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鄧一群接到鄉里文書的電話,說他母親來了,現在就住在他的宿舍裡。鄉文書還說,他媽媽已經來了兩天了,讓她到食堂去吃飯,可老太太怎麼也不吃,只要求他把他從城裡叫回來,否則她就一直這樣下去。
鄉文書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鄧一群接了電話,就匆匆地往回趕。他想不到他媽媽會這樣,好像真的就要同他鬥爭到底。
媽媽穿了一身全新的黑布老式對襟衣服,面容枯槁。她的臉色不好,呈現一種蠟一樣的黃色。她很瘦,身上完全是皮包骨,而伸出來的一雙手青筋畢露,指關節突出,真的有觸目驚心的感覺。那張臉上一點光澤也沒有,全是橫一道豎一道密密麻麻的皺紋。嘴巴完全癟了,牙齒也全部脫落了。眼睛的視力更弱,十步之外的東西就看不清了,頭髮全白了,也掉了許多,頭頂上露出光光的腦門。她看上去都有九十歲了,真的衰老得厲害。
「你回城了?」
「嗯。」
「和小肖好了沒有?」
鄧一群沉默著。
「你真的要離婚?」
「我想。」
媽媽說:「那你等著收我的屍吧。」
「媽媽,你不要這樣。我回到城裡,已經跟肖如玉說過了。」鄧一群說。
媽媽聽了,一下就暈倒了。頭撞在桌邊,湧出來的血立即把頭上那稀薄的白髮都染紅了,觸目驚心。
鄧一群回城了。
廳裡和組織部都打了電話給他,讓他回去。
鄧一群對這樣的消息既感到意外,又不意外。他想:這一定是肖國藩在做工作。想到葉媛媛,他內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悲涼。他知道,自己這一回恐怕又要背叛葉媛媛了。
老媽媽在他這裡的幾天,一直在尋死。她要以死相逼。鄧一群的精神在最後的關頭終於崩潰了。他答應了媽媽,不再離婚。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去找了葉媛媛。但他沒有把回城的真相告訴她。他想她是不會明白的。他只告訴她,省委組織部找他有事,自己有可能要結束扶貧了,將回到城裡機關去。
她紅了眼圈,但很快又笑了,說:「你的苦難到頭了。」
他感覺眼睛有些發酸,說:「我會想你的。」
她不吭聲。對他老母親來到這裡發生的事,她已經知道了。一切也都在她本人的預料之中。她不後悔。她感覺到他的真心就行了。
「你會寫信給我嗎?」她問。
他說:「當然。」
〔100〕
天空晴朗,陽光明媚。在這樣的爽朗的天氣裡,人的心情自然也會表現得特別的燦爛、明快。
鄧一群正是懷著一種輕鬆的心情,來到了南方大學的校園裡。
王芳芳打電話找到他,告訴他,自己來這裡進修。王芳芳很長時間沒有同他聯繫,現在怎麼會突然找他呢?他很願意見她,看看她這些年來有什麼變化。他是有變化的,事業成功,家庭幸福。如果是前一階段,也許他是不會高興見她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的心情不錯。他要見她,他想既然她主動求見他,那就說明她現在需要他。
他現在有力量,要證明給她看。
他要消滅掉過去失敗的感覺。
南方大學,他的母校。
很著名的學府。
他想:他沒有愧對母校。因為,他現在是一個事業有成者。母校也應該為此而自豪。
他站在圖書館門前的路口上等她的到來。
鄧一群已經回到了機關,匆匆地結束了在鄉下的扶貧工作。原來,他完全是懷著另一種心情回來的。他想回來以後,還是要解決掉婚姻問題,然而當他回到機關上班的第一天開始,那種想法就動搖了。
不同的環境,還產生不同的想法。
機關是個名利場。如果他走出那一步,那麼,他還會得到什麼?只會更糟糕。回到城裡的那個家,肖如玉一改過去的冷淡,對他很溫柔。肖國藩對他說,他所以能提前回來,是他同孔子悅廳長打了招呼。一周前,他請孔子悅吃了一次飯,談得很愉快。他們已經成了朋友,互相幫助的朋友。而且,孔廳長對他很關心。
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他以後會有不同的命運。現在,他更看到了一種希望。革命的低潮期結束了。他還考慮離婚嗎?與仕途能夠取得成功相比,什麼更重要呢?
機關裡把小倪派了下去,臨行的時候小倪還向他苦笑了一下。很多事情看來都是不可預測的。鄧一群怎麼也沒有想到機關會讓小倪下去。現在,人們對扶貧已經有了全新的看法,那就是它不再是一種鍛煉,而是一種懲罰。
不過,小倪回來後也許還會提拔。很多事情也是因人而異的。但不管如何,他這回一定是提拔在先的。沒有什麼理由不再提拔他。他已經經歷過風雨了。他勝利了,成功了。俗語說得好,「笑到最後笑得最好」,他就是那個笑到最後的人。
回到機關的鄧一群,臉上再次露出了勝利的笑容。他感覺到,過去對他懷有成見的人,見到他客氣多了。他們當然知道:現在的鄧一群已經化解了危機。他重新得到了孔廳長的信任。他苦難的日子結束了。
老潘見到他,在心裡多少有點不自在。怎麼啦?這下你感到了一種危機?是的,鄧一群在心裡說,我忘不了過去,我有的是機會,我已經翻身了,日後會有你好瞧的。
見到他不舒服的當然還不止是老潘。鄧一群感覺田小悅的心裡肯定也不會快活。田小悅當然是個極聰明的人,從他正式回來的第一天開始,她就裝作一副很歡迎的樣子,說:「一群回來了就好了,這下我們處工作就更有起色了。」緊接著,她就要把一大堆工作移交給他。這是一個陰謀。鄧一群在心裡說。他現在哪裡就是她輕易能籠絡住的?但鄧一群還是裝作很高興、很謙虛、很服從的樣子,日子長著哩,慢慢來,最後看誰厲害。笑在最後,才是真正的勝利。
外面的世界一如既往地喧鬧嘈雜,各種聲音都有。世紀之末有一種末世的悲哀。政府要進行機構改革,人員精簡。現實問題堆積如山。鄧一群不操心這樣的問題,他操心的是機關裡的那一套。他見過一次劉正紅,她歎說現在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公安經常來查,有次差點就出大事。她準備再過些日子到別的城市去。至今,她還是單身一人,原來談的那個男的,本來說要同她結婚的,結果卻騙了她五萬多塊錢,拐了一個小婊子逃得無影無蹤了。
這就是現實。
鄧一群見到了孔廳長,孔廳長告訴他,科技處有很多工作要做,讓他回來積極開展工作。另外,回來以後,要好好地安排好家庭,彌補過去夫妻間由於分離而造成的缺陷。
孔廳長的態度非常親切。從孔廳長的話裡,鄧一群能夠感覺到,他對他已經完全沒有了過去的成見。他甚至是喜歡他的。對這麼長時間以來的扶貧,孔廳長沒有多說什麼,他只是和藹地鼓勵他,說,年輕人一定要多幹事,事情幹多了,就會有位置,用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有作為,才能有位置」。
他在暗示他,鄧一群聽得出來。
那些話,每一個字,都像打在鄧一群的心上。他在心裡油然生出了一種驕傲和幸福。是的,好的一切又開始了。
家裡,他們的夫妻關係正在和解。鄧一群相信有一天會和解得更好。他原諒了肖如玉,是的。這像是一種交易。如果不是她的哥哥,那麼他不可能這麼快地從下面回來。他洗去了下去的恥辱。肖家的作用對他太大了,他要進一步地好好利用。與自己的前途相比,他與肖如玉的問題,說到底,不過是人民內部矛盾。同外界的關係,才是敵我矛盾。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是有很大區別的。有區別,就要區別對待。他是一個聰明人。他相信,經過這一次,肖如玉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
他要好好愛她。愛她,其實就是愛自己,愛自己的前途。
一切重新開始了,是的。他經過了這些事情後,前途更好了。他想。一個星期天,肖如玉想上街,於是他們就一起帶著孩子上街了。在經過一家影樓的時候,肖如玉說給孩子拍一套照片,給鄉下的奶奶寄去。鄧一群同意了。給孩子照完,肖如玉說:乾脆來一張全家福吧。鄧一群說:「好。」
三人緊挨著。
攝影師對著他們,說:「好,很好。笑一笑!」——摁下快門,「叭」,一聲清脆——「好!」
一張很好的全家福,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
看上去,多麼幸福的一家子啊!
鄧一群寄了一張照片回家,其他什麼也沒有說。不用說了,照片很能說明一切。他想:這下老家裡的人就該放心了。
有時,鄧一群也會走神,不自覺地就會想到葉媛媛,但閃一下,他就不再想了。想也無益。是的,他愛她。她是迷人的。可是在現實裡的他又能怎麼樣呢?世界上的很多事,都不由他做主。
他想起來,那個葉媛媛當初就像看穿了他一樣,就是沒有答應他和他結婚的事。如果她答應了,那麼他鄧一群當時許下的不就是空頭諾言麼?
她以後會怎麼樣?他不知道。
陽光曬在他的身上,暖暖的。
校園圖書館門前大道兩旁的法國梧桐一片蔥綠,南方大學現在是越來越漂亮了。放眼望去,校園裡新舊建築相雜,傳統的民族風格和現代的西方風格融為一體。
成群結隊的青年男女從他面前走過。他們都是年輕人當中的佼佼者。他們一個個都非常年輕,與他們相比,自己已經老了。這只是他的心理感覺。他所謂的「老」不單是指年齡上,主要的是在心態上,在個人經歷上。是的,與他相比,他們還顯得很嫩。他們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摔打。他們不知道現實生活的嚴酷。他們會嘗到的。他想。
他們一個個都很瘦。自己過去也是這個樣子啊。現在他發福了。這是因為他現在生活條件好了,經常吃喝。胖了的鄧一群,感覺自己現在越來越有官氣了。
14年前,他也是這群年輕學生當中的一員。穿著灰舊的衣服,瘦瘦的,手裡或者拿著一兩本書,腳穿髒兮兮的球鞋,在校園裡的路上行走。對未來還沒有什麼想法,有的只是一種隱隱的焦慮。他還保留了過去的一張照片,從那照片上看,和現在的他簡直是判若兩人。也就只有自己,才能認得出來。14年,就這樣一晃過去了。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前途不錯的省級機關幹部。這十多年裡,自己有著怎樣的變化啊!
這一切不能不讓他有所感慨。
朦朧裡,他感覺那些青年男生,一個個都很像當年的他。衣著隨便,大多是下身穿一條牛仔褲,腳上蹬一雙旅行鞋(污髒得已經快要看不出白色了),肩上背一隻鼓鼓的書包。
「鄧一群——」
他聽到有人在喊。
回過神來循聲望去,從大門那邊走來一個婦女。她是王芳芳嗎?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很有點風韻的一個婦女,有點憔悴了,又很有特色。王芳芳過去在學校時是沒有什麼特色的。他有點不能肯定了。
就那樣,面部的表情開始出現疑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