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鄧一群那幾天有空就往南方大學跑。
他想找到他的那兩個讀研究生的同學,但卻哪也找不到,寢室、教室、食堂都沒有,就像失蹤了一樣。那天下午他下班後,經過廣州路時,特地騎著車子,又在南方大學的校園裡轉悠了一會。過去,他喜歡經常騎車來到校園裡看那些學生,有些女生年輕而漂亮。機會好的話,他會和她們搭訕。那些女生對他這樣一個從學校畢業不算太久而單位又好的人當然很羨慕,如果他願意,她們會同意和他一起去看電影或是跳舞,要不就是坐到茶館裡喝茶。她們都是些外地人,當然希望能在這個省會城市留下來。但鄧一群當然不會考慮找一個家在外地的畢業生,除非她已經可以分配在陵州了。偶爾,他還會到食堂裡吃一頓,感受一下當年做學生的滋味,然後回宿捨睡覺或是一個人獨自去看一場電影。在南苑區,他看到很多學生來來往往,一些學生手裡提著水瓶或是端著飯碗,叮叮當當地往食堂走。操場上,有一些學生穿著背心還在打籃球。靠近留學生樓那邊,則圍了一群人,不知在干什麼。鄧一群來到研究生樓的403室,敲了一會門,裡面還是沒有動靜,看來那個叫劉真的同學還是不在。他就下了樓,決定往回走。天色很不好,看樣子要下雨了。
那天,他到了上海路,發現路上水洩不通,原來前面發生了交通事故。鄧一群下了車,推著單車走,卻聽到有人喊他。他看見葛素芹也在擁擠的人群裡,向他揮著手。
葛素芹對他說,她這天休息,沒有事,上街玩玩。葛素芹還是上次見到的那個樣子,但身體胖了不少——當然這是由於在飯店裡工作的緣故啊,油水和營養太好了。鄧一群看到她穿了一件單衣,胸前的乳房在衣服裡面顯得鼓鼓的。鄧一群很高興看到她,說:“到我那裡去坐坐吧。”她聽了顯得有些猶豫,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合適。在這之前,她已經去過兩次了,現在還要再去嗎?在她最初的感覺裡,她和他不是一類人,他是一個機關干部,而她只是來自鄉下的打工妹,但另一方面,比較而言,如果他可以算作是一個朋友的話,他卻又是她在這個城市裡認識的唯一的男青年。她不喜歡飯店裡那兩個青年男廚。鄧一群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對她來說,鄧一群的生活是個謎。她想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在城市裡過的又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最要命的是她發現,和他交往了這一段時間後,她內心裡有點喜歡和他在一起了,聽他說事情,談道理。他對她產生了一種吸引力。
他們在路邊的小吃店吃了飯。鄧一群請她吃了炒面。然後鄧一群騎車帶著她。天已經完全黑透了,街上亮起了燈。雨倒也沒有下。風吹在身上暖暖的。她在他的後座上,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
夜的城市,在鄧一群當時的心裡是那樣地好。
那天晚上同室的小倪不在,在他們共用的桌子上,小倪留了一張條子,上面寫著:我臨時出差,你把廚房裡的那兩只菠蘿處理掉。鄧一群看了,笑了一下。他知道,小倪本是買了招待女朋友的。小倪和他的女朋友,現在已經是生米做成熟飯了。有一天晚上,鄧一群從單位加了晚班回來,開了半天門,小倪才從裡面打開。他從裡面反鎖了。鄧一群看到那個在省級機關醫務室的年輕漂亮的女醫生,臉上有些羞紅,衣服好像也並不整齊。為了他們方便,後來鄧一群經常很晚才回宿捨,他要不去逛街,要不就是呆在辦公室裡玩電腦游戲,或者偷偷地看一些光碟(單位裡的人當然都以為他是在加班)。小倪對鄧一群這點相當感激。
葛素芹第一次來的時候,對他的這個房間很感興趣,問他是幾個人睡。當得知只有兩個人,她在內心裡很是羨慕。她住在那家打工的飯店裡,四個人才住了不到十個平方,完全沒有個人的隱私和空間。鄧一群心裡想:她也太天真了,或者說有點傻,她怎麼能同他相比呢?雖然他們都是單身在這個城市裡,但鄧一群在這個城市裡卻是扎根的,一個省級機關的國家干部,是這個城市的主人,而葛素芹卻不是,她只是一個外來打工妹。她是一棵浮萍,沒有方向感,也沒有歸依。她當然有理由羨慕他。他大學畢業,分配在這個城市,國家干部,省級機關。當年,她在虞秘書長家做保姆的時候,還可以用平常的眼光看他,而現在,他卻可以用憐憫的態度對待她。
第二次她是和她的朋友貢芳一起來的。也就是那次,鄧一群發現貢芳並不好接近。本來他內心裡還希望和貢芳生發一點小小的男女友誼呢。鄧一群第一次在紅樓電影院門前那次看到葛素芹和貢芳,對貢芳產生了好感。他知道,自己的這種好感完全是建立在單純的情欲基礎上的,一種簡單的男女相吸原理。貢芳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年輕姑娘的味道和魅力。她的那種味道完全是與葛素芹不同的,也是與別的女性不同的。那種味道怪怪的,他也說不明白。他一度對貢芳的牙齒到了著迷的程度。貢芳比葛素芹還小三歲,她一笑起來,聲音生脆,非常地快樂而且有相當的感染力。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的嘴唇有點厚,但鄧一群偏偏就覺得她的嘴唇性感得很,他不知道當自己的嘴唇和那樣迷人的嘴唇粘在一起是怎麼樣一種狂熱而美妙的感覺,那種享受一定是不可多得的體驗。她的嘴唇很紅,紅而濕潤。書上說嘴唇是女人的第二性器官,他相信。她漂亮的嘴唇引發他內心的一種沖動,性的沖動。她還有一副好牙齒。整齊而潔白。她的牙齒真漂亮啊!
鄧一群認為貢芳的牙齒是他所見過的女人裡牙齒最漂亮的一位,那種漂亮具有無可比擬性。她的牙齒排列得非常整齊,一顆顆就像珍珠,像貝雕。它們緊密地鑲在粉色的牙齦裡。她笑起來就是一副典型的紅口白牙,非常醒目,看起來那樣的清潔。她的口腔當然一定是清新的,就像山谷裡吹過的風的氣息。
貢芳並沒有像鄧一群想象的那樣隨和。他想起自己過去的判斷完全是建立在一種錯覺的基礎上。她是隨著葛素芹一起來的。是鄧一群邀請她們兩位來的。在那個晚上,她們坐在鄧一群的宿捨裡,喝著他為她們准備的茶。鄧一群顯得很高興。在他和小倪共有的這個宿捨裡,他很少帶女孩子回來,客觀上主要是由於他手裡沒有這樣的資源。他很高興她們來——她們是這樣地年輕漂亮,而且青春活潑。更關鍵的還是她們比較好對付,她們不像城裡姑娘那樣難猜度。
鄧一群那個晚上專門對准貢芳進攻,他的說話和舉止,葛素芹都明顯感覺到了。她看得出來他是對貢芳有興趣。他一邊快活地說話,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小貢。但小貢卻顯得那樣沉著,好像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他的心思。他想激起她的斗志,可她就是不想接招。他每一招下去,她很輕松地就避讓了。不,她根本就沒有避。他後來想起一個比喻:自己的行為就像是用刀在水面上砍,砍死了也不會有痕跡。
葛素芹是個好姑娘,她看出來他的意思,後來她就主動出來應承了。她願意接受他的戲謔。這多少改變了他的興致。
自那以後,貢芳就再也沒有來。他不知道她內心是怎麼想的,但他知道貢芳是個非常聰明的姑娘,內心比葛素芹要精明好多。她是個現實主義者,不像葛素芹身上有一種無知的浪漫。貢芳是冷峻的。她能夠看到事情的本質,這樣的一個姑娘自然就是冷峻的。
鄧一群去廚房切了菠蘿,用盤子端出來請葛素芹吃。
她坐在他的單人床上,臉在燈光下顯得更白。
他問她對將來有什麼考慮,她羞怯地笑了一下,淡淡地說:“有什麼考慮呀?沒有……目標遠得很……像沒有一樣。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我不想回去,我們家那個地方太窮了,在那樣一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出來了,就再也不想回去。”鄧一群想農村姑娘可能都一樣,擺在她們面前的生活是別無選擇的,還能有什麼理想呢?他對她說:“那你不能永遠這樣啊,總是要嫁人的。”她在那一剎那,低下了頭,然而她很快就抬起頭來,眨著眼睛,快樂地說:“不嫁。這一輩子也不嫁人。沒有意思的,嫁人就是受罪。”鄧一群在那一刻,心裡突然生出一種感動。他覺得她其實是非常好的一個姑娘。她是那麼地漂亮和性感。在她身上有一種天真的活潑,那是城市姑娘不曾具備的。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比田小悅和談琴更有一種女人的單純的美麗。女人具有那種單純之美的人不多。鄧一群不知道,這時候的葛素芹已經有點愛上他了。在她過去的經歷中,她從來也沒有見過像鄧一群一樣的青年,文明而優雅。可憐的葛素芹啊!在她眼裡,他聰明而多情,體貼而大方,那樣地和藹可親。而她過去所遇到的不是本村裡那些長得黑黑瘦瘦笨得要死,一點也不解風情的毛頭小伙子,就是那些出來和她一樣在城市裡打工,而變得流裡流氣,一臉小流氓相的混子。鄧一群的溫情讓她的少女的心扉,就像一朵鮮花,在朝露裡一點一點地慢慢開放。
鄧一群感覺對她已經很熟悉了,很熟悉,自然一切都可以變得隨便啦。他們已經多次地打過交道。後來只要下屬單位和鄧一群熟悉的人來,請客,他都喜歡帶他們一起到她在的那個“野百合”。在那裡,他能找到一種感覺,一種親密的感覺。他喜歡在人面前指揮葛素芹。而小葛在他面前總表現得百依百順的樣子。在她可能的范圍內,她總是盡量滿足他對服務的要求。她那聽話的樣子真叫他滿心喜歡。“野百合”的老板也認識了鄧一群,對他很客氣。他是他們那裡的客人,自然不能輕易得罪。那裡的小姐也都知道,鄧一群是葛素芹的干哥哥,而貢芳每次看到他,都會嘻嘻地一笑。
“到陽台上看看吧。”鄧一群說。他想起第一次也是邀她到陽台上,看外面的夜景。當時,屋裡的電爐上燒著水。忽然,屋裡就是一片漆黑。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鄧一群很快就明白可能是電爐絲燒斷了引起的電門跳閘。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往屋裡走,身體就擠到了一起,就在身體擠碰到一起的時候,他們兩人都感到瞬間的遲疑與停頓。在黑暗裡,鄧一群聞到了她頭發上的香味,胳膊肘碰到了她的前胸,感覺到了她前胸部位那種特別的柔軟,但並不容得他感覺的停留,她已經先回到了屋裡。那回的感覺,讓他後來多次回味。葛素芹和林湄湄是不同的。他希望在這個晚上,能夠重新感覺那份溫暖的感覺。
他心裡一直壓抑著征服女性的那種欲望,同時又懷著一種懼怕,懼怕葛素芹知道他在虞秘書長家的那件丟人的事情。而要征服她,像葛素芹這樣溫柔馴服的女子,感覺正好可以如願。
另一方面,鄧一群又意識到自己正越來越喜歡葛素芹。葛素芹的那種溫柔與馴服,是那樣地合乎他對女性的原始想象。她與他的那些女同事們不一樣,沒有一點傲氣,容易親近,而且他可以做到俯視她。他相信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大膽地去摟抱她,她是不會有什麼過於強烈的反抗的。
小小的陽台上,站著他們兩個,夜色就盡現在他們的眼前。他們所處的這個城市的一隅燈火輝煌,顯現出一片橘紅色的火海。而夜的天空卻壓著低低的雲層,映著城市的燈火,反射著一片死魚肚樣的白亮。他們就像是懸空站在這兩層亮色的中間的皮影戲裡的紙人。鄧一群喜歡看城市的夜色,在那一片燈火的大街上,演繹著各種城市故事,交織著這個城市所有的骯髒和色情。在夜色的燈火下,人們赤裸裸地表達著自己的欲望,而這欲望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通過交換來得到實現。它和鄉村不同,鄉村的夜晚是那樣寧靜,大多數時候,有一彎淺月低低懸在西天,發出的光明不甚明亮,但卻特別地溫柔與嫵媚,而天是湛藍的,有那麼幾絲雲彩靜靜地幾乎以肉眼不可覺察的速度移動。整個大地是漆黑的,田野上靜靜地臥著一個個小小的村落。村落如死一樣地寧靜,偶爾能聽到一兩聲狗叫。
城市給他以新鮮的感覺,他在農村那麼長時間以來過夠了那種死一樣沉寂的夜晚。城市的夜晚讓他感覺親切,他甚至懷疑自己前身(假如有的話)就是在城市裡長大的。城市的夜晚有相當的刺激性。城市的夜晚比城市的白天更有活力,更繁華更紛雜,更體現城市的特色。
風吹在他們的身上,感覺有些燥熱。“我喜歡看夜景。”鄧一群說。她沒有什麼表示,只是換了一下身體站立的姿勢。他看見她的渾圓的肩膀,她的個頭只是他的鼻梁那樣的位置。她是個年輕姑娘,她是一個弱者。他是男人,個頭比她高大。在這個晚上,在他的宿捨裡,只有他們兩個。這樣的一個氣溫適宜的晚上,這樣的一個氛圍,是多麼地適合男女在一起發生故事啊。鄧一群: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如果他們做了,不會有任何人知道。良辰美景!
她現在剪了一頭的短發,顯得挺精神。鄧一群伸出手去,撫了一下她的頭發。“怎麼啦?”她問。她對他的這一舉動表示奇怪。他覺得她這一問話,顯得非常的不解風情。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種幼稚和天真。他忽然就抱住她的腰,把嘴巴湊近她的耳朵說:“小葛,我喜歡你。”葛素芹像被他撓了癢一樣地大笑起來,說:“不要,我不要啊。”
鄧一群希望能這樣抱著她,他感覺到她對這一舉動的不適,是的,也許她在精神上一點准備還沒有。我在她眼裡是壞人麼?他在心裡問自己。他對著她的耳邊說:“我是壞人麼?你不用怕我,我只是想抱抱你。”葛素芹想用力掰開他的手,但他卻緊緊不放。他知道不能放松,一旦放松你不僅失去的是一個身體,關鍵還失去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
他們那樣僵持了好一陣。
她輕聲說:“放開手,會讓人看見的。”
“沒有人會看見的。”他說。
“你不要這樣,我要叫了。”她說。
“叫吧,我不怕。我喜歡你。”
她聽了,沒有聲音。鄧一群感覺她仿佛突然不動了。她的身體在他的懷抱裡是那樣地豐腴和柔軟,這種感覺進一步激發了他的欲望。他知道她心裡還是有點願意的,至少並不十分討厭他。在這個城市裡,她沒有愛,她渴望得到愛。她是一個年輕的正常的女性,她有常人一樣的需要和欲望。一旦她迷信了他,她就不會更多地考慮後果。人在愛的迷幻中,最容易喪失理智。他想,他在這個晚上一定要達到目的,因為這個晚上宿捨裡只有他一個人,相當方便。他一步一步地把她往屋裡推,她卻婉拒抗爭著。他在她耳邊說:“我喜歡你,早就喜歡你。你不要怕我,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我們難道不能坐在床上一起抱一抱麼?”
她在他的勸誘下,除去一件件衣服,最後完全赤裸地躺進了他的被單裡。與過去相比,他現在已經是個小有經驗的男人了。他用力搓揉葛素芹的奶子。她的奶子很大,也很結實。她被他揉得直哼哼,一副痛苦的樣子。她的頭發全散了,緊閉著眼睛,不敢看他,而她的臉燒得就像是一塊紅炭。他說:“你是不是從來也沒有被人家摸過?”
鄧一群這樣問的時候,是因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老板。“野百合”的老板姓趙,年齡比鄧一群也就是大個十歲的樣子,非常精明。趙老板有公職,在一家公司裡還是一個中層干部。鄧一群可以感覺得到,這位趙老板在單位裡混得非常活絡,上上下下都能搞掂。趙老板雖然在單位裡有公職,但他的心思卻在自己開的這個店裡。本單位的吃喝,趙老板都能拉來,而在外面也織成了一張關系網。鄧一群在他那裡的生意也許算不得什麼,但他每次見到鄧一群都客氣得很,尤其是鄧一群開玩笑說要請葛素芹出去玩,他從來就是笑著,大咧咧地說,好啊好啊。在“野百合”經常照看生意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風韻逼人,是男人看了可能都會動心。鄧一群也喜歡她那樣的女人,一舉手一投足,都透出女人的性感。據說她是那位姓趙的老板高價雇來的。鄧一群也看得出來,這個漂亮的女主事同她的老板關系非同一般。趙老板對女人自有一套手段。鄧一群就想,他那樣一個精明的男人,店裡的像葛素芹這樣的打工妹,想搞掂自然就非常輕松。
葛素芹閉著眼睛什麼也不說,她已經被這突然的性愛撞擊得昏昏然了。他騎在她的身上,撫摸著她,感覺她全身的皮膚光滑,完全不像是個鄉下姑娘,倒像是在城裡喝著牛奶長大的。即使是縣裡紅旗旅館的服務員林湄湄,皮膚也不如她好。他的欲望一步步高漲,她的那種樣子讓他特別想傷害她。他想進入她的身體,但她的雙腿卻緊緊地並在一起,怎麼也不肯分開。
他在她身上說了很多“我愛你”之類的話,他確實愛她那迷人的肉體,那樣的肉體簡直可以讓人愛死。他咬她的奶頭,像孩子一樣地吮吸,吮得她忍不住大叫起來。“你愛過多少姑娘?”她睜開眼看他,問。他看著她說:“除了你,再也沒有別人。”她說:“你說謊。”他覺得這個樣子真是很好玩,有點像游戲,而且她如此直面讓他逼自己說假話,“真的,騙你干什麼。”但說這樣假話的時候,鄧一群倒是非常地開心。她笑起來。鄧一群知道她那樣笑,並不一定是真的因為相信了他的話。她笑是因為她喜歡他那樣的回答。她說:“你真的喜歡我嗎?”他說:“當然,喜歡得要死。”她就用手撫摸著他的肩膀,說:“你的肩膀真寬。”鄧一群問:“是嗎?”因為事實上他並不是個強壯的青年男性,他自己知道。她用贊許的眼光看著他。他知道她這時已經深深地被他所征服。他對她說:“我痛苦死了,我想睡你。”她笑起來,很羞的樣子,說:“不行,你是個騙子。你開始是怎麼說的?你說你只是想抱抱我,可現在弄得人家連衣服都沒有了。”
她這種孩子氣十足的話,引得他大笑起來。他覺得她說這話真是滑稽死了。他那樣開心的大笑讓她覺得那樣的莫名其妙,由莫名其妙,而產生了解他的欲望。她的確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她想他也許在笑話她,笑話她太隨便了。她擰著他的耳朵問:“你笑什麼?你說,你笑什麼嘛?”他伏在她的身上,笑得一顫一顫的,上氣不接下氣地模仿她的口氣說:“‘……可現在弄得人家連衣服都沒有了。’”她的臉就禁不住紅起來,撒嬌地用拳頭捶著他,說:“你干什麼嘛!”他就在她的耳邊說:“我要睡你。”
他伏在她的身上在她耳邊說了很多髒話,他驚異地發現自己在經歷了最初的性愛之後,面對葛素芹這樣的姑娘,已經毫無阻礙地說那種平時怎麼也不能說出口的髒話。這些髒話要是在平素,讓他聽了也會覺得特別的刺耳,而現在,完全是通過他自己的嘴巴說了出來,好像大學四年的教育對他根本沒起什麼特別的作用。那些骯髒的字眼,現在源源不絕地從他嘴裡冒了出來,就像一個洩漏的石油管道正往外噴著黑色的石油。這些髒話通過葛素芹的耳鼓進入她的內心,於是她的身心就像一個受到不停澆灌的鮮花,由最初的慢慢地開放到完全放開。
她在他最初進入她身體的時候禁不住叫了起來,眉頭稍皺,雙眼緊閉,身體禁不住地在他身下輕輕地扭動。“媽呀,媽呀,啊……媽呀……”她在嘴裡不停地這樣叫著。她說的完全是她家鄉的那種方言。她平時說一口非常好的普通話,比鄧一群還要標准。鄧一群講不好普通話。而現在,她已經完全地失去了在這個城市裡的角色,返回到農村那個小山溝裡長大的葛素芹的身上。“你疼嗎?”他問。她卻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什麼也不說。在她身上,他忽然感到自己是這樣的強大,強大到可以把一個人壓在身下,而使她毫無反抗的能力。在這個城市裡,在單位,他是弱小的(就是說看起來微不足道),而他們不知道他也有強大的時候。這時他在心裡就忍不住冒出一股狠氣,他猛烈地一下一下地撞擊她。
鄧一群在一瞬間得到了釋放。她還沉浸在那種夢幻裡面,好久,她才睜開了眼睛。他突然想起來,要證實一下她是不是處女。她看了他一眼,坐起來,低頭看了一下,輕聲說:“床單髒了,怎麼辦?”鄧一群看到床單上(也就是在她屁股的位置)有一朵小小的紅花。那朵紅花對他而言,覺得太小了。他覺得一個處女應該會流很多的血,而她怎麼就這麼少呢?
她的臉在燈光下格外地動人。
〔29〕
那個晚上,葛素芹走後,他好長時間不能入睡。我做了什麼?我把她睡了。過去內心的那種恐懼和擔心沒有了,她並不知道他曾給虞秘書長下跪。即使知道了,她也再不會在心裡譏笑他了,因為他已經在肉體上戰勝了她。她成了他的人。一個農村姑娘,保護肉體就是保護尊嚴。她把肉體向他敞開,就是意味著她已完全屬於他了。他是主人了。但是,另一種擔心卻慢慢浮上了心頭。
既然她給了他,他就要承擔一定的責任。他會娶她嗎?他在心裡問自己。她跟林湄湄不一樣,林湄湄是有丈夫的,而且是她主動引誘他的。林湄湄是不會想到要嫁給他的。他們之間的關系完全是一種性關系。而這次對葛素芹卻不一樣。葛素芹是個連男朋友都沒有的年輕農村姑娘,她是一個處女,既然他得到了她的貞操,那麼他就有一定的義務和責任。
但是,他怎麼能夠娶她呢?這是非常不現實的。
可是,在他的內心,他感到一種強烈的需要。由於她介入他的生活,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和滿足。他一時不能失去她。他想在生活沒有出現新的變化之前,先把她系在身邊。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要盡量做得很隱蔽。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一切還好,很多日子過去了,單位裡沒有誰注意到他的變化。他簡直和過去一樣。尤其是在和葛素芹發生了關系後,他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參加政治學習、開會從不缺席。那一陣子單位的政治學習異常地緊張,傳達上面的指示精神。在公司22樓的那個偌大的會議室裡(這裡平常也作為舞廳和電影廳使用),鄧一群手裡拿著筆記本或是報紙正襟危坐,但領導那通過擴音器傳出的聲音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他坐在那裡像是聽得十分認真,但他的腦子裡卻在想著別的事情。他甚至有點喜歡開會,因為他可以不用做事,不必理會那些材料和表格,只需坐在這裡,不時地看一眼台上的領導,做出認真聽講狀,可內心卻可以心騖八極。坐在那裡就有點像看戲,尤其是在處裡開會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能把聽覺系統完全關閉起來,在下面看著領導的嘴巴一張一合,有點像一條魚在吃水,而他的聲音可以一點都傳不進他的耳朵。這樣的體驗真是奇妙。有時,他直直地看著領導的臉,而領導也注意到他的眼睛,以為他聽得很認真,而事實上他卻在心裡罵著領導。這真有意思啊,領導是那樣地渾然不知。
思想,是這樣地不受束縛。他意識到作為一個人的思想是多麼地難以控制。在那段日子裡,他總會想到葛素芹,想到葛素芹在他身下的各種形態。他喜歡聽她在他進入她身體時用她家鄉的話呻吟,“媽呀,媽呀”,嬌態十足。在後來的日子裡,只要他們做愛,他總會要求她發出那樣的呻吟。她那種聽來無力的呻吟,對他來說就是一劑春藥。他在那呻吟裡意識到自己的強大。她的呻吟讓他有種男人的驕傲,讓他有種滿足和自豪感。在這個城市裡,他並不弱小,這就是他要證明的。
葛素芹的身體是健康的,飽含著旺盛的精力。他知道,她已經被他深深地迷住了。她在一開始,並沒有想到會這樣。在她打工期間所讀的那些港台流行小說裡,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都是非常純粹的,或者說是非常地純潔。那裡面,根本沒有肉欲在裡面。從她個人而言,也許只是想經歷一場無望而甜蜜的愛情,但卻沒想到她會陷得這麼深,但貞操都失掉了。她並沒有想失掉貞操。然而,在經歷了和他的性愛後,她變得更加地馴服和溫順。他不僅喜歡她的肉體,更喜歡她的溫順。他要求她要達到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程度。他不能讓她有那種過分的依賴。在第一次的那個晚上,他送她下樓,而她卻無力地靠在他的身上,說她邁不動步。過道裡沒有燈光,他不得不在後面推著她。他不喜歡她那樣,他怕被鄰居們看到,而那些鄰居都是單位裡的同事啊。下了樓,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出租車也稀少得很,他們站在13路的車站牌下,等著。她半靠在他身上,讓他在心裡有點惱火,但他又不便生氣。她很傻地問:“你愛我麼?”一剎那,鄧一群感覺裡有點沮喪,他想:也許我不該這樣,她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麻煩。他有些猶豫地說:“我……是喜歡你,真的。”葛素芹沒有聽出他語調的冷淡,相反內心裡還得到了一種滿足。當終於等來一輛出租的時候,鄧一群趕緊像塞一件包裹一樣地把她塞進了車裡。車門一關,車尾的紅燈一亮,他從心裡吐出一口氣,覺得自己是解除了一件負擔。
整整有三天時間,他精神都有點不能集中。他不知道她在被他做了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然而三天裡,她只給他打了一次電話,電話裡什麼也沒說,只是問他一聲好,讓他松了一口長氣。在那三天裡,他給朋友寫了信,告訴他們自己現在的情況。在這個城市裡,他還是一個外人,因為他的根在鄉下,這樣的意識他怎麼也克服不掉。他不再到南方大學去了,因為他聽一個同學說,讀研究生的那兩個同學在風波裡好像都有點牽連,有一個甚至還跑到北京去了。他心裡有點害怕,怕萬一連累到自己。自己在這個城市裡實在是不堪一擊啊。
一個下午下班的時候,他跟著同事一起出了電梯,穿過大院,在樓後的車棚裡取出自行車,正准備回宿捨,突然就看到了葛素芹正在長江路他們單位樓下那個商場的門口。他感到意外得很。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襯衫,像個城裡姑娘。她好像站在那裡已經很久了,一直在盯著他。他生怕被同事看到,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輕聲說:“快走,不要讓我的同事們看到。”她就跟在他的後面。一直走過了長江路口的紅綠燈,到了中央人民大道,他才回過頭來看她,問:“你怎麼會在這?”她說:“我今天休息。”他有點明白了,她沒有上班,而趕在他下班的這個時候見他。她沒有敢到他的單位裡去找他(事實上,後來她也從來沒有到過他的辦公室去找他)。他對她這一點很滿意。
他們來到了他的宿捨。宿捨裡同樣只有鄧一群一個人,現在同室的小倪已經基本不回來住了,他完全地住到了他的女朋友家裡。剛一關上門,鄧一群就抱住了葛素芹。多日來的擔心和焦慮一掃而光,那些多情的話從鄧一群的嘴裡源源不絕往外傾吐。他抱住她,對她說:“我們上床吧。”她則緊緊地抱住他,什麼也不說。他掰開她的手,匆匆地拉上窗簾,然後一把就把她拉到了床上。
一切都不用多說,他們迅速地脫掉了衣服,摟在了一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我愛你,我愛你。”鄧一群想:這是當然的。他也愛她,不過他愛的卻是她的肉體。她的身上充滿了活力,對他的性愛甚至還充滿了一種貪婪。他們幾乎每過半個小時就來一次,而她毫無懼色,坦然地承受。當時,窗簾外還透著一點灰白,而他們一直進行到外面一片漆黑,他們不知進行了多少個小時。他們一直在床上不知疲倦地做著,他們也數不清那天一共做了多少次。她一點不覺得過分,鄧一群甚至不知道她要被做多少次才能作罷。
她的身體比他要結實,他想。他說:“哪一天我要不停地和你做愛。”她就笑著看著他,嬌羞地說:“你來吧。”她是個處女,和林湄湄不同。她身體素質好,嘗到這樣的禁果必然欲罷不能。性愛,對她是那樣地新鮮。
他說:“我餓死了,我們出去吃飯吧。”她說:“不用,我做點給你吃吧。”鄧一群說:“廚房裡什麼也沒有。”她說:“有米嗎?我煮點稀飯。干嗎要去花那個錢,外面飯店不干淨的。”鄧一群也就不再表示什麼,她省他的錢,他自然是樂意的。她要穿衣服,他卻不讓她穿。於是她就尖叫著逃了出去。他也走了出去,倚在房間的門口,看著她光光的身體在廚房裡淘米生火很有意思。她那做飯的樣子,很像一個家庭主婦。
她已經不再是處女了,他想,她被他睡了,將來她會怎麼樣?她還繼續留在這個城市裡?不,她和他不一樣,他在這個城市裡工作,而她只是來這個城市打工。她必須回到她出生的那個農村去,那麼她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他想不出來。也許她自己都想不出來。
她願意和我做愛,那麼錯不在我,鄧一群想。如果她是這個城市裡的女人,而且有固定的工作,那麼他是一定願意娶她的。她的肉體是那樣地好,讓他產生無窮的欲望。他走過去,抓住她的乳房,用命令的口氣說:“上床。”她笑起來,說:“你會累壞的呀。”他說:“快呀,我等不及了。”說著就把她抱了起來。她笑起來,而她的兩手還是濕漉漉的。
他們再次做了一遍,連飯鍋沸了也顧不得照應。他們忘記了饑餓。他們有更饑餓的欲望。
在枯燥的日常工作與生活裡,葛素芹與他的性愛,使這一段日子裡的鄧一群感到一種特別的樂趣。
〔30〕
鄧一群後來一再想起他和葛素芹的那場情(性)愛,覺得他們從一開始就明白事情的結尾。葛素芹並沒有奢求他的愛,或者說他的責任,她甚至不奢求他任何口頭的承諾。
他們一共經歷了五個多月的時間,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鄧一群作為一個男友,給了她些什麼呢?他想他只給了她一遍又一遍的性愛。她一有機會,就來找他。而他只要一見到她,就只要求和她做愛。
做愛,是他們的共同主題。
他想來自己從沒有給過她什麼承諾。她也從來沒有提出過什麼。他只請她吃過幾次飯,但那都是在簡單的路邊小店。他們完全是一種純粹意義上的吃飯。他還給她買過兩件衣服和一只化妝盒。兩件衣服比較平常,價錢很便宜(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買什麼價錢昂貴的禮物送給她)。那兩件衣服,也是他在心血來潮的情況下買的。有次他到省政府去辦事,沿路經過山西路商業街,發現那裡的衣服很多,在換季拍賣。他想到了鄉下的妹妹,決定給她買兩件。商店的那個女主人指著其中的兩件,熱情地對他說:“這兩件挺好看,你是給你女朋友買吧,你就挑這兩件,穿上保准好看。”他想也許葛素芹穿上會真的好看,他就買下了。回到辦公室,他本不想讓同事們看到,但田小悅和小談還是看到了,問他是給誰買的,他就回答說:“給我妹妹。”葛素芹對他送給她衣服,自然感到意外,也非常地喜歡。因此,那天她對他特別地溫柔(完全是他個人的感覺,更多的是出於一種心理上的猜想)。至於那只化妝盒,則是他參加一個會議時,會議上發的禮品。那次禮品一共是三件,一床純羊毛的毛毯,一只電飯鍋,另外就是那只化妝盒。化妝盒很漂亮,但鄧一群想它對他暫時沒有用處,就把它送給了她。但那卻是他送過她的最值錢的東西。
葛素芹給了他什麼呢?她把自己完全交給他了,把她的處女貞操,把她對一個男人可能有的所有的溫柔,把她的心。她還給他織了一件毛衣。開始他並不知道她是給誰打的,以為是給她的哥哥,後來她說她沒有哥哥,他才明白,她是為他而打的。她織得非常漂亮,後來當他在那年冬天穿到班上去的時候,田小悅和談琴都直誇毛衣織得非常好。葛素芹是對照著毛衣編織書上的花樣打的。
她對他這樣地照顧,使他在她面前就放松了防備。他說起了他和老家縣城裡的林湄湄的肉體之愛,她卻一點也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她希望他說說他的那場性愛,他就說了。他說得很簡約。她對他說:“你將來一定會把我的事也說給別人聽。”他說:“怎麼會呢?”她不再說什麼。
鄧一群不知道她對他們這樣的關系到底怎樣想,他也不想去問她。問什麼呢?她與他保持這樣的關系,他很滿足,只要她願意,他有什麼損害呢?
她是個大膽的姑娘。她與他做愛,她從沒有讓他用過避孕套。他討厭那種東西。那種橡膠的感覺讓他覺得他和女人隔了不止一層。鄧一群相信她自己是會采取措施的。女人在這方面比男人強,不用他來操心。
但她還是遇到了麻煩。
她懷孕了。
其實懷孕是遲早的事,鄧一群後來想。
他們那樣不計後果地做事,怎麼可能不懷孕呢?由於葛素芹從來不向鄧一群提過分的要求,所以他對做這些事總是從來也不問。對於避孕,女人應該事先考慮到,用不著他來操心。他只管播種。播種的快樂。他怎麼能問避孕這樣煩心的事呢?在他和葛素芹的這種性愛關系上,他是一個施恩者。
她懷孕的時候正是秋天,剛剛進入九月。
陵州的九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但對鄧一群來說,那個秋天一點不美好,全讓葛素芹的懷孕攪黃了。
那天早晨上班的時候,田小悅帶來了一只漂亮的洋娃娃。那只洋娃娃非常有意思,會哭會笑,按時睡覺,還會要吃奶(當然只是電腦設計的程序)。據田小悅說,要伺候好這只娃娃,就必須像對待真娃娃那樣。這只洋娃娃是田小悅的一個同學從美國帶來的,價格很貴,一只要好幾百塊錢。田小悅對這只娃娃寶貝得要命。鄧一群在心裡就有點發笑,心想:女人真是有意思,那種母愛也許是天生的。不由就想起葛素芹來,想到一個姑娘要是有了真實的小孩該怎麼辦?
那當然會非常麻煩。他想。
葛素芹的懷孕對他來說,事先一點預感也沒有。他們那一陣子非常快樂,葛素芹只要有空就到他的宿捨裡去。他倒是從來也不主動找她。他對她說過,他去找她不好,怕她在飯店裡有不佳的影響,事實上他清楚原因不僅僅是這點,重要的在於他怕麻煩,二來怕去找她,留給飯店以口實——將來萬一出了事,他也好分辯:都是她主動到他宿捨裡來的。
鄧一群處在一個進退自如、能攻易守的位置上。
從事情的一開始,鄧一群就想到這一點了。一個弱者的自我保護意識,他想。那麼葛素芹又是什麼呢?他沒去想。他只能想到自己。
葛素芹那天並沒有直接告訴他關於她懷孕的消息,她把電話打到了他的辦公室。電話是小談接的。當他對著電話“喂”了一聲後,她在電話裡才遲疑地說:“你幾點下班呀?我……有事情要對你說。”那聲音聽起來好像很不正常,鄧一群腦袋就“嗡”的一下。雖然他不知道她要告訴他什麼,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麻煩來了!
在鄧一群的經驗裡面,葛素芹一般情況下不會打電話找他。那麼會是什麼樣的麻煩呢?鄧一群不知道。他並沒有往她懷孕的這件事上去想,他更多想到的是,她可能會提出正式和他建立朋友(戀愛)關系。而這是他怎麼也不能答應和接受的。他通過那麼大的努力,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才從農村出來,怎麼可能再娶一個農村姑娘呢?接了電話之後,他心亂如麻。他甚至作了最壞的打算。
那天晚上他在單位裡的食堂吃了飯,匆匆地回到了宿捨。他非常煩躁地等著葛素芹的到來。過去的快樂不再想了。快樂已經到頭了,他想。事情總是這樣,不會一味地那麼愉快。
葛素芹那天晚上很遲才來,她說飯店有客,一時走不開。鄧一群看見她的臉很白,白得有點異樣。他過去是多麼貪戀她這樣潔白的肉體啊,而現在她看來簡直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她坐在他的腿上,偎在他的懷裡。往常他們只要一關上門,馬上就會親熱起來,然後迅速地上床。可現在鄧一群對他懷裡的這個年輕姑娘開始害怕起來。她的頭發上有一種香水的味道,過去這種香水的味道,能強烈地激發他的情欲。但這次他感到自己體內的情欲一點蹤影都沒有,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你怎麼啦?”他問。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恐怕身上有了。”
他知道事情就會是這樣,就問:“到醫院查了沒有?”
她說:“人家怎麼好意思嘛。”
“那你怎麼知道是懷孕了?”
葛素芹說:“我最近感覺老是惡心,要吐。”
鄧一群不高興地說:“你為什麼不吃避孕藥呢?不吃藥肯定要出事的。”
她說:“我到哪裡去搞避孕藥?”
鄧一群說:“街上的藥店裡到處都有的,你怎麼一點也不留心?”
她不說話,低著頭。
葛素芹有自己的避孕方法,那是她們農村女性所用的傳統方法,每次做事時盡量不讓它進入體內,並且在事後蹲下身子讓它流盡。現在證明它並不安全。
鄧一群心裡的陰霾一點一點地漫上來,他想到她懷孕很可能是一個陰謀,以達到要挾他的目的。他是中了圈套。自己如何才能脫身呢?他想。半晌,他問她:“你打算怎麼辦?”她不語。他急起來,說:“你必須去醫院做掉,盡早,時間長了更不好辦。”
讓他稍感意外的是,她並沒有表示特別的意見。她服從了他的安排。她甚至一句埋怨他的話都沒有。但盡管如此,鄧一群的情緒並不好,所以,他們那晚上沒有親熱。她坐了一會,鄧一群就催她回去。
她走了,他才松了一口氣。
做人流那天選擇的是一個星期天,上午,陽光燦爛。
鄧一群騎車來到了鼓樓醫院。來醫院的人很多。鄧一群怕被熟人看到(盡管可能性非常地小,但他想還是做得小心一點比較好),在自行車存放處存好車子,來到醫院大門拐角的一個書報攤前裝做看報。他和葛素芹約好是在門口見面,但他不想在門口等,他有點後悔當初約定時考慮得不夠細致。在那樣一個位置等待,能夠看到她的到來。
對這次她來做人流,他思想上做了很大的斗爭。他不想來,十分不情願來。這個責任不應該由他來負,要負也只有她自己——她太粗心了嘛!他想脫身。在決定她這天來做的前幾天,鄧一群心裡一直在煩這件事。來,還是不來,在他心裡一直打架。為了能夠脫身,事前他已經作了試探,他對她說了,他很可能最近要到外地去出差(當然只是他的借口),如果他出差,她就必須一個人來。她聽了,沒有做什麼大的反對,但也沒有說同意。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沒有反對,就是同意。他想,他可以這麼認為。但後來鄧一群還是決定來了,他想,他還是勇於承擔責任的,他是一個男人嘛!他這樣冒著前途與名譽的危險來陪她作人流,就是一種最直接地承擔責任的表現。但他同時也想好了,他只是來陪她,卻絕不作為男友的身份。要是萬一不幸被單位的什麼人看見了,他只說是陪他的一個親戚來看望住院的病人——不管他們信不信。
時間已經到了九點,鄧一群急了起來,他想,她再不來,他就有理由回去。他已經把買來的那份小報看了整整兩遍了,在這過程中,他一直朝門口張望也沒有見到她。再等五分鍾,再不來,他就走——他已經有了充足的理由。不是他不承擔責任,而是她不守約!
五分鍾真的過去了,他心裡有了一絲快慰:他可以理直氣壯地開溜了。他取出了車子推出了門口。然而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葛素芹的聲音。葛素芹正站在一個小商販的攤前,手裡好像買了一個什麼小東西。鄧一群有些氣惱地說:“你怎麼在這?”葛素芹衣著跟前幾天的一樣,但讓鄧一群看來,她真的太像一個倒霉的姑娘了,有點傻傻的。她說:“我都急死了,等你半天了,也沒見到你。”鄧一群說:“我也是在外面等了半天,沒見到你,就站到裡面去了。”
他們重新放好車子,鄧一群對她說:“婦產科在三樓,你一人去吧。我在樓下等你。”葛素芹有點不高興地說:“我害怕,你就不能陪我去麼?”鄧一群說:“我不好陪你去的,上面都是女人嘛。”他陪她在下面掛了號,安慰她一番,然後看她上了樓。
有了這樣的一個姑娘,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麻煩。鄧一群坐在掛號大廳的長椅上,當時心裡這樣想。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腦子裡跳出這樣的話。大廳的走廊上不時有一些穿著白大褂的女護士和醫生,她們一個個面容姣好,讓他看了心裡生情。其中有一個年輕的女護士,身材特別好,而且看上去那樣地干淨。他將來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城裡姑娘呢?他想不出來。
但他一定會在陵州找一個理想的姑娘,他想。
他坐在那裡,感覺自己是一個局外人。
他喜歡這種局外人的感覺。
葛素芹會怎麼樣呢?做人流會很難嗎?醫院現在已經開放了,而過去的農村醫院可不一樣,誰要是懷孕了,醫生們對她的態度會相當地不好。
一些年輕的女性從樓上下來,有些看上去不像是好姑娘,而有些姑娘則是由年輕男子挽著,一看而知,那年輕男子就是她們的未婚或已婚丈夫。沒有男人陪的都是些什麼人?他就想到他和葛素芹的關系,把她們想象成都是那種不正當的女人。否則怎麼會讓她們獨自來做人流呢?
葛素芹終於下來了,鄧一群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她沖他苦苦地一笑,他也不由笑了起來。
這一經歷是多麼地不易,又是多麼地容易啊,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