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鄧一群休假,回了一次老家。
鄧一群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去了。他已經感覺自己越來越不能適應鄉下的生活,那裡是另一種世界,和城裡有著明顯的區別。稀稀落落的民房,破舊低矮,當中有一幢二層的小樓,那絕對是鶴立雞群,從十裡地外也能看得到。而一到晚上,整個村子靜得要命,連一兩聲狗叫都聽不到(這些年,農村也不准養狗——它會傳播狂犬病)。沒有照明電,全村只有少數人家有電視,使用的卻是充電瓶。節目最多只有兩個台,收到的圖像模糊不清。鄧一群到了晚上只能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圍坐在桌前說些村裡的張家長李家短,他們家還買不起電視。而鄧一群對家人說的那些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那些事讓他聽起來恍如在另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問題還不僅如此,問題是他家裡總是有這樣那樣不順心的事,明擺著受人欺負,但鄧一群卻無力解決這些煩心的問題。他雖然在省城工作,但村裡的老百姓也逐漸知道,他在省城並沒有當什麼大干部,於是有了糾紛,對他家一點也不必謙讓。
從省城到他家裡坐長途公共汽車需要十幾個小時,路況不好,非常不好走,而且車子也破舊。鄧一群最怕坐這樣馬拉松一樣的長途車。車子只能到縣城,他還必須先在縣城住一夜。回家,對他已經沒有了原動力。老家的情況並不好,這些年來,除了糧食充裕,並沒有積下什麼錢來。報紙上到處都有關於發家致富的報道,但他老家的村裡卻沒有什麼人致富。農民,還是缺少教育,腦子不活。鄧一群對這一點有著特別深的感受。他平時從報紙上讀到養魚養雞能致富,他就寫信回家讓二哥鄧一明養,可二哥對他的建議根本就不感興趣。他感覺老二還算是一個聰明人。
在二哥身上的還不僅是懶惰,主要的還是思想保守,習慣於過窮日子。他們內心當然也渴望致富,但卻又不想動太多的腦筋。農民,就是農民。像二哥鄧一明這樣的,在廣大農村,有無數啊。另一方面,他們卻願意去城裡打工,出苦力。鄧一明到上海打工後,給鄧一群寫過兩封信,介紹了他打工的一些情況。似乎還好,每月也能掙一些錢。於是,鄧一群想,這樣也罷。
鄉政府在農村還有些什麼作用呢?他調查村裡的一些老百姓。百姓們對鄉政府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最初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人們一下子感到身上的擔子輕了,束縛少了。鄉干部們也有很多感慨,他們一下子發現自己沒有什麼好做的了,田地都分到農戶了,每個人都是自顧自。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農民們發現除了種地打糧,他們還希望能有更多的致富門路,而鄉裡對此卻沒有什麼作為。
鄧一群的一個高中同學現在已是鄉裡的黨委秘書了,他對鄧一群說:鄉裡這些年也做了不少事情,特別是剛從縣委農工部調來的一個黨委書記,工作上積極開動腦筋,辦了一個磚瓦廠,開始生意挺紅火,後來名氣大了,有權有勢的人都來賒賬買磚,硬撐了三年就垮了。後來又辦過一個刺繡廠,手工編織桌布、女式內褲、胸罩,港商包銷,結果一次被騙了五十多萬,去掉了鄉財政的三分之二,大傷了元氣。在農業上,鄉裡的農副業多種經營公司從外地購進了樹木,鼓勵老百姓種樹,但現在各家都分田到戶,根本就指揮不動。
在大哥的家裡,鄧一群看到他家的曬場上堆了不少桑樹干,像是砍倒的。他問老大鄧一彬怎麼回事,嫂子氣呼呼地說:“還不是鄉裡那些倒霉干部,說種桑樹養蠶可以致富,你哥禁不住村民小組的動員,種了三畝多地的樹苗,好不容易三年長大長高了,蠶繭卻根本賣不出錢來,還不如種糧呢。”嫂子是真的心疼。他家一年辛苦下來,還不如她妹妹劉正紅在鎮上開的那個理發店半年的收入。
劉正紅隔三差五來鄧一群他哥嫂家一次,反正鎮上離村裡不遠,而且她還買了一輛小輕騎,紅色的,開起來非常神氣。鄧一彬現在很羨慕他的小姨子這麼有錢,她每次來總要給她的姨侄和侄女帶些什麼好吃的,有時他們家臨時缺錢用了,也會向她暫借。劉正紅現在在鄉裡鎮上蠻有名氣的,她開小輕騎能不用自己掏錢買汽油,供銷社油庫裡的保管跟她很熟,常常悄悄地送她一小桶。而緊俏的農藥、化肥,劉正紅也能搞到。鄧一彬一家平時沒有少沾小姨子的好處。可是,最叫劉正菊傷心的是,但凡兩口子吵架,鄧一彬總要說到她的妹妹,好像劉正紅真的在鎮上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最讓劉正菊操心的就是她的妹妹的婚事。妹妹現在越來越時髦,也越來越惹人眼了。她在鎮上開理發店,認識不少人。於是知名度自然就提高了。鎮上後來也新開了兩家理發店,但她們說話辦事都不如她活絡,自然客源也就比不過她。到她店裡去理發的,更多的是那些小伙子,他們在鎮上沒有地種,也沒有正當的手藝,所以他們經常泡在一個熟悉的地方吹牛。每個人都打扮得油頭粉面,說話都是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他們當然都想追求劉正紅,但劉正紅卻看不上他們。追求不上,甚至有在半夜裡去撬她的門,如果可能,他們甚至想集體強奸她。然而,她卻把門抵得很死。他們在失望之余,就編派她的壞話——這是一種快樂。於是在鎮子上,人們都有個秘而不宣的印象:那個開理發店的年輕女子劉正紅,原來是個騷貨。
劉正紅談過朋友,在鎮上最早一個朋友是鄉供銷社的一個男營業員,姓陳。那個小伙子瘦瘦的,刀子臉,長滿了小紅疙瘩,說話飛快,喜歡不停地眨眼睛。劉正紅還把他帶到過劉正菊的家裡。鄧一彬和劉正菊把他當個人物來招待,又是殺雞,又是殺魚。村裡好多人都來看。他們都認識他。他在櫃台上是賣煙酒的。劉正菊不喜歡他那種說話時不停眨眼的樣子,感覺他內心裡有點不實在。她更多的還是擔心,他是個城鎮戶口的國家正式職工,會娶她妹妹嗎?
事情就像劉正菊擔心的一樣,他們談了半年就分手了。事後那個小伙子否認自己是談戀愛,他說,像她那樣一個名譽不好的姑娘,他怎麼能夠看上呢?他不過是因為剪頭而認識她,後來又因為他家在縣城,不常回去,沒有朋友,而同她相交而已。他同她不談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發現劉正紅已經不是處女了。這就是說他同她已經睡過了,而她卻沒有流血。小伙子對性愛是有經驗的,他興奮地告訴別人,自己不是一個傻子,他一上她的身,就知道她已經被別人弄過了。
鎮上那些人都有點同情這個小伙子,覺得他純潔的感情受到了像劉正紅這樣的女子的玷污。至少他們也只是打了一個平手,誰也沒吃虧,但誰也沒討便宜。劉正紅對於自己為什麼沒有流血解釋不出任何理由(當然即使有理由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相信)。只有劉正菊相信,她妹妹在這之前沒有同任何人睡過覺,至於為什麼不流紅,她當然也解釋不出。自己的丈夫有一天就說:“小姨過去一定是有過的,要是沒有過,她怎麼會不流紅?”她勃然大怒,罵道:“放你媽的屁!你妹妹才被人睡過呢。你一家都被人睡過!你倒是說我妹妹跟誰睡過?”鄧一彬就說:“我怎麼知道?事情又不是我做的。”
劉正紅和陳營業員戀愛又分手的事,鎮子上誰都知道。她自己感覺沒臉活了。她想撕開了臉皮找他們領導理論,但她確實又張不開那個口。那種事怎麼能說得清呢?一氣之下,她就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藥。安眠藥是她向鎮衛生院的一名熟悉的醫生要的,那個醫生說:“你要這麼多安眠藥做什麼?”她說:“你知道的,我被那個姓陳的玩弄了,又把我像破鞋墊一樣甩了。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哥哥他們早晚有一天要來打他一頓,好好收拾他的。現在,我晚上整晚整晚地睡不著。我需要它幫助我不想那些破事。”醫生就好心地勸說:“那你可不能多吃啊,吃多了要出問題的。出了問題我擔當不起啊。”劉正紅就說:“你放心吧。我被人害了,難道還會再害你?我不會死。我死也要死個清清白白,絕不連累你。”
那個下午她回到自己的理發店,叫一個徒弟幫她燙了發,然後把她們打發了回家,天一擦黑,晚飯也沒吃,坐在鏡子前發了一會怔,然後寫了一封遺書。遺書裡說:陳雨奇(就是供銷社的那個青年營業員)玩弄了我,我這輩子死不瞑目。他先是花言巧語,說是怎麼怎麼愛我,不嫌我是農村姑娘,不嫌我沒有職業只是個理發的。為了讓我和他發生關系,他第一次的那天晚上還送了一只黃黃的戒指給我,說那是他媽媽傳下來的。我以為他是真心的,就讓他日。他在三個多月的時間裡,一共日過我二十九次。我的床邊有二十九道印子,是我每次事後用小刀刻的。除了和他,我再也沒有被別人日過。鎮子上說我的那些閒話,使我覺得我的冤比海還要深,比天還要大。我變成鬼,我也饒不掉陳雨奇!另外,我的死跟醫院藥房的朱醫生沒有任何關系。我的藥不是從他那裡拿的。寫完遺書,她就吃了藥,然後躺在了床上等待自己昏死過去。
但她卻沒能死成。她的一個姓李的徒弟走的時候就感覺她不對。她家就在鎮子的邊上,回到家裡感覺放心不下,就來了。打門打不開,就叫來了人。來了一群人趕緊把已經昏迷的她送到了醫院。
出了這樣的事,影響很大。後來那個供銷社的小青年就調離了這裡,調到了另外一個鄉的供銷社去了。
時間長了,人們也就淡了。
劉正紅還在鎮上開理發店。
鄧一群從陵州臨回來前,就想著他這回一定要找著紅旗旅館的那個服務員林湄湄。幾年了,有時他還會不時地想到那件事。不管如何,她是他生活裡的第一個女人。是她,讓他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即使她對他的那份感情是假的,但她畢竟貢獻了身體。為了她那份在他記憶裡保存完好的肉體感覺,他心存一份感激。感激的感情。他記住並保存了這份感情。他還是比較守舊的,在這個城市裡,與別的青年相比,他自覺真是太保守了。
有空的時候,鄧一群偶爾還到南方大學的校園裡去逛逛。校園真是很美,美麗的不光是景色,重要的是這裡的民主、自由的學術氣氛,在這個城市裡就像一個世外桃源,進了校園,他就有一種自豪感,因為他也曾是這裡的一員。這是一所全國知名的學府,從這個校園裡出來了好些出類拔萃的人物,政治的,經濟的,這些人物就像天空中為數不多的幾顆星星,在中國歷史的夜空,閃閃發光。這些人物,鄧一群感覺離自己的生活很遠。他們的選擇,在今天人們的眼裡,變得非常的不可理喻。如果出現同樣的情況,他覺得他是不會做出那種選擇的。鄧一群有自己的目標,那就是有一天能夠在單位裡當個一官半職。在失去理想的今天,他的目標變得格外現實。
校園裡的那些舊建築都還保存完好,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築,但百年來的風雨,反倒更添了異樣的魅力。鄧一群喜歡這個地方。南方大學的校園很大,到處都是綠樹,而那些青磚洋樓或是全木結構的小紅樓就掩映在那茂盛的綠樹林裡。他每感受一次昔日的氣氛,心裡就會生出很多感慨。看著那些年輕的學生,想象自己當年也是他們一種類型,臉上寫滿了幼稚,而當時還自以為是。那些孩子真年輕,而他已經成熟得過分了,他想。
他碰見過兩次班主任,交談得並不熱烈。過去為了畢業分配的事,班主任關心過他。那時候班主任在他眼裡,可以說是他命運的主宰(可惜他根本不起作用),但現在不一樣了。班主任還是那個樣子,頭發稀疏,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臉色很不好看,像是身體有病的樣子。他問他是不是這樣,班主任就說,果然如此,他這兩年感覺身體有好多地方不舒服,膽囊炎、腰椎病、胃病,肝髒也不好。問及他家裡的情況,班主任說,他家還住在原來那房子,五口人擠在那兩室半裡。上有老,下有小,擠得他一間書房都沒有。他心底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自己的一間書房,可以安靜地工作。學術上,他已經出了五本專著,但他到現在還沒有解決教授職稱。至於工資,也還是那樣低。
與自己的這個學生相比,一個教授真的是可憐得很,一點社會地位也沒有。鄧一群在心裡就不由深刻地同情起他來。讀書只能起到一種敲門磚的作用,絕對不能一條道走到黑。他讀了十幾年的書,就絕對不是為做學問,而是為了從農村出來,不再過父母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成為城裡人,到機關裡當上一名干部。
鄧一群慶幸自己分配在了省級機關,自己所經歷的那種圈子是他的老師可能一輩子也沒有感受過的。
鄧一群有兩個同學現在重新回到了南方大學,他們在讀研究生。走進如今的大學校園,發現風氣真是開放得多了。據鄧一群的一位同學說,現在從讀完大三的女生中再找什麼處女,那簡直比在大海裡撈針還難。鄧一群知道,他這樣的說法含有太多的偏激,但學校裡確實與外面的世界縮短了距離。學校不是封閉的,也封閉不起來,社會上的風氣自然影響到校園裡來。開始學校在風氣方面還管理得很嚴,後來終於不得不一再放松標准。戀愛,終於不再是個問題了。
田小悅對這方面也有感慨,大學,不再那麼純真了。
田小悅對他心裡一定存了一種內疚,最近半年裡,她連續給他介紹了兩位女朋友,一個是她的同學,也已經是大齡了,但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見面居然是在紅樓影院門前。鄧一群心想:這真是很有戲劇性。他過去在這裡等田小悅沒有等到,今天等到的卻不僅有田小悅,還有她的同學。看得出來,田小悅的那個同學對他感覺不錯,在那見面的短短時間裡,她不停地偷偷打量他。鄧一群卻一直裝作很坦然的樣子。但鄧一群心裡對她卻並不滿意,他發現要是單獨她一個,給人的印象可能還不錯,可與田小悅在一起就顯得缺少女性的那種媚勁。一個女人身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女人的味道。她的味道淡了一些。問題當然遠遠不止這個,尤為重要的是鄧一群這時有一種強烈的報復心理:田小悅看不上他,卻介紹這樣的女友給他,而他鄧一群並不是一個饑不擇食的人。所以,他要拒絕。
在田小悅的眼裡,他們肯定是相配的。多年以後,鄧一群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事情也確實如此。那位女青年在大學裡學的是古典文獻,畢業後分配在陵州圖書館工作。論條件一點也不比他差,而且家庭條件比他家好。她家就在城裡,父母都在部屬著名的一家大企業工作,父親還是位處級干部。
田小悅肯定誤解了鄧一群的意思,所以她後來為他介紹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這個小姐當然也並不是田小悅所熟悉的,而是田小悅的熟人托她介紹的。那姑娘在一家醫藥公司當會計,非常地時髦漂亮。看了鄧一群之後,就不再願意再處下去了。鄧一群並不知道,從一開始她聽說了鄧一群的條件之後,她就不願意接觸——她不願意他的老家在鄉下。她從進醫藥公司上班開始,就聽她的同事說丈夫在鄉下有多麼地不好。那位同事的丈夫是位轉業軍人,在鄉下有數不清的親戚。這些親戚探親、治病、旅游都到她家來,而且來了之後就毫不客氣地安營扎寨,一呆就是十幾天,把家裡搞得烏七八糟。在她那位同事的嘴裡,鄉下親戚就像是農民怕蝗蟲,就像是還鄉團來搞掃蕩。太糟心了,她當然不能接受。
這次見面對鄧一群是個打擊。田小悅事實上非常照顧他的情緒,騙他說,那個女孩所以不願意,是因為感覺鄧一群個子太高了。鄧一群自己聽了笑一笑,心裡也能感覺一些東西,就算了。他還是相當聰明的,不必說透。
有一個相聲裡有這樣一句話: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卻多的是。鄧一群心裡就這樣安慰自己。機關的小伙子,有的比他後進機關的,都已經談好了對象,甚至結了婚,像和他當時住同一個宿捨裡的機關黨委的小趙,都已經有了孩子啦,只有他還沒有明確的目標。表面上他不動聲色,處裡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他當然不會同別人談什麼真實的想法。他在心裡比任何時候任何人都急,他母親已經讓他妹妹寫了好多封信來,他每回一次家,他母親也會催他。他母親以為他在城裡找不到,甚至異想天開地想讓他在縣裡娶一個,然後帶到省城裡去。
鄧一群知道他事實上不僅缺少女性對他的溫情,他想得最多的還是那種對性的渴望與強烈的需要。他身上積蓄了太多的男性荷爾蒙,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不得不依靠自慰來解決。他需要自慰,利用自慰來進行平衡。這樣的自慰,讓他深深地感覺自己陷在其中不能自拔。一個聲音在他心裡喊:我是多麼地需要,多麼地喜歡性的快樂啊!愈快樂,愈墮落;愈墮落,愈快樂。這是誰說的?
回到縣城,在車站裡,他看到還有一趟末班車可以回去,但他沒有走,他要找到林湄湄。鄧一群感覺小縣城還是那個樣子,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要說變化也就是多了一些樓房,沿街多了一些商場和廣告牌。他知道事實上對於一個縣城來說,這變化已經很明顯了,他現在完全是用大城市的眼光看縣城,當然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在過去,縣城在他的眼裡是多麼地繁華啊。
街上有三輪車,他坐上去,到了紅旗旅館。在服務台,他問林湄湄在不在,那個登記的服務員說她不在,要晚上才能來。鄧一群沒有再驚動他的那些同學,他一個人吃了晚飯,在樓下逛了一圈,又回到房間裡等她上班。
他不想放棄這樣的機會。他想放縱一回。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在機關裡作為一個小人物,太壓抑啦!都他媽的快瘋掉了。他感覺自己永遠受著那些人的壓迫。一切都必須按照別人的標准來行事,他不敢大聲地說笑,不敢放膽地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而現在,他回到鄉下來了,遠離了機關。他現在是一只逃出牢籠的自由的小鳥。他可以大聲地笑,大聲地罵,可以在小縣城的街頭裝瘋,可以扔掉行李,張開雙臂,作小鳥在天空自由飛翔狀。
沒有人再來干涉他,更不用擔心有誰會來批評他。
我就要越軌!
我要越軌!我要越軌!!我要越軌越軌越軌越越越軌!
在鄉下的家裡,鄧一群沒有呆上幾天。家裡的環境和氣氛簡直讓他感覺很沉悶和無聊。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非常適應過城裡的那種文明生活了。農村的條件太簡陋了。這讓他感覺害怕,同時也感到慶幸:幸虧他考上了大學,要是在農村他這一輩子可就慘了。
在縣城滯留期間,他的心情並不愉快。平庸壓抑的生活,看不到出路和未來。他幸運的就是大學畢業然後分配到一個好工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而他們這一代沒有。他們這一代的理想就是有個好的工作,有好的收入。這是現實。鄧一群也沒有理想。我能有什麼理想?我的理想已經實現了:考上了大學,分配到了好的工作。我的理想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代表了農村出身的青年學生共同的理想。
他能做的就是在這個社會裡很好地生活。我想努力在機關裡站穩腳跟,然後得到領導的賞識,得到提拔,然後擁有榮耀,擁有了權力,擁有了可以腐敗墮落的資本。說到底,我不就是想當這樣的一個壞官嗎?不!心裡又有另外一個聲音。我追求我想得到的東西,我也可以做得好一些。我能夠當一個正直的人。能夠嗎?不能,他心裡的一個聲音這樣說。首先的問題是你能夠做到正直起來嗎?
在縣城的那個晚上,他特別想再見一次林湄湄,他想他應該實現自己的諾言。他只是想見到她。
一直等到十點多鍾,林湄湄才來上班。她見了他也有一種意外的驚喜。她當然想不到他會來,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情。他發現她已經變化了很多。她身上多了一種生活的平實,有一種不為人輕易覺察的疲憊。她對生活的態度可能更現實了。她也不像過去那樣鮮嫩了。她的打扮也完全是婦人的打扮,體現一種小城女人的土氣,與省城裡的婦女相比,確實缺少了魅力,但她身上的女人味還在。
“你看上去好像還那樣嘛!”她說。
鄧一群開玩笑說:“老了。”
她笑起來,說:“你還老?我才是老了呢。你結婚了沒有啊?”
“沒有,還沒有。”他說。
“你的要求不要太高。”她說。
鄧一群最初的想象裡,他們見面的剎那,會有一些尷尬。畢竟她作為一個女性對他獻出過自己隱秘的肉體,然而,事實上,她除了有一點驚喜之外,表現得非常正常,就像他們之間根本不曾有過肉體關系一樣。
他卻馬上就想到了她那具他曾經得到過的肉體。但他卻努力使自己平靜,做出關心的樣子,問她的一些情況,她就告訴他:她現在一切都還好,丈夫還在廠裡上班,現在經常打麻將,下了班也不大及時回家。但她對這一切已經麻木了,習慣了。家裡的事情也不指望他做。她除了上班,還要到幼兒園接送孩子,更有大量的家務。她生的是個女孩,因此丈夫不怎麼喜歡。
鄧一群和她聊了一會,就忍不住去抱她。他想,過去的那次是她主動,而這一次他要積極。他積極的意義在於他要向她表明:他現在成熟了,他不再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大男孩。他學會了索取和征服。
她身上沒有了濃烈的香水味。他把臉埋在她的頭發裡,聞到了一股劣質的煙草味道。這煙味一定來自於她的丈夫。除了煙味,當然還有些他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混合起來的味道。他在她耳邊說:“我想你。我經常想你。想你那年跑到南大去和我做愛。有時我晚上想得睡不著。”他一邊說,一邊就把手伸進她的上衣裡。他摸到了她的乳房。那乳房已經稀松了。她卻努力地掰他的手。她吭哧吭哧地很用力。她說:“你不會想我的,想我做什麼?城裡的姑娘多得很。她們很漂亮的。”
鄧一群心想她居然還吃醋,真是好笑。他說:“我就是想你,怎麼也忘不掉你。我特地開了這個房間,沒有人,你今晚能不走麼?”她身子不再那麼僵直,稍稍松軟了一些,但嘴上卻說:“不行啊。”鄧一群說:“為什麼?我難得回來,你怎麼就這麼狠心呢?”她說:“我身上不方便。”他不怎麼相信,以為她是什麼借口。她說:“不騙你。”
他們後來黑了房裡的燈,脫光了身子躺在被窩裡。他吃她的乳房,吃了半天也沒有昔日的感覺。那種欲望燒得他難受得要命,他感覺自己要爆炸了。他努力地在她身上折騰,咬她的肩膀,擰她的大腿。“你還和別人搞過嗎?”他忽然這樣無恥地問她,他感覺這樣問很打擊她。打擊她讓他體會到一種快感。她的臉又紅又燙,全身散發著一種特別的體味。“沒有,我只有和你。”她說。
那天晚上大約三點鍾才起身離去,不知為什麼在那過程裡,她有點不高興,甚至還流了淚。在黑暗裡,他看著她一件一件地穿著衣服。她的裸體在黑暗裡白晃晃的。她的離去讓他感覺相當地失望。他躺在床上許久睡不著,想:我不過是個農村出來的孩子,因為考上了大學,現在就可以這樣對待女人。我是多麼無恥啊。我已經墮落了,是這現實生活讓我變得如此的。與另外一些人相比,我還是個好人。好人?我這樣子也算是好人?
他想他並沒有存心打算污辱她。幾年前是她主動的。如果不是她主動,他現在又是一個什麼樣子呢?這個女人,現在在他的面前,已經沒有了一點的尊嚴了。他想。
鄧一群的媽媽對他這麼匆匆離開,表示很有點掛念。她長時間以來一直盼著她這個唯一有出息在省城裡當干部的兒子回家,能和她拉拉家常。但真正等他回來以後,卻發現自己和兒子已經沒有了共同的話題。鄧一群的妹妹也有點失望,由於哥哥的反對,她沒有能跟嫂子的妹妹劉正紅學理發手藝。家裡人的反對,她覺得有一定的道理:怕她跟劉正紅學壞了。但她想,她是她,劉正紅是劉正紅,她跟著她學手藝,並不一定就會像她那樣學壞。她希望三哥鄧一群能給她指明一條出路。因為,哥哥是個有文化的人哪。她多麼希望能走出這個小村子,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啊。但哥哥卻好像對她並不怎麼熱心。她不知道她哥哥還有什麼更需要操心的事情。
鄧一群走出村口的時候,看見他的媽媽還在目送他。他看見他媽媽眼裡當時盈著淚水。媽媽老啦!媽媽看上去有七十歲,頭發全白了,牙齒也掉了,腰也佝了。農村婦女和城裡婦女差別太大了,城裡的七十歲婦女看上去只有六十歲。媽媽是被農活和窮苦的日子給搾的,把身上的鮮活全搾干了,結果就像是一棵缺少水分的枯樹。她的一生都沒有什麼幸福,一個農婦能有什麼樣的幸福呢?鄧一群想:農村婦女一生中能有的快樂,就是青年時代能有點性愛,丈夫對她好一點,但這種性愛的快樂其實是非常短暫的。晚年的幸福,就是兒女能孝順,能夠給她飽飯吃。而中年,對婦女來說,只有生活的重負。
生活,就是這樣殘酷。
鄧一群慶幸自己能從農村出來。出來了,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外面的世界是那樣復雜,也非常地精彩。
所以,他對老家的一切毫不留戀。
除了他的媽媽。
〔25〕
由於這樣匆匆,鄧一群就沒有再能在縣城裡逗留。
車子駛過縣城的外環路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城,想到了紅旗旅館的林湄湄,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心裡說:算了吧,下次再說。本來他想自己應該同她談談感情問題,他想告訴她:其實自己對她是很有一份好感的。雖然她現在生活很單調,在縣城裡同她那個工人丈夫廝守,但是她在他心裡是有一個位置的。他感激她,感激她讓他成為一個男人。
〔26〕
機械廳新調來好幾位干部,陸陸續續的,其中一位就是鄧一群認識的趙娟,而且一下子就被提拔為計劃處的副處長——成了鄧一群他們的新上司。她的這種速度,就像是放火箭。這真是讓鄧一群吃驚不小。他最初心裡甚至有些懊悔,過去怎麼就沒有好好拍拍馬屁。機關裡的好多人都感到吃驚,不過很快也就習慣了。這年頭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整個社會就像一片汪洋大海,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在大海的深處卻是深藏著暗礁、溝壑和潛流,變幻莫測,凶險無比。看起來趙娟表面上沒有什麼,但她背後必然有那盤根錯節、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否則,這一切就不好解釋。
鄧一群多麼想有自己的關系啊!
廳裡調來了一位新的副廳長,是從省委組織部來的,姓龔。龔副廳長之前在省委組織部擔任組織干部處處長,只有四十多歲,四十來歲的副廳級,應該算得上是位年輕干部。雖然是副廳長,但他的排名卻僅次於周潤南廳長,而且他還同時兼任廳黨組副書記和機關黨委書記。大家都猜度他到這裡來,是省裡安排接周潤南的班。據說周潤南廳長對他的到來心裡一直有些疙瘩。這樣的心情大家也都能理解。機械工業廳過去就像一只鐵桶,很多干部都是在全省機械系統內部進行流動。省委組織部一直就努力地往這裡摻沙子,據說這能刺激機關的活力,又叫活魚效應。廳裡的地下消息不脛而走,說周廳很可能調到別的廳局去,僑辦或是紡織廳,而周廳當然不肯走——他在機械工業廳這麼多年,這裡是他的地盤,一切都那麼得心應手,大批中層干部都是由他培養帶出來的,他怎麼捨得走啊!傳言的根據是因為省委領導班子作了大調整,原省委書記到了年齡,去省人大擔任主任。而新的省委書記是從國家林業部調來的。北京來的書記自然要對省裡原來的干部作一次調整。周廳長就是屬於原來的那位書記線上的。這樣的說法是不是可靠,沒有人知道,但這樣的說法的確讓人感到很有趣。至少反映了機關一般工作人員都想讓周潤南滾蛋。他們早已經不耐煩他了。
但事情並不像人們想的那樣,周潤南廳長仍然坐在這個位置上,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或者,這種變化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出來的。
鄧一群早就不再對周廳抱有什麼天真的想法了。
周廳怎麼可能照顧他這樣一個小人物呢?
〔27〕
鄧一群就在那年的秋天認識了肖如玉。
那是不太平靜的一年,但他平安地過來了,他在心裡感到非常的慶幸。現在,鄧一群再也不會那樣沖動了。一切行動,都要根據自己的利益來決定。他想。但所有那些都是生活裡的秘密,沒有人知道。他做得是相當隱蔽。毫無疑問,在那樣的一種年齡是非常易於激動而缺乏理智的。他心底是沖動的——無論對待政治生活還是日常生活。問題是出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他和葛素芹的那種關系,處理不好,就容易出事;一個是在政治上的,他正好在入黨的考驗期。事實上這兩個問題也是捆在一起的,哪方面出了問題,他都有可能葬送掉他的前途與名譽。
命運當中也許有福星哪,他平安地度過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