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61〕
自己是個什麼人?鄧一群有時候忍不住這樣在心裡拷問自己。答案是模糊的。看看周圍的人,一個個好像都跟自己差不多,他們不比自己更高尚,也不顯得特別的卑下。自己也許只是芸芸眾生中普通的一個。
經歷了那樣的荒唐之後,鄧一群決定今後盡量不去劉正紅那個地方了。劉正紅那天晚上有點吃醋了。她看出來他和那個金小姐有點意思了。如果換了別人,她會不會吃醋呢?不,肯定不。同時她可能心裡還是為了他好,不希望他到那一步。男人到了那一步可能就完了。
科技處一共有十個人,一名處長姓言,言子昌。兩名副處長,一位姓潘,四十來歲,在機關裡是老資格了。另一名副處長是位女同志,姓王,身體不是很好,快到退休年齡了。
言處長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可能還要老相,那張臉紅紅的,表情生動。說話囉裡囉嗦,也不知何德何能到這位置上。他的頭發已經禿得差不多了,但後腦勺上還留了一綹,看上去就像一根細細的尾巴。其實那根尾巴的存在很滑稽,遠不如干脆不要它。但他卻把那一綹視為珍寶,每天都要順一順它,真是精心呵護,無微不至。機關裡那些與他同級別的人一直嘲笑他這樣的舉動,至於廳長們,更是公開取笑,每次開會,它都幾乎是一個有益的文娛話題。鄧一群自然不敢那樣,到處裡上班後的第二天,他就送了言處一瓶據說不但是可以護發,更能生發的藥水,讓言子昌非常感動,覺得這個新來的副處聽話,好用,可以作為左右手培養。
鄧一群自己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他從上班那天開始,就告誡自己,到這個處一定要好好干,不要讓廳裡的領導失望。第一就是要和那三個搞好關系。另外對下面的同志一定要客氣。女王副處長,不是問題,他能夠對付過去,再說看她那個樣子,也是與世無爭了,關鍵就是潘副處長。潘副處長不多言語,處處都表現得很嚴肅。在工作上有什麼問題,言處長總要先和他商量,換句話說,就是言處長要干什麼事必須得到他的支持和同意。如果潘不同意呢?這事就得“黃”。
這個狀況必須改變,鄧一群想。
改變的辦法很簡單,只有一樣,就是任何時候他都無條件地保持同言處長的一致,這樣,潘副處長就會孤立起來,就會不再得力,地位自然就會下沉。平心而論,鄧一群覺得潘副處長為人也還不錯,對他也很客氣,從他過去剛來機關還是一個普通青年的時候,他就對他不錯。然而,他這樣想孤立他,也是別無選擇。既然他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他鄧一群就必須如此。
官場如戰場,只有你步步為營,才能站得住腳;否則,你就會被擠到一個角落裡去。這是不能有所客氣的。
這麼一想,鄧一群就心安了。自己以後再做什麼,也有了理論根據。一切都是為了向上爬,目的明確。什麼叫可恥?這樣的手段在官場上,不過是雕蟲小技。
他必須站穩腳跟。
處裡的那些人,鄧一群都是熟悉的。現在,他只是改變了一下身份。那些人都是胸無大志、不求上進的人。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孜孜以求呢?那是因為出身不同,親身感受到了沒有地位的苦處。他要做一個有用的人。有用的人,是否就是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不。鄧一群在心裡說。他並不想對這個社會貢獻什麼。
對那些不求上進的人,鄧一群也並不小看他們,至少他要表現出對他們很尊重。他時常要提起自己的農村生活經歷,以示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百姓,這樣一下就拉近了同他們的距離。
鄧一群在處裡的處境一天比一天好。
這是他努力的結果。
時間過得很快,大家都能看得出來,潘副處長不行了,很不得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言處長有什麼事情,有時干脆不找他商量了,而直接和鄧一群說,至於女王副,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很多事情上含含糊糊,實在推不過去了,就說“少數服從多數”,因為她也看得出來,言越來越不喜歡潘了,而她將來退休,退休後除機關外,本處室的那點福利還要靠言、鄧決定。“識時務者為俊傑”,她想,至於潘也一定能體諒她。她要做一個和事佬,盡量做到兩邊都不得罪。有時,她干脆推說身體不好,就不來上班了。她剛剛迷上了一種養生功,練得特別的虔誠。她要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凡世間的一個女聖。
鄧一群慢慢發現言子昌其實是個非常好搞的人,並不像自己原來猜想的那樣復雜。應該說,對領導,言是相當地工於心計,但對下屬卻並不設防。幾個廳長,誰對他重要,什麼時候於他最有利,他心裡非常清楚。對下屬,他一般並不多問。他要的只是無條件的服從。言是不能容忍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的人。他有個很壞的毛病,就是誰對他好一點,他馬上就讓你明白:他已經知道了,並且已經回報了你。他的回報就是在這兩天裡(當然時間也可能更長或更短,那主要視你送他好處的多少而定),在工作上他對你不再過嚴要求。對他千好萬好,只要有一點讓他感覺不好,你前面的努力很可能就全部付之東流。處裡的其他人,對他這一點尤為不滿。他們知道了他這特點,後來也就不再討好他了。
言子昌愛貪小便宜。為了這一點,每次處裡有什麼小福利,或者下面送禮,鄧一群就讓他多拿一份。這些事情都是鄧一群具體負責,有些實在分不開,他就把自己的那份送給他。言子昌心裡很受用。很長時間沒有人這樣討好他了,難免寂寞,而鄧一群這樣,讓他感到很親切。
鄧一群發現言處貪小便宜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討老婆的喜歡。言子昌的老婆精瘦得就像什麼女精怪,刀子臉,柳葉眉,兩眼凶光畢露,惡毒的克夫相。她說話做事簡直就是街上的潑婦,一點文化也沒有。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她就是街道工廠裡的一個工人。鄧一群想:老言攤到這樣的女人,也是活該。
言處的夫人,有事沒事經常到處裡來,機關裡的人都認識她,對她的那張冷冰冰的臉已經熟悉透了。對機關,她是想來就來,好像這裡就是她的家一樣。來了也不干什麼事,好像就是為了監督她家的男人。在她的心裡,言子昌就是天下最有魅力的男人,如果她不加以看管,很可能就被別的什麼女人搶了去。
言子昌苦惱的並不是老婆經常來查崗,而是覺得盡管他在她的心目中很重要,但回到家裡,她依然不同他做愛。他的身體還有那方面的要求,甚至還非常強烈。但她卻不同他做,可惡,這就叫“占著茅坑不拉屎”。鄧一群想不明白,言子昌怎麼就有興趣同那樣一個女人做愛。想來,也是言處太饑渴。言很好色,鄧一群就逗他,說現在街上的小巷裡到處有賣黃色碟片的,碟片上什麼美人都有。言子昌就急得趕緊讓他找幾張來。鄧一群後來果然買了幾張來,看得言子昌眼界大開,也胃口大開,可惜的只是無處發洩。辦公室裡沒人的時候,鄧一群就問言子昌,一個月還能有幾次那樣的要求,言就笑一笑,說:“老婆不肯做,有了也是白搭。”鄧一群笑起來,笑得直搖頭。他覺得這老家伙真是可笑得很,可愛得很,在他面前,變成了一只老猴子。
鄧一群對言子昌有了十分的把握。言子昌感覺鄧一群的確很有拍的功夫,什麼事情辦得都讓他心裡熨帖非常。鄧一群到他這裡簡直就不像是個年輕副處長,而是他的小跟班,比那些科長更聽話。他哪裡知道鄧一群在心裡根本就看不起他,正可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一個人有了這麼多的缺點,他的前途也就快完蛋了。鄧一群想。言子昌的確也不再有什麼前途了,做到處長已經到頂了,問題是他怎麼早點退掉。只有他退掉,自己才能再上一步。
他要做得隱蔽,做得巧妙,一切都要不露痕跡。言對他不錯,他之所以要干掉他,並不是我鄧一群無情,而是他這個人實在無德無才啊。他在心裡想。言子昌這個人素質太差了,缺乏修養,文化太低,開會的時候經常講錯字別字,底下的人也不敢笑。做事的時候非常固執,明明是錯的,有時還要堅持到底,整個一個屬驢子的,強得很。
肖如玉聽他回去說的這些,就笑,說:“你們機械廳居然還有這種人,差勁。難怪你心裡不服。”鄧一群說:“所以,我才要干掉他嘛。”肖如玉說:“你也不要搞得太急。”鄧一群點點頭,說:“不到時候,我自然不能下手。你放心,我會辦事的。”
與田小悅們相比,鄧一群覺得自己提正處也許更容易。因為,這個處的先天條件,決定他更能夠脫穎而出。這就是機遇啊!他想。
〔62〕
兒子一天天地大起來。
日子一天天地就那麼過去。
鄧一群一切都很順利。
肖如玉感覺自她生了孩子後,鄧一群離她越來越遠。為什麼?她在心裡問。不,絕對不是因為孩子的問題。鄧一群對她生了個兒子高興得不得了。她倒是很想生個女兒。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是他提拔為副處長。
升為副處級干部的鄧一群同志,今天在肖家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於以往了。他不必再像過去那樣謙卑小心,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樣子。他現在雖然女婿的身份沒有改變,但他是個男人,並且已經是一名副處級的年輕干部了。他不再是被覆蓋在肖家這棵大樹濃陰下的一只小鳥,而是羽翼豐滿的年輕的雄鷹。他的翅膀真的硬了。他已經完全能夠擺脫關照,獨立自主了。他離開肖家這個助跑器,一樣也能夠沖得很遠。
科員時的鄧一群,差不多是以敬畏的眼光看肖國藩以及他的那位連襟,他們的地位讓他覺得自己和他們存在很大的距離。而當他今天實現了這一目標時,他才發現一名處級干部並不神秘。做一名處級干部,並不需要特別的才能。而且,他有十二萬分的信心,覺得自己將來一定能取得比他更大的成功。他們的起跑線不一樣。鄧一群想:如果我一開始就有像肖國藩或他連襟那樣的基礎,那麼他早就是一名處級干部了。他會有個遠大的前程。再看他們,鄧一群的目光也就平視了。
這種變化是自然的,他這樣想。我這是否就叫小人得志?不!沒有人理解像我這樣的人要取得成功是多麼地困難。我有理由為自己驕傲。我已經站起來了。
肖如玉為鄧一群高興沒多少日子,她就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她發現他的自我意識膨脹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再像過去那樣了,下班越來越晚,單位裡的事情也越來越多,為了應酬,很少再顧家了。他的骨子裡,男權思想嚴重,如果說過去他還沒有什麼,那麼隨著他仕途的順暢,則暴露得越來越厲害。孩子那麼小,他也很少關心,他關心的只有他的仕途。家裡的很多事雖然有保姆做,但就連給孩子熱奶、把尿,他也不熱心了。
鄧一群覺得肖如玉一點也不理解他。家庭裡的事情都是小事,而只有當官才是大事。一個女人,只看到眼前。他真心覺得,當官,與他的生命同樣重要。
很多人都認為鄧一群是幸福的:他能找到這樣一個門第的家庭,妻子的單位不錯(不管如何,一般群眾覺得像銀行這樣的單位,依然是國家的,不會像工廠那樣倒閉掉。如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工廠在倒閉),兒子出生了也不用他操心,年紀輕輕又提成了副處級,簡直就是相當得意的了。但鄧一群現在卻感到了婚姻的不幸,他不再滿足了。而這種不滿足,只能自己隱藏在心裡,不能同任何人說。他覺得肖如玉不理解他,他對她的“愛”也厭倦了,他需要婚姻之外的“愛”。這種渴望有時甚至很強烈。他努力地去壓抑,不讓它冒頭。
他是一個理性的人。他想:我不是言子昌,把自己的心思同別人去說。過去所經歷過的那些事,沒有一個人知道。如果單位的人知道,那麼他今天的鄧一群還能是這樣麼?不!肯定不是。
在機關,他是一個很正派的,有理想,有追求,積極上進的青年干部。人具有雙重人格,或者說是有多重人格的。所有的人都有兩張面具,而問題恰恰並不在於別人是否知道你有另一副面具。有另一副面具不是秘密,而是你怎樣不讓別人發現並看到你另一副面具。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鄧一群就要讓別人永遠只看到他在機關的樣子,辦事認真,工作積極,態度嚴肅。不讓任何人抓住自己的任何把柄。這是一種必須的自我保護。
他在機關裡,開始建立自己的關系網。由於已經成為副處級干部,所以他同其他處長們的交流也就多起來。同那些中青年處長們,要建立起兄弟一樣的感情。俗話說:有坐轎子的,就要有抬轎子的。還有一句俗話,叫人抬人高。他要進步,沒有一幫兄弟捧場,是不行的。大家抬一抬,都有好處。好在自己是從一個普通科員上來的,這麼多年來,在機關裡,從來也沒有得罪過人,這是他的一大有利條件。與他相比,言子昌和副處長老潘都不如他。言子昌只知道討好領導,而不注意協調和其他處室的關系,有時候還會因工作問題而鬧得很緊張。鄧一群卻是始終堅持和別的處室搞好關系,沒事的時候經常串一串門,中午用完工作餐,就同他們打牌,有說有笑,從不提工作上的事。人家明白他是個副處長,處裡的事情都是老言說了算,所以所有的責任也不往他頭上加。相反,那些人還覺得他好說話,甚至在心裡還有點同情他,覺得他跟老言配合,工作上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做好人,在官場上也是一門訣竅,並不是當了官就不要做人。關於這一切他心裡跟明鏡一樣。他這是明擺著的一種守勢,然而守到一定的時候,就是攻啊!
一切都是要在一個恰當的時候。他想。
在廳長們面前,鄧一群永遠還是那個小鄧。他要努力做到職位的變化,並沒有帶來他性情上的變化,他永遠是謙虛的、真誠的、聽話的、埋頭苦干的。同時,他也並不是沒有獨當一面的工作能力,只是他還沒有這樣的機會,如果給他一個機會,他會表現得非常出色。在處裡,他永遠只是一個第三副處,盡管他比別人的工作能力強,但他還是要尊重老同志。
他的表現沒有白費,廳長們都已經看出來了。至少龔廳長看出來了,有次開全省機械行業年會,會間休息的時候,龔廳長笑嘻嘻地對他說:“小鄧,你的工作很努力啊。”鄧一群作不好意思狀,說:“龔廳長過譽了。”龔長庚拍拍他的肩膀,說:“年輕人,前途無量。”鄧一群聽了更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說:“全靠龔廳長的培養了。”龔聽了沒吱聲,抿嘴笑笑,轉到會場另一邊去了。鄧一群望著他的背影想:我這樣表白是不是太惡心了,太無恥了?不,什麼人不喜歡聽好話呢?從來沒有人嫌馬屁拍得多了,只會嫌少。
龔廳長也不像鄧一群過去感覺的那樣,多麼地清正廉潔,打他和肖如玉往他家送甲魚那天開始,他就知道龔長庚還是很能通融的。前任廳長周潤南一走,他就不需要再和別人去作什麼比較,自己的個性慢慢就顯露了出來。首先,龔廳長對前任器重的那些中層干部做了一次很大的調整,培養自己的心腹。客觀上由於工作忙,他也不再到小車班去打牌了,即使他閒著的時候。機關裡的一般干部也不好去找他,還是要像過去一樣,由所在處室的領導逐級請示匯報。與周潤南一樣,他也還是要到國外去轉一轉,考察一番。每次去,都是一筆不少的費用。鄧一群雖然不在財務上做事,但他還是知道的。
只要你在一個位置上,就免不了腐敗的誘惑。鄧一群想:很多事情你必須去做,因為機會就在你眼前啊。龔長庚與周潤南相比,各種應酬一樣也不少。唯一不同的,就是周潤南喜歡張揚,而龔不。也正是因為龔這樣的性格,所以這些年來,機械廳的名氣不像過去那樣響了。省裡的領導感覺龔倒是個實在的人。
鄧一群知道,龔廳長雖然不讓外面吹喇叭了(那是要花很多錢的,後來單位裡職工就因此對周潤南的意見不小),但卻並不反對內部的人對他吹牛拍馬。
人都有種權力欲、支配欲、受崇拜欲。龔長庚自然不能免俗。
鄧一群有機會,就會在晚上到他家裡去,去向他匯報工作上的情況。龔廳長聽得很認真,心情也很愉快。當官的人是有別人向他匯報工作的癮的,如果這一天沒有人向他匯報,他一定會非常難受,有一種失落感。鄧一群很清楚,所以他這樣去,是很得領導喜歡的。
一個人一種方法,對言子昌就不能用對待龔廳長或其他副廳長們的方法了。
言子昌本質上是個俗人,就讓鄧一群五迷三道地拍得很受用。
鄧一群跟言子昌下基層的時候,鼓動他跳舞。言子昌不會跳舞,而且據說過去對跳舞相當反感,但一旦學上了竟然一發不可收拾。鄧一群相信,言子昌這輩子除了抓過他老婆的手之外,還沒有抓過別的女人的手,而跳舞正是給他提供了這樣抓手的機會。言子昌本質上渴望女人,他又不像廳長,會有女人主動投懷送抱,他是要自己爭取的,可惜他這方面腦筋不是很發達,能力差了點。一直沒有艷遇。這可能是他內心裡的一塊心病。眼看著自己年歲到了,很有點遺憾。他不止一次地對鄧一群說:“鄧處啊,我們老嘍,不像你們,趕上了一個好時候。過去我們談戀愛的時候連姑娘的手都不敢拉,哪像現在,年輕人一認識,就可以上床。”鄧一群就半開玩笑地安慰他,說:“現在開放了,你也要開放些,不要把自己束縛得太緊了,該瀟灑時就瀟灑。”言子昌說:“不行啦,年紀大了。”鄧一群笑著說:“前天報紙還有個消息,說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去嫖娼呢。你才多大?”言子昌就很開心地笑起來,好像是自己嫖了一樣。
言子昌處長雖然文化不高,但想像力還是豐富的。通過抓手,他產生了進一步接觸女人的欲望。鄧一群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他帶到劉正紅開的那個洗頭店去,給他安排一位小姐。如果那樣,他言子昌在自己面前,可就再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到時還不是聽他擺布?但冷靜想一想,覺得事情不妥,時機還沒有成熟。這樣做的結果也許是適得其反。
看准了機會再下手吧。鄧一群想。過去他在計劃處的時候,都是靠積極工作,被動地等待提升的機會。領導高興了才會提,領導要是不滿意,你就永遠提升無望,而他現在已經躍上了一個台階,他要主動出擊,變被動為主動。他一定會取代言子昌這個位置的,但要等,不能讓別人看出他的野心,來日方長啊!
鄧一群也喜歡跳舞,他喜歡和那些年輕的姑娘跳舞。在陵州他是很少去舞廳的,因為在那裡他找不到感覺。而且他不跳,就多少堵了肖如玉的路。他不喜歡她經常去舞廳裡跳,也不知是和什麼莫名其妙的人。鄧一群要跳就到基層去跳,那些年輕的姑娘聽介紹,知道他是處長(介紹時一般都會省略掉那個“副”字),都羨慕得不得了。也許,她們從沒有見過這樣年輕有為的干部。
這種感覺很好,讓他充分地自信。而在岳父母家裡,他沒有,盡管他在心裡說,自己的今天完全是自己掙來的,但感覺上還是擺脫不掉依靠他那個大舅子關系的陰影。尤其是肖如玉,她覺得他今天的成就,還有她的一份功勞,畢竟他第一次到龔廳長家去送禮,是她給他打的氣,也是她一直陪著的。
鄧一群在下面市裡的時候,跳舞很瀟灑。言子昌哪能跟他比呀,年齡比不上,身材、長相比不上,風度比不上。言子昌雖然是個處長,但看上去卻有點委瑣。鄧一群很聰明,他在自己盡興的同時,決不去搶言處的風頭,事事把他推在前面。別人看著他,還覺得他雖然年輕,卻很懂禮貌。為人的方法啊!
父母都是農民,他們從沒有教過我這樣許多的做人道理。這些道理,都是我自己在實踐中摸索出來的。鄧一群不由得為自己感到一種驕傲。在仕途上,他已經慢慢掌握了不少訣竅,今後一定能更加自如。對此,他深信不疑。
言子昌還是不夠聰明,鄧一群想。
每次到基層去,鄧一群就對接待的人說:“言處長喜歡跳舞,你們晚上能不能考慮安排一場?”那些人自然就會照辦。以至於後來言子昌每到一處,人家都會安排。在機關裡,言子昌也就有名了,人人知道他是個舞迷。跳舞並不是件壞事,但這事與他一貫的為人風格卻極不協調。在眾人眼裡,他就有點尾大不掉。鄧一群卻是躲在背後的。
潘副處長自然不會放過這唯一可能攻擊言子昌的機會。
言子昌愈加痛恨姓潘的。
鄧一群適當的時候就加點油。
科技處的矛盾就日益明顯了。
〔63〕
一年過去了,老言和老潘的矛盾越來越激烈,有時發展到兩人拍桌子罵娘的地步,說起來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由於兩人互相有成見,潘評高級職稱,言就投反對票;言審批科技項目經費,潘就提意見。還有很多瑣碎的小事,外人也說不清。
科技處的矛盾是明擺著的,人事處的領導就找個人談話,談下來的結果發現鄧一群在其中處於非常尷尬、被動的狀態。鄧一群年輕能干,有想法,但他的能量卻釋放不出來。大家不由對他充滿了同情。面對人事處的領導,鄧一群談了自己的想法——關於工作上的想法。他說擔任科技處副處長這麼長時間,一直沒有干出多少成績來,心裡是很愧疚的。如果可能,他更願意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領導就盡量往好處去安慰他。
情況清楚了,鄧一群就再次到廳長們家去匯報想法。這個農村出來的小伙子,贏得了他們不少的信任和支持。慢慢地,在領導層中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共識:盡快讓鄧一群出來。
言子昌當然不知道領導的意圖,但是他能夠感覺到組織上不再那麼器重他。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沒有想到事實上他和老潘都各有所傷,而年輕的副處長鄧一群在其中得了利,這就應了另一句成語: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在他的感覺裡,鄧一群還需要依靠他,才能在副處的位置上坐扎實。可見有時候自以為是是多麼地害人哪。
鄧一群這時候就更加緊地拍老言。他知道一旦言子昌回過神來,那麼他的日子會很不好過,他不能讓他有這樣的機會,下手的機會到了!
空余時間,鄧一群就向言子昌匯報工作上的情況,幫助他分析當前的形勢,熱心地做他參謀:如何進一步搞垮老潘。他表示:他鄧一群永遠是你言處忠實的擁護者和支持者。言子昌心安不少,覺得斗爭中畢竟有他的知己。他並不孤立。
那是一個三月的晚上,廳裡開完處級干部會議,鄧一群請言子昌去喝酒。鄧一群新發現了離機關不遠的洪興路上,新開了一家叫“咪咪”的酒店。而這家店的主人,就是原來葛素芹那個飯店的老板趙凡平。可見世界之小。“咪咪”酒店裡的小姐一個個都非常年輕,菜也做得好,據說廚師是從一家星級賓館跳槽過來的。
言子昌喜歡喝酒,那天喝了不少。兩人喝酒的時候說了不少“體己話”。鄧一群去買單的時候,言子昌兩眼朦朧地說:“小鄧,鄧處,呃,開張發票,回頭簽上字,報銷。”鄧一群笑一笑,他早就知道事實上根本不可能讓他個人掏錢,自從在計劃三科當上科長,他就再也沒有用個人的錢請過客。這樣做,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晚風習習,時候還早。三月的天氣已經暖和起來,街上已經出現了不少穿裙子的姑娘。鄧一群問:“言處要不要瀟灑一下,去洗個頭?”言子昌摸了一下腦後的那綹頭發,說:“那新鮮玩意我還從來沒有嘗過呢。”鄧一群說:“那就去嘗一嘗吧。”言子昌問:“不會有什麼色情服務吧?”鄧一群笑起來,說:“怎麼會呢。不過我也不知道。那全看你的需要了。”言子昌高興起來,說:“好,我們就去洗個頭。開回洋葷。”
鄧一群不敢把他徑直往劉正紅那裡帶,兩人坐上一輛出租,先去了山西路。鄧一群告訴他那裡這種店很多,兜了一圈,經過了無數的洗頭店,卻終於沒有找到理想的。鄧一群心裡謹慎得很,對那些店他了解不多,不敢貿然進去。又轉到新街口,仍然沒有找到目標。言子昌心裡都有點急了。他感覺這個小鄧很有意思,對他非常忠心,將來是個干大事的材料。在新街口,鄧一群找個借口,上了趟廁所。在廁所裡他給劉正紅打了個電話,說他一會帶一個客人進去,讓她不要表現出認識他的樣子。這才回來對言子昌說:“走吧,換個地方看看。”
劉正紅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鄧一群發現裡面又新添了兩位,不認識。看來劉正紅這裡生意不錯。鄧一群對劉正紅說:“我們洗個頭。”劉正紅說:“好。”這就過來兩位小姐,把他們領到一間房裡。房裡有兩張坐椅,她們就把他們按到座位上,洗起來。老言很知足,原先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本是要給鄧一群服務的,但鄧一群讓她去照顧言子昌,自己挑了一個不怎麼樣的。鄧一群過去認識的那個金小姐不在。他也沒敢問。一問就要露餡。鄧一群向劉正紅使了個眼色,她就走了。
鄧一群是有頭發好洗,而老言洗頭,真正是件非常滑稽的事情。那個小姐對著他的那一綹寶貝頭發,感到無從下手。那個小姐就對他說:“我給先生做個臉部按摩吧。”老言就嚴肅認真地點了點頭。小姐把座椅放平,讓他平躺下,而他腦袋正好在小姐的乳房位置上。
“先生你是第一次來吧。”那個小姐問鄧一群。鄧一群點點頭。自己的這個小姐手太粗了。他閉上眼睛。“朱先生你要放松啊。”他笑著對言子昌說。為了安全,他們不得不用假姓。很有意思,像過去三十年代革命黨人做地下工作。而那個朱先生也心領神會,嘴裡發出一陣吭吭啊啊的聲音。
氣氛一點點地活躍起來,言子昌也真的放松了。鄧一群心裡暗暗高興,覺得言子昌很滑稽,已經一點正經也沒有了。言子昌在同小姐打情罵俏。那位小姐自然更是百般引誘他。
劉正紅過來了。鄧一群問:“老板啊,你這裡搞不搞特殊服務啊?”劉正紅裝出一點遲疑的樣子,說:“我是不管客人和小姐的事情。我們的小姐都是聘的,她們只要願意,我還敢得罪你們這樣的上帝?”那個小姐就對著言子昌的耳朵說了句什麼。言子昌笑起來。劉正紅走了。那個小姐在言子昌的襠部抓了一把。鄧一群全看在眼裡。言子昌在那個小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言子昌把鄧一群叫到一邊,小聲說:“他媽的,那個小姐叫我跟她到後面房間去。”鄧一群說:“那個小姐很漂亮的。”言子昌顯然沒有得到他所想要聽到的,就干脆直接問:“你說我們去不去?”鄧一群說:“去吧。”言子昌的臉白一陣紅一陣,顯然心情很復雜,卻又實在有點把握不住。“要去一起去。”鄧一群說:“你先去,我在外面也好把握住情況。你放心,這種事情,你知我知。”可言子昌還是下不了決心。那個小姐就過來拉言子昌,鄧一群順勢在他後背推了一把。這輕輕的一把,就把老言真的推了進去。
給鄧一群洗頭的那個小姐看同伴有了生意,就有點性急了,她嗲聲嗲氣地問:“先生你要不要?”鄧一群說:“不要。”小姐說:“你看你既然進來了,就做一次嘛。”鄧一群笑笑,說:“不。我不習慣的。”小姐撫摸著他的臉,用乳房蹭他的肩膀說:“我很會做事呢,保證叫你快活。”鄧一群拍拍她的手,說:“小姐,不是客氣,我是真的不習慣。我有家庭的,不能干這事情。”小姐沒了轍。
鄧一群找到了劉正紅,兩人聊了一會天。鄧一群對她淡淡的,覺得她開這個店總歸沒有好處的,將來查起來,她說不定要倒霉。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會把自己賣出去,即使賣出去,他是什麼也沒干。這個,他心裡很有底。
金小姐從外面回來了,看到了鄧一群,吃了一驚。
“金小姐比過去漂亮多了。”他說。她笑著打了他一下,說:“好長時間也不見你來。”鄧一群說:“工作上事情多,忙不過來。”她說:“證明你還是不想我呀。”鄧一群說:“想也沒用。”她說:“怎麼沒用,還是你心不誠。”
兩人說著說著,鄧一群就感到有點說不下去了。話是越說越放肆,也越說越下流了。鄧一群感覺自己真的就像一個嫖客。劉正紅對此有點視而不見,金小姐就膽大起來,對他耳邊說:“走,到後面去日一把。”鄧一群樂不可支,他想不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摟過她來,在她耳邊小聲說:“下次吧。我要吃了壯陽藥再來搞,要搞就搞你一整天,好夠本。”金小姐就也大笑起來。
估計言子昌搞得差不多了,鄧一群來到外面的小廳裡喝茶,還向劉正紅要了一包煙抽,好打發無聊時間。言子昌下水了,他想。下了水再上來就不容易了。有了這一次,就是他鄧一群一輩子的把柄。當然,他鄧一群決不會去告發他,但只要言子昌不識相,對他翻臉了,他就一定要把這件事拿出來抖一抖。
言子昌不敢,他想。
科技處處長的位置,不久一定是他鄧一群的。
言子昌出來了,身後跟著那個漂亮的小姐。小姐的頭發散散的,臉紅紅的,一副精神氣灌足了的樣子。她是被老言干過了。老言的那綹頭發已經耷拉到前額來,油光亮亮的,看到鄧一群,那張老臉居然還有一點羞澀。“你怎麼坐在這?”他問。鄧一群笑笑,說:“安全起見啊,我為你放哨。”老言就一副俠義的樣子,說:“來來來,哪位小姐?上!現在你上去,我在這。”鄧一群說:“不了,回去吧。太晚了。”老言說:“那怎麼行?”鄧一群說:“下次再說吧。”老言要掏錢包,鄧一群說:“我已經付過了。”言子昌說:“唉,那怎麼行?不中!不中!”鄧一群對他親熱地說:“你就不要和我爭了,不好看。”
大街上燈火通明。城市的夜景很美。他們走在路上,言子昌問:“你付了多少錢?”鄧一群張開三根指頭,說:“三百。”事實上他只給了劉正紅一百塊錢。劉正紅說:“我就不收錢了,這一百元是給小姐的。”言子昌說:“怎麼這麼貴?”鄧一群說:“這裡的小姐全是這個價。”言子昌說:“我什麼也沒干嘛,只是按摩了一下,捏捏手腳。我有風寒的毛病。”鄧一群在心裡笑了,暗說:這個老狐狸,他以為我蒙在鼓裡嗎?他太幼稚了。干了卻又不肯承認,這就很虛偽。
言子昌說:“回去以後什麼也不要說。雖然我們沒干什麼,但是這種事還是要小心。那三百塊錢想辦法開個票據,報掉。”鄧一群說:“不用了,這點錢。算不了什麼。我們不能讓老潘說什麼。老潘小心眼,最近一個勁地問賬目上的事情。”言子昌說:“問什麼?他這個樣子早晚要調走。”
鄧一群不再說什麼。
回到家裡,肖如玉和孩子都已經睡熟了。他躺下去的時候,驚動了她。她睡意蒙矓地問:“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呀?”鄧一群說:“會議拖得太長了。”肖如玉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干別的什麼去了!”鄧一群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睡吧。”自己在黑暗裡睜大眼睛,想:我怎麼這麼可恥,居然領老言干了這件事?比較而言,我畢竟沒做。沒做就是好人。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言子昌自己不堅定。他想。
我不是存心要害他,不過是為了自己前進而給自己創造一個防備他加害我的機會。鄧一群在心裡說。一切路障,我已經基本把它掃平了。睡吧。
〔64〕
表面上,事情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但言子昌和鄧一群兩人心裡從此各多了一層心思。言子昌忽然發現他已經扭不過鄧一群了,而鄧一群感覺他再也不用在乎這個處長言子昌了——他已經成了他手裡的一張牌。他可以把它永遠捏在手裡,也可以隨時打出去。全看他的心情了。
這就叫勝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