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當了副處長後的鄧一群,感覺自己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書上說,佛能叫人脫胎換骨,誰想權力竟也能如此。他感覺自己由於身份的變化,身體也變得重了起來,或者說是感覺身上的骨頭有些重了。過去當小科員的時候輕飄飄的。投足、舉手,都不覺添了些領導的樣子。
鴻運當頭啊,鄧一群想,好事來了想攔也攔不住。真正被提拔成副處長後,他感覺這速度都有些快。事實上,他在心理上,已經做好了再等一兩年的准備了,但它卻突然來了。來得正好,不早也不晚。與機關別的年輕人相比,他也還算是幸運的,因為機關裡年輕人也還不少,提成副處的畢竟有限。原來自己心理一直不平衡,不過是跟那些提得很早的人作比較罷了。
肖如玉在兩次懷孕都失敗後,第三次懷孕終於成功了,並且生下了一個兒子。
兒子很可愛,鄧一群為他取名叫鄧宏遠。兒子長得像他的媽媽。鄧一群一直擔心肖如玉不肯生孩子,她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說不想要小孩。他都不知道是什麼時間懷的孕,但眼看著肖如玉的肚子就一天天地大了起來。女人大肚子的時候,那笨拙的樣子很滑稽。她在懷孕的時候顯得特別丑,本來她就不漂亮,懷了孕之後臉上長滿了褐黃色的斑點,就像麻雀屎一樣。
孕婦的飲食是不用他操心的,他能夠做到的就是每天一到下班時間,就匆匆地往回趕,陪她散步、看電視、聊天。肖如玉其實很不喜歡跟他聊天,因為發現他並不擅長此道。要是讓鄧一群跟女人談談政治(含國際、國內風雲,省裡乃至中央的人事安排和變動及隱含的權力斗爭)、足球是可以的,就是不會說家長裡短。而他會的那些,肖如玉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應該說,鄧一群在她懷孕期間,還算是個比較稱職的丈夫。當她成為產婦以後,他就更加地小心,盡量滿足她的一切要求,一點也不敢惹她生氣。有時為了他作為一個丈夫對她的愛心,就親自去殺魚、熬雞湯,不嫌麻煩,寧願讓老保姆在一邊指揮他干。老保姆看後深有感慨,說:“男人還是城裡的好。城裡的女人真有福。”鄧一群笑一笑,心想:不是城裡的男人真的有多好,而是因為城裡的婦女解放得太厲害了。當她為了一件什麼事情生氣的時候,他就賠著小心,笑一笑。孕婦嘛,要讓她保持一個好的心情。再說,這麼長時間以來,他都慢慢有點習慣了,什麼事都要讓她三分。她是這個家裡的公主。最主要的,這是在她父母的家裡,而不是自己的家裡,他不想讓岳父母看著他們為了什麼事而發生爭執,至少,他要盡量減少這種發生矛盾的機會。岳母經常提醒他:你是男人。
在得知兒媳懷孕的確切消息後,鄧一群的媽媽曾讓她的妹妹寫信來說,她想要到城裡來,捎幾只自家喂養的老母雞,讓她補補身子。鄧一群不想再讓她來,他怕她再受不了那種難堪,但媽媽的好意是明顯的,就討好地對肖如玉說了,但肖如玉一臉的鄙夷,說:“大老遠的,捎幾只雞?現在農貿市場上什麼沒有?她來那一趟還不夠路費呢。”
鄧一群說:“她也是一片心意嘛。她還不知道城裡的情況?”肖如玉說:“你讓她就不要煩了,我在自己家裡,什麼沒有嘛。她年紀這麼大,帶著那幾只雞,擠車子,上上下下,很不容易。算了。”
鄧一群不再說什麼了。這個家庭的人骨子裡還有種傲氣,感覺上高人一等。岳母對他的農村出身一直不是很滿意,也就是因為女兒同意,她也不好說什麼。他媽媽對城裡的生活完全是陌生的,甚至在心裡有種畏懼,不來才好。她到這城裡來,實際上心理上很不好受,倒不如在鄉下安心。趁劉正紅回去,他就讓她轉告,叫他媽媽不要來,說這裡都安排得很好。城市是只吃人的老虎。所有的歡樂和苦痛,就讓她優秀而傑出的兒子一人獨自承受好了。他什麼都不怕的。
孩子的生產是順利的。肖如玉是在臨生產前的第三天住進醫院的,從住進去那天開始,鄧一群就給婦科的所有醫生和護士們送了禮物。那些禮物既不很貴重,但也絕不低廉,正好與他的身份相配。那個時候他已經有感覺自己快要提拔了。人事處的領導找他談了話,問了他工作上的一些情況,言語裡暗示,領導准備讓他挑擔子。而在人事處找他談話之前,自己去過一些領導家裡,不僅去了龔廳長家,幾個副廳長家他也去了,借口是匯報一下自己這些年來的工作情況,順便送了點東西。正逢過節嘛,應該的。禮物的提供者,是他的舅子肖國藩。肖國藩說:“禮物本身並不貴重,哪個領導在乎你這點東西?重要的是形式。”他是深諳此道的。
肖如玉是在下午五點的時候感覺肚子疼,醫生馬上把她送進了產房,到晚上七點半,順利地產下了一個男嬰。在醫院產房外面那個長長的過道上,鄧一群當時的心情和所有年輕的父親一樣,既焦急又興奮。他有點緊張,但也還好,因為他相信那些人對肖如玉會很好。她們同他已經比較熟悉,對他很客氣。收了人家的禮總是要辦事的,這是一種職業道德。而且,那天肖如玉的好朋友,也就是他們結婚時的那個伴娘趕到醫院裡看她,聽說快生了,就沒有馬上走,說是要看到結果。
與肖如玉相比,鄧一群感到黃曉雲身上有很多東西是肖如玉所沒有的。比肖如玉漂亮就不必說了,這是天生的,另外鄧一群還感覺到黃曉雲比肖如玉更通情理。她很善解人意,溫柔,體貼,有時表現得很是天真爛漫,孩子氣,骨子裡卻又很解風情。這似乎是一對矛盾的東西,但在她身上的確同時具備了。也許正是她身上表現出了這樣矛盾的東西,她就顯得特別地可愛。
追求黃曉雲的人很多,但從來沒有一個固定下來。她對此表現得一點也不介意。甚至,她時時都是開心的。她對自己很有信心。因為,她是漂亮的。她與肖如玉不同。肖如玉除了感覺到自己出身的優越之外,對自己的容貌特別地缺乏信心。當然,這是對的,有自知之明。鄧一群想:像黃曉雲這樣漂亮的女孩子,真就像一朵雲,在感情上,來去無蹤。不知什麼人最後能娶到她。那是一個幸福的人。
孩子出生後,鄧一群寫信回家報了個平安。那是他的岳母讓他做的,她說:“你媽年紀大了,如玉和我說了,就不要她來了。再說如玉的口刁,一會嫌鹹,一會嫌淡,沒有個准。家裡有保姆就行了。”鄧一群心裡明白她們的實際意思,但他也只好就驢下坡,說:“行。”
這一年是個大年,鄧一群想:孩子出生了,官也當上了。但這樣大的喜悅,別人同他的分享卻是有限的。
所以,鄧一群某種程度上還有孤獨感。
因此,鄧一群那天去找劉正紅。
在劉正紅那裡,他醉了。
他睡在她那裡的一個房間裡,做了夢。夢見了什麼?夢見和葛素芹做愛。葛素芹還是那個樣子,白白的,乳房很好,圓圓的。他咬它,一下下地撞擊她。但是,她卻有點不高興。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表現出不高興。在夢裡,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結婚了,並且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還以為自己是單身一人。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對他好了。他疑惑了。後來她就起身要走。他急了,在心裡喊:“別走,素芹,我愛你。”伸手去拽她的衣服,這一拽,把自己拽醒了。
醒來的鄧一群看到自己拽住的不是葛素芹的手,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的手。究竟是他主動拽了她的手,還是她主動拉了他的手,他有點糊塗。因為在夢裡,他要拽的只是葛素芹的衣角。燈光裡,他看到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一個陌生的女子站在床邊笑吟吟地看著他。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呢?還是在夢裡嗎?他感覺暈得很。
“我們老板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那個漂亮女子說。
鄧一群想起來了,這裡是劉正紅的地方,而眼前的這個漂亮小姐姓金。金錢的金。他笑一笑,表示清醒了。怎麼會夢到和葛素芹做愛呢?這是一個奇怪的事情。鄧一群想:自從寫信給她沒有得到回音之後,他的心已經冷了。他很少會在夢裡想到和某個具體的女人做愛。只有自我想象的時候,才會去幻想和某個人,比如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同事,或者是個美麗的電影女演員。
他忽然意識到身上有一股力量在沖動。對了,是他很長時間沒有和女性親近了。打從肖如玉懷孕那天起,她就警告他,叫他不要胡來,他就再也沒有碰過她。他差不多已經忘記了肉體上那種美妙和快樂。據說有些妻子在自己懷孕後,喜歡幫助丈夫解決那個問題,而肖如玉從來也不,他也不敢提。他有了責任,就要在她面前也表現出一部分犧牲。
但這種犧牲卻是被逼的。
金小姐很漂亮。所有的小姐都漂亮。漂亮是她們的本錢。只有漂亮才能賣出好價錢。這是市場規律。她會按摩嗎?不,至少不是正規意義上的按摩。她們都是色情的寵物。她們就是婊子。小姐是婊子的代名詞。在這個城市裡,現在小姐越來越多了,多得讓人司空見慣。沒有小姐的城市是不正常的,由於小姐的存在,客觀上帶動了各種其他消費。前些時候,鄧一群記得看過一張報紙,上面說南方某省份正考慮對小姐納稅。稅務局長說:考慮到國有稅收的大量流失,應該讓她們納稅。她們是高收入人群。但是他同時又說,對她們征稅,是指她們客觀的實際陪酒陪唱收入,並不意味著承認她們賣淫的合法地位。
她真漂亮。她的眼睛就像一汪深不可測的潭水,那裡面閃著光,閃著火,就像一輪滿月倒映在潭面上。那眼中情分外誘人。鄧一群這回知道了什麼叫作眼睛會說話。金小姐的這雙眼睛就會說話,她那麼看你一下,勝過千言萬語。她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在心裡問自己。她是想和他來那麼一下。她對自己肯定是有好感的。她也是人哪!她們與我們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她們掙錢的方式不一,生活方式不一。必須承認她們也是一種勞動。他想。
鄧一群想起自己剛工作的時候,第一次去領工資。那種感覺特別地新鮮。這種新鮮的感覺可能是每一個剛參加工作的人都會有的。但他在感受新鮮的同時,卻想不到得到工資是這樣地容易。遠比農民或者工人更容易。我並沒有直接創造價值。他想。這也是階級的不同啊!
她的笑很迷人。她穿了一套緊身衣服,把胸前的乳房勾勒得很清晰。看得出來,它們很結實(其實這是一種想象)。下身是一件虎紋皮裙,顯得她的臀部那麼渾圓性感。他聞到她有一種香水味。他喜歡香水,任何時候都喜歡。香水激發他的性想象,刺激他的欲望。其實她很可惜,這樣漂亮,干什麼不好呢。
“你為什麼到發廊裡干?”他問。
她笑著看著他,說:“在家無聊唄,不如出來掙錢。”
“你父母同意嗎?”
她撇了一下嘴,說:“我不能依靠他們。我們那個地方很窮的……”
“你要是按摩,那些客人規矩嗎?”
她笑起來,說:“個個都比你規矩。”
鄧一群受了引誘。她這是在鼓勵他呀。他坐起來,抱住她。她哧哧地笑起來,說:“不要嘛。”他聞到她的香味,說:“你真漂亮。”她用臉在他臉上蹭著,說:“哄我。”鄧一群說:“不哄,是真的。”她說:“你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你一來我就注意上你了。”他心花怒放,心裡說逢場作戲吧,一把握住她的乳房,說:“要我做你的老公嗎?”她又笑起來,說:“我沒有福啊。你老婆在家等你呢。”鄧一群情緒上來了,就想不顧一切,說:“這裡安全嗎?我們做愛吧。”
“老板可沒說讓我這樣。”金小姐用手推他,卻推不開,只好讓他的手進入了她的內衣。好一會,她感覺他夠了,說:“出來吧。”他說:“不,讓我做吧。”這種感覺很久沒有了。自從結婚後,他對肖如玉是忠誠的。她對他呢?忠誠嗎?他不能肯定。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有很多要好的男性朋友,一直讓他如鯁在喉。以他個人的理解,男女之間不可能有很好的朋友關系,要麼是泛泛之交,要麼就是上床。精神上的友好(戀愛)是不存在的。
“不行。”她說。
“我會付錢的。”他說。
她站起來,說:“我說不行就不行。”
鄧一群正要撲過去,聽得外面劉正紅在叫:“小金,小金。”
她看了他一眼,就笑著出去了。
差一點就做了,鄧一群後來想。
幸好沒做。那個晚上他回去的時候,心裡就沒有產生愧疚。但金小姐那非常好的一對乳房對手指的滑膩的感覺,卻一直停留在他的腦海裡,就像老祖宗阿Q對小尼姑那張漂亮的小臉的感覺。他想起自己在結婚的那天,還在心裡說:我是不會去找婊子的。那麼,現在他怎麼沒有了對婊子的厭惡呢?原因在哪裡?是劉正紅。他想起來了。是劉正紅讓他消除了自己這個優秀的年輕干部,一個剛提拔的副處長,同那個下層階級之間的距離。
自己原來就是身處在一個泥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