些觀眾是不是一家法院宣佈「失蹤」很久的那些人呢?還有我們自己,我們又是什麼人呢?我時不時地扭過頭去看她。她沒在看銀幕,而是低著頭,彷彿陷入了沉思。我擔心她會突然站起來,又改變主意,決定返回諾伊利。沒有。她一直呆到電影結束。

    從奧布裡加多影城電影院裡出來後,她好像鬆了一口氣。她告訴我,從今往後,她回不了她丈夫家了,已經為時太晚。那天她丈夫邀請了一些朋友到家裡吃晚飯。現在,都結束了。諾伊利永遠也不會再舉行任何晚宴了。|福哇小?a href="fhttp://www.fval.cn" target="_blank">fhttp://www.fva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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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沒有馬上回賓館房間。我們在這個中立地區久久地漫步,我們倆在不同的時期都在這裡躲藏過。她想帶我去看她住過的那兩家賓館,在阿瑪依埃街和星形廣場街。我試著去回憶那天晚上她都跟我說了些什麼。都已經模糊不清了。只剩下一些片段。現如今,要重新找到那些缺少的或者我可能忘記了的細節,已經為時晚矣。她非常年輕的時候就離開了她母親以及她和母親一起居住的街區。她母親死了。現在她只有一個少女時代結交的女友,一個叫什麼亞娜特·高樂的女孩。我們和亞娜特·高樂在阿根廷街、靠近我住的那家賓館的一家破舊的餐館裡一起吃過兩三次晚飯。一個金髮碧眼女子。露姬跟我說別人叫她「死人頭」,因為她那瘦削的面孔與豐滿的體態形成的反差太強烈了。後來,亞娜特·高樂還到塞爾街的那家賓館裡找過她,那一天,我撞見她們倆在那個房間裡,那裡散發著一股乙醚味道,我本該動腦子好好想想的。然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在聖母院對面的河堤上,我一邊在那些舊書商的木箱裡淘書,一邊等著她們倆到來。亞娜特·高樂說她和一個人在格朗-德格雷街有約會,那人會「給她帶一點雪來」……她聽了那個「雪」字後笑了,因為我們當時還在七月份呢……在舊書商的一個綠色木箱裡,我突然發現了一本口袋書,書名叫《美麗的夏日》。是的,這是個美麗的夏日,因為在我看來它是永恆的。然後,我猛然看見她們,兩人正走在河堤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她們從格朗-德格雷街走出來。露姬抬手跟我打了一個手勢。她們在陽光下,在靜謐中,款款朝我走來。她們常常像這樣在我的夢中出現,她們倆,在窮人聖於連教堂附近……我覺得那天下午,我好幸福。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給亞娜特·高樂取了個綽號叫死人頭。是因為她那高高的顴骨和眼角上斜的眼睛嗎?那個時候,她依然處在錦瑟年華,青春魅力四射。那些無眠之夜,那些正如她所說的雪,都沒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多長時間了?我本該對她起疑心的。露姬不帶她去孔岱,也不帶她去參加居伊·德·威爾的聚會,彷彿這個女孩只是她的一個影子。

    我在場的時候,只聽她們說過一次她們倆共同的過去,不過她們說得閃爍其詞的。我感覺到她們倆有著共同的秘密。有一天,當我和露姬從馬比庸地鐵站走出來時——那是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六點鐘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她認出了某個人,那人正坐在拉貝格拉酒吧的大窗戶玻璃後面的一張桌子旁。她往後退了幾步。那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表情嚴肅,棕色的頭髮平貼在腦袋上。他與我們差不多是面對面,也有可能看見了我們。但我覺得他正在跟旁邊的某個人交談。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福爾街的另一邊。她跟我說,兩年前,她就因為亞娜特·高樂的關係認識了那個傢伙,當時他打理著九區的一家餐館。她壓根兒沒預料到會在這裡遇見他,因為這裡是左岸。她顯得憂心忡忡的。她使用「左岸」這兩個字,彷彿塞納河就是一條分界線,把兩個分屬不同國家的城市分割開來,就像金屬捲簾門一樣。拉貝格拉咖啡館裡的那個人成功地越過了這條邊界。他在馬比庸十字路口的出現真的讓她惴惴不安。我問她那人叫什麼名字。墨塞裡尼。那她為什麼要躲開他呢。她沒有明確地回答我的問題。她只是說,這傢伙喚起了她最糟糕的回憶。她一旦與什麼人斷絕往來,那會是決絕的,在她看來,他們都已經死了。假如這個人還活著,有可能與她狹路相逢,那麼最好還是轉移到別的街區去。

    我安慰她,讓她放下心來。拉貝格拉跟別的咖啡館不一樣,店裡的顧客有些鬼鬼祟祟的,與我們正在行走的這個大學生和放蕩不羈的藝術家、作家組成的街區很不協調。她跟我說,這個墨塞裡尼,她是在九區認識的?沒錯,拉貝格拉正如聖日耳曼-德-普雷的皮嘉爾的附屬,但人們不是很明白箇中原因。只需要走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避開拉貝格拉就行了。沒有必要更換街區。

    我本該說得語氣堅決些,讓她閉口不再提及這件事情,但我知道萬一她想說服我的話,她大致會怎麼回答……我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不知見過多少墨塞裡尼一類的人,過後我們總會問自己,這些傢伙幹的到底是什麼樣的非法勾當……我不是經常看見我哥哥和這夥人廝混在一起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常想,可以對這個名叫墨塞裡尼的人展開一些調查。可那又有什麼必要呢?對於露姬,除了我已經知道的那些或者猜測出的那些事情,我不會瞭解到更多的東西。我們果真要對我們剛開始人生之旅時認識、後來又被我們放棄的人負責嗎?我父親,還有所有那些和他

    在賓館大廳或者咖啡館的後間裡竊竊私語、帶著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裡面裝著什麼東西的箱子的人,我要對他們負責任嗎?那天晚上,發生那件冤家路窄的事情之後,我們走到了聖日耳曼大街。我們走進維嘉書店的時候,她好像鬆了一口氣。她有一張書單,那些書都是居伊·德·威爾建議她讀的。這張書單,我現在還保存著。每一個參加聚會的人,他都會向他派發這種書單。「您沒有必要把這些書同時讀完,」他習慣這麼說,「最好選出其中的一本,每天晚上在睡覺之前讀一頁。」

    《天堂裡的第二個我》

    《上帝在奧貝蘭的朋友》

    《珍珠之歌》

    《曙光柱》

    《光明財寶的十二個救護者》

    《器官或微小的中樞》

    《神秘玫瑰園》

    《第七個山谷》

    這都是些淡綠色封面的小冊子。剛開始的時候,在阿根廷街我的那個房間裡,露姬和我,我們會高聲朗讀這些書。當我們沒有道德準則的時候,這是一種約束。現在想來,我們讀這些書的方式並不一樣。她希望從中發現人生的真諦,而讓我著迷的則是那些詞語的鏗鏘有力和句子的悅耳動聽。那天晚上,在維嘉書店,她好像忘記了那個什麼墨塞裡尼以及此人帶給她的那些沉痛記憶。今天,我終於明白了,她閱讀那些淡綠色的冊子和「不存在的路易絲」的傳記,並不是要尋找一個行為準則。她只想逃走,逃到更遠的地方,用劇烈的方式割斷與日常生活的聯繫,呼吸到自由的空氣。然後,一想到被你拋在身後的那幫傢伙會找到你,要跟你算賬,你就會時不時地感到惶惶不安。必須隱藏起來,才能躲開那些訛詐者,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徹底擺脫他們。去那裡,去山上的頂峰,或者外海,呼吸自由的空氣。這種事情我太明白不過了。我也一樣,我依然拖拽著那些慘痛的回憶和孩提時的噩夢形象,我要收攏前臂、緊握拳頭對付它們,讓它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跟她說轉移到人行道的想法很愚蠢。最後,我終於把她說動了。今後,從馬比庸地鐵站出來後,我們不再避開拉貝格拉。一天晚上,我甚至把她帶到了那家咖啡館裡面。我們站在櫃檯前,不屈不撓地等待著墨塞裡尼。還有過去所有的幽靈。跟我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怕。只能是直視著幽靈的眼睛把它們逼退,除此以外沒有更好的辦法。我覺得她又恢復了信心,即使墨塞裡尼出現的話,她都不會動一下。我教她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一句話,我處在這種情況下都能脫口而出:「您搞錯了,先生……不是我……我很抱歉……您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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