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鄧一群去機械工業廳報到了。
一切都是新鮮的。
報到手續很明瞭。
人事處處長把他領進了計劃處,處長、副處長、科長、副科長,一般的同事,都一一做了介紹。鄧一群像個聽話的學生,他希望自己能給大家一個謙遜的好印象。大家對他露出了歡迎的笑容。
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坐下來,再給他一堆材料,讓他看,熟悉情況。
在椅子上坐下後,鄧一群才在心裡舒了一口長氣——這下是真的了。這一切,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他想不到事情一下子變得如此容易。他現在真正成了一個城裡人,一個生活、工作在省城裡的人。從一個貧窮的鄉村到大城市的省城,這中間的距離有多大,那是根本不用說的。
在計劃處,鄧一群要做的就是根據各種數據制訂全省的機械工業計劃,和各種表格打交道。與他過去所學的專業相比,完全沒有共通的地方。但他毫無怨言,是的,學習是手段,而並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不再生活在農村,做一個農民,而是在考上大學後,成為一個幹部,一個城裡人。就這樣,他一步一步達到並接近了自己心中的目標。考上了大學,如今,也留在了城裡。
沒有誰知道,為了能夠留在城裡,鄧一群內心蒙受了多大屈辱。這種屈辱是不為人知的,只有自己在孤獨時才能深刻地感受到。
在那個暑期裡,他一次次地往那個地位尊貴的老鄉家裡跑。離休後的虞秘書長顯然對他已經有點不悅——他已經答應為他向縣裡打招呼了,然而看他那樣子卻並不怎麼相信他。虞秘書長覺得自己是個曾經一諾千金的人,但卻受到了一個毛頭無知小伙子的侮辱。離休以後,他倒是希望有人不斷地來找他。找他就是在尊重他,抬舉他。這使他獲得一種心理上的滿足。他內心裡還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他也的確還有些影響。像鄧一群這樣的事,對他而言,也是舉手之勞,但他卻受不了鄧一群這樣的死纏爛打。鄧一群也很清楚他在幹什麼,但他更清楚他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他在時間上經不起拖延。他只能這樣。有一次,虞秘書長甚至很不耐煩地對他說:「你先回到縣裡去,合適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縣裡安排好你。年輕人不接受鍛煉怎麼行?」
鄧一群知道,要是他聽話回去了,也許根本就不會變。校園裡的畢業生差不多都走光了,而他的焦慮也日甚一日。夜裡他躺在床上,頭腦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求他,留在這裡。如果需要他付出什麼,他一定不惜一切,甚至是尊嚴。他一個窮學生,又有什麼尊嚴好講呢?他發現,每次去,他那種窮巴巴的學生模樣,已經越來越引起了虞秘書長老伴的同情。虞老的老伴看上去很年輕,也很有風度,看得出她過去很漂亮。鄧一群後來聽他家的那個叫葛素芹的外地小保姆說,這個老伴是虞老後娶的。虞老的老伴三年前已經去世了,現在這個過去是省京劇團的青衣。虞老的兒女們都參加工作了,而且還大多在外地。後來的這個老伴也姓鄧。鄧一群就叫她阿姨。
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班主任找到他,很嚴肅地問他怎麼辦,要求他必須在下個星期立即回到縣裡去,否則他將來有可能連一個接收的單位也沒有,落個一切皆空。那一刻鄧一群真是絕望極了,他像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上天,高不可測,而四周卻是漆黑一片。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他再次來到虞秘書長家裡。在這位前政府秘書長家裡,他想起自己的家境,想起自己的愛情,想到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奔波,內心一難受,忽然就忍不住流出淚來,他說求虞秘書長幫忙,到一個新單位後,他一定會努力工作,好好表現。當時那個樣子一定可憐極了。多少年後,鄧一群已經再也沒有勇氣去回想那一幕了,或者說他已經深以為恥了。但那一刻,他顧不得了,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知道,他只有充分地表現出自己的可憐和無助,才有望得到虞秘書長的幫助。那淚流得特別地真誠。他是在為自己的前途流淚。家裡那樣地窮,供他讀完了四年的大學,他決不能回到縣裡的一個什麼工廠去。當時的場面多少有點動人。老虞歎了口氣,他感覺到自己的這個小老鄉,已經成了他生活裡的一種負擔。他內心越來越感到不悅:許多學生都可以回去,為什麼他就不能回去?不公的現象肯定是有的,但他後來可以努力嘛!年輕人,還能一點委屈都不受。
望著他那位老同鄉前政府秘書長那張嚴肅的老臉,鄧一群感到身上直冒冷汗。屋裡靜極了。他感到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這個老人的手裡。看起來是這樣的可笑。作為一個小人物,是需要怎樣地依賴別人。鄧一群在那一刻有特別深刻的體會。在那一刻,他真想立刻跪在這位大領導面前(事實上,他在心裡早已經跪下了),求他幫他一把——決定性的一把。
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體面,都不復存在。鄧一群忽然就下了決心,一下就跪在了虞秘書長的膝前,說:「求您幫幫我吧。」虞秘書長顯然吃了一驚,同時心裡也非常地不快,說:「你這是幹什麼?」鄧一群囁嚅著,說:「……您要不幫我,我就不起來。」這時候鄧阿姨就發話了,說:「老虞啊,你要不問問機械廳那邊要不要人。幫幫他吧,你們還是老鄉呢。」
這一句話讓鄧一群感覺鄧阿姨特別的可親。在心裡,他後來對她比對虞秘書長更感恩,要不是她發話,虞秘書長根本不可能幫他。虞秘書長坐在椅子裡有半天沒有動,後來好久,用沙啞的嗓子說:「倒是沒想到。他出去開會了,也就這一兩天要回來了。等他回來我問問吧。」
鄧一群那一刻,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三天後,他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機械廳同意進人。
鄧一群都快高興瘋了。想不到他的努力沒有白費。那一跪,對他算得了什麼?與他得到的相比,那根本算不了什麼。除了虞秘書長和他的夫人知道,別人又不知道他當時怎樣的低賤。只要沒有別人知道,他鄧一群仍然是榮光的。
虞秘書長同機械工業廳的周廳長很熟悉,鄧一群後來聽虞老的老伴鄧阿姨說,過去周潤南在下面一個市裡當副市長的時候,經常和他有接觸。當時他當一個市的副市長,有很多難題,而他總是幫助他的。虞秘書長高興時也會說起和周廳長的關係,說他幫助他解決過不少問題,具體解決了什麼問題,虞秘書長沒有說。虞老和他說話,從來只說半句。他喜歡別人去理解他沒有說完的那半句話的意思。當官當的時間長了,經驗。半句是指示,也是原則,別人怎麼理解那是別人的事。進退都好辦。鄧一群當然不懂他很多半句話的含義。但鄧一群不懂也不問。他什麼也不表示,只會輕輕地笑一笑,表示他懂了。
鄧一群就這樣到了機械廳報到了。
計劃處是機械工業廳的重要處室之一,核心的一部分,統管全省的機械計劃。全處17個人,一位處長,姓周,已經58歲了,三位副處長,分別為龐處長、姜處長、劉處長。鄧一群具體分在第三科室,科室裡共有5個人,科長姓朱。鄧一群就在朱科長的領導下進行具體的工作。
朱科長很善待他,因為廳裡漸漸地都知道,這個小伙子是有背景的,至於什麼背景,不是很清楚,反正是周廳長點頭同意進來的。
鄧一群很想看到周廳長,但他上了一個多星期班也沒有見著。廳長辦公室在16樓,外面有辦公室和秘書科擋駕,據說只有處級幹部匯報工作才能見到廳長,一般工作人員是不好見的。又據說這是周廳長在下面當副市長時養成的習慣。領導的習慣就是規矩,既然是規矩,別人就不好破。鄧一群想見他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謝。
有了這樣的一種關係,我一定要好好幹。鄧一群想。只要他表現好,將來就一定會有前途。他要感謝虞老,感謝鄧阿姨,感謝周廳長。他要牢牢地抓住這條線。
〔11〕
上班的最初那段日子,鄧一群給他的那些同學寫信或打電話,告訴他們關於他分配的消息(一些人還不知道他分在機械廳呢)。他們當然都表示了祝賀。他們當然想不到他能留在省城,分配到省級機關。一切都是命運!鄧一群對自己真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他也給陳小青打了電話。陳小青說她分在了縣委宣傳部,但她對這一工作並不熱情,因為她說她對搞宣傳很生疏。她說希望他有機會回去「檢查工作」。鄧一群謙虛地說:「我在這裡不過是個小兵。」他和二十幾位熟悉的同學都作了聯繫,但他知道自己心裡最在乎的還是王芳芳。事實上他第一個寫信通知的,就是王芳芳。他在信裡還特地用詩意的充滿傷感的筆調,回憶了他們短暫的愛情。可是在信裡,他卻怎麼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那份得意。他想她應該感到深深的後悔,是她可恥的背叛,才葬送了他們共同的愛情。她應該為自己短淺的目光而感到痛責。與他現在的環境相比,那個市裡的小小師範算得了什麼!
他等著她給他的回信。在後來的相當一段時間裡,他接到了不少同學的來信,甚至還有陳小青寄給他的賀卡,但卻沒有王芳芳的。於是,他在這之後又寫了兩封信去。他不相信她可以不回他。然而事情就是這樣並不按照他的意思發生。她像沒有接到過他的信件一樣。她是有意迴避,然而這樣的迴避是多麼地不講情義,簡直近乎於無理了。他想。
鄧一群這樣做,明顯是在向她宣戰,而在她那一邊,卻根本不接受。這真是讓他掃興得很。她應該給他回信,並且在信裡作一番懺悔,當然,作為她,肯定要為自己作一些開脫,他可以允許她這麼做(他現在已經完全能夠做到很大度了),但她卻根本就是置之不理,這真是可惡得很!
但這不算什麼,他想,他還有很多新的事情要做。
從此,就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生活、工作在一個大城市裡,一個自己過去想也不敢想的大城市。而現在,他成了這裡的一個主人。
鄧一群簡直有點不能相信自己是這樣地適應城市節奏,他在機關裡每天上班下班,感覺就像是天生於這個環境裡一樣。他真心地喜歡這樣的工作,也喜歡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看上去是那樣地古老。作為一個省城,光這兩個字就足以讓多少人神往啊!他知道他已經實現了自己人生的很大的一個目標,完成了一個重大的飛躍,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更高層次的社會領域。他已經成了那個階級中的一員。他被這個階級初步接受了。而將來必須要做的,就是在機關裡老老實實地工作,不斷表現自己,這樣,才能有所進步。很多從農村出來而進入城市,在黨政權力機關裡的小伙子都是這樣做的。這是一條必由之路。
鄧一群住在單位的一個集體宿舍裡,和他同住的還有機關裡的另外兩個小伙子,一個姓趙,在機關黨委,一個姓倪,在勞資處。小趙進機關已經有好幾年了,已經談上了女朋友,而且發展迅速,他們年齡都夠了法定年齡,看樣子很快就要結婚。那個女朋友是省人民醫院的一位護士,年輕而漂亮。於是小趙就自然單獨佔了一個小間。他們經常成雙成對地出入,引起了鄧一群和小倪內心的一種壓迫。
在這個城市裡,不僅要扎根,而且還要開花。
鄧一群認識到自己所肩負的任務,同時也感覺到這任務的艱難。
小倪與他相比,還有一些優越,他的老家是在一個縣城,父母都是教師。而鄧一群的家裡卻都是一幫地道的農民。內心裡,他不能克服這樣的自卑。
與鄧一群一個科室裡也有位年輕姑娘,叫田小悅,長得很不錯,氣質很好。她是比鄧一群早一年過來的。她只是大專畢業。但她是本地人,從小就在這個城市裡長大的。她的父母都是機關幹部。儘管她的學歷要比鄧一群淺,可她在工作經驗上卻要比他多了點資格。然而她倒是很和善,鄧一群剛來處室,她就對他作一些看起來是必要的交待。在第三科,也就他們兩位是年輕人。
科長朱貴今,整天蔫頭耷腦的,身上沒有一點活力和精神,看起來,他很是老實忠厚,那種衣著打扮有點像鄉鎮幹部。他說著一口土話。鄧一群後來知道朱科長也是省裡北邊一個貧困鄉下的人,在外面當了好多年兵,然後轉業到了省城。在省城,他已經生活了快三十年了,但他家鄉的方言口音卻一點也沒改。他有很嚴重的胃病,經常犯,有一次出差途中胃出血,據說非常危險。他平時也沒有什麼科長的架子。鄧一群後來逐漸明白,在機關裡科長根本就不是官,在他的上面還有處長們。科長不過就是具體負責某個任務的小頭目。但是,要當上一個科長也並不容易。你要把一個科長幹好了,也很有意思。它畢竟還是有些價碼的。朱科的家庭負擔較重,老婆是在市裡的一家工廠裡,兩個孩子一個上了職業中專,一個還在讀高中。
徐明麗也是位科長,但她卻不主持工作。在人事處的排名,是居老朱的後面。她是位剛滿五十歲的婦女。再過些年她就要退休了。朱貴今可以安排她做事,她卻也可以拒絕去做。她打心眼裡瞧不起朱貴今,當面背後都可以直言不諱地批評指責老朱。老朱拿她沒有辦法。有時候開會,她會在當眾頂撞老朱,讓老朱下不來台。她簡直是有恃無恐。鄧一群後來知道她的有恃無恐和別人的有恃無恐有些不同。她有恃無恐是因為她的年齡。徐明麗在機關裡已經干了很多年,資格比老朱還要老。她在計劃處工作的時候,老朱還沒有調到這個處裡來。即使是處長,就在計劃處的工作時間來說,資格也比她淺得多。她無所顧忌,因為她知道再有些年,她就要退休了,她用不著再怕誰。當然,除了處長們。她表面上對兩位副處長龐和姜還比較尊重,而對周處長就是另一回事了。
半年後的一個傍晚,科室裡的人都走光了,只有鄧一群和田小悅還沒有走。田小悅據說是在等她一個同學的電話,而鄧一群沒有早走是因為他必須這樣做。對這個科室來說,他還是個新人,所以他總是早上班遲下班。處長們對他這點還是比較滿意的,另外一方面,他們也認為他必須這樣:他是個單身漢嘛,沒有任何牽累,再說年輕人也必須要求進步。每天早上班遲下班也是爭取好表現的一項重要內容。他上班以後,第一件事是把各個處長室的開水打滿,然後再整理本科室的衛生,接下來還要把走廊上的地拖乾淨。另外,他和田小悅在一起,感覺心情是比較愉快的。
田小悅是個很活潑的姑娘,她漂亮而且大方。半年來,他們已經成了談話比較投機的人了。鄧一群心裡對她充滿了好感。
那天他們不知怎麼就談起了徐明麗和周處長的關係,田小悅就詭秘地笑了一下,說:「她當然不怕周處長。」鄧一群問:「為什麼?」她笑了一下,說:「我也是聽說的……機關裡人人知道。」鄧一群感覺自己就像被排斥在機關之外了,他到機關事實上覺得時間已經不短了,但他對機關裡的各種複雜微妙的關係還像是蒙在鼓裡一樣。田小悅說:「她現在老了,年輕的時候還是很漂亮的。」鄧一群的心裡就有了點透亮。田小悅說:「她在這個處的時候,周處長那時候單身一個人在這裡,他的愛人還沒有從地方上調上來。周處長那時候當然也還是個科員。徐明麗也是剛結婚吧。她經常請他到家裡去吃飯,生活上關照不少。」
「那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麼說周處長就因為這個?」
她笑起來,說:「當然不僅僅是這樣。」
鄧一群就也笑起來,說:「看不出。你這麼說是真的還是假的?周處長看起來那麼古板。」
電話響起來,田小悅趕緊去接。鄧一群看到她的頭髮很長,一直光滑地披到肩後,就像水一樣地瀉下來。她用的當然是一種很高級的洗髮水。她總是用最好的東西。她是個時髦姑娘。她時髦是因為她家境優越。她社會交往廣泛,經常有電話找她,每天絕對不少於二十個。她在這個城市裡有無數的朋友和同學,更多的是一些小伙子給她打電話聯繫。所以,徐明麗總是很不滿。但徐明麗對她的不滿卻從來也不敢像對科長老朱那樣當面批評,而只是在背後。她就多次提醒鄧一群,說田小悅不是個穩重姑娘,社交太廣泛,如果作為一個妻子,並不可靠。鄧一群聽了,只是笑笑,心說,田小悅怎麼能看得上自己呢。他在心裡一直對田小悅充滿好感,也許正是因為她看出他對田小悅有好感,才這樣說。鄧一群在心裡倒真的希望和田小悅好呢,但這種希望看起來並不明顯。
人,真是看不出來。鄧一群心裡這樣想。他剛來的時候對周處長是多麼地崇敬啊。一個處長放在縣裡就是縣委書記、縣長。這樣的幹部比陳小青的父親職務大得多了。周處長是那樣地嚴肅。他在心裡對他更多的還充滿了一種畏懼。這個故事破壞了周處長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讓他瞭解了自己的上司還有這樣的一面。那麼,他們後來的關係怎麼中止的呢?這就像一個謎。
科室裡還有一位副科長周振生。周振生四十歲的樣子,他和科室裡的人泛泛的。他瞧不起老朱,也更瞧不起徐明麗。他對田小悅不錯,對鄧一群也還算友好。不用多長時間,鄧一群就看得出來他是個不得志的人。周振生人很聰明,也很有理性,但他對待工作的態度卻消極得很。鄧一群相信他過去一定受過什麼打擊,但周振生從不提及自己的過去。鄧一群有次悄悄地問田小悅,她說她也不知道。周振生是個有內涵的人。他表面上是那樣不動聲色。鄧一群在心裡對他有一種提防,他相信周振生對他現在表現的一種友好,只是覺得他並不是自己的對手,對他沒有任何威脅。
鄧一群明白,在這個處室,他是個老小。
所以,他必須小心地做事。
很快就進入了冬季。
鄧一群在那年的冬天,收到了家裡的來信。信是他妹妹鄧玉蘭寫來的,在信裡,她告訴他,媽媽很想他,家裡的收成很好,打了很多糧食。大哥家很好,大嫂子的一個妹妹(也就是喜歡穿健美褲的那個)現在在鎮上開了一個美發店,生意很好,燙一個頭要三塊錢。她也有想學理發手藝的念頭。媽媽能理解她,但大哥和二哥卻堅決反對,說那是不務正業。農民,就是種地才是本行。妹妹在精神上就很苦惱。她來信自然就希望這個在省城工作的三哥能支持他,相信只要有他的支持,那兩個哥哥也就無話可說了。前不久,二哥鄧一明和人家打了一架。道理自然是在他們家這一邊,是為了責任田的事情,一個姓孟的鄰居和他們家的地是緊靠著的,但後來在犁地的時候,孟家卻佔了他家一分地。二哥不服,於是就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就打了起來。玉蘭說,那天下午,只有他二哥一個在那裡,她們都不知道。孟家的兩個男人和她二哥一個人打,把鄧一明的眼睛都打腫了。她們後來知道了也趕了去,結果大姐鄧玉梅的衣服也給孟三的那個綽號叫大嘴狗的女人撕壞了。
妹妹在信裡說,大哥知道了這件事很生氣,也要去和孟家理論或者打架,結果他剛要出門就被大嫂拉了回來,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大嫂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呼天搶地的,說他這一去就不要再死回來,他這樣去和人家打,結果肯定不會好,為了老二,他這樣根本犯不著。大哥就嚇得不敢去了,後來簡直連屁也不敢放呢。第二天媽媽就帶著二哥到生產小組裡去講理,組長姓于,和孟家是親戚關係。他們去了倒受了不少冷言冷語。
收到信的那天,這個城市正在下雪。雪,下得紛紛揚揚。鄧一群來到走廊的盡頭,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從19層的高度看到這個城市是灰濛濛的一片。在他那個遙遠的家鄉,雪肯定下得更大。從他童年時候起,他就記得鄉下的冬天特別的寒冷。
他感到一種重負。一方面他現在已經是城市人了,他可以輕鬆地飛揚,但另一方面,他卻背著沉重的負擔,使他不能輕鬆。他是一個農民子弟,卻置身在這個都市。家裡要求他有所庇護,卻不理解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科員。
前面的路有多長啊!他這樣想。他需要走很多的路。
生活是如此之重,而他才剛剛開始。