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是淺的,因為她看上去年輕而清純動人;深圳是深的,因為許多人深陷於這汪慾望之海。
春子其實是第二次進入深圳市區,但他沒有一點最初的印象,總覺得這裡的時間有些與眾不同,因為這裡的人總是行色匆匆。春子明白自己出來所為何事,但卻又顯得漫無目的,他不知道自己將走向哪裡。
春子感覺自己真正地陷入了孤獨困惑。當這種感覺剛浮現之時,他就有些後悔了,後悔不該輕易離開文軒廠,不該輕易離開關心愛護自己的張霞。
但能這樣回去嗎?春子搖搖頭。他不能永遠地待在那裡,他要恢復記憶,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扮演真正屬於自己的角色。他不想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來龍去脈,否則活得是多麼悲哀。
春子找了家低檔的旅店歇腳,因為前路漫漫,儘管張霞在臨別時遞給他的那個包中藏著5000元錢,加上自己的少許積蓄,估計能支撐一陣,但在高消費的深圳市區,如不想盡設法節省開支,自己很快就會寸步難行。
但如何才能盡快找尋到自己的親人呢?春子翻閱報紙看到中縫的尋人啟事時突然靈機一動:不如我也去登一個尋親啟事,將自己的照片刊登上去,或許能讓親人們看見。
旅店老闆是個中年男子,經過與他協商,春子花800多元錢在深圳某報刊登了一個尋親啟事,說自己在一次車禍中暫時失去記憶,希望親友在看到自己這張照片後能盡快趕來相認,然後是春子留下的旅店的電話。
然而見報五六天了,雖然也有幾個電話打了過來,但對方趕來經過仔細辯認後都說是弄錯了,讓春子激動好幾回,更失望了好幾回。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怎麼沒有真正的親人來相認?春子感到很傷心。
旅店老闆說:「報紙幾十個版面,誰會那麼認真看呀,更何況你的啟事刊登在更不起眼的中縫。」春子說:「你是說我應該在重要版面上刊登啟事?可我哪有那麼多錢。」旅店老闆說:「即使刊登了也不一定有用,因為你是不是深圳人還很難說。深圳流動人口極多,來自四面八方,哪能說人在深圳就是深圳人呢?如果你是外地人,親人們也都不在深圳,你刊登在深圳報紙上的啟事他們能看到嗎?你的口音,像是中部地區的。」春子說:「那我該怎麼辦呀?」旅店老闆搖搖頭歎息道:「我也不知道,聽天由命吧。」
又過了幾天,還是沒有親人來相認,春子便聽從酒館老闆之言,先到深圳人才大市場找份事做,否則坐吃山空,屆時自己吃飯都會成問題,還談什麼尋找親人。
在深圳市人才大市場,春子才發覺這是一個高素質人才的賽場,像他這種拿不出學歷文憑的人,連入場券都拿不到。
充滿戲劇性的是,對學歷文憑甚為看重的人才大市場的旁邊,賣假文憑的人竟一個個在公開叫賣。起先春子根本不在意,可通過在人才市場一轉,才知沒有文憑人家根本理都不理睬你,更別說錄用了。
春子出了人才市場,又被倆賣假文憑的纏上。一個說:「全國各大高校的畢業證我們都能做,保證和真的一模一樣。」又一個說:「另外還可以做學位證書、畢業檔案以及網上可查詢資料。」
春子不信:「有這麼神嗎?」
倆人一看春子有興趣了,便將他拉到一個避靜點的地方,一個勁鼓吹:「我們可是長期蹲守在這兒的,絕對不是流動販子。如果我們做得不像真的,人家拿去沒用處還不來找我們的麻煩,我們還混得下去嗎?」
春子疑惑地說:「長期在這?不會吧,公安還不把你們抓了呀。」
一個賣假文憑的笑著說:「這個嘛你不用擔心,我們自有我們的生存之道。」另一個說:「我們都和這裡的警察混熟了,他們不會太為難我們的。」
春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人便問:「你想辦什麼樣的文憑?專科還是本科?」
春子想了想,一時竟說不出來。另一人便說:「辦本科的吧,一個400塊錢,學位證書給你優惠,就算200塊,其它資料也算優惠價,就100元。」旁邊的人附和道:「一整套才700元,挺便宜的。」
「我沒多少水平,用不著本科文憑,就辦個大專的吧,這樣的學歷也不至於引起太大的懷疑。」最後,春子經過討價還價以300元錢只辦了一個湖南某師範院校中文專業的專科畢業證書。
可是有了這個證書,求職還是不易。原來受亞洲金融風暴的影響,深圳經濟早已陷入困境,許多企業尚在裁員,即使有些企業仍在招攬人才,但由於用工市場嚴重供大於求,所以要求格外嚴格,不僅要求求職人員要有相應的證書,還要求有相關工作經驗,這讓想找一份文職工作的春子深感艱難。
不得已,春子在旅店老闆的建議下,來到門檻較低的一些職介所求職,這裡有要求相對低得多的、但也辛苦得多的一些純賣勞動力的職位,如扛包工、送貨員等。春子咬咬牙,最終決定在一家快餐店送外賣,每月工錢500元,包吃不包住。為節省開支,春子只得從那家旅店搬出,與另外一個在快餐店打工的湖南小伙合租在附近居民棄之不住的老房子裡面,每月的租金一共是260元,他們每人130元。
但送外賣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易,尤其是像春子這種初來乍到對地形不熟的人。春子常常因為對當地的街巷樓道不熟,每送一個快餐要多跑許多冤枉路,累得滿頭大汗不說,還常因耽誤時間而被責罵。
可儘管如此,春子還是不厭其煩地去做,因為他有意借此尋找自己的親人。每送一個外賣到新的顧客家裡,春子都要在人家門前停上好一陣,他希望哪天有自己的親人能把自己認出。有時人家上下打量他,不解地問:「你還有事嗎?」春子才死心地離開。
送外賣顯然很辛苦,但更苦的是,春子要時時提防警察會查他的身份證、邊境證或暫住證,因為他身份證是假的,所以邊境證或暫住證都辦不了。一旦被警察查到,他很可能會當作流浪漢送到收容所去。因此,春子一看到有警察過來,他就要慌忙躲起來。
有一天晚上,春子聽說公安聯防員要挨家挨戶查暫住證,嚇得爬上屋頂一夜都不敢下來,因此而受了涼,發燒了好幾天。
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的春子感覺自己快死了,孤獨和無助讓他傷感萬分,他喃喃不停地默念道:
我知道永逝降臨並不悲傷
松林中安放著我的願望
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
一點點跟著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童話詩人顧城的這首《墓床》似乎將春子帶到了天國,他在那裡看到了他的親人,他在那裡得到了許多親人的呵護……
然而那畢竟是夢境,現實的殘酷往往讓人目瞪口呆。當春子感覺身體好些後趕到快餐店上班,沒想到老闆竟以他耽誤工作、店裡已另請他人為由,讓他不要再來了。可春子除了震驚之外,除了博得少許同事的同情之外,卻無力改變現實。當老闆將最後的工錢交到他手中的時候,春子沒說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出租屋不多久,那個同住的湖南小伙也回來了。他拍了拍春子的肩,眼裡寫滿了同情。突然,他咧著嘴笑了:「兄弟,別難過,我已經替你報仇了。」
春子不解地望著他。
湖南小伙說:「我剛在店裡偷偷撒了泡尿在一個快用完了的醬油瓶裡,等下要是廚師用它炒了菜,吃出滿嘴怪味的顧客非把那黑心老闆罵死不可!」
春子聽了不置可否,只用手也拍了拍他的肩。春子不想去責怪他用這種方式是多麼的不對,春子知道,這種不道德的方式後面,隱喻了打工仔多少心酸和無奈。
過了幾天,春子又找到了一份替小書店看店的活。這讓春子有些喜出望外,儘管工資很低,每月只有400多塊錢,但與書相伴於他而言卻是一種享受。白天,他張羅著賣書,晚上,他就在書店搭個架子做床,靠在上面美美地翻著書本。
可惜好景不長。一個月後,老闆在清理書本時發現少了許多書,究其原因,是春子白天也看書,致使書本連連被人偷走竟毫不知情。這是一個鄰居告訴老闆的,說春子拿起書來就入迷,到他店裡偷書是輕而易舉的事。老闆聽後便決定盤點店裡的圖書,果然少了許多。老闆起先要春子賠償損失,後見春子著實可憐,也就作罷。
就這樣,春子一分工錢沒領到,白干一個月後被人掃地出門。
極度沮喪的春子在一家小酒館喝了點啤酒之後,已是黃昏時刻。他來到汽車轟鳴的大道上,已有些晃晃悠悠的他對眼前一輛輛呼嘯而過的車來車往竟熟視無睹。此時,他像是邁上了通往天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