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路 正文 第七章
    〔17〕

    看到田小悅的美麗,鄧一群就想到了愛情。追求田小悅的人不少,鄧一群就經常接到男青年打來的電話,要找田小悅。

    我也應該考慮婚姻了,鄧一群想。

    在機關的那些青年人中,鄧一群作為一個農村出身的青年,開始慢慢地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在他失去了虞秘書長那個後台後(至少他心理上感覺那是一個後台),他開始考慮以自己的方式表現自己。他不怎麼講究衣著,普通話也說得不好,與人交往保持著一種距離,在他身上,人們看到了他更多本質性的東西。正是由於他的樸素贏得了人們的好感。而對他的這種種好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人們的看法是多麼受著事物表面的支配。

    他在計劃處第三科的工作量比誰都大,可他從來也不抱怨什麼。事實上他根本無從抱怨,徐明麗和田小悅都是女人,而女人們做事的能量有限。科長朱貴今也就很樂意支使他。科裡的工作或者說是老朱的工作,有一半需要他來完成。這樣工作的結果,就是使他順利定了級,兩年後,又被提為副科。

    提拔為副科對他來說的確是意外收獲,他根本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但他也深深地知道,對他的提拔並不是領導對他工作的獎賞,這裡面事實上有兩個因素在起作用:一是跟車,二是老朱的極力推薦。所謂跟車,他是跟著田小悅。田小悅比他早進機關一年,工作並不出色,但也從來沒有出過錯。田小悅在機關的年輕姑娘裡算得上是最漂亮的一個,她聰明活潑,人緣很好,關鍵的還在於她的父親和程副廳長過去在部隊裡是多年的戰友。沒有田小悅的提拔,鄧一群想要提拔成副科可能還不會這麼容易。由於處裡考慮到田小悅,所以老朱也就極力推薦了鄧一群。據說在最初報到人事處時,人事處並不贊成同時提他,最後還是劉副廳長說了一句“小鄧表現不錯嘛”,這才同時得到了提拔。

    劉副廳長叫劉志新,五十開外,瘦高個子,一頭花白的頭發,戴著一副近視眼鏡,衣著樸素,遠看就像一位老技術員。事實也的確如此,他是一位高級工程師,早年畢業於清華,並且有過留蘇經歷。與另外幾個副廳長相比,他好像更要獨立些。很多時候,他們的意見常常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機械廳,他可能是唯一真正懂行並且有一定能力的知識型領導。但是,在仕途上,他並不順利。據傳省裡過去曾考慮把他調到教育廳任廳長,但後來一陣風過去了,就沒有了消息。他偶爾到計劃處來,看見鄧一群和田小悅們,就說:“你們青年人可千萬不要到了機關,就把專業丟了,這樣就太可惜了。”他們就笑,是的,要做到這一點很難。

    鄧一群在心裡很感激劉廳長的那句話,但這次提拔的結果卻並不能使他心情激動,相反使他在心裡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委屈。但鄧一群沒有把自己的不快放在臉上。在處裡的會議上,副處長龐正宣讀人事處的這個決定時,他還是在臉上露出快活的笑容。周處長說:“一群到我們處不久,各方面表現都不錯啊,所以這一次也和小田一起被定為副科長。”鄧一群看了一下田小悅,她也看了一下他,朝他露出了一臉燦爛的笑容。她也許還覺得和我一起提拔,是怠慢了她呢。鄧一群想。人就是這樣,從來不肯換一個位置考慮問題。事實上是她得到的很輕易啊,而我要得到卻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徐明麗對他們兩人的提拔感到明顯的不快,那幾天她一直陰沉著臉,因為對她而言,她在機關裡整整干了七年,才被提拔為副科。她心裡覺得這兩人與她相比,他們根本不應該提拔得這麼快,應該再考驗幾年才行。田小悅悄悄地對鄧一群說,你看她最近又犯病了,有什麼呀?你看人家辦公室和人事處分來的小錢和小張,去年就已經是副科了。鄧一群就點頭稱是。田小悅還是把她和自己放在一個層面上的,他想。而徐明麗過了好一陣,趁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才對鄧一群說:“這次提拔你們我就有意見!與你相比,小田明顯還不夠格嘛。我是和周處說過好幾次,我說人家小鄧表現不錯,工作積極,應該提拔。”鄧一群就裝做苦笑了一下,說:“我不能跟人家比啊,我們農村出來的,能這樣已經不錯了。”

    “你也不要自卑嘛!農村出來的也是人。我看你就是比田小悅強。”徐明麗說。

    “不好比的。”鄧一群說,“我這樣已經很知足了。”

    徐明麗說:“你也該考慮談對象了。你有了吧?”

    “沒有,我們這樣的,在城裡,談不到合適的。”鄧一群笑了一下。

    徐明麗說:“噢,真的沒有麼?現在大學裡的學生在學校裡都是有的。”

    鄧一群說:“我們那時候只忙著學習,哪裡敢在學校談啊。”

    徐明麗說:“你要什麼條件呀?”

    鄧一群說:“沒有什麼條件的。”

    徐明麗說:“還是要現實一點的好。找對象不是找別的,一定要找一個能過日子的,就行了。這一點很重要。年輕人都想浪漫,但那是不現實的。”

    正當鄧一群在接受她這樣教育的時候,田小悅就從外面回來了,她一邊笑著一邊就坐到自己的辦公桌上去。

    徐明麗不再說,鄧一群也就不再聽,而是裝作忙自己手上的報表。

    鄧一群在想,自己有沒有追求田小悅的可能。

    田小悅對他不錯,非常友好。

    但友好是一回事,愛情(婚姻)則是另外一回事。鄧一群對這一點知道得非常清楚。周振生那次請他們吃飯,他的那句話,田小悅的回答就很微妙。田小悅對他來說,是太精明了。她的聰明,可不是他所能比得了的。出於家庭的原因,她對那種人情世故的掌握與了解,要強他許多倍。

    可他還是在心裡想追她。

    在他面前,她是一個強者。她沒有一處不比他強(除了工作,可工作上的強算得了什麼!這年頭老實干活的人可以說是在單位裡最吃不開的人)。她的出身,她的社會背景,她的社交經驗,她的談吐,等等,等等。

    鄧一群後來知道,他在內心裡一直渴望能夠征服她。在愛情上征服她,就是所有方面的征服。征服她,就是意味著戰勝了她。戰勝了她,她在他面前也就沒有任何可以值得驕傲的本錢了。

    但是田小悅卻很少同他談自己的問題。

    鄧一群是多麼地渴望了解她呀,他在心裡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追她一回。不試一試,怎麼能知道她對自己的真實想法呢?田小悅與他過去的那些女同學相比,她是真正的城市姑娘,在層次上要高出好多。能和她好,對他那是怎樣的一種滿足啊!這樣的滿足遠遠不僅是情愛上的,也不僅僅是一種婚姻上的意義,它比這些要更多,更廣泛。

    〔18〕

    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

    轉眼又是一年的秋天。

    這個秋天裡,鄧一群感覺田小悅一下子變化了很多。這種感覺是突發的,事先毫無意識。那天早晨上班,鄧一群正在整理報架上的報紙,田小悅就進來了。事實上他早就知道她來了,因為他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他熟悉她走路時皮鞋的聲音。她穿了一件碎花上衣,下身是一條黑色的短皮裙(徐明麗背後嘀咕,說,報紙上介紹,在國外,只有那種低級的妓女才會穿這種皮短裙。鄧一群覺得她這樣說,也真是太惡毒了。無論如何,田小悅的形象跟那樣的女人也扯不上一點邊)。皮裙子短短地只包住了她漂亮的臀部,看上去的確非常性感。一雙腿非常漂亮,穿著透明的絲襪。系帶式皮涼鞋。透過透明的絲襪可以看到她的腳趾甲塗了蔻丹。

    他的眼睛一亮,但他卻不好意思長久地看她。她問:“你吃了沒有?”鄧一群說:“吃了。你怎麼還沒吃?”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早晨起來遲了,昨天晚上到一個同學家裡去聚會,一直到很晚。”她在桌邊坐下來,從包裡取一小袋麥片、一袋切片面包、一小瓶蘋果醬。

    她問:“有開水嗎?”

    鄧一群說:“我去打。”她站起來,笑著說:“我去吧。”鄧一群說:“不用,我去。”她熱情地說:“那怎麼好意思。”鄧一群說:“那有什麼關系。”男人就是這樣,要表現風度。他想。他在樓道小鍋爐間一邊打水的時候,一邊就想田小悅的那種美麗。他的確在盡力討好她。他這樣的討好必須非常小心,因為一方面他想讓她強烈感受到他對她的意思,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讓單位裡的其他人知道——在他沒有完全把握能夠追求到她的時候,他是不會讓單位裡的人知道他的企圖的。他有自己的尊嚴。他要一點也不露痕跡地做這些事,直到勝利。

    城市出身的姑娘天性是懶的,她也一樣,在家裡被嬌慣壞了。有時候她中午吃飯的時候不想在食堂裡排隊,他就幫她帶一份——他可以做她要求他做的一切事情。他不會無償地做這一切,他會得到補償,相反,那她得到了一些東西,無疑也就會為他付出一些東西。鄧一群在心裡想,自己做的這一切不會白費。

    她沖了一杯麥片,辦公室裡立即就蕩漾著一種香氣。她身上也有一種香味,不過她從來也不用濃香。鄧一群從書上看,說女人不可用濃香,但他偏偏就是喜歡女人的濃香。他也知道只有鄉下的女人才會用濃濃的香水,而且檔次很低。他想到了那年林湄湄到大學校園裡找他,身上的香味就濃重得很,濃得她一路走過時,在身後拖曳著一條很長的余香,就像一架噴氣式飛機飛過時後面留下的白煙。那種濃濃的低檔香水味能夠激發他的性欲。每天早晨他從宿捨裡出來騎車上班,一路上他喜歡跟在那些有濃香水味上班女性的身後。從他住的宿捨到他上班的長江路口的時代大廈,騎車要有40分鍾的路程。他一路上有不少的享受。

    那種樣子,他想起自己就像是小鎮上的一些正在青春期的少年,特別喜歡追在汽車後面,貪婪地嗅著尾氣。

    男人都喜歡香水味,或者換句話說,男人都喜歡女人。

    女人是香水的代表。

    處長自然也喜歡女人,無論是年輕的處長,還是像周處長那樣已經上了年紀的,就像後來老朱說笑的,“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頭上”。周處長再有一陣子就要退休了,來日不多啦。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自然就要撈最後一把。

    有天晚上下班時間,處裡的人都已經走空了,鄧一群因為老朱交待要等下面一家牧場發來的一份傳真,就走得遲。收到傳真後他照例檢查各個處室的門是否關好,走到處長室,卻看見門沒有完全關嚴。他透過半敞著的門,看見周處長一把將二科的羅正英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羅正英身體像是掙扎了一下,又像是為了讓自己的屁股在他大腿上坐得更好,反正兩人扭在了一起。周處長的手摟著她的腰,像是觸到了她什麼怕癢的部位,兩人都笑了起來。那笑聲雖然壓抑著,但卻透著強烈的放浪和下流。鄧一群不敢看下去,趕緊悄悄地又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們的膽也真是太大了,年輕的鄧一群想。想不到機關還有這樣的事,這讓他吃驚不小。機關看來也是個很不干淨的地方。別人不干淨倒也罷了,連老周這樣的人都偷偷吃葷,還有什麼好人麼?他們一定以為這個樓層的人都走光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新聞啊。

    羅正英有四十出頭了,鄧一群對她一點感覺也沒有(畢竟不在一個年齡層上)。在他眼裡,她不過是個姿色平庸得要命的女人。五短的身材,短發,更顯得臉像一張柿子餅,而且皮膚一點也不鮮潤了,黑黑的。講話的嗓門粗粗的,做事什麼的像個男人。周處長怎麼就看上她了呢?

    鄧一群剛到機關的時候看到周有點畏懼。周處長大名叫周永勝,五短身材,腦袋有點像豬頭(但這卻並不妨礙他當官,也許當官並不需要聰明的腦袋——後來鄧一群懂了,當官的能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是否會拍,會吹),還有一副像女人那樣肥胖的屁股,走起路來雙手擺動,有點像鴨子在劃水。他與其他處長不同的是他自己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由此可見他在單位裡的地位和影響。他與省裡有關部門的交道打得很好,而這就被視之為能力。鄧一群知道,周頭的方法也很簡單,這些年,逢年過節就是請那些部門的頭頭來湊一桌,而且從下面單位弄點土特產送過去,如此而已!

    周永勝平時非常嚴肅,很少給點笑臉於下屬。只有上面來了人,鄧一群才能一睹他的和藹尊容。他愛抽煙,抽的香煙都是市場上所能見到的最好的。他的煙齡很長了,至少也有二十年,他說他過去在部隊裡就抽煙。另外就是他嗜茶,非好茶不喝。他的這兩好在單位裡名聲顯赫。有時就連周潤南也會送點好茶給他,由此可見兩人關系非同一般。

    田小悅表面上對周處長很尊重,而鄧一群也看得出來,老周在內心對田小悅充滿了好感,可他卻不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也許是因著年齡的懸殊,他有著不少的顧忌。他只能開開田小悅的玩笑,說自己可惜沒有兒子,有兒子一定娶田小悅做媳婦。田小悅也不惱,她知道,如果周頭有兒子,他也許就不敢講這樣的玩笑。

    鄧一群很佩服田小悅平時所表現出的那種乖巧,她真是一個人精。在機關裡不干什麼活,還能得到一片贊美聲。尤其是處室裡的男同事們,年終考評的時候,總是給她最好的評語——年輕好學,團結同事,工作積極,表現進步,等等等等。即使像他這樣的,年終同事們還能對他提出進一步的要求。

    年輕漂亮的女性總能討不少巧。

    鄧一群對她心動不已。

    他終於鼓足勇氣對她說:“紅樓電影院現在放內部參考片,聽說很不錯的,你看過沒有?”

    田小悅說:“啊,我也聽說了,但沒有去看過。”

    鄧一群笑著說:“什麼時候我請你去看一場吧。”

    “好啊,”田小悅笑起來,說,“有什麼好片子沒有?”

    鄧一群說:“有的,都還沒有聲譯。我和小倪上個星期去看過兩場,莎朗·斯通的《本能》和一部《一條名叫旺達的魚》。”在《一條名叫旺達的魚》片裡,鄧一群看到了他過去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准色情鏡頭,讓他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種誘惑對他產生的效果是巨大而強烈的。

    他欣賞那樣的東西。

    他希望田小悅也能喜歡。

    田小悅的承諾讓他覺得自己有希望向那個目標進發。

    但他不知道,他這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浪漫空想。

    那是個星期六的晚上,鄧一群早早就來到了長江路上的紅樓影院,等田小悅來赴約。他們下班的時候已經敲定了。鄧一群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甜蜜。他想,他在接近目標。原來田小悅也不是像他開始想象的那樣有著多高的要求啊!

    當然,自己的條件也是不錯的呀!

    這樣一想,他心裡的感覺就開始膨脹起來。

    田小悅有很多同學,這自然是好理解的。她與他這種出身的畢業生不一樣。她自小就是在這個城市長大的。追她的男同學不少。鄧一群經常看到她在辦公的時候接到男同學的電話(他雖然聽不到電話裡說什麼,但從她的那種表情完全可以推斷那是男同學)。她接到那些男同學的電話總是很開心。他們在電話裡談的總是舞會、托福考試、西餐、咖啡館等等時髦新鮮的事物,每當這時候,鄧一群總強烈地感到自己原來和他們差距是那樣大,距離那麼遠。他有一個大背景,那就是鄉下。有一次田小悅的一個女同學來,她們一起議論起她們過去同班的一個同學,那個同學畢業後分回了老家那個市裡的一家單位,結果干了兩年,和單位的領導搞得很不愉快,據說他性格有點怪。他的辭職曾讓不少同學為他擔心,而現在已經到廣州去了,在一家新成立的電台當主持人。她們共同回憶那個人,於是就笑得很開心,說那個人過去在學校裡的種種可笑的表現。言談裡,她們一點也不羨慕他,相反,她們認為他這輩子不會行什麼好運。而這主要的就是由於他鄉下的出身。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在人格上表現出的種種缺陷和弱點,這些都會妨礙他的前程。

    鄧一群那天表現得很平靜,他裝做忙報表的匯總,但她們的每一句談話都像刀一樣刻在了他的心裡。後來田小悅不知怎麼意識到了她們這樣的談話會讓他誤解,就趕緊停止了對農村出身青年的嘲笑。鄧一群在心裡就愈覺她世故老練。當她和他兩個人的時候,她可從來也沒有一點看輕農村的意思。

    田小悅就是這樣,她總是盡量表現得很圓熟。她也是這樣做的,的確也收到不錯的效果。她能這樣,鄧一群在心裡就不對她產生惡感了。

    小倪有次在宿捨裡對鄧一群說:“你們那個小田,是很能干的一個人。”鄧一群問:“能干什麼?”小倪說:“你難道沒看出來?別看她是個小小姑娘,可處事什麼的精明得很。你們處長一定是很喜歡她的。這丫頭將來可以成為女能人,她能當官。”鄧一群就說:“她是很好啊,待人很熱誠的。不過,她一個女的,當官倒未必。”鄧一群在心裡完全贊同小倪的看法,田小悅將來很可能是個女能人,但他看不出她能當官。他看不出她想在仕途上發展的念頭。

    小倪說:“當官的事情你能說得清?領導看中了,不當也不行啊。再說這年頭誰還有不當官的?如今只有兩條路走,一條,像周振生那樣辭職下海撈錢,一條,還是在仕途上前進。當官還是有很多好處的。”

    “自然的,那還用說。”鄧一群笑起來。當官的好處是明顯的。鄧一群在機關這麼長時間也知道,在單位裡只要能混到處長的位置上,就開始有人拍你,送你好多好處。當官沒有好處,誰還會削尖了腦袋去爭!

    當官的生涯,就像是一種吸毒過程。所有快感都在這過程裡面。

    “處事本領就像是天生的。我們處裡的小王也是,人精。處長就是喜歡他。”小倪感慨道。

    鄧一群知道他說的是那個去年剛分來的大學生小王,戴一副眼鏡,看起來書卷氣挺重,表面上一點也不像那種會討領導喜歡的人。他也知道,這種本領絕對不會是天生的,至少田小悅並非如此。他相信後天。他說:“與她家庭教養有關系啊,她父母都是機關干部,言傳身教,自然圓熟得很。她其實應該做公關小姐。”

    小倪問:“她有男朋友了沒有?”

    “沒有……不知道,現在的女性,說不清的。”鄧一群說,他對她懷有一種復雜的感情,想追她,又怕她拒絕;怕別人說她的不是,但自己又想先把她說得並不值錢,“猜不透啦。她其實是很有城府的,表面上看很清純。”

    鄧一群說的是真心話,雖然自己和她在一個辦公室,而且兩人談話也相對投機些,但她真實的內心想法,他是一無所知。

    小倪說:“你應該追她。”

    鄧一群笑笑,說:“不現實的。這種陵州出身的姑娘心地是很高的。”小倪不服地說:“高什麼?左不過是女人,女人總是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鄧一群說:“你是這樣想的?她的那些同學一個個都傲得很。像她這樣的,一定也想嫁給什麼研究生要麼就是干部家庭或者要出國的。”小倪說:“你是一點勇氣也沒有。要是我,一定要追一追。試試看才能知道嘛。”鄧一群說:“那你可以追她嘛。”小倪笑起來,說:“我……我就不必了。”鄧一群問:“為什麼?”小倪說:“她並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啊。我不喜歡女人太精明,還是將來守在家裡的好,小鳥依人的樣子。”

    小倪說得很認真的樣子,鄧一群心裡就信了。

    ……城市的燈亮起來,長江路上都是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流。紅樓影院是個老式建築,裡面設備也簡陋,與新街口和山西路那裡的影城相比,這裡太落後了,據說這裡面還是六十年代的樣子。上座率很差。影院的經理就想辦法(這是屬於省文化廳的一家企業),於是就從外面搞進來所謂的資料片放映,果然名聲就響起來。鄧一群喜歡這裡放映的片子,每次看完,他和小倪回到宿捨都要很久才能入睡。兩人一起談談女人,覺得很是過癮。

    時間早已過了,但田小悅沒有來。鄧一群的心就往下沉,心裡開始咒罵起來,覺得她煞是可惡,自己居然被她耍了,可是她明天又該如何面對他呢?她如果不答應也罷了,她是答應了的,怎麼好這樣失信。他不過就是請她看一場電影而已,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又不是請她來,就要操她!

    鄧一群站在風裡前後惡毒地想了很多。他想:明天到單位後一定不理她。他要讓她覺得自己的失禮。她要道歉。她太過分了。她怎麼能這樣呢?他怎麼也想不通——這樣的做法與她平素的為人是相悖的啊!

    他站在電影院的門口好像是個傻子。有很多青年男女從他面前經過,這裡面很多當然都是情侶。他感覺他們在經過他身邊時都要看他一眼。他想他們心裡一定都在笑他,笑他的孤單,笑他的女朋友爽約。他感到自己在那一剎那真是可恥得很!有什麼比他現在這樣的境地更可恥呢?一個女朋友都搞不定。

    她是一個害人精,她怎麼敢這樣戲弄他呢?如果她當時不願意,當時就可以不答應他嘛,而既然答應了,她是沒有理由不來的。讓他一個人站在這裡像個傻瓜一樣,她怎麼能忍心呢?至少她不來,應該打個招呼嘛。鄧一群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鄧一群後來獨自一人進去看了。

    電影是一部美國片,《孽緣情恨》,講的是一個亂倫的故事,一個年輕的寡婦帶著三個孩子嫁到了美國西部的一個小鎮上。寡婦嫁給的那個男人脾氣暴躁,是個鐵匠。鐵匠和寡婦後來好像並沒有生孩子。他們一家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膝下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小男孩都長大起來。那個小男孩有點弱智,他對家裡的一切渾然無知。寡婦在意料之中的一場事故中死掉了,她是被一輛馬車軋死的。鐵匠在一個晴好的天氣裡和他的大養女兒在一片開滿紫雲英的田野裡勞動,他發現她是那樣美麗漂亮,於是他就不顧一切地強奸了她。天長日久,大養女對這一切已經習以為常了。表面上她已經屈從於這樣的命運安排。然而她的美麗在小鎮上卻越來越引起人們的注意,很多小伙子開始追求她。鎮上的一位教師看上她,但卻懼怕她的養父。她也拒絕了那位年輕教師的求愛。最後她卻不可思議地願意嫁給鎮上的一個又老又丑的瘸子。那個瘸子是她們家的債權人。瘸子免掉了她們家的債務。在新婚的那個晚上她告訴新郎,她早已被她的養父強奸了,她說她和自己的養父做愛很快樂。新郎氣瘋了,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愚弄,殘酷地打了她,繼而又在一個深夜操槍打死了那個既是他的岳父又是情敵的人。她得到了解放,但就在那個年輕教師和她的妹妹結婚的那天,她用火槍結束了自己。

    那天看的人很多,在鄧一群的邊上坐了幾個年輕的姑娘。鄧一群在黑暗裡就知道她們很年輕也很漂亮。電影非常煽情,那個年輕女主人公非常漂亮,性感。有一幕是她被養父強奸後從閣樓上下來,臉色羞紅(或者是因為憤怒),金黃的頭發散披在肩上,她的粗布衣服撕破了,露出渾圓潔白的胸脯和修長的大腿。她的乳房豐滿得很,沉甸甸的,就像熟透了的南瓜。鄧一群感到熱血在往上湧。事實上,這部電影是美國電影市場上七十年代的產物,在美國的表現西部題材的電影中只能算是一部非常平常的電影,編劇、導演和演員,表現得都很拙劣,充其量是一部三流影片。故事程式化,低級而庸俗,演員完全只是賣弄色相(而這樣的色相在美國電影中太過普通),但這部片子像其他通過各種渠道(官方或非官方的)進來的所有美國好萊塢電影一樣,對這時的中國電影市場來說,對像鄧一群這樣一個有點文化卻又並沒有什麼學養的青年來說,刺激卻是很深的。改革開放中的中國電影,還受著很多觀念的束縛,還有很多被視為禁區的東西不能表現。國產影片的總體水平還很低。像《孽》這樣的片子,在低迷的電影市場上,經營者不得不以參考片的名義進來,賺老百姓的錢。鄧一群則以為這樣的片子就是經典。他甚至感覺自己從審美上獲得了一種享受。

    他暫時忘掉了由於田小悅爽約帶來的不快。他隨著散場的人流一起往外走,在他前面有兩個姑娘非常地漂亮,以至他有點走神。他聞到她們身上散發著一股香味。那種香味和田小悅平時用的香水有點相似。他忽然在人流裡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那是在他那個老鄉虞秘書長家做保姆的葛素芹。

    自虞老去世後他去得越來越少了。他在心理上不想再去。雖然他知道自己應該去,但在不想去的時候,他在心裡卻能夠找出一百條非常客觀的理由。他想起虞老去世的時候,他都沒有能去參加追悼會。本來他倒是想去的,他試著打了電話。接電話的很可能是虞老的兒子,他在電話裡向他表示了感謝,但說具體的安排他們也不清楚,是省政府辦公廳安排的。他想主要可能還是他們家不在乎像他這樣在社會上沒有什麼名聲的青年出席。同時他也怕看到虞老的那位遺孀。這位昔日的京劇青衣演員精神狀態很不好。她說老虞的去世讓她老了不少,折騰得她半死。家庭裡陡地生了許多糾紛,虞老的孩子為了家產問題同她產生了很深的矛盾,簡直成了仇人。她在他們的眼裡完全是多余人,一個典型的外人。在他們眼裡,她就好像是賴在他們家裡的。他們都急於把她趕走。而她當然是不會這麼輕易地離開。她是虞老的名正言順的未亡人。有次她說著說著就很傷感,居然抽泣起來。鄧一群坐在那裡就有點不知所措。

    鄧一群努力安慰她。他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但他那種樸實的話語的確讓她很受感動。她覺得他真是一個很好的青年。她覺得自己過去幫助他,沒有看走眼。她想:既然他是這樣一個有良心的青年,他就一定會有很好的前途。她看出他是一個很用功,也肯用心的青年。她想他是有抱負的。她過去看過不少從農村出來的人,都很有作為。

    她在電話裡邀請他去做客。

    他為了不顯得自己是個急於過河拆橋的人,就應邀去看她。

    她需要有人照顧她,安慰她。但對鄧一群,表現得更加的關切。開始的時候,她真的把他當作一個孩子來看。一次,居然拉著他的手長時間不放。鄧一群被她拉著,心裡直發毛。她的手是白皙的,綿軟的,只有唱戲的女人,才會擁有這樣一雙年輕的手。綿軟而性感,讓他產生一種肉欲的沖動。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沖動。但是她的目光和話語沒法不讓他想入非非。他禁不住自己往那骯髒的方面去想。她對他這樣,到底是為了什麼?想象中發生的事情由於現實年齡的差距讓他感到恐懼,也感到了一種罪惡。

    最近一次去她家裡是在一個下班後的晚上,是她打電話讓他去吃晚飯的。鄧一群禮貌起見,買了兩盒蜂王漿。他買的時候已經有些後悔,覺得吃這頓晚飯代價很大。生活在這個現實社會裡,這個農村出身的青年國家干部,越來越會計較了。

    那天的鄧阿姨看上去精神不錯,她告訴他,這天是她的生日,家裡沒有別人,葛素芹回鄉下老家去收稻子了。她就想到請他來陪她吃飯。鄧一群坐在客廳裡,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氣氛。他嘗試著把這個家當作自己的家,如果鄧阿姨是他的媽媽呢?那也是很好的,可惜不是。他的母親只是鄉下一個無知的年老農婦。晚餐對鄧一群來說,已經算得上是很豐盛了。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卻擺了一桌菜。鄧阿姨問他是否喝酒,他回說不喝,但她還是拿出了紅酒。鄧一群感到自己的確很土氣。這位富足的前京劇女演員,看來比他會享受。城市女性,不論她的年紀多少,她們都是很會生活的人。他想。

    那個晚上的晚餐,鄧一群吃得很拘謹。他有點不習慣。她卻一直努力地為他夾菜。舉手投足中,她顯得非常有教養。她是有文化的。他想。她很會喝紅酒,喝得臉上有了些紅色。她說適量喝點紅酒,對她這樣年紀的婦女是有好處的。她讓他不要客氣。她說她喜歡年輕人,自己的子女都出去了,他們離她很遠,所以她希望自己的身邊能有一個較親的人。鄧一群當時心裡一受感動,就沖動地說:您就把我當孩子好了。是的,那樣柔的燈光,那樣的氣氛,他不自覺地就表露了。他發現她雖然已經是快六十歲的人了,但卻有很好的風韻,看上去不過五十多點。他想起自己在學生時代,對成熟的婦人有一種特別的渴望,也許就是西方人說的一種戀母情結。不,他一天也沒有戀過自己的母親。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他獨自在心裡暗戀過已經是中年的物理女老師。一種很奇怪的感情。

    吃好晚餐,他陪她在客廳裡坐了一會,邊看電視,邊聊天。鄧一群不知道聊點什麼好。後來他說要回,她看了看他,突然關切地問:“你的宿捨裡有澡洗嗎?”鄧一群說:“沒有。我們一般都是在機關裡的公共浴室裡洗。”她說:“那你干脆在這裡洗好了。”鄧一群說:“不了。”他沒有想過要在這裡洗澡。她說:“洗個澡再回去吧。這樣比較舒服,回去好睡覺。”鄧一群猶豫了一下,心想:也許她認為我平時不夠衛生。她說:“我去放水,很方便的。”轉身就到衛生間裡去了。

    鄧一群洗得很舒服,同時心裡有種怪怪的感覺。她是那樣地關心他,比他的母親對他還要關心。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她為什麼要這麼愛他呢?他沒有什麼地方討人喜歡呀。她是真的把自己當成她的孩子嗎?水溫適中。他看到自己年輕的身體是那樣地健康。在那芳香的白色肥皂沫中,在他自己的撫摸中,在他的想象中,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男性雄壯的力量。這種力量的勃起讓他害怕。“一群,給你一條干毛巾。”他聽到鄧阿姨在外面這樣說,嚇了一跳,趕緊用手捂住自己的下部。他把浴室的門打開一條小縫,鄧阿姨的手進來,送了一條雪白的干毛巾。

    他意識到自己的可笑。

    他是一個年輕的壞蛋呀。

    鄧一群穿了一套干淨的內衣(她從櫥子裡翻出來,很新,也很合身)出來,想:是自己的心裡有鬼。他還不夠開化。她看到他,一笑,說:“精神多了。”鄧一群也笑了笑,的確精神上很爽。頭發濕漉漉的,在往下滴水。鄧阿姨讓他坐在沙發上,找來另一條干毛巾為他擦頭發。那動作,讓他想到了母愛。他的媽媽從來也沒有這樣對待過他。他心裡有一種特別的混合的感情。就在他那種備受感動中,她忽然摸了他一下光裸的肩膀,說:“你的肩膀很寬。皮膚很好。”鄧一群沒有說什麼。那情形,他有些尷尬。

    回去以後的鄧一群,想想,覺得事情總是怪怪的,感覺到一種色情的成分。他雖然一度喜歡比自己年紀大的女性,但那是過去。現在的他不一樣了,他是一個自立的男人,不需要年長女性的呵護。他從自己假設的那樣的事件中看不到任何好處。自那以後,他就再也沒去,一方面是單位的事情多,另一方面是鄧阿姨也沒有再打電話來。

    葛素芹對見到鄧一群,當然也感到意外得很,她和另一個姑娘在一起。鄧一群注意到那個姑娘也很漂亮,在他和葛素芹說話的過程中,始終用一種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他(當然只是鄧一群自己的感受)。葛素芹說,兩個多月前,她已經離開了虞老家。她說自虞老去世後,境況跟過去就不一樣了。而鄧阿姨和她處得很不愉快,照葛素芹自己的話說,就是那個老太太有很多“窮”講究,什麼東西都要講求什麼營養和衛生,每一件事情都要求她辦得比頭發絲還要細。她實在忍受不了啦,終於卷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和她說Byebye。這樣的情況,鄧一群當然不知道。鄧一群對葛素芹心理上還有些距離,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那次向虞秘書長跪下求助的事,如果她知道,那就太丟人了。他不能讓一個保姆看不起他。

    鄧一群注意到葛素芹很快活,顯然她現在一身的輕松。她說她現在又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上海路上一家叫作“野百合”的餐館裡打工,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非常辛苦,但她非常知足。她的話裡透著一股傲氣——一種不甘屈服的傲氣。鄧一群內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潛意識裡明白:她敢做一些自己未必敢做的事情,如果他也是和她一樣是個在這個城市裡舉目無親的農村小保姆的話。她性格裡有一種叫剛強的東西。

    鄧一群看到她的臉比過去更白了,也胖了。現在的她與鄧一群過去在虞老家裡看到的完全不一樣,話那麼地多,快活得就像是一只小鳥。他在她身上看到一種野勁。她骨子裡或許就是野的,只是過去在虞老家裡長時間受著規矩的壓抑。

    她問了一些鄧一群的情況,他也就簡要地向她說了。他請她有空和她身邊的朋友一起去他宿捨去玩。她那個朋友就看著他笑起來。鄧一群看到她的牙齒很白,而且非常地整齊。葛素芹對鄧一群介紹說,她的這個朋友和她在一起,叫貢芳。她們是一對好朋友。鄧一群看著她說:“你的年齡不大嘛,這麼小就出來工作?”那個叫貢芳的就說:“我也初中畢業了才出來。出來嘛,對我是個鍛煉。我們家裡並不需要我打工掙錢。”她這樣說的時候臉上還飛過一陣羞紅。那種羞紅真是非常地漂亮。

    她的美麗的笑,撥動了鄧一群的心弦。

    他們站在那裡說了好一會話,然後才分手。

    鄧一群在回去的路上,就想:葛素芹現在倒是越發地漂亮了,以後倒是可以和她一起出來玩玩。如果她不知道他下跪的那件傻事的話。單身的日子是那樣地無聊。像葛素芹這樣的鄉下丫頭,對於他能請她出去玩一定是很開心的。她在某種意義上就和他鄉下嫂子的那個妹妹一樣,漂亮而無知。她們不過都是些漂亮的野花,可以讓他隨意摘采。而那個叫貢芳的姑娘看起來比葛素芹要純一些,也更漂亮一些。她們的身上都有點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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