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之路 正文 第十五章
    〔38〕

    葛素芹走後,鄧一群也沒有了睡意,他走到陽台上,看到了屋外城市黎明的曙光。那種曙光與農村清晨的曙光迥然不同,灰暗裡透著一些亮色,或者說亮色裡透著一種灰濛濛的曖昧。這個清晨並不清新,在這個城市裡,一夜過後,給黎明帶來的是夜間還沒有來得及消解掉的骯髒和污穢。

    他這樣一個農村出身的青年,在這之前,他也製造了曖昧與齷齪。這像是一個沒有秩序也缺乏道德的沉淪社會,大家都像是處在一個醉生夢死的境況裡。不!這個社會並不缺乏秩序,也並不缺乏道德,缺乏秩序和道德的只是作為個體的人,這個體的一個個就組成了一條河流,寬大而氾濫,滾滾東流,不可阻擋。

    葛素芹無疑是他生活裡的一個受害者。但她現在也並沒有這樣感覺。她感覺不到她就不是。他感覺到了,而他卻並不是要刻意地加害她。他想:這段戀情就這樣結束了?她對他一點要求都沒有?

    他內心還是沉重的,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深深內疚。

    鄧一群吃了早飯,騎著車子上班去。

    城市秋天的早晨有了些涼意,在淺淺的灰霧裡,那些建築物看不真切,也是灰濛濛的,看起來像一幅年代已久、蒙上了灰垢的油畫。他一邊騎在車上,一邊想:我要明確地和肖如玉建立關係,和葛素芹至此結束——他們一個晚上做了多少次愛啊!那簡直是發瘋。一遍又一遍。他感覺像是把他一輩子的做愛任務都做完了,做夠了。他可以結束了,沒有任何遺憾。

    他要打電話給鄧阿姨,向她表示感謝,並告訴她,他現在和肖如玉關係發展得非常好。看起來,他們的這樁婚姻不錯(如果最後他能和肖如玉結婚的話),作為鄧一群,算是他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一個歸宿。他們之間有愛情嗎?鄧一群想:在別人眼裡,他們應該有。但他知道,事實上在骨子裡,他們只是一種男女關係。

    一種鮮明的具有時代特色的泛物質的男女關係!

    他聽到了遠處鐘樓發出的鐘聲,在鐘聲裡,他在心裡兀自笑了,心想:我怎麼成了一個哲學家?這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啊。

    在當今的生活裡,當一個哲學家不僅是可笑的,簡直就是可恥的。哲學家本身事實上並不可恥,可恥的是芸芸眾生只有你一個,所以,這時的你才是可恥的。你必須和大家一樣。一樣了,就平等了,就可愛了,你做得再出格,別人也不會指責你,因為你不過是至多比別人向前多跨了一步。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就格外好起來。一切舊道德,在他心裡就不復存在了。

    〔39〕

    已經過了新年,陵州下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雪。

    城裡城外一片潔白。

    機械廳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島國——貝勞共和國的一項投資賠了七百多萬。周潤南廳長出了點小小的事故,去海南時摔了一跤,把腿摔傷了。中央明令不准國家機關辦實體,機械工業廳就把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公司撤了,那些曾經是小公司的頭頭們在經歷了商海的波瀾後又回到了機關當起了處長或副處長。一切太平無事。商場轉為個人承包,賓館則變為省機械行業幹部培訓中心。賓館的經理被檢察院抓了,據說有經濟問題。機關裡的人都猜測這一下很可能就要牽扯到廳長周潤南,但半個月後,經理又出來了,說是並沒有什麼經濟問題,而是因為和外省的一家單位有經濟糾紛,被對方的公安局給抓了。廳長周潤南找了各種關係,一直通過那個省的公安廳的一位廳長簽字,才把人放回來。到處是三角債,我欠你,你欠他,他欠我,就這樣絲絲縷縷地糾纏,理也理不清,扯也扯不完,公安、檢察忙著抓人,你抓我,我抓你。好在人放回來了,放回來就好,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或者說心裡的懸念得到了解脫。

    周振生倒是真的被抓了,什麼原因,眾說不一,被判了十一年。鄧一群和處裡的人都感歎不已,覺得這樣很不值。回頭看看周振生,都覺得像他這樣一個好人真不應該下海。處裡的頭頭說到這件事的時候都用一種教訓的口氣,勸年輕人好好地安心工作,不要輕舉妄動。

    鄧一群迫切需要馬上和肖如玉確立關係。

    雖然他們戀愛得很正常,而且關係越來越緊密,但鄧一群更需要馬上就能解決婚姻。有了婚姻,他就不一樣了。在和肖如玉相處的那些日子裡,他又去過鄧阿姨家幾次。他沒有主動,鄧阿姨也就擺出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這樣的關係真是奇怪極了。但鄧一群心裡知道:鄧阿姨已經知道不再有什麼作用了。

    談琴談了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是中國人民大學的一位研究生,小伙子個子有一米八○,白白的臉,戴一副眼鏡,看起來很文靜,有書卷氣。

    田小悅突然被宣佈提拔為財務處副處長,也是機關裡最最年輕的女處長。

    為了慶祝田小悅的高昇,處裡還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歡送儀式。儀式當然就是吃飯。那天晚上,鄧一群的情緒特別壓抑。在機關裡,田小悅、他、機關黨委的小趙、勞資處的小倪等等都算是一茬的,但這幫人都提了,偏偏只有他還在原地沒動。是他不能幹嗎?他的表現是機關裡面公認的,不僅熟悉業務,平時文章也寫得好,有時候處長的講話都是他來寫。一句話,他沒有後台,他還需要耐心等待。他不能耐心,他感到巨大的不公。在計劃處,就是他事情幹得最多,而提拔卻沒有他的份。難道是他命該如此嗎?

    在機關裡,他處處能夠感覺到不公正。他想起周振生對他說過的話:一定要當官。如果不去當官,那麼就不如下海經商。而鄧一群是不可能走像周振生一樣的路的。半年前,機關裡再次調整房子,很多人都分到了房子。本來小趙和他是住在一起的,後來小趙也分到了房子,一個三居室的房子。當時自己心裡想:小趙搬走後,它就屬於我的了。可是辦公室卻通知他,空出的房間改作後勤科的倉庫,連宣傳處的一隻淘汰的舊檔案櫥都搬到了他宿舍的客廳裡來了。鄧一群想去吵,但後來終於忍住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在心裡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我一定要當官,一定要出人頭地。一旦有那一天,我一定不輕饒這些狗雜種。

    如何才能當官?快點找到後台。他想。要快點成為肖家的人。他已經知道,肖如玉的父親、哥哥、姐夫都是官。

    那個晚上,田小悅的笑在酒桌上無比燦爛。她是個有魅力的年輕女人,而且左右逢源,向處長敬,向副處長敬,向同事敬……笑得甜,態度也謙恭,簡直不像一個處長……年輕的處長都這樣,半年下來,就又是另一副面孔了。為了不致使人說閒話,現在還必須做得像過去一樣——一個科長的樣子。她也向鄧一群敬,大咧咧地說:「一群,來,我敬你一杯,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找到女朋友。」桌上的人都笑起來。僅僅是找一個女朋友的問題?我難道僅僅是找女朋友?鄧一群站了起來,陪著笑,什麼也不說。她肯定也感覺不好說別的什麼,怕刺傷他。說女朋友僅僅是一個幌子。我操!我不需要她這樣,她知道我真正在乎的是什麼東西。我在她眼裡算什麼?一個失敗者?一個可憐蟲?

    鄧一群那天晚上喝得大醉,但他沒有失態說胡話。很多人在酒後說一些不該說的話,而鄧一群他喝醉酒從不說醉話。他能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葛素芹走了,回老家去了。她老家的一個弟弟外出打工,在一個建築工地上,一條胳膊被機器鉸斷了,成了一個廢人。在農村要是一個勞力成了廢人,那他的一生可就毀了。

    鄧一群想起葛素芹走的時候幾乎哭成了一個淚人,他問她還回不回來,她說她也說不好,儘管她想回來,但是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她的根在鄉下。看著她那個悲傷而可憐的樣子,鄧一群突然發現她的眉眼中,有些神情像他的妹妹,可愛的妹妹。想起這麼長時間的恩恩愛愛,鄧一群也不由掉出淚來。葛素芹看他流了淚,也就止住了。

    「你以後還會想到我嗎?」她問。

    「傻瓜,這還用問嗎?」

    「你愛你女朋友嗎?」她問。

    他想了一想,說:「愛,也愛。但我最愛你。你知道的。」

    她低著頭,咬著嘴唇,說:「我好羨慕她。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做了一個夢,一個美麗的夢。」

    鄧一群說:「你後悔了?」

    「不,我不後悔。一個人有一次真正的愛就夠了。」她眼睛望著遠處。美麗的城市就在眼前,而她馬上就要離開了。她要回到鄉下去。「你會幸福的。」她說。

    這是她的祝福,鄧一群想。

    「我……對不起。」

    「別這麼說。」她說,「我知道你的心思。」

    鄧一群內心裡覺得自己真是卑鄙透了。

    「你將來還能想著我就行。」

    「回去以後給我寫信,好嗎?」

    她淚又流了出來,默默地點點頭。

    「不要哭了。」他說。心裡想,她這一走,他真的就輕鬆了。

    「不要恨我。」他說。

    「不會的,真的,你放心。」她說。

    他拿出一千塊錢,讓她帶回去,她卻怎麼也不收。鄧一群倒是希望她能收下。收下他就能安心了,而她這樣,倒讓他感覺欠了她一筆不大不小的債。他把她送上了長途汽車,看著車子開動。在汽車出站的剎那,他看到她從車窗探出頭來,臉上全是淚,就像是水洗的一樣。

    就在新年後不久,鄧一群第一次去了肖如玉家,拜見她的父母。根據肖如玉的安排,他特意選在晚飯後那段時間。那天他下了班就在機關食堂裡吃了飯,看看天色已經黑了,就到辦公樓下面的商場裡轉了轉,想買點東西。新女婿上門,斷不能空手的。但面對那琳琅滿目的商品,他不知買什麼是好。猶豫了半天,終於決定拎上兩罐雀巢咖啡,然後坐上了一輛出租。

    外面天寒地凍。

    路上不好走,到處都是積雪。路面已經結冰了,車輪駛過時只聽得一片嘎嘎嘎嘎的碎冰片的聲響。車裡打了空調,很暖和。司機是個中年瘦男人,一路不停地用陵州髒話咒罵著路面,咒罵著天氣,咒罵著生意。他對現實生活充滿了抱怨,抱怨這抱怨那,對所有的一切都不滿。鄧一群心想:這真像人們說的,一邊吃肉,一邊罵娘了。在這個社會,出租車司機應該算是高收入人群。不聽這話倒還好,一聽這話,瘦子叫得更凶了,說他要交這樣費那樣費。鄧一群也搞不明白什麼費什麼費,但算一算可能確實也不低。

    街燈都已經亮了起來,快到聖誕了,街燈紅紅綠綠,很是好看。這些年,西方的好多節日中國人也過了起來,想必不過是圖一個熱鬧。坐在出租車裡的鄧一群心裡想到了農村,自己的老家這時候是一種什麼樣子呢?寂靜無聲,連一聲狗叫也聽不到。這年頭狗居然也生了一種叫「狂犬病」的東西,是絕症,可能類似於人類的艾滋病吧。於是村村殺狗。原野上一片潔白。荒涼乾淨。媽媽對他遲遲沒有結婚已經急了,他們放心不下,他們不理解。說到底,還是他們不懂。他和家人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那麼像他這樣的家庭,肖如玉家能夠接受嗎?他想不准。

    坐在車裡的他心情有些忐忑起來。

    肖如玉家雖然住的是個大院子,但那個大院子卻非常乾淨。他看到這個院子與一般院子的不同。一般院子不會像這裡這麼乾淨寬敞,有這樣的假山和樹木,而且,一般的院子裡的車棚裡,停放的都是亂七八糟的自行車,這個院子卻停了不少輛轎車,看來都是幹部們的專車。

    他來到她家門前的時候,心咚咚直跳。喘定了氣,才摁響門鈴。

    他沒有想到他們一家還在吃飯,一大家子人圍在桌前吃著一隻熱氣騰騰的火鍋。在他的面前,是一個很大的明亮飯廳。非常豪華的裝修。有點像單位裡的會客室。他有點不知所措。彎下腰,隨手就把那咖啡放在門口(他這樣的一個動作,給肖家的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太老實了)。肖如玉看到他笑了一下,問他吃了沒有,他說已經吃過了。他感覺一桌子的人眼睛都在看著他,他沒敢細看,只覺得有好多人。那些人也問他吃了沒有,要不還可以再吃點,他連聲說不用了。肖如玉感覺到了他的拘謹,就請他到她的小房裡去坐。

    肖如玉的房間不大,但佈置得非常好,也很乾淨。鄧一群估計是在他到來之前,她特意收拾過了。一張單人床,床單很乾淨,淡藍色的,枕邊擺了一些長毛絨玩具,很有意思。一張寫字檯,一盞檯燈,緊挨檯燈邊上的是一台小小的音響,索尼牌。一張紫色的真皮沙發。一個小小的書櫃,裡面擺的都是什麼英語、日語書,還有金融知識方面的書。

    「你們家怎麼這麼多人?」他問。

    「今天不是週末麼?我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一大家子。」她說。

    他這才想起來是週末。

    「你緊張嗎?考驗你的時候到了。」她笑著說。

    鄧一群也笑了一笑,說:「怎麼才能經受得住啊?」

    肖如玉說:「乖一點嘛,嘴巴甜一點。不要隨便講話,你要注意我爸爸,他喜歡談點國家形勢什麼的。」鄧一群說:「還談什麼國家形勢啊,我又不是國際形勢專家,不會談。」肖如玉說:「你平時怎麼談就還怎麼談嘛。要是我媽問到你家裡的情況,你就把農村的形勢說得好一點。農村的萬元戶很多嘛。」

    鄧一群說:「我們家可不是萬元戶。」

    肖如玉說:「誰要你說你們家是萬元戶了?現在就是萬元戶還值什麼錢?你記住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千萬不要亂說。」

    鄧一群裝作聽懂的樣子,可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搞清楚什麼叫該說,什麼叫不該說。生死就這一關,從肖如玉的態度看,她很希望他過關。只要她願意,家庭的作用對她有多大呢?

    那一大家子人都吃完飯了,保姆也把什麼都收拾好了。鄧一群被請到客廳裡去坐。客廳很大,紅木地板,三面高級牆紙,一面是落地紫紅色窗簾。拐角一溜黑色的真皮沙發,咖啡色的茶几。一台進口的24寸彩電。肖如玉陪著鄧一群坐在一邊。鄧一群看到了他未來的岳父,一個乾瘦乾瘦的老頭,戴著眼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裡的新聞,而眼睛的餘光卻不時瞟向他。肖如玉的模樣長得就有點像她父親。未來的岳母是個胖子,腰身臃腫,臉上的肉多得好像隨時要掉下來,看那眉眼,倒是和善。

    肖如玉哥哥的長相,一看就是那種在機關裡很有些資格又養尊處優的樣子,身體發福了,一張臉胖得肉都快掛不住了,梳著大背頭,髮絲油滑光亮。從外貌上看,他更多地得到了他母親的遺傳。要是肖如玉和他走出去,別人不會以為他們是一對兄妹。他在省勞動廳調配處是個副處長(而不是副處級。副處長和副處級是不同的,對於這個鄧一群懂。他那個處沒有正處長,主持工作的就是他,這就說明他很有些權力),他不怎麼愛說話,一臉的嚴肅,這讓鄧一群感到心理上很大的不適。他在屋裡坐了一會,腰裡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就走到飯廳去了。她的嫂子很漂亮,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輕。鄧一群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但他很快就不再看了,知道這樣很失禮。而他的連襟不時地同肖如玉的姐姐談家裡的一些事情,很顯然他是想讓氣氛變得輕鬆一些。

    很長一段時間,鄧一群找到了感覺:他放鬆了。肖如玉家裡人問他什麼,他就答什麼。肖如玉的哥哥後來進來了,問了他們單位的一些人的情況,看來,他對機械廳非常熟悉,嚇得鄧一群情緒上又收斂了不少。奇怪的是未來的岳父並沒有像他開始想像的那樣要同他談國家大事,倒是岳母問了他家裡的情況,他如實一一地回答了,表現出一副很平靜的樣子。他個人心裡的感覺:這家人對他並不熱烈。

    那個晚上,鄧一群一直到十點多鐘才離開那個家。肖如玉把他送出了院門,看他上了出租才回去。在回去的路上,鄧一群想:不知事情結果會怎樣。有一點他可以肯定,肖如玉是願意的。有這一點就夠了。不過她的願意並不能說明問題,讓他進門,說明她內心裡還是想聽聽家裡人對他的看法。她還是在乎他們的看法的。她那樣的家庭,對他而言,是生疏的,她家是個官宦之家。肖如玉的父親是個官,她哥哥是官,她的姐夫也是一個官,聽肖如玉說是一家經貿公司的副總經理。這樣的家庭他過去從來也沒有感受過。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想:也許是順利的。他要把這樣的關係確定下來。這樣的家庭對他是有用的。可以幫助他在仕途上有所發展。這樣的想法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非常正常。這樣的做法也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簡直打燈籠也難找。

    該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如果她家有什麼不同看法,他就再去找一次鄧阿姨,請她再做做工作。總之,他要不惜一切代價。他在心裡暗暗下了這樣的決心。

    那幾天他心裡一直很忐忑,備受煎熬。他的那顆心就像懸在一根細細的髮絲上,隨時都可能斷落。他希望自己能夠得到,但內心裡的確又一點底都沒有。上班的時候也不安心,時時想聽到肖如玉的來電,聽到好消息。一個小時就像一天那樣長,而一天就像等了一個星期。他實在按捺不住,真想打電話直面問她,但他又生怕遭受到失敗的打擊。他的內心已經非常脆弱了。他已經遭受過兩次打擊了,他怕再遭受第三次。應該說,如果失敗,他這第三次會比前面兩次的任何一次都嚴重。

    他在那幾天裡覺得機關處室裡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難道他們知道我的事情麼?知道我已經失敗了?而我自己還不知道已經失敗了。那在他的恥辱史上又將添上重重的一筆。他心裡真是很緊張。束手無策中,他再次想起了鄧阿姨,給她打了個電話,想聽聽她有什麼消息。然而,鄧阿姨家的電話卻沒人接。也許她是出去了。她是一個閒不住的人。後來,他把電話打到她的單位,得到的消息是肖如玉出差去了,已經出去好幾天了。

    這就是說事情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有什麼壞結果。一切都還在懸疑中。但鄧一群內心並沒有因此而輕鬆,反倒更沉重了一層。他想:如果她對自己有意思,她出差能不告訴他嗎?

    一樁對自己發展極有幫助的婚姻飛走了,就像一隻小鳥,無聲無息。回頭想想,他們的婚姻可能性非常小。自己是什麼?一無所有。而她的家庭卻是優越的。儘管他和她是親近過,但那又算得了什麼呢?城市女孩,思想是解放的。

    鄧一群那一陣真是悲觀極了。

    鄧一群想不到的是一個多星期後,肖如玉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臨時出差,走得急,沒有和他聯繫。肖如玉對他說,她家裡的人對他印象還不錯。不好,也不壞。這就夠了,他想。鄧一群不知道,肖如玉的家人對她的婚姻都是持一種審慎的態度,既不反對,也不鼓勵。肖如玉在過去的十多年裡(差不多從上學開始,她就開始了戀愛生涯,自己談的,和別人介紹的),總經歷了一二十個,熱熱鬧鬧,平平淡淡,生生死死,什麼都有過。家裡人看著不錯的,她在經歷了一段日子後,自己不滿意;自己滿意的,家裡人認為一塌糊塗。眼看著年齡一天天地大了,家裡人對她的戀愛著急起來,他們恨不得她馬上就談定一個,並且不管如何,他們一定表示支持。她已經是成人了。她能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所以,對鄧一群,他們說不出什麼特別的意見來。總體上的感覺,是不錯的。

    肖如玉是知道家裡人的態度的,但她卻不能把家裡人真實的想法對鄧一群說。她要讓鄧一群感覺到自己對待這件事是非常認真的,基本上是遵照家裡人的意見來做的。這很重要。

    〔40〕

    一切步入了正軌,他們開始公開地約會,上街,逛公園。機關裡的人也都知道鄧一群的對象問題差不多定了。有一次在電梯裡,鄧一群碰見了辦公室鄭主任,就是他在心裡比較討厭的傢伙。鄭主任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小鄧啊,你的對象原來是肖國藩肖處長的妹妹呀。肖處跟我很熟悉的。什麼時候請我吃喜糖啊?」鄧一群笑一笑,說:「還沒有定呢,定下來一定請你吃。」待鄭主任出了電梯,他在心裡唾了他一口,「請你吃糖?去你媽的!」同時心裡又升起了一股特別的快慰——這就是現實世界,非常功利的世界。毫無疑問,這門親事對他有怎樣的好處,他已經有點看到了。

    他們每天都要通電話,而他每個星期則要到她家裡去一次。他知道肖如玉家裡的人並沒有提出什麼反對意見。他問過肖如玉,她說,她哥哥放話,一切由她自己做主,其他人不必干預。聽得出來,她哥哥的話對她一家有很大的作用。

    對那個家庭,鄧一群慢慢開始熟悉起來,未來的岳父過去是位正廳級幹部,但若是以他革命的資歷來說,他未免「進步」得太慢了些。據說這與他的性格有關。這位准岳父的文化不高,過去只上過兩年私塾,17歲就跑出來革命,出來革命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階級覺悟高,而是老家太窮。打了很多仗,死了很多人,他的命大,一路順利地過來了,當過縣委書記、區長、行署專員、法院院長、人事廳廳長、省委副秘書長等等,宦海沉浮,得意過,也失意過,榮耀過,也落魄過,文化大革命中他紅過(以他的性格不難理解),但也被批鬥過(必然的結果)。要是讓他自己自覺地回顧這一生,他肯定會覺得他的失敗遠遠大於他的成功。在他的仕途生涯裡,他也記不清自己得罪過多少人,辦錯過多少事。他的性格中有一些屬於偏執的東西,而且有時明知是錯誤的,他也會堅持到底,特別是在他擔任某個部門主要負責人的時候。對革命培養出來的感情以及後來所表現出來的信仰熱情,掩蓋了他骨子裡很多屬於人性方面的缺點。冷酷的辦事方式,使他在離休後,幾乎沒有什麼朋友。過去的一些老同事和戰友甚至很恨他。

    准岳父是個冷酷的人。鄧一群能夠感覺得出來。他是個非常剛愎自用的人,在家裡他可以說一句頂一萬句(這只是他的希望)。退下來後,沒有誰再聽他的使喚了,所以他希望在家裡還能發揮這種「餘熱」。而事實上家裡人誰也不聽他的,這就讓他非常惱火。在家裡,他是個非常不協調的人,與老太婆關係也不算好。他是個非常大男人的人。鄧一群看得出來,肖如玉的母親只是由於某種原因,不得不順從他的意思。

    閒下來了的這位老幹部,有時還常常以革命者的身份自居。他從槍林彈雨裡鑽過來的,所以他對鄧一群這樣通過考試、入學、讀書而進城的農村小子就有點不以為然。事實上他們的出身是相同的,但他對鄧一群這種進城的方式內心有點小瞧。鄧一群當然能夠感覺得到,但他不會去說透。他對這位未來的岳父是敬而遠之。如果說開始他對他還有些敬畏的話,完全是因為他的身份(一個正廳級幹部與他的家庭有著怎樣的距離啊),後來他則發現這位離休的高級幹部根本就沒有什麼文化,有時真想不通他這幾十年的工作是怎麼做的。由此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會那樣地缺乏人緣。

    肖如玉的這位霸道父親,退下來後沒有什麼愛好。每天在家裡沉默寡言,定時起床、吃飯,然後出去散步,回來後回到自己的房裡,坐在那張大寫字檯前閱讀報紙和書籍。報紙有《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鄧一群發現事實上他對《人民日報》並不感興趣,更多的只是做做樣子,好像是讓家裡人不要忘記他曾經是一位高級幹部。他只看一版裡的重要消息和社論,然後在上面用紅鉛筆畫上一些道道,邊上註明必須要注意幾點幾點,要求家裡其他人也一起閱讀(事實上家裡人根本不關心他的這張報紙,例如他的妻子只讀城市晚報)。他的那些紅鉛筆字寫得又大又潦草,非常難看,就像是蜘蛛的腿爬過的痕跡。最讓鄧一群有時感覺好笑的是,有時報紙上出現什麼反面人物的名字,他會在那些名字上打上紅叉叉,一如在法院時在佈告上打叉一樣。當官當出來的職業病,病到了好笑的程度。除此,老人家會愛畫兩筆,這可能是他唯一像點樣子的事情。鄧一群有時也裝出很有興致的樣子,看他作畫,但那畫卻實在不敢恭維,畫得山不似山,水不像水,至於花鳥魚蟲,那就更不用說了,他根本就沒有那方面的天賦,要命的是老人家絕不認為自己是在消遣,而純粹是在進行藝術創作。

    肖如玉的母親是個典型的家庭婦女,她這一生裡最重要的除了孩子,就屬於丈夫。在這個家庭裡,她幫助丈夫樹立絕對的權威。丈夫當權的時候,她跟著享受;丈夫沒權的時候,她依舊小心地照顧他的一切飲食起居。丈夫是家庭的中心。退休前她是省級機關裡的一位會計,但她對財務根本就沒有弄懂過。她是個不肯動腦筋的人。她常常對鄧一群抱怨說,現在年紀大了,什麼事情也記不牢。她在家裡常常感覺很難受,她不喜歡看報紙,同樣也不喜歡看電視,出門又不方便,於是只能在家裡同保姆拉家常。

    保姆是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婦女,據說在肖如玉家裡已經干了好些年。肖如玉不喜歡這位老保姆,嫌她幹活不細,擇菜擇得不夠乾淨(保姆眼睛不好,她自己說是生孩子那年在月子裡下地幹活被風吹的),菜也燒得不可口等等,但是家裡卻沒有把她辭掉的打算。肖如玉說一是因為她覺得她很可憐,她的丈夫得了癌症死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也都已成家,但他們卻一個也不肯贍養她。二是因為這些年來已經用慣了,她媽媽覺得有這個老保姆陪著聊天,可以打發掉不少空虛的時光,日子好過。家裡有這樣一個人做對照,可以更深更好地理解眼前的幸福生活。老保姆的一些好處是人所共見的:幹什麼活都是任勞任怨,家裡有什麼剩飯剩菜總是她吃完,絕不浪費,永不主動提出加工資,上街買菜也總是盡量幫主人家節省每一分錢,在家裡從不多話……

    鄧一群從這個保姆的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媽媽。他每年都會寄點錢回去,或多或少,而他媽媽卻總是讓他不要寄,說讓他節省下錢娶親成家,事實上她的心裡有多高興啊!最近二哥鄧一明來信說,全家一年的糧食才賣了不到八百塊錢。剛剛是他一個月的工資。農村生活真的很艱難。由此他更要珍惜眼前的生活,他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城裡人,娶一個城裡女子做妻子,而且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家庭,結婚,生子,這樣,他作為一個昔日的農村青年,才算是走到成功的巔峰。

    機關裡的人對鄧一群正式戀愛的消息傳播得很快,從他們的話語裡,他能感覺得到,他們好像覺得他能找到這樣一個家庭是件很慶幸的事情。肖如玉並不漂亮,文憑也不高,為什麼他們就覺得他應該感到慶幸呢?無非是因為他的出身,覺得他是農村出來的,家裡條件又不好。鄧一群心裡對他們那種表示祝賀的話語非常反感,但是他卻努力克制著,嘴邊露出淡淡的笑。一些人妒忌了?

    我不夠強大,我還缺乏力量。我有了一定的實力以後,他們就再也不敢這樣小看我。就像機關的人對待周潤南一樣,心裡有怒,但卻還得處處唯唯諾諾,小心地看他的眼色行事。

    龔副廳長也很有意思,一點也看不出他像個幹部的樣子,對誰都很客氣,不僅對中層幹部,對一般的科員也很禮貌。與周潤南相比,完全是另一種風格。大家覺得他非常親切,一點架子也沒有。在機關食堂裡,經常可以看到他就餐時的身影,絕不搞特殊化。人們還看過他的妻子,因為有時他的妻子會到單位裡來找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婦女。對廳長周潤南,龔副廳長總是表現得很尊重,在工作上完全服從他的安排。與龔副廳長最好的,是小車班的那些駕駛員,開會時一起打牌一起喝酒。肖如玉的哥哥同龔副廳長是熟悉的,至於熟到什麼程度,她哥哥不講。一個過去在組織部,一個在人事廳,開會經常會看到。這是表面的,私交呢?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甚至連一點也沒有。鄧一群有次提到對龔副廳長的印象,肖如玉的哥哥肖國藩處長笑起來,說:「龔長庚是什麼人,在組織部呆了那麼多年,對場面上一套很熟悉。周潤南不會長久的。」鄧一群聽了唯唯。肖國藩批評他說:「小鄧啊,在機關裡首先要精明,有很多東西要學。」

    鄧一群對他這個未來的大舅子充滿了敬畏,因為他覺得這個大舅子可以直接影響他的前途。有這樣一個關係和沒有這樣的一種關係,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堅信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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