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鄧一群那天晚上很遲才回到宿捨,他和葛素芹她們分了手走到長江路的路口才意識到他忘了推車。等他回到影院門前那些沒有存放的自行車堆裡尋找自己的那輛半舊的長江牌自行車時,才發現它已經不見了。
他當時不肯在心裡承認這樣的事實,因為第一那裡並不只有他一輛,為什麼那麼多車子沒有失竊,偏偏丟了他的車子。第二,他的車子並非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在那堆車裡,它一點也不起眼。正是由於懷著這樣的想法,他就在那堆車裡不甘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尋找。事實上他已經很失望了,可他還是像個傻瓜一樣地盯著每一輛車子。
這真是個倒霉的日子,他想。沒有什麼時刻比這天更倒霉的了。直到影院門前的燈熄了,他才懷著無奈的心情,決定往回走。顯然,他當時的心裡只想到了由於田小悅的失約而帶來的不快,並沒有意識到他這晚上遇到的葛素芹對他今後生活的影響。如果意識到,丟了一輛舊自行車,他是絕對不會那樣不快的。
回到宿捨,鄧一群看到小倪正和一個姑娘坐在桌前促膝談心,那個姑娘看到他趕緊站了起來。小倪有點不好意思,對那個姑娘介紹說:“啊,這是我的同事,計劃處的小鄧,鄧一群。”那個姑娘微笑著,沖他禮貌地點了一下頭。
那個姑娘很漂亮,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那種身材和氣質,都讓鄧一群眼睛一亮。這無疑就是小倪的女朋友了。他那麼不聲不響,居然一下子就帶到宿捨裡來了,證明他們事實上已經開始了好一段時間啦。這讓鄧一群在心裡產生了不少醋意。從這一方面看,他就覺得自己在生活裡,應該對小倪有所提防。要知道他過去自認為小倪跟他還是一對很說得過去的朋友,他常常把自己較為真實的內心想法對他說,同時他也相信小倪對他也是真誠的,可是對於他談戀愛這件事,他卻一無所知。小倪處處都走在自己的前面。
鄧一群也禮貌地向他們笑笑,他知道自己的笑是裝出來的。他並不開心,他為什麼要笑?他僅僅是必須要這樣,才如此的。小倪和那個女朋友站起來和他告辭,他對小倪說你好好送送她。小倪向他擠了一下眼睛。等他們走後,他放下自己的被子鋪床休息。這是一間並不大的房間,裡面並排放著兩張床,床頭共用著一張寫字台。寫字台上有一盞台燈,可供他們兩人讀書。他扭亮了台燈,在枕下抽出一本書來,是一本已經翻卷了邊的舊書,盜印的《肉蒲團》。《肉蒲團》是小倪的,他看完了丟在床下,鄧一群就把撿了起來。他每看一次都感到一次心跳,那種赤裸裸的肉欲描寫,讓他激動。
他邊看邊等小倪回來。在小倪回來前他是不能入睡的。正當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沖動時,他聽到了小倪回來的開門聲,趕緊把書塞回到枕下。
“怎麼樣?”小倪一臉喜色地問鄧一群。
“很好啊,很好。”他說。
小倪掩不住一臉的笑容,說:“你可要說出你真實的想法啊。”
鄧一群說:“真的。我感覺是很好的。她是哪的?”
小倪說:“在省機關醫務室。她是醫大畢業的。是我一個同學的同學。”
“挺好的,你應該把她牢牢地抓住啊!”鄧一群說。
小倪說:“她對我初步印象是很好的,估計成功的把握還是比較大的。”
他們聊了一會,小倪突然問:“噯,你現在怎麼樣了?”
鄧一群說:“我?沒有情況。”
“到年齡了,要抓緊啊。”小倪說。
鄧一群長吐一口氣,說:“一時沒有合適的。這要等緣分吧。”
小倪用不屑的口氣說:“什麼緣分啊,緣分就是合適,就是般配。”他定了定語氣又說:“一群,你的要求也不要太高啊,找女朋友並不是上市場買件貨物。漂亮的女人在這個城市裡很多,但她們一個個心氣高得不得了,她們要找的都不是我們這種坐機關的,而是那些有錢人。這年頭錢真是太重要了。他媽的。”
鄧一群想到晚上的失落,忽然沒有了再討論的興致,說:“睡覺吧。”
小倪感覺他心裡可能有點不痛快,就不再吱聲了。
熄燈。後來小倪睡著了,可鄧一群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想他編造這樣的謊言真是毫不費力,可在編造之後,他內心卻感到格外的空虛。他躺在黑暗裡想著心事。這樣失眠的夜晚對他並不鮮見。他在生活裡總是感到有一種陰影籠罩著他。雖然他是幸運的,後來考上了大學,而且現在還在省級機關裡工作,但他的內心卻是壓抑的。他身上被打上了農村的烙印——在骨子裡他仍然是個農民。
田小悅雖然從來沒有在話語上表示過小瞧他,但她這次失約卻是最好的證明。她這樣做真是太過分了,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裡。想到這裡的時候,他愈發難以入睡了。她表面上那麼客氣,但心裡肯定對他有很多看法。他想他不能再輕看她,在今後要對她還以顏色。他媽的!他真恨她,恨她到骨子裡啦。
我一定要努力,爭取出人頭地。只有自己強大了,才會得到別人的尊重。只有自己強大了,才能報復像田小悅這樣的女人。然而,虞老死了,他唯一可能依靠的靠山沒有了,他怎樣才能上去呢?
鄧一群夜不能寐。
〔20〕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
鄧一群總體感覺很平靜。機關工作就是這樣,他慢慢變得有點習以為常了。鄧一群知道,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和在機關工作閱歷的延長以及生活的豐厚積累,他會變得越來越成熟。
在與上下級的交道中,他學會了怎樣比較妥當地處理一些問題和進行恰當的應付。他很謹慎,一點很微小的事情,也盡量把它解決好,贏得領導和同事的信任。他要求自己絕對不能把事情辦壞,如果辦壞,也一定要表現出自己已經盡了很大力氣,而根本原因並不出在他的身上。他學會了什麼時候講究原則,什麼時候又要運用變通。該剛則剛,該柔則柔。領導和同事都看到他越來越會“來事”了。他很注意學習,學習一切對他有用的東西。
六七十年代的那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政治運動早已成為歷史,這時的老百姓已經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處室裡的那些同事們經常會在一起大罵世風日下,大罵在市場條件下道德的喪失與沉淪,大罵腐敗。“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是一句廣泛流傳於民間的諺語。人們有一種對權力不無濫用的神往和無奈。
鄧一群從報紙裡讀到中國現階段的改革,已是泥沙俱下。部分南方城市的種種經濟、社會現象更是讓一些人產生了“今不如昔”的感覺。尤其是一些失了勢的老干部歎說:“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他們想不通。鄧一群當然也有牢騷。每個人都有牢騷。但是鄧一群的真正本領卻是從不在辦公室裡發牢騷,最多只是回到宿捨的時候和室友小倪說一說,圖個心裡痛快。他知道在辦公室裡發牢騷是最不明智的。
老家來信告訴鄧一群,說現在家裡經濟條件好多了,日子一天一天地好起來,吃飯再也不是問題了。但存在的問題事實上也開始顯露了,糧食打多了,但卻一天天變得不值錢了。他的二哥現在也還沒有談上對象,他已經跟著村裡的人到上海的一家鋼鐵廠去打工。鄧一群心裡安穩了不少。他不希望鄧一明到陵州來,到上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妹妹想跟嫂子的妹妹學燙發手藝,沒有得到家庭的通過。嫂子的妹妹劉正紅現在在鎮上開的那個理發店生意紅火得很,已經帶過十來個徒弟了。鄧一群心裡不怎麼高興妹妹的想法,他們是個正經人家,他還是希望妹妹能夠老老實實地在家種田,然後找一個老實的小伙子嫁人。
妹妹要是跟著劉正紅學手藝,早晚要學壞,這就是鄧一群的感覺。鄧一群在幾個月前又回過一次老家。他在鎮上又到過劉正紅那裡去一次,他覺得她的屁股比過去更大了。她變胖了很多,臉胖得就像一個圓盤子,頭發燙得蓬成一團,眉毛也描得很長,嘴唇塗得紅紅的。小小的理發店裝修得很干淨,牆上貼著一些香港男女影、歌星的艷照。屋裡很暖和,劉正紅只穿著一件大紅毛衣,把胸前的兩只奶子勒得渾圓。她手下還帶著兩個年輕的徒弟,那兩個女徒弟其中的有一個看上去瘋瘋癲癲的,不像是個正經女子。鄧一群和劉正紅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就進來一個男子,油頭粉面的,她們叫他朱干事。鄧一群猜想他是鄉裡的干部。他進來後就坐在了椅子上要劉正紅給他修面。他對屋裡的鄧一群裝作看不見的樣子。劉正紅熱情地招呼服侍他,給他圍上圍布。他就半閉著眼睛開始享受起來。鄧一群看到劉正紅的手指真長啊,而且是那樣地白。她的十指塗上了什麼奶液,在那個叫朱干事的粗臉上按摩起來。那張臉大概開始熱起來了,於是他就開始同劉正紅調起情來。劉正紅聽了他的那些話就嘻嘻地笑,拿手輕輕地在他肩頭上打。那人就誇張地哎喲哎喲叫起來。鄧一群在心裡就很不自然,心想:在他面前,她也真是好意思。她不是什麼好女子。這個鎮子上,那些男人對她都有點那麼不三不四,尤其是鎮上的那些小干部。鄧一群在心裡對這些干部開始產生了厭惡情緒。那人後來乘勢在劉正紅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就驚叫著跳起來,說:“死大朱,你干什麼呀?我家親戚還在這裡呢!”那人才回頭看了鄧一群一眼,回過神來,客氣地說:“啊,啊,你在哪裡工作呀?”劉正紅就搶著說:“他是省裡的干部呢,大學畢業分配就留在了省裡。”那個人就問:“啊,請問你在哪個單位啊?”鄧一群說:“在省政府。”他有意沒有說是機械工業廳。那人聽了立馬收斂了放肆。
權力和身份是如此地重要。鄧一群有著清醒的認識。在機關裡生活的時間長了,他才知道,自己僅僅滿足於做一個城裡人是遠遠不夠的。事實上,盡管他目前生活在城市裡,是一名國家機關的青年干部,但他農村出身的身份是永遠也沒法改變的。真正的城市人,他們還會用一種“外來”的眼光看著你。特別是在虞秘書長去世後,他感覺別人對他完全不以為意。這種感覺在他心裡很強烈。是啊,他唯一的靠山沒有了,誰會在乎他?機關裡的那些人只會叫他干活,把最重的工作分攤給他,而絲毫感覺不到有什麼不公平。在他們眼裡,他這樣一個農村出身的大學畢業生,能夠分到機關裡,已經是很大的運氣了。
如果你獲得了權力呢?那就不一樣了。鄧一群看到,機關裡也有一些是從農村出來的人,今天完全沒有人敢小瞧他們,因為他們手裡有權。權力就是一切。而權力和身份的獲得,就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所以,他要努力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因為他是家庭裡唯一上了大學的人,並且分在了省級機關。如果他將來能得到一官半職,那麼不僅在機關裡可以不再受小瞧,而且全家人都會跟著沾光,鄉、村裡就再也不敢有人欺負他們家了。
努力的辦法就是在機關裡要變得有城府,要在表面上表現自己的進步和積極。牢騷話絕對不能在政治學習的時候說。
鄧一群開始是很不習慣機關的開會。平時處裡的人都是笑嘻嘻的樣子,連處長們也開一些玩笑,有些甚至還很有點色彩,但只要一開會,大家立即就板起了面孔,正襟危坐,嚴肅異常。講話的腔調也變了,他們一個個都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來。
他們在會議上不再罵娘,也不再發表對時事不滿的意見,而是說些聽起來非常虛假的官話。說這樣話的時候,誰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一個個表面上又很坦然——單位裡就是這樣子,做表面文章可以更好保護自己。慢慢地,鄧一群也說起了假話和套話與空話,而且說得越來越流利,這都是受他們熏陶的結果。
鄧一群驚異地發現,他在開會時說的和自己當時心裡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最奇妙的並不是這種意識的不同,而是他能夠將這兩種思維同時進行。嘴上是一種聲音,而心裡卻響著另一種聲音。他在說的時候,臉不變色心不跳,說得非常沉著,而且堅決,有時甚至能適當地表達一下感情。他的這種功夫贏得了大家對他的佩服,他們發現他真的進步很大,而且越來越成熟了。
就是在這種大家對他成熟的看法裡,他的地位實際上在慢慢地起著一種變化。
這是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然而多年以後的鄧一群回憶起他未婚前的那段生活,覺得還是充滿了一種迷狂。這是一種低低的狂迷,但卻讓他心動。那段日子,對他來說,是一種不可多得的黃金時代。他在那時候內心裡好像過得並不開心,事實上他在意識裡還感到自己的處境相當窘迫,可時間就像是一劑中藥,泡得久了,就變得有點甜起來。
他之所以能夠在生活裡得到那種狂迷,而工作上一點也沒受影響,並且還得到領導同事的好評,當然完全得益於在機關裡對於做那種表面文章的鍛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