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這一年國家的宏觀政策進一步放開,要求改革的步子邁得更大。在申辦奧運的努力失敗之後,想方設法打破西方國家對我們的圍堵。中國是地球上的一分子,必須努力融進世界的大格局中去。中美之間的關係冷冷熱熱,很大程度上我們還必須忍受西方大國特別是美國對我們的冷漠(它們通過各種手段刁難制裁我們)。制裁與反制裁的鬥爭一直在進行。各種摩擦都有。改革的形勢不容樂觀,出現的問題很多,經濟上有很多失控的現象。在一般群眾眼裡,一切都是亂糟糟的。國家的日子不好過,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同樣不好過。報紙上開始討論「私有化」這一問題。一切合法和和不合法的,都在共存著。而且不合法的東西,發展得比合法的還要快。
機關的日子還是好過的。
雖然全省機械行業第一次出現全面虧損,但作為行政主管部門,鄧一群並沒有感覺到他們機關有什麼危機。出現虧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嘛,並不能要求他們行政主管部門負責。那些企業領導者車子照坐,飯照吃,獎金照拿。該腐敗的還是要腐敗,該享受的還是要享受,只是在工作上多操點心而已。
肖如玉回來對鄧一群說,她們的銀行的日子不像過去那樣好過了,給企業發出去的貸款收不回來,很多企業從到銀行借貸的那天開始,就沒有打算還過。隨便一個什麼企業一貸就是上千萬。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她們行裡只能採取消極的態度,緊縮銀根,限制貸款。這對於銀行來說,無疑是一種自殺行為,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肖如玉說,她們行裡有一句話,叫「不貸是等死,放貸是找死」,現在她們就是在等死。鄧一群聽了安慰她說:「沒有必要緊張的。你們銀行的日子過去是太好過了。虧也是虧國家的。大家有飯吃,你就有飯吃。」與那些工人相比,他們感覺還是幸福多了。
在經濟上,他們的日子越來越好過。兩人算一算,結婚以來這麼長時間,已經攢下了近十萬。他們畢竟是在機關啊。十萬塊與做生意的人不好比,但以他們這個現狀來說,非常不簡單了。
他們很知足。
鄧阿姨那裡,他們結婚後夫婦又一起去看過一次,備了一份很厚重的禮物。鄧阿姨客氣地批評他們不該這樣講俗套,鄧一群和肖如玉則笑著說是應該的。正是因為鄧阿姨,使他們走到了一起。鄧一群的心情是複雜的,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都應該深深地感謝她。她給了他太多的東西,可以說,沒有鄧阿姨,也就沒有鄧一群的今天,沒有他今天賴以生存的一切。對鄧一群而言,她是恩情、母愛、情愛、性愛集於一身的一個女人。
但在鄧阿姨家裡,鄧一群表現得完全像對待一個尊敬的長者那樣對待她。鄧阿姨也熱情地禮貌地招待他們這對夫妻。鄧一群發現他和鄧阿姨在肖如玉面前都表現得很冷靜和從容。鄧一群在心裡想:我這樣是不是有點絕情?
不!他在問了自己之後,又作了這樣堅決的回答。他們只能這樣。到此結束了。這是荒唐的。就讓那件事情過去吧。把它藏在心底——那隱秘的有違公眾社會倫理的隱私。
沒有人知道,它是一個巨大的秘密,比他和葛素芹的還要秘密。他相信這件事永遠也不會有外人知道。鄧阿姨自然永遠也不會說的,一直到她死。
肖如玉內心裡並不怎麼喜歡鄧阿姨,覺得她到底是個唱戲的,什麼事情都是很誇張的,而且做作。鄧阿姨與他們家並不熟,只是因為虞秘書長的關係,後來有了走動。那種走動也是極少的。肖如玉的父親是個很不願意與外界接觸的人,離休之後,更把自己像是封閉了起來。虞秘書長去世後,他們間的聯繫更少,然而鄧阿姨自己的活動卻並沒減少。她是個閒不住的人,簡直像個社會活動家,在這個城市裡的一些地方四處走動。她喜歡這樣。這是她的生存方式。這可能跟她過去的職業有關,或者說天性如此。肖如玉就因為這點而不喜歡她。她覺得她應該呆在家裡,讀書看報養花什麼的。然而那次鄧阿姨因為省裡老幹部要搞個什麼畫展,來到了肖如玉家。看到肖如玉,自然套近乎問問婚姻什麼的,聽說她還沒有,就表現得大為驚訝,好像像她這樣到現在還沒有,是件多麼不應該的事似的。接著,她就向她推薦了幾個男青年,非要讓她看一看。
鄧一群不知道,他已經是在鄧阿姨家裡的第三個。前面兩位條件都不比鄧一群差,甚至他們有些條件比他還要好,但結果卻是他被肖如玉看中。肖如玉也說不出所以然,想來只是緣分吧。
與鄧一群相比,肖如玉對鄧阿姨感恩就沒有那麼多了,所以自那次謝媒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去過。
升為科長後的鄧一群,那些日子就老想把他媽媽接過來住。他想讓她享受一下城市的物質文明。他現在有條件,也有能力了,他怎麼能夠不把他媽媽接過來呢。他感覺自己的肩膀越來越寬,也越來越硬朗了。別看在計劃處三科當個小小的科長,原來還是有不少實惠的。除了不斷有人吃請之外(對於吃請他現在已經害怕了,成了一樁負擔。他經常叫苦,大家也都能理解。在機關裡有點小權的人,都在叫。領導對此是理解的。去吧,為了工作。你是黨的人,你就必須幹活。吃飯也算是其中之一吧),也經常有人為了辦事方便,向他送禮。禮物不算貴重,但檔次都不低。收這樣的禮物幾乎就是公開的,誰都敢收。大家對此深信不疑:這還算不上犯法。西裝、羊毛衫、高檔的皮鞋、名牌領帶、腰帶、襯衫……說真的,除了底褲和襪子不會有人送,其餘的從頭到腳都不成問題。在他們的小家裡,絲被、羊毛毯把櫥子裡堆得滿滿的,光襯衫就有幾十件。過去這些東西都是肖國藩送給他這個小妹婿穿,而現在他自己都感到犯難。不收「不好意思」,收了又感覺太多。
這年的九月,在回老家那個市裡檢查工作的時候,他把他媽媽接到了城裡。老家還是那個樣子,破爛得很。這回他不是乘公共汽車,而是市機械局用一輛藍鳥送他回去的。市機械局的人對他很客氣。到底是小車,幾個小時就到了家裡。家裡的人看他跟過去大不一樣了。他是得意的。的確,有什麼比他現在更得意呢?今非昔比。他過去只是一個窮學生,現在回家已經用上小車子了。能用車子就是一個象徵。老大鄧一彬家就那樣,做的生意賠了,現在一頭的霧水,愁得不得了,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他們不懂市場。鄧一群安慰說,他到時找一些同學,看能不能幫他們銷掉一點飼料。聽了這話,他們就高興起來。二哥鄧一明找回了老婆,日子過得安穩多了。妹妹最近和婆家鬧了點不快,她說要想她嫁過去,必須滿足她蓋三間瓦屋的要求。而那家據說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來。鄧一群聽了,勸她還是不要太急了,人是第一位的。他感覺那個未來的妹婿是一個老實人。農村的男人還是要老實些好。鄧一群想到自己,心想:妹妹是不知老實人的好處的。
在回去的路上,鄧一群幫他媽媽買了一身新衣服,可看來還是土得很,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永遠灰濛濛的,像是沒有洗乾淨。她佝僂了,背駝得厲害。農村老婦人一輩子就是這樣悲苦。鄧一群想,他要讓她在晚年過得好一點。在車上他在手機裡和肖如玉說了。肖如玉半天不吭聲。她可以去愛他,但他卻不能要求她去愛他的母親。好久,她說,來了就來吧。
新的房子,新的生活。媽媽住在他們小家裡。這是她第三次進城了,但她這回比前兩次更加顯得手足無措。白天,兒子媳婦都去上班了,她就一個人呆呆地留在家裡,小心地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那些房間乾淨得一塵不染,讓她無所適從。屋裡靜極了,靜得讓她感到特別的難受。要不她就走到陽台上去,曬太陽。但是這個城市的天空卻是白白的,不像鄉下那麼藍。她猜度可能還是這種城市的天空才是最好的。就在那種特別的靜寂裡,她無聊地等待孩子們的回來。一個鐘頭像有一天那麼長。
這個大城市裡的青年幹部家庭裡的一切玩意都讓她感到新鮮、生疏和緊張。很多東西在她的生命裡是第一次,過去根本沒有經歷過。這種陌生的經歷沒有給她帶來一點新鮮的感覺,相反,她有的只是一種畏懼。她生怕有一點做不好,而遭到城裡媳婦的恥笑。
冰箱:把所有的東西都冷藏在裡面,很好。有多少剩菜剩飯放在裡面都不會餿,真好。可惜太貴了。
電視:收到的台非常清晰。與農村的電視比起來,它太大了,聲音也太響。
電話:紅色的。在電影電視裡看過,但她不會用。鄧一群他們倆上班的時候,有時它會突然響起來,會讓她嚇一跳。
她有時會過去接,但卻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後來兒子鄧一群回來說是他打給她的,讓她在他們下班之前別忘了燒水。為什麼會聽不到呢?噢,通過現場實踐,發現她原來把話筒的方向拿反了。
煤氣灶:與農村的柴火灶完全不同,也不是小鎮上的人用的那種煤球爐子。很神奇,一打,火就來。但兒子警告說它非常危險,弄不好會爆炸,就像真的炸彈那樣。方便雖然是方便,但既然危險,最好不要用它。城裡人的膽真大,為了方便命都不想要了。她看到就會害怕。所以,她是堅決不去碰它的。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讓她時時感受到一種恐怖。
洗衣機:缺點太明顯——費水。衣服也洗不乾淨。當然城裡人的衣服不怎麼髒。在農村是絕對不能要它的。如果用來洗紅薯,可能倒是很管用。當然,誰也不會用這麼貴重嬌氣的東西洗紅薯。這樣的想法是可笑的。
其他還有很多東西,像空調、吸塵器、兒子用的電動剃鬚刀等等,都讓她不明白。還有一樣很不方便,她需要排泄的時候,兒子讓她往一個白色的容器里拉,說那叫抽水馬桶。那個所謂的抽水馬桶是安在房間裡的,而它正對著廚房的門。都說城市人講究,但在這點上它就不夠好。茅房怎麼能正對著廚房呢?在農村誰要是這樣一准讓人笑掉大牙。但這話她不好對兒子媳婦說。當她坐在馬桶上,感到非常的不自在,怎麼也拉不出來。好不容易拉完了,兒子會幫她沖水。她不會用。兒子要是回來晚了,媳婦回來的時候,兩人沒有什麼話說。有時媳婦乾脆回她媽媽家。人家是大幹部的女兒。她能理解。媳婦對兒子好就行了,她可不指望其他什麼。總之,她並不適宜在這個漂亮的家裡生活。
鄧一群知道肖如玉在心裡對他母親沒有太多的親近慾望。她這樣也許並不是針對他媽媽,其實她這樣出身的城裡姑娘,是看不起所有的農村人的。他想。城裡人都這樣。有時,連我自己不是也都看不起農民嗎?他想。正常的心理啊!
鄧一群絕對沒有想到他會經歷這樣的不愉快。
媽媽平靜地生活在他們家裡,她很空虛,但她卻沒法對兒子媳婦說。她不習慣這裡的生活。兒子在城市的這個家,現在對她來說,更像一個條件很高級的牢籠。她感覺自己所有的自由都沒有了,連內心的自由也失去了。
她希望早一點回家。
鄧一群感覺到了,只好同意了。
那天是週末,鄧一群告訴肖如玉,說媽媽想回家。肖如玉想了想,說:行,正好她的父母想請親家母到他們家裡去吃頓飯,家裡其他人也來,聚一聚。鄧一群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就把母親帶過去。路上,他特地交待媽媽應該如何如何,尤其重要的是,在晚飯結束後回來時,一定要向他的岳父母們致謝,感謝他們這樣對待他的兒子。
到那個家裡的時候,肖家的一家人都已經到齊了。媽媽看到那麼多的人,很惶恐,露出鄉下老婦人特有的怯勁。照例的寒暄。
那個家裡到處一塵不染,讓鄧一群的媽媽坐立不安。鄧一群看到肖如玉那天臉色不好,有點蒼白。後來他才知道,她有反應了。他們結婚已經有幾年了,但她一直沒有動靜讓他很著急。有一陣子他甚至懷疑她不能生育——很多女的過去做過人流的次數太多,都不能生育。可能由於身體的不適,她對婆婆的到來並沒有什麼熱情。鄧一群能夠理解她的這種態度。她們之間沒有感情。倒是岳父陪著他的媽媽,問一些鄉下的事情。他沒有事情做,就和肖國藩在客廳裡說話。過了一會,他對媽媽說,讓媽媽去幫保姆包餃子。
晚飯開始了,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了上來。
肖如玉嘗了第一口,立即叫了起來。「怎麼啦?」大家一起向她投去疑問的目光。「苦。怎麼這麼苦?」保姆的臉上露出尷尬,她把目光移向了鄧一群的媽媽。「我、我嫌鹽放得不多,後來又放了一次鹽。」鄧一群的媽媽說。「你用的是哪一隻罐子呀?」保姆問。「紅蓋子的那個。」她說。鄧一群心裡就知道她搞錯了。「那是鹼面。」保姆說。
「沒有關係,稍稍有點而已。」肖如玉的父親說。
「我是吃不出苦來。」肖國藩說。說完看了鄧一群一眼,眨了一下眼睛,示意他不要放在心裡。
於是,大家安靜下來。
肖如玉也安定了下來,只是她吃得很小心。吃到半途,肖如玉迅速地離開了桌子,衝向衛生間。
衛生間裡一片哇哇的嘔吐聲。
鄧一群衝了進去。
全家人都圍在了衛生間的門口。
……肖如玉的膽都要吐破了,馬桶裡全是黃色的膽汁。當她從衛生間裡出來的時候,大家看到她的頭髮完全蓬亂了,臉色更加蒼白,且是一臉的悲情,雙眼裡全是淚水。她在餃子裡吃出了一根花白的稍稍有點拳曲的頭髮。鄧一群再次在心裡肯定,那種拳曲的花白頭髮,是屬於自己母親的。
接下來桌上氣氛很沉悶,儘管大家都裝作無事的樣子(肖如玉不吃了,躺到屋裡睡了),但鄧一群心裡卻是非常地不痛快。他在這個家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形象被他媽媽破壞了。在這個家裡,他們已經承認了他的位置,連肖國藩也認為他將來在單位裡一定有很好的前途,很有可能超過他。與他相比,鄧一群更有文化,又是從社會底層上來的,肯吃苦,會奉迎領導,知道察言觀色。而且,重要的一條:有上進心。鄧一群看到媽媽也是一臉的愧色。兩種文化背景就這樣在一個小小的問題上發生了難堪。
桌子上的菜五顏六色,異常豐富。鄧一群想:媽媽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的菜。那上面的很多菜都是非常昂貴的,但她不會知道它們的價格。這個家庭的豪華足以讓她內心裡感到一種驚訝了。鄧一群知道他的岳父母對他母親的到來還是非常認真的。岳父不時要向他媽媽問一下鄉里的情況,想盡量消除剛才所造成的難堪,而他母親則是聽一句答一句,就像一個老實的犯錯的學生。事實上鄧一群的感覺,他媽媽更像是一個從鄉下來的無知農婦在領導面前接受審問。在城裡人的眼裡,鄧一群想他媽媽一定會被認為是輕慢而無禮的。她不會說什麼客套話,問一句才答一句。
回到他們小家的時候,鄧一群躺在床上久久睡不著。他失眠了。鄧一群知道,他媽媽的心裡一定也很不痛快。她一定感到內疚和不安,認為自己丟了兒子的臉。鄧一群事實上什麼也沒有對她說,為了讓她寬心,他故意用很輕鬆的語調向她介紹了自己的生活情況和工作情況,總起來說,非常之好。媽媽說只要他好,她就很好,別的再沒有說什麼。至於鄉下,一切都還好。縣裡對鄉里和村裡的幹部實行民主選舉了,鄉里是個什麼情況,一般農民不清楚,村裡的幹部民主選舉倒是真的。鄧一群的媽媽說,那個和他們家關係不好的村民小組長上次落選了。落選後的他特別傷心,據說哭了一天,因為村民小組長這個幹部不大,但他的確嘗到了當官的好處。能指揮全組百十口人,幾十號壯勞力,另外每年還可以拿幾百塊錢。而如果讓他再下地幹活(雖然他不算是個幹部,可他自當上小組長後經常開這會,開那會,已經很少參加勞動了),他已經不能適應體力活。後來他的老婆看他哭得傷心,就說你不要哭,我去找村支書。村民小組長的老婆還是有些姿色的,據說找了村支書一下,還是很管用的,兩個月後,結果出來,還是他當小組長。鄧一群聽了笑一笑,問這個消息是真是假,似乎不大可信,然而它卻極有色彩。媽媽說是真的,全村都在這麼說。鄧一群也就有些信了。農村的很多事,說不清,什麼都有可能。由此可見當官的重要。這樣的道理,連一個小組長都知道啊。鄧一群想。
那個晚上肖如玉沒有回來,她住在她媽媽家了。她有懷孕反應,這倒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他想:用不了很久就要成為父親了。懷孕的人嗓子淺,那樣反應似乎也不能怪她。在後來的飯桌上她倒也沒有特別地生氣,只是吃得很少,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回房間睡覺去了。鄧一群臨回來時去看她,發現她側身朝裡睡著。他俯身在她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她什麼反應也沒有。他歎了一口氣,就領著母親回來了。
那個晚上他沒有聽到他媽媽入睡後打呼嚕的聲音。是她不再打了?還是遲遲沒能睡著?後來他自己先沉入了夢鄉。
為了消除媽媽內心的那份不安,鄧一群沒有讓他媽媽馬上回家,他要求她再住兩天,想消除掉她心裡的那片陰影,而鄧一群萬萬沒有想到,後來的事情會更不愉快,而且不堪收拾。
由於有了那晚上的不快,肖如玉後來回到家裡一直很不高興。而就在這時候鄧一群沒想到他媽媽又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情:她把肖如玉一件純白的羊毛內衣和別的有色衣服一起放進了洗衣機裡,結果把那件白色的內衣染成了灰藍色。
肖如玉發脾氣了,她真的氣壞了。
鄧一群小聲說:「她不知道嘛,又不是故意的。」
媽媽一臉的惶恐出來了,她還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鄧一群對她說:「你到屋裡看電視去吧。」她看到兒子臉上的陰雲,只好又退回到她住的那間小屋裡。肖如玉抖著那件被染的衣服說:「她不懂就不要干。她的手怎麼就這麼快?這麼大的年紀一點基本的生活常識都沒有嗎?」
「她哪裡有這些常識,她又沒有生活在城裡。」
「沒有常識就不要到城裡來嘛。」
鄧一群咽一下唾沫,小聲說:「對不起,過一陣子我給你買一件新的。」
「誰要你買!」她生氣地說。
「你不能用這樣的態度對我媽媽。」鄧一群也氣了,他想她這樣對待他母親是不行的。
「我怎麼啦?我說什麼啦?」她的嗓門高起來。
媽媽嚇壞了,這次來到了他們中間,哆嗦著檢討自己的不是。鄧一群看到媽媽嚇成這樣,心裡一下騰起了一股火,對肖如玉說:「你他媽的不要過分,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不要這麼不識抬舉。」肖如玉說:「誰是驢肝?你才是驢肝。」鄧一群的媽媽過來想拉鄧一群不要爭,但肖如玉可能誤以為她是想拉她,就用力一掙,結果手臂撞在了媽媽的前胸。
叭!鄧一群想也沒想,一下就是一耳光。
肖如玉放聲大哭起來。
「祖宗啊,你怎麼能這樣。小肖你可千萬別生氣啊。」媽媽這回徹底嚇壞了。
肖如玉走到裡屋,裡屋立即傳來響亮的粉碎聲。「鄧一群你好狠!居然敢打我!我走!我不會饒了你!我不和你過這個日子了……「
「別走啊,小肖你別走啊,都怪我這個老糊塗,乖乖媳婦,對不起你,你千萬別走,要怪只怪我這個老糊塗啊……」她想拉住肖如玉,但鄧一群立在屋裡,大聲說:「媽,你讓她走,你讓她走,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媽媽再也呆不住了。她感到自己這次禍闖大了。一方面,她對自己很自責,另一方面她覺得兒子打人是不對的。人家是大幹部的女兒,兒子怎麼能這樣呢?肖如玉的父母明天要是找來怎麼辦?她真是越想越害怕。
一晚上睡不著。大概才是子夜的時候,她就摸索著起來了,呆呆地坐在床邊,六神無主。鄧一群上衛生間的時候,就感覺她那屋有點動靜,但他沒往心裡去。他重又入睡。睡夢裡,他聽到耳邊有人叫:「一群,一群。」
是他媽媽的聲音。
「什麼事?」——他看一下表,才三點多鐘——「你怎麼不睡了?」
媽媽哆哆嗦嗦地說:「媽不能再住了。媽要回去了。」
鄧一群拉亮燈,看見她已經穿戴整齊了。「沒有事的,你放心。」他說。
「你要把小肖接回來。你一定要把她接回來。人家是大幹部的女兒,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媽媽說。
「她他媽的太過分了。我才不把她當回事呢。」他嘴上說,但心裡的確已經在考慮後路了。他相信這回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可為了安慰他的媽媽,他不能不這樣說。
「胡說哩,你一定要把她接回來。她要不回媽就上門磕頭也要把她請回來,這回是媽不對。你怎麼能打她?她是金枝玉葉。你平時就要讓著她點,人家出身不同,平時在家裡那麼嬌貴,怎麼能打?要是人家父母生氣了,你可怎麼好啊?不要得罪她娘家。她娘家可不比鄉下那些平頭百姓家,受氣了就受氣了。你今後還要指望人家呢。」
鄧一群說:「我指望她家什麼?她家能把我怎麼的?」
媽媽說:「你要答應媽媽,明天上門賠個禮,把她接回來。」說著,眼裡流出了淚。
鄧一群心裡一酸,說:「你不要煩了,放心吧。」
「你要答應我,你要答應我。」媽媽說。
「好啦,我答應你。」
……母子倆就這樣一直坐到了這個城市的東方現出了魚肚白,媽媽說她要馬上走,鄧一群只好同意了。他們出了門。城裡一片大霧。坐了二十分鐘的汽車,來到了長途車站。媽媽上了車。鄧一群站在柵欄處,一直看著汽車出了車站的大門。他看見母親在車窗邊一邊看著他一邊擦眼淚……
一切都還不明朗,他想。走了,他稍許輕鬆了。他在車站邊的一家麵條店裡要了一碗麵條。麵條湯很鮮。吃完了感覺身上出了不少汗。差不多到了上班的時間,他要了一輛出租往回趕。
霧一點點地散去,東方的天空紅了起來。越來越紅,越來越亮。城市的大街開始明朗起來。各種嘈雜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城市的活力開始勃動。車流人流不息……他從心底舒了一口氣:媽媽回去了。那麼她在他心裡是一件包袱?至少他感到了一種沉重。
這裡不是她所合適的地方。他想。她的根是在鄉下,那裡有她所熟悉的一切。他才是這個城市的。對這城市裡的一切他都感到一種親切。他好像天生就適合在這個城市裡生活。他過去曾是個土老帽,就像和肖如玉剛談戀愛時她嘲笑他的一樣,但他現在卻是如魚得水。在機關裡,他是多麼地稱職啊!
車過了中山路、四川路、太平門、鼓樓、天橋,前面就是繁華的長江路,他看到了高聳著的像一柱水晶體一樣的22層高的時代大廈。太陽出來了,大樓的玻璃幕牆在陽光的照射下就像著了火,通體明亮,非常燦爛。
我想要的,都會得到。我曾經有的恥辱,一定會被洗去。他想。一定要好好幹啊,努力,努力,再努力,直到達到成功的頂峰。這就是他的人生追求。他還年輕。年輕人就一定要有奮鬥的目標。而他這樣的目標一定是可以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